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冬林的死引出后来之事,为什么就是冬林?即便要他尝这八苦之难,为何就先从“死”开始?
  大难不死。
  净霖微微眯眸。
  这是在指他吗?
  “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乙在乐言留在檐下的盘里捡了个果吃,说,“怎么到了你们这儿,便是苦上加苦。先是招惹了宗音,当下又置身于晖桉眼皮子底下,说来巧合,倒像是兜兜转转,一直围着一处打转!”
  苍霁心中骤转,似如醍醐灌顶!
  他曾在城中听得净霖说这案子好生熟悉,倒像是重来一回——是啊,重来一回!净霖是如何死的?是查案,查谁?
  苍霁看向净霖。
  他杀了君父,那便是说,他当年查的正是君父九天君。
  净霖到底查的是什么案子?
  “兜兜转转。”苍霁默念着,将阿乙正啃的果子夺了,仗着身形不还给他,反而问,“有一事我奇怪得紧。净霖记不得如何到的山中,我也不记得何时活在缸里,那你阿姐是如何是知晓他还活着?我听她口吻,分明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这般隐秘的事,自然是净霖说的啊。”阿乙够不着果子,便跳着蹦着说,“还我!问话便问话,拿小爷的吃食做什么!我从北边赶的路,到今日滴水未进,饿着呢!”
  “我自山中醒来,并未出去过。”净霖心下一跳,“浮梨来时我只当她做的手脚,将我拼回神识。”
  “不可能。”阿乙斩钉截铁,“五百年前你死在九天台上,云间三千甲早将我阿姐看得牢实,那般情形下,休说拼你,就是助你一臂之力也办不到的!能在真佛与四君围攻之下活着,不该是你自己入了大成之境,不死不灭的后果吗?否则谁敢救你,那岂不是与九天境为敌!你杀的可不是别人,而是分划三界,镇立九天的君父!”
  阿乙说完,见净霖沉眉紧锁,立在灯影间分外凝重,便不自觉得摸了摸屁股,怀疑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会再被他二人拔一次毛。
  “……喂。”阿乙向后挪,“这事不是咱们心照不宣吗?我阿姐在参离树收到净霖的铜铃,便知晓他还活着。而后大家时常碰面……并无古怪之处吧?”
  “铜铃。”苍霁胸中犹如巨浪翻覆,“你不是说,铜铃并无意识,成不得妖吗?”
  净霖竟也怔神,说:“它乃黎嵘的破狰枪碎屑所铸,是成不得妖的。”
  “是啊。”阿乙莫名,“所以我阿姐才能认定你还活着。”
  净霖指节泛白。
  他一步一步走到此处,难道再次沦为他人棋子?谁救的他,谁能救他?是黎嵘?可当日那般情形,黎嵘分明与他打得不可开交,是誓死捍卫君父人头,不肯由他接近半分。
  苍霁先一步握住净霖的手腕,他紧紧攥着净霖,似如下一刻净霖便会消失。这般步步由人计算的感觉堪比愚弄!他如今已然认定不论这背后是谁,他们都是冲着净霖来的。
  阿乙见他二人神色古怪,便说:“怎么,那铜铃还能翻出天不成?即便它要翻天,又有什么可怕的。我见你灵海残缺已愈合,想必不日后便能恢复,瞧起来已不像病秧子了。你们有了咽泉剑在手,也不必偷偷摸摸了。净霖可是恶名昭彰,鬼神妖魔谁敢招惹?日后就是横着走了!”
  净霖欲摸腰腹,苍霁却快他一刻。他见苍霁眼中晦暗,直直地看着自己。
  “已经愈合?”苍霁冷声咬字,“你竟对我一字未提。”却见净霖也少有的恍惚,登时语气一松,迟疑地问,“……你也不知晓?”
  净霖褪掉衣物,室内热气团腾。他立在镜前,发仍滴水。苍霁的身影伫在屏风之后,屋内灯黄晦涩,只见影晕在上边。
  “好了么?”苍霁问。
  净霖“嗯”声,苍霁便转出屏风。发挡住了净霖的后背,却使得窄腰线条显著。苍霁顾不得哪里热,只盯着净霖的后背。他抬手拨开净霖湿漉漉的发,见那曾经碎纹密布之处,已经变得若隐若现。
  “碎纹已淡。”苍霁指腹沿着细纹而动,“……腰间已经没了。”
  “然而我仍然感知不到。”净霖望着境中的人,“灵海也不见充盈。”
  “我们初到京都时,华裳曾言你灵海破损。”苍霁指腹下润滑如脂,他靠近一分,“不过半月而已。”
  “我在王宫中遇见沦为邪魔的陶弟。”净霖微侧首,对他说,“他也曾道我灵海缺损,修为已毁。”
  “可那夜雨中,你分明唤出了咽泉残影。”
  净霖余光只能看见苍霁的胸口,他说:“我以为那是得你助力。”
  “我助你之前它便已经在了。”苍霁说,“况且你我灵气并非一道,我的灵气哪能助你修筑本相。”
  他说到此处,见净霖转过头来。
  “不对。”净霖说,“你进来时,我并无抗拒之感。”
  苍霁微愣:“进去?”
