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华裳信不信尚且两说,只是她似有为难处,正需外援,便道:“千钰眼下不在此处,你即便寻到了他,也认不得他。”
  苍霁忽然问:“前几日才见得他,今日便已离开了吗?”
  “你们见他那夜已是一月前。”华裳说,“你们二人糊涂了么?”
  净霖道:“……那他去了何处?”
  华裳目光转向喜言,小狐狸们立刻垂帘合门。华裳说:“先且不论他去了哪里,我只问一句,那铃铛你们是要定了吗?”
  苍霁说:“要定了,姐姐有难处吗?”
  华裳翘腿倚把手,羽扇搭面,只拿眼凉凉地看着净霖,道:“难处倒不至于。只是觉得这位眼熟得紧,似是在何处见过,心儿更慌。这位该不会是上边的人吧?”
  净霖薄唇延笑,桃眼微挑,将东君的神态仿了个七八分,说:“您瞧我灵海空虚,哪做得了神仙?”
  华裳细细打量:“像东君,又不似东君。你仿谁不成,偏偏要学这天上最难学的一个。我见你灵海不是空虚,分明是重创未愈,如同好缸缺了口,只管流不经存。”
  “天上没有我这号人。”净霖说,“您看这肥鱼的成色,便知必是个妖怪了,自家人。”
  华裳说:“你们欲找千钰,可他确实不在此处。”
  “他离京了?”苍霁问道。
  “他恩怨未了,离不了京。”华裳面色微沉,说,“况且京都外围已由分界司围了,他哪里走得掉。梧婴借尚未授封为神的空隙,出入京中,不正是为了找千钰。”
  “他在京中。”净霖神色微变,“他在……报仇?”
  华裳说:“凡人杀了他的心肝,便指望凭靠神仙的庇护逍遥在外?不错,他就是在报仇。”
  苍霁道:“分界司早不到晚不到,偏偏这个关头围了京都,若说其中没他们的纵容,鬼也不信。”
  “我有诸多事情不明白。”净霖对华裳说,“还望姐姐点拨。千钰犯了什么律,分界司要围了京都来查?”
  “千钰同凡人好,但那人死的不明不白,梧婴不知得了何人的教唆,认定此是千钰所害。”华裳说到此处,又嘲讽道,“可这梧婴平素都机敏非常,怎地遇见此事,便成了由人糊弄的傻子,心甘情愿地做了枪使?”
  若非一夜间真傻了,便是叫他做枪的人连他也不敢反抗。
  “区区狐妖,”苍霁目光试探向净霖,“能引来这样的人物吗?”
  净霖垂眸不答,华裳说:“你俩人不知,京都紧靠西江,而西江所圈之土皆为一个掌职之神而管。五百年前,镇守此地的‘少峦’乃临松君净霖座下之神,素来以严明所著,既不容妖物作乱,也不见神仙恣肆。只是后来临松君一脉皆受牵连,除了五色鸟浮梨,其余诸神具贬入轮回。此地空缺,便交给了别人安排,这梧婴正得了人的垂青,还未受封便镇于此地。我猜此子天上有人,如今拿千钰的命令,也是从天上来的。”
  “单单只拿千钰?”苍霁说,“便没提过一只叫‘乐言’的笔妖么?”
  “只要千钰。”华裳面露不快,“我心觉此事有异,不像偶然。”
  自然不像偶然。
  他们追着铜铃而来,如今偏偏撞到了分界司这里,还连上了九天境,若非净霖不怀疑,苍霁几乎要以为铜铃是有意为之,仿佛只手,一直推着他们靠近九天境。
  净霖吃茶镇定,他道:“京都乃笙乐女神的守地,旁人轻易动不得,千钰不出此地自是无恙。但我奇怪,千钰要报仇,他要如何报仇?”
  华裳冷冷一笑:“依我的意思,杀了便是。”
  苍霁道:“干净利落,他难道还要用别的法子?”
  华裳几欲生怒,又忍道:“异就异在此处!凭他修为,劫了左清昼也能逃出一命,可偏偏不成!”
