第33节
  云青点了点头,压低些声音说:“正是,晚辈路遇艰险,幸得履天坛一位女弟子相助。”
  那名接引弟子的面容在夕阳下显得十分柔和,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看上去慈悲而淡漠。他点了点头,说道:“阿弥陀佛,想必施主之前种下了因,才有此番的果。”
  他也不提收云青入门之事,就随便扯些有的没的。
  云青对佛门弟子最深的印象就是他们特别能说,于是也耐下心来:“大师此言差矣,你怎么知道不是她此番种下了因,要我将来结下此事的果?”
  “因果者亦非绝对,万事万物既可以为因也可以为果。那位女弟子种下的因,未尝不是另外一件事的果。”他一粒粒地拨弄着佛珠,复又垂眉敛目。
  云青一怔,不知如何反驳。这接引弟子不见得信了她说的话,多半是在与她谈佛法,考她悟性,察她心性。
  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悠长的钟声,沉沉尾音轻颤着落在寒冷的山巅,一下下按在心口,让人感觉沉重却安宁。
  想不通那便不去想。
  云青听着这钟声,盘膝坐下,安安静静。那接引弟子看了她一眼,眼中略带赞许。
  山巅之上,长风激扬,夭夭枝叶,相倾近折,簌簌之声不绝于耳。
  古寺钟声穿透厉风而来,每一声钟震颤,心中便散去些尘埃,多一分明悟。
  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夕阳从那名接引弟子跟前照到云青脸上,她才开口。
  “世间万物,过眼皆空,因果亦然。世上本无因无果,心中脱不了凡尘俗欲,于是便作茧自缚,强说是因果相连。”
  那接引弟子停下转佛珠的手,起身淡淡地道:“说得好,且随我来罢。”
  云青随他起身,神色平和,不起一丝波澜。
  那接引弟子一只手捏着佛珠,另一只手拿着禅杖,这杖以竹苇为之,看着十分简陋,但云青却能感觉到其中散发出内敛的浩大佛力。他走到悬崖边缘,躬□,将禅杖往石壁上一劈,那脆弱的竹苇就刺进了封冻的岩石里,他向下一跳,整个人借一根竹苇禅杖就悬在了万丈高空之上。
  云青明白,第二道考验开始了。
  一名站在边上的小沙弥将一根相似的竹苇禅杖递给她,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量力而为。”
  云青握着禅杖,正想用玄元化玉术,但旋即反应过来,刚刚那接引弟子分明什么法术都没有施过。她掂了掂手里的禅杖,不轻不重,尖头处还包着布,若是不靠法术根本不可能穿透坚硬的石壁。
  那么那接引弟子是怎么做到的呢?
  云青细细回想着曾在履天坛看到过的一些佛道典籍,这种禅杖似乎不是用以争斗的兵器,而是坐禅之时的警醒之具。上师往往用这禅杖轻轻点醒那些误入迷途,或者心有迷障的弟子。
  等等,警醒之具!
  云青隐约有些猜想,她学着那个接引弟子的样子,将禅杖抵在石壁之上,以这竹苇禅杖为媒细细感应着自身真气与大地共鸣之感。天地中逸散的灵气在禅杖与石壁间游离,云青试着将真气与自然贴合,缓缓运转,直到与这大地再也不分彼此。她手中也不用力,那石壁仿佛自己裂开一般,一点点将竹苇禅杖吞没并且咬紧了。
  警醒之具,以醍醐灌顶之术将无灵点化为有灵。
  云青见禅杖扎得稳妥了,于是也纵身跳下来,没受伤的手臂握着禅杖,与那接引弟子一同悬于万丈高空之中。
  “很好,我们走吧。”接引弟子将禅杖抽出,整个人滑下去十丈左右,然后迅速将禅杖插了回去,稳住身体,如此反复,很快就与云青拉开一段距离。
  “敝寺于半山腰悬空而建,路途颇远,你小心些。”这略低的声音未被山风吹散,清晰地传到云青耳中。
  云青体力稍逊,要是有那么一下没能反应过来,将竹苇禅杖折了,那就真是没活路了。
  她小心地抽出禅杖,下滑的时候狂风刮过,让她不得不又把禅杖扎了回去。这么一抽一送,浪费的体力却比那接引弟子大很多。
  云青咬牙僵在原地,竭力冷静下来,凝神感受风向,趁着一瞬间的平和迅速下滑出十几丈,然后试图将竹苇禅杖送回去,可是在这样的移动中很难使自身真气完全贴近大地的波动,一直超过二十丈,她才设法使自己停止坠落。
  因为坠落距离太大,停下的时候带给她手臂的负担也就极大,云青感觉两只手都疼得要命。她低头,心目一扫,那接引弟子已经在云海中影影绰绰了。
  从最开始的佛法之辩,到醍醐灌顶的暗示,再到现在凶险无比的下山路,依次考察了云青继承佛门传承的资质,对佛门典故的悟性,还有毅力与坚持。
  圣地传承对修道一途看得比谁都透彻,这么三番下来也就是告诉云青一件事,假如没有毅力,那么再好的悟性和资质都是白搭。
  前两点云青都轻松通过,她不愿被卡在最重要的一步上。
  这时候她受伤的肩膀伤处又崩裂,她此时连动用真气稍作调整都不敢,生怕随便一动就折了这竹苇禅杖。
  血一流出来就被风吹得凝固起来,粘在祭祀服上,贴着身子十分难受。
  云青把注意力从伤处转移到竹苇禅杖上,全神贯注。她再次用力抽出禅杖,这次比刚刚好些,落下大概十来丈就停了。她松了口气,在风中稳住身体,继续调整真气。
  待到风小,又效仿之前的做法,如此反复,对真气的控制也越来越熟练,但气力也越发难以支撑。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青几乎感觉双手都要失去知觉了,耳边才传来那名接引弟子的声音。
  “便是此处了,还请下来罢。”
  云青手上力道一泄,从上头掉了下来,有些狼狈地后退几步才站住身子。
  眼前的庞然建筑和谐地嵌入山体之中,利用坚硬的岩石托起梁柱,座座塔阁间回廊勾连,一半隐于石壁中,一半露出在外。这些殿阁依托山势,连绵环绕整个雪山,曲折迂回,险峻无比。上接危崖,下连深谷,背靠雪山,面朝草原,浑然一体,堪称鬼斧神工。
  这里就是归灵寺了。
  作者有话要说:诶嘿!混进和尚庙了!