  净霖反手擒住他的手腕,拉覆在前腹,认真地说:“这里啊。”
  发梢的水珠滴溅在手上,苍霁掌心贴拢着那一处,触感细腻。他心知净霖在说什么,却陡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你进到这里。”净霖说,“我既不难耐也不痛苦。两股于灵海相聚,恰如一人之灵。当时不及细想,这世间哪有这般融洽的。”
  “你进来时我也不痛苦,早在我没下口之前便知甘甜,入口后更难戒除。醉山僧便让我很不舒服。”苍霁喉间沙哑,他喉结滑动,顿了整整两个眨眼,才说,“……但你再不放手,我便要痛苦了。”
  第63章 迷雾
  净霖穿上衣,暧昧缱绻不散,在氤氲间缭绕周身,使得他也有点喘不过气来。屋内就着热水变得湿热,苍霁推开窗才驱散几分。
  苍霁指腹摩挲,像是要把适才的温度和触感都抹干净,然而胸腔里鸣响难抑,摩挲也逐渐变出点回味的意思。他眺望窗外,视线被破院墙阻隔,正待说点什么,便见床下藤椅上翘着二郎腿躺着阿乙。
  阿乙摇晃着,说:“你们在里边说什么进来出去的,我怎一点也听不懂。”
  苍霁伏窗,烦道:“听人墙角,再打你一次也该受着。”
  “呵。”阿乙嗤之以鼻,坐起身,说,“倒是有一句我听明白了!你吃了净霖,还吃了醉山僧的灵气是不是?”
  “食灵填腹。”苍霁说,“你不是知道吗?”
  “可小爷不晓得你还能吃醉山僧啊!”阿乙急忙说,“这便好了,日后你跟着我,别跟着净霖。我带你上天入地,吃个饱!”
  “趁早滚蛋,你如今都不够爷爷塞牙缝的。”苍霁回头看净霖,说,“你跟你阿姐互通过灵气吗?”
  “我们一脉相承,自然可以了。”阿乙随着他望过去,“但你与净霖不能吧。你们一个是人,一个是妖,哪来的相通之处,除非是血肉骨亲。”
  “说不准。”苍霁说,“我跟净霖真是兄弟。”
  “你说父子我还信一些。”阿乙说,“即便是兄弟,净霖的兄弟都是不通血缘的人,不过同为君父的养子罢了。父子嘛……”他恶意道,“虽未听过临松君有什么艳闻,但依我之见,像他这样的人,即便有也会藏得严严实实。你跟他同住山中那么久,他不养别个,偏偏养你,还真说不准!”
  苍霁当即给他后脑勺一掌,说:“他长得像我老子?!”
  “那你到底想我如何作答!”阿乙平白受了一掌,龇牙咧嘴地抱头,怒道,“若真是父子还巧了!见着你们如今这等不正经的关系,那可是乱……”
  净霖斜睨他一眼,阿乙顿时息声。他心里腹诽暗骂,嘴里也不敢再乱说。于是只肯冷声问:“所以如何?到底愈合没有!”
  “碎处已填。”净霖手贴小腹,见着苍霁,又记起刚才的情形,便不动声色地垂下手,说,“灵海交融于腹部,本相生筑于心口。我虽已愈合了灵海缺损之处,却本相未显。你可曾听过浮梨说过什么?”
  “我阿姐也不知道。”阿乙说,“天地间得入大成之境的人似如凤毛麟角,即便阿姐想替你探查,也探不出所以然。只是你在山中时,仍需入眠凝神,现下还需要吗?”
  净霖说:“入夏之后,便不需要了。”
  他与苍霁才出山时,被咬一口都需睡上几日,后来冬林一案中,因入铜铃幻境,也需睡上几日来恢复精神。但自入京都之后,此等情况少之又少。
  “可见这是循序渐进。”阿乙说,“不知不觉啊。”
  “还有一事。”净霖在窗边站定,对他二人说,“我尚未进入大成之境。”
  苍霁尚且如常,阿乙却如同被针扎到似的跳起来,惊愕道:“没有?那你如何活下来的!”