  苍霁玩味:“不成?”
  “他欲动身时,便觉灵气皆散,竟连人身都难以维持。左清昼的命谱不提,我只见他竟像被人盯死了,是要他必死!这遭勾当背后必有得道之人助力,只是这人从未露面,我竟觉察不出。”
  可左清昼值得么?他查的是凡人案子,原本该一场是凡人间的官场腌臜,但如今竟扯出别的,还真应了他俩人猜测的。连九尾华裳都探查不出,此人绝非寻常宵小。既然不是寻常宵小,又何必绕如此大的一圈来戏弄一个凡人生死?
  苍霁突地握紧净霖的衣袖,觉得不妙。
  净霖用桌上糕点垫了腹,将手擦了,在他俩人沉默时说:“姐姐猜得不差,只是在我看来,这背后藏的不是得道之人,而是个真神仙。”
  他将指间拭净,摸过曾余老茧的地方,陷入沉思。苍霁见他神色疲惫,想是铜铃的虚境又掏了他的灵气,便向华裳讨了个房间,原路带净霖回去休憩。净霖睡前喜言上了热水,他便在屏风内泡澡,苍霁横在床上隔着屏风看他。
  “楚纶若是‘病’,未免太简单。不如说是乐言的‘心病’,因他生了凡情,甘愿为楚纶搏一条命。但他从九天境中来,认不清律法么?就是再求一求颐宁贤者都远比自己私改来得妥当。可他仍然这般做了,所以左清昼死了。”净霖趴在桶沿,被蒸得肌肤泛红,他闭目顿了半晌,继续说,“这不是偶然,这是有人促使的必然。左清昼必须死——为何?你可还记得乐言所念的命谱,左清昼若活着,便是‘斩贪污、肃朝野’,他会查清那些案子,将背后之人拔出来。凡人不论,只是背后的神仙必已料得,所以左清昼一定得死。”
  “但是神仙拐卖凡人做什么?”苍霁见净霖的肩臂投影,便顺着他的肩滑向下边。
  “……群山之城。”净霖埋脸于臂间,道,“他们将人收于城中,喂于邪魔……”
  “神仙也吃人么?”苍霁见他肩骨微伏。
  净霖不答也不动。
  苍霁待了半晌,直接起身越过屏风,果见净霖已伏沿睡着。水蒸得他眼角带红,肩背暴露在苍霁眼下。苍霁将净霖抱出水时忍不住摸了他的后背,碎纹摊开在白瓷,碎得人心打颤。苍霁看了须臾,便扯了衣,将人随便地擦了擦,裹起来扛上肩放回床。
  苍霁衣袍被水浸湿,他临上床前就着净霖的水擦了身,扯被滚身时被硌了个痛,掏出来一看,竟然是许久不见的石头。石头也歪着头呼呼大睡,苍霁将它塞进净霖怀里,见他主从二人睡容相似,不禁轻捏住了净霖的鼻尖。
  净霖呼吸不畅,酣甜间微张开口,那舌尖浸在唇齿间若隐若现。
  苍霁突然将净霖与石头一并塞进怀里,他蹭着净霖的发,紧了手臂。
  净霖猜得这背后有神仙,可苍霁却猜得这背后的人意在净霖。他觉得自己在虚境里做了一次左清昼,连带着哪里变得不同。
  他说不清,也讲不明白。
  净霖在他怀里半睁开眼,一动不动。
  第51章 冥冥
  事情未结,净霖便不曾久睡。次日天未亮,他俩人便已出现在街巷。喜言着灯引路,在岔道口停下。
  “千钰哥哥便是经此离开的。”小狐狸抓耳,“而后便不知所踪。”
  “此处有经香遗留。”苍霁闻了闻新晨凉风,“他还带着左清昼的文墨。”
  “千钰哥哥说那皆是紧要之物,须得他贴身带着。”喜言愁眉苦脸,“如今外守梧婴,内有坏人,千钰哥哥通身灵术也施展不能。只是他认定左郎冤枉,定要为左郎洗清污名才肯自断了结。”
  “他无错处,何必自断。”苍霁说,“既然出不去,便在京中闹个天翻地覆。他们欲要遮掩的,我便欲要弄明白。”