  啊啊啊啊神奇君猜了好久幸苦了!性别已解释完毕。然后……嗷嗷你真的答应写长评了!我好开心!不行要脸红了!!
  奇度君你脑洞开好大啊哈哈哈,和尚拐跑妹子或者妹子拐跑和尚这样的梗很不错啊!!虽然我写不来这种……
  仔细想想觉得小歪歪的梗也好棒啊!原本是一家,然后分出妹子门,汉子门这样的!可惜这两家的设定已经定下了……呜啊啊我的读者都比我会写!又自豪又难过是怎么回事qaq!!
  谢谢短命君的支持啦,最开始文最冷的时候就在追,还有一开始的无君最近都见得少了呢……qaq
  为了仅有的那些人我一直坚持到现在,每一个我都有好好珍惜着,真是太感谢你们大家了。
  第四十三回
  第四十三回、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佛道与上古时的修者颇为接近,都讲究“苦修”二字。
  也有凡人觉得寺中生活多与青灯古佛相伴,每日诵经听钟,没有世事纷繁,想来颇为清闲。清闲不一定,但清苦那是肯定的。
  归灵寺的皈依仪式中就已提到,所有弟子,不管外门,内门,抑或嫡传,都是闻钟而起,闻鼓而眠,闻板上殿,闻梆过堂。寺中生活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能坚持下去的人少之又少。
  云青一到寺中便立刻被那接引弟子带去了皈依仪式。
  参与皈依仪式的人数居然达到上千,这在人口稀少的西北还是很难得的。这些大多是从草原上渡化的普通人,不一定要入归灵寺一门,但也愿参加皈依仪式从而坚定信仰,洗礼精神。其中也有一部分和云青一样的散修,但他们不是通过雪山法会而来,也没有经历太过艰险的考验,想来是先入外门作为考察罢。
  云青稍加观察便发现,这次雪山法会这么多散修居然只有她一个人进了归灵寺,甚至连她也不是来当和尚的。
  皈依仪式颇为正式,但内容却是简单,只有忏悔和发愿两部分。云青到场的时候第一部分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
  跪在归灵寺正殿的人各种各样,有凶悍的猎人,美丽的牧羊女,衣着破烂的流浪者,还有风尘仆仆的朝圣者。有看上去一眼就淹没在人海的普通人,也有器宇不凡的修道者。他们有的已经满头白发,有的刚刚牙牙学语。
  唯一的相同之处便是他们的神情都平和安定,气息中有种莫名地纯粹之感。这种宗教氛围与履天坛百花祭上有些相似,但比履天坛的信仰来得更为强烈。
  这原本也就是用来坚定信仰的仪式。
  大殿正座位置有一名干瘦僧人盘膝而坐,云青看不出那人修为。他身着大红色袈裟,袈裟边角由金丝织成,细密的针脚显得十分牢靠。他瘦得甚至撑不起这件宽大的袈裟,整个人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脸上颧骨突出得厉害,但这种相貌却一点也不吓人,反而给人慈和安详之感。他额头处有因常年叩拜而形成的突起,红彤彤的,圆润可亲。
  待到忏悔得差不多了,这名干瘦僧人便开口念道:“尽形寿,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这声音传遍整个寺庙,直摄灵台之上,一点也不见衰竭。云青觉得他手法与那大镜国师颇像,但似乎还是差了不止一点,毕竟国师连口都没开就将声音直接灌注到十几座城池的百姓脑海中,使人直接产生了对履天坛的信仰。
  这时底下参与皈依仪式的千人也齐齐开口道:“尽形寿,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如此反复了不知多少遍,声音才渐渐停了下来。
  这时那些不准备拜入归灵寺的人起身,走出了大殿,而剩下的多半是准备拜师修佛之人,大殿侧面也走出许多归灵寺弟子,开始准备正式的拜师之事了。
  云青感觉到面前站了一人,心目一瞥,发现居然是接引她入门之人。
  “施主可愿受戒?”那人拨弄念珠,轻声问道。
  身边陆陆续续有人受戒,然后拜入归灵寺山门,随其他接引弟子离开了大殿。
  云青摇头:“先不受戒,只作三皈依罢。”
  那接引弟子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道:“也罢,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方才三皈依已作,贫僧也可称你一声同门了。”