  净霖见天际已经泛白,只说:“我亦不明白。”
  破院内曦光一覆,乐言便起来了。他抱着木盆见阿乙坐在他的小板凳上,把他那一捧瓜子都吃得没影了。不禁眉间一皱,双目先红了。
  “你、你……”他擦着眼睛,指着阿乙。
  阿乙正等着晒毛,闻言学着净霖睨他的模样,睨了眼乐言,说:“怎么地,小爷还坐不得了?你打一边站着去。”
  “我、我……”乐言气不过。
  “我、我!”阿乙学舌,说,“哭什么哭?枉费颐宁那名头,怎么还没把你治过来!哭哭哭,再哭小爷就捉你喂妖怪!”
  乐言跺脚,气得脸红。阿乙不理会,抛着果子玩,嘴里却带着刺,不管不顾扎得别人冒血。
  “真是绝了。”阿乙说,“天底下怎会有你与颐宁这样讨厌的人!一个逢人就挑刺,一个私欲昧良心!跟了个病秧子还整得别人阴阳相隔,你倒是舒坦了,我见那狐妖可怜死了。他怎没来捉你?咬断算了,你这小祸害!”
  乐言泫然欲泣:“我没害人!”
  “放屁。”阿乙仰头舒展着身体,“你就是只害人精,颐宁是个害神精!主从俩都不是好东西,来日小爷有的是时间跟你们算账。”
  乐言气极,站在檐下大哭起来。连盆也掉了,只捂着面哽咽不止。他这几日本就心中生愧,几欲要生出病来,眼下听阿乙这一串责怪,更是难过得要命。可他后悔也不成,他若是后悔,楚纶便要死,他能受着这等诛心之言,却万万受不得让楚纶死。然而他一想到那死了的左清昼,便更知千钰可怜。
  可他没办法啊!这世间哪有什么万全之策,他只能想着楚纶,他只能为着楚纶,他怎么能省下楚纶去要别人活?这命谱定下必要一个人去死,他宁可自己变作害人精,也不愿意楚纶死。
  阿乙被烦得又欲发火,却见净霖正靠在窗边看着乐言,便又咽回去,嘟囔着轻踢乐言一脚,皱眉道:“你闭嘴!”
  他也正烦心着呢!本想捉这笔妖改了他阿姐的调令,谁知改是改不成了,还被净霖惊得心乱如麻。
  净霖没入大成之境,那他必不能自救。他若是自己都救不了自己,还有谁能救得了他?这人若是九天境中人,难道还有什么阴谋?若是有阴谋,那他阿姐岂不是要受牵扯!如今他阿姐本就备受承天君冷眼,要是再犯什么错,可就真要受罚了。
  不同于这边两只千百种思绪,苍霁要镇定许多。他已经靠了半晌,睁眼见净霖正临窗望着乐言。
  净霖不必回头,也有所感。他说:“仔细想来,乐言也是病入膏肓。”
  “他是心病难医,这辈子都得欠着这笔债。”苍霁说着撑首,“铜铃这几日没动静吗?”
  “没有。”净霖说,“未曾听到响声。”
  “看来这三苦之事仍未解决。”苍霁说,“诸事乱在一起,细想伤神。”
  “嗯。”净霖低声应了。
  苍霁顿了片刻,说:“你曾道这铜铃不是你的,那么便是黎嵘的?”
  “虽然是借破狰枪的碎屑所铸,却也不是黎嵘的。”净霖回首,“它是澜海集屑锻造。”
  苍霁疑心自己忘了,他怎丝毫没有对这位“澜海”的记忆,竟连听也不曾听人提起过。
  净霖知他心中所想,说:“他去的早,未入君神之列。神说之上,也只留了个名字而已。但黎嵘的破狰枪,东君的山河扇,皆是出自于他的手。”
  “他做了这铜铃,送你时就没提过什么?”
  净霖静了少顷,说:“他送给了清遥。清遥时岁正小,小孩子多爱会响的东西,他造铜铃便是哄清遥玩儿。”
  苍霁等待净霖说后来,却见净霖眉眼笼在日光里,偏生冷得彻骨。他似是又沉浸在了某一处苍霁不知道的过往里,如同霜雾阻隔。苍霁虽然不明白是什么事,却也料得这个“后来”并不美好。
  “待清遥死后,只有这只铜铃遇火不化。我便收了,一直留在身边。”净霖说,“随后没多久,我也死了。”
  日光突兀地投了一地白,刺得苍霁抬指遮掩。他仰身靠回椅中,稍作思索。
  “铜铃至关重要。”苍霁眸中果决,“拿到它才能知道更多。”
  老皇帝匍匐在地,对着香喃声细语。
  “神君法力通天……快快显灵。”他老泪纵横,“朕狱中还有祭品……您千万莫要离去!干干净净的给您呈上来……您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