  “此话不假,只是千钰哥哥尾巴已断,命不久矣。”喜言息了灯笼,尾巴将露水拍净,说,“那陷害左郎的人,正是一个叫做刘承德的人。你们若能找到他,兴许也能找到千钰哥哥。”
  喜言话已至此,剩下的便爱莫能助。小狐狸鞠了几鞠,说:“老板娘身受九天境钳制,不便插手,唯恐再引来什么醉山僧之流,所以切请两位尽快寻到千钰哥哥,将他带回客栈。老板娘九尾通天,愿舍一尾救他醒悟,忘却前缘。”
  “她想要千钰忘了左清昼?”苍霁胸中沉闷,他说,“千钰要和左清昼在一起,这便是他的念头,即便华裳为他着想。也不该叫他忘了前缘。”
  “话虽如此。”喜言人小鬼大地长叹一声,对苍霁说,“可是若不能忘记,千钰哥哥岂有活路?他必不愿独活。”
  “如要他忘。”苍霁说,“不如让他死。”
  喜言尚不懂其中含义,小狐狸懵懂间只觉得这天底下难道还有比活命更加需要珍惜的事情吗?他又揪了揪耳朵,最终再拜几拜,自行回去了。
  苍霁见净霖立于晨雾间,发间微湿,便道:“冷吗?”
  净霖回望他一眼,说:“不冷的。”
  苍霁觉得净霖如今有问有答的模样很招人疼,不由多看了两眼。净霖却只盯着他,他便问:“看什么?”
  净霖说:“忘不掉便放不下,放不下便忘不掉。生生死死轮回不休,左清昼已死,他魂魄归于黄泉,算算时间,怕已经入了轮回道。千钰忘不掉,也追不上。这是折磨。”
  “待左清昼忘了他,他也忘了左清昼,两厢再遇,形如陌路,谁也不痛。”苍霁说,“你觉得这般好?”
  净霖静立半晌,说:“好。”
  苍霁胸中一滞,竟在这个“好”中呆了片刻。少顷,他说:“这般多没意思。”
  雾间起风,下了些雨。
  净霖撑起拿了一路的伞,替苍霁挡去星点雨丝。他说:“你看他们俩人,往后便是欢时少,痛时多。想起来是痛,梦回去是痛。千钰如非铁石心肠,该如何消受这往后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孤苦,他如不记得,还能逍遥一些。这……”
  握伞的手被猛地扣紧,伞面登时倾斜,滑挡住了净霖的退路。雨霎时敲打在眉眼,苍霁的眼凌厉直迫,他垂首盯着净霖,竟让净霖稍退半步。可惜这半步紧跟着便被苍霁一步跨满,净霖撞在石壁,手背被握得生疼。苍霁堵着他,逼近他,沉声问他。
  “你是千钰么?”
  净霖说:“……我不是。”
  “你不是。”苍霁将净霖的手越握越紧,“你既然不是,又凭什么管他痛还是不痛?难道因为你觉得他会痛,便能和华裳一道替他做主?他长到如今这个年岁,连自己的命也做不了主,嗯?这天地间没谁能替别人干这种事,他不忘便不忘,那是他和左清昼的事情,不是旁的任何人能插手、能替行的事情,因为除他们二人之外,谁都不配。”
  “所谓情深能抵几场轮回。”净霖被雨水浇重了睫毛,他看着苍霁,“便是看着他们一个二个都死在‘情’字上,也得不到片刻重聚。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苍霁抬高声音,“也不该替他忘了前尘!既然情深似海,能为他断尾续命,能随他扒皮抽筋,痛算个屁!难道他没料得吗?他是心甘情愿。”他拇指粗鲁地擦拭着净霖的眼,“你叫他忘了什么?忘了左清昼?我告诉你,即便你与华裳当真这么做了,他也活不久。所谓刻骨铭心的不是停在记忆里,而是在这里!”