  “师兄?”云青试探着叫了句。
  皈依有三,而戒条有五。先皈依而不受戒是可以的,但是不管受不受戒,犯了戒条都是有罪的。受戒的意义就在于犯戒之后所得到的护持不同,受戒越多,护持也就越多,修佛的时候进展也更快。
  云青选择不受戒也是不愿多造因果,说到底她也只不过是潜伏归灵寺,伺机获取莲心虚空藏一门秘法罢了。
  她清楚地知道修佛绝对不是适合自己走的道路。如果将错就错拜入归灵寺,那么她有可能获得完整的圣地传承,有师长引导,有资源可以利用,甚至以她的资质将来入道后升为嫡传弟子也不是难事。
  但这不是她要走的路。
  所谓正统传承,在修道界真的是数得过来的东西。目前云青接触过的有人道正统“乾元君子道”,魔道正统的一部分“大日黑天轮”,仙道正统的一部分“太上感应录”,接下来或许她还有机会见到佛道正统传承的一部分。这些传承中的每一项若是修到极处都能夺天地造化,成就无上大道。
  但是本心只有一个,可以选择的道路也只有一条。若是走马观花,一路陷在各式传承中不求甚解,最终只会什么都得不到。
  云青对于自己的选择尚在摸索之中,为此她开始了千里之行,问天下法,悟天下道,想要从这些眼花缭乱的道统和传承中挑出最适合自己的,以此成就大道。
  “罢了,师兄就师兄吧。也算我引你入门,有这么一番缘法。”那接引弟子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温和地答道,“贫僧法号觉鸾,你未受戒,不可拜师,还是称你俗名可好?”
  云青一听他法号“觉鸾”就立刻肯定了对方的嫡传身份,她心想自己叫的那声“师兄”还真是把寺里大半和尚的便宜都给占了。
  觉字辈在天下佛门中也算是极高的,可以说现下修真界还活着的,比这“觉”字高的似乎也就是“子”字辈,再往上的字辈早八百年就没人见过了。这觉鸾看起来年纪不大,想来想去也只可能是归灵寺里哪位子字辈大能的嫡传弟子了。
  “云青。”云青一想到自己在面对一个入道的嫡传弟子就迅速用天书再次将自身天机仔仔细细地掩饰了一遍,“我俗名云青。”
  觉鸾又点点头,停下了拨弄念珠的动作,伸手递给云青一支玉简:“你闯过雪山法坛而来,我早就该引你来这皈依法会,不过临时起意多做了些考察。此番我自作主张,且将你收入内门罢。”
  玉简中记着些给新弟子交代的琐事,云青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
  她听了觉鸾的话,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她被领到皈依法会时,这法会都已经开了一半了。原来皈依法会不是随时可以入场,而是她因为额外的考验来得比那些人慢。看来觉鸾在寺中地位之高已经可以影响这样的千人皈依仪式了啊。
  “若是修行上有不明之处,可在闲暇之时问我。”
  云青称谢:“劳烦师兄了。”
  觉鸾微微摇头:“我引你入寺,这是该做的。况且……”
  云青抬头,听他接着说道:“你不太可能有闲暇时间。”
  云青忍不住笑了。
  认真算来,这不是她见过的第一个正统传承的嫡传弟子。
  朱无瑕应该是破灭天魔宗的嫡传弟子,她能御剑飞行,神出鬼没,行事自有魔道的肆意潇洒,可是那时候云青尚未修道,知道的事情也不多,所以压力反而不大。乐舒也算是半个嫡传弟子,刚落地就开始修道,得大镜国师亲传,与云青差不多年纪就已经碰到了入道关隘,堪称天纵奇才,只是比起朱无瑕阅历和修为都稍有不足,也不足以给云青构成什么压力。
  眼前这名谦和沉静的僧人算是这几人中最不起眼的,但是他身上的高深莫测之感更甚前两者。
  云青又问了些细枝末节的事情,然后向觉鸾告退了。
  只要不受戒,她在寺中也相对比较自由,但是与之对等的,她也得不到什么指点,修行佛道传承也多易滞涩。
  不过她本意也并非修佛,只要在这边呆上一段时间,待她弄清楚莲心虚空藏的所在就好。一旦莲心虚空藏观想法到手,她就要准备和郑真真一起逃离此处了。她在众人忏悔之时便悄悄用天书演算郑真真行踪,没想到郑真真也是气运加身,此时已经在眠凤廊山门了。
  也不知眼下她在眠凤廊呆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