  苍霁拽着净霖的手砸在胸口,那里蹦跳的是心脏。它一旦住进过一个人,单凭记忆就想让它装作无事发生?太可笑了,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行,这怎么能叫苍霁服。
  净霖指尖触及到鲜活的滚烫,这烫从蹦跳间传达至他的掌心,甚至传达到了他的胸口。他被苍霁擦红了双眸,在雨中像是被欺负过一样。
  净霖指尖微缩,他想逃跑。可是苍霁紧紧摁着他手,五指交叉进他的指间,让他的掌心生生受着这滚烫的惩罚。
  “你道千钰必不会杀左清昼,因为他爱左清昼。但你若叫他忘了左清昼,便无异于让他杀了左清昼。”苍霁肩头已经被淋湿,他恶狠狠道,“你在教唆他杀了心爱,你明不明白?”
  净霖被他镇住似的呆看他片刻,苍霁见他眼也被擦红了,发也被淋湿了,便忍了忍,重新打起了伞。
  “你对自己说的情根本一窍不通。”苍霁望向雨外,“日后还是叫我一声师父吧。”
  净霖垂头,打了个喷嚏。
  经香最终散在街头,随着车马人足的碾压,变得零碎难辨。苍霁合了伞靠门柱边,看净霖坐在棚下饮了一碗姜茶。
  眼睛还是红的,瞧起来可怜兮兮的。
  苍霁拇指轻轻在伞柄上磨了磨,觉得净霖受不得半点重力,一不留神就会在他肌肤留下明显的印记。
  苍霁觉得有点没劲,也不知道哪里不对,似乎是雨天搅乱了千钰的踪影,反正他确实兴致不高,靠着木柱须臾,不再看净霖。
  这感觉非常不痛快,像是一拳击在了棉花上。
  净霖饮着姜茶,被那股姜味冲得直皱眉,口齿间尽是姜的味道。他缓慢地吞着最后一口,手掌贴在碗边,将方才感受过的温度一点点抵消在姜茶的温度里。
  身上一热,被寒气挟持的身体就放松下去。
  净霖久坐,心中将冬林、顾深、楚纶,左清昼挨个列清楚,一件件的推过来,再一件件推回去。
  京都藏着一个神,他或许授意中渡拐卖,并且为此杀了人。但神仙绕这么一圈,绝不会是为了仅图一时爽快。杀人对神仙有什么诱惑?他们要的往往是超越生死的缥缈,追寻的皆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欲望。而神仙参与中渡凡事,必先经过分界司审查,或许一个神能有此等恶行,但天上不是所有神仙都是傻子,这等事情必难见光,所以他藏在深处,推出一个个凡人来当棋子,甚至为了保下作案的棋子,宁愿弄死左清昼。
  刘承德杀了左清昼,此人先出现在楚纶信中,并且深得左清昼信任。那么他是否一早便知晓左清昼会与楚纶换命?
  如果他知晓,那么他们为何会宁可楚纶活下来,也不愿左清昼活?仅仅是因为左清昼的命谱上写明了左清昼来日会彻查拐卖诸案,抓出京中涉案的棋子,搅乱背后神仙的局?楚纶便不可以吗?楚纶分明与左清昼同仇敌忾,并且拥有相等的证据在手。况且若是如此,千钰就是变数,他既与左清昼不可分离,必然会设法为左清昼报仇。既然已经能够捉住千钰,何不将千钰一并杀了以绝后患。
  为何呢。
  疑问太多了。
  净霖目视老桌的纹痕,觉得这一系列案子便如同乱纹一样搅在一起,混乱的像是麻团。毫无头绪始终难耐,但头绪太多亦是种难耐,因为诸多线索清晰得似如专程放出,它们引着净霖一步步走近,在他不断解拆的过程中将他包围在内。
  净霖松开茶碗,余光见得一只犬妖正在嗅苍霁的后背,形容猥琐,好不讨厌。他侧眸冰凉地看过去,那犬妖却恍若不见。
  犬妖嗅着苍霁,苍霁抬手将他掼到身前,惜字如金地说:“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