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此事做得隐蔽,就是九天境中也无人知晓。净霖不过出关几日,怎么这般快的就追查到了地方?
  黎嵘愁眉不展,他思量片刻,突然疾步走了出去。
  追魂狱震慑着余留的血海,距离九天君的大殿有些远,黎嵘历来觐见都要早几时。但他今日大步流星的方向却并非九天君的大殿,而是去了锁藏神说谱与天下经典的经纶阁。
  黎嵘快速上了木梯,从瀚海书海中横穿而过。阁内飘浮着数只夜明珠,璀璨得似如天河星海。黎嵘却无心观赏,他达到顶阁时见得天青色背身而立,正在持卷而观。
  “净霖……”黎嵘放松语气,“你……”
  “稍候。”净霖并不抬头,翻过书页,“你要说什么?”
  黎嵘走近,才发觉净霖并非与他说话。颐宁贤者端坐书海小舟间,对着黎嵘稍稍欠身,随后对净霖说:“你屡次三番先斩后奏,毫无悔改之心,我是要参你的。”
  “大殿门开。”净霖一目十行,“悉听尊便。”
  颐宁说:“你为何要杀苍帝?”
  “我杀的是无名小卒。”净霖略扫他一眼,“苍帝功德载入神说谱,与凤凰并列一页,这是父亲亲自提笔授予的名号。”
  “但君父素未说过,从此之后严禁别人再担此称号。”颐宁说,“你在僭越行刑。”
  “确实如此。既然父亲没提过,那么今日我再提也不晚。”净霖稍侧身,看向黎嵘,“恰好师兄在场。我查阅卷宗,君神有特令之权。我的特令便是,从此之后,天地三界严禁别人再担‘苍帝’二字。”
  “儿戏!”颐宁急声,“所谓特令之权须得经过六君会审方可执行!”
  “那便去请。”净霖冷声。
  “九百年前血海之难,你也是这般肆意行事。”颐宁猛然起身,“鞭刑不曾让你长过记性,今时今日你还要重蹈覆辙!”
  净霖缓慢地合上卷,纸页在他指尖“哗啦”合上,他看着颐宁,说:“如今你也该称我一声君上。”
  颐宁站起身,他几欲要不认得说这句话的人是谁,他道:“你要与我论资排辈。”
  净霖说:“你我阶位早已分清。”
  颐宁怒极反笑:“君上,受我一拜!”
  他抬起双臂,端肃恭敬地拜了一拜,随后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为了个称号,激怒颐宁绝非明智之举。”黎嵘说道。
  “追魂狱案务忙重。”净霖单刀直入,“你直言罢。”
  “你为何要杀他们。”黎嵘余光瞥向净霖翻过的卷宗。
  净霖盯着他:“听凭调令罢了。”
  “大妖无数,偏偏要杀顶替苍帝的那几个。”黎嵘说道。
  净霖说:“此乃父亲的命令。”
  “净霖。”
  “我奉命行事。”
  “净霖。”
  “咽泉剑奉命而生。”
  “净霖!”
  卷宗陡然挥摔在地,净霖回过身。他气势凌人,目光阴郁。即便今时今日大家都装作查无此事,却仍然不能抹掉他被囚禁于石棺时留下的刻骨阴寒。他走几步,迫近黎嵘。黎嵘喘息不畅,这压抑之感逼得他生生退了几步。
  “不要利用‘兄长’这个尊称。”净霖冷眸寒声,“你偏爱拐弯抹角的试探,事到如今你还在试探。你怕什么?你已经手握重权。不要躲闪,黎嵘,韬光养晦也终有一战。”
  “你还记得他。”黎嵘反问,“是不是?”
  “你在说什么。”净霖嘲声,“我不过是想问你,清遥在哪儿?”
  “你还在查!”黎嵘戛然而止。
  “我闭关一场,过往记得清楚明白。”净霖稍退一步,“南边孩童无端失踪,七星镇里小鬼作证。九天门要孩子干什么?或者说父亲要孩子干什么?我睡了一场,清遥便消失了。我翻遍卷宗皆没有她的痕迹,她去了哪儿了,你们应该心知肚明。”
  “我说过了。”黎嵘恢复如常,“我在石棺前告诉过你,清遥就是血海。”
  “你撒谎。”
  净霖抬手,无数卷宗登时纷乱飞起。顶阁间一望无际的皆是明珠,幻境在顷刻间就笼罩了他们俩人。卷宗在净霖目光里霍然打开,浩繁的墨迹顿时倾巢涌出。
  “黎嵘。”净霖指尖掠过一行字,“九天门初立之时便归于父亲座下,历经血海之难,斩杀苍龙功德无量,九天境拟立时得封‘杀戈’二字归列君神。”
  黎嵘说:“神说谱记载详实,你到底想说什么?”
  “既然神说谱记载详实。”净霖身侧的墨风霎时冲向黎嵘,他问:“清遥在哪儿,陶致在哪儿?”
  “君父第八子。”黎嵘说,“陶致背德叛道,姓名不足以录入。”
  “连生卒也不详。”净霖说,“清遥又在哪儿。”
  “清遥。”黎嵘抿紧唇线,“清遥身份特殊,不便录入。”
  “你总在撒谎。”净霖目光冷漠。
  “清遥是血海,九天门为除魔而生,难道你要父亲在上写明他杀女卫道么!”黎嵘提声,“你想查什么?你住手。如今局势已然不同于九百年前,世间再无邪魔,临松君对于父亲的用途仅此而已,你不要激怒他!”
  “你们如何察觉清遥是血海的?”净霖不疾不徐,他如今已然不会再轻易动怒,面对黎嵘好似游刃有余,“神说谱上也缺了这段。”
  “苍龙。”黎嵘飞快地说,“苍龙贪纳血海时清遥遭遇天火……”
  “在此之前无人知情?”
  “当然无人知情。”黎嵘声音紧绷,“否则血海之难岂会蔓延到那个地步。”
  “撒谎。”净霖抬起卷宗,霎时扔得纸页翻飞,他说,“你们知道——你,父亲,你们知道。”
  “我不知道。”黎嵘咬紧牙关,“我……”
  “东君出世时,承蒙佛门点化。此乃世间第一大凶相,如若收入麾下,九天门名声必定更上一层楼。”净霖侧头,从无数墨痕牵出一道,“他于山中见得清遥,仅凭清遥一句话便俯首听命。曾经有个人问过我……”
  净霖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他用了一瞬间皱眉,却记不起来这个人是谁。他记得过去每件事情,却总是觉得被人擦掉了一条线。
  “……这不是机缘巧合,而是蓄意谋取。”净霖迟疑地说完,回看向黎嵘,“你我北行追查陶致之前,你曾经到过我院中,说过一句话。”
  黎嵘说:“我曾与你说过无数句话。”
  “这一句至关重要。”净霖重复着,“你说‘清遥近来常梦见你’。我当时才从七星镇回来,血海笼罩着那里。我去见她时,她才说过这句话。你怎么知道她常梦见我?”
  “你是她九哥。”黎嵘已经觉得难以招架。
  “不。”净霖缓缓阖眸,“是因为我在她的‘躯体’里。她认出了我是谁,留了小鬼一条魂魄。她给了我线索,她已经明白死期将至。父亲养了她,却无人知道她从何处来,怪病缠身致使她从未下过山。什么病这般古怪?”
  “……别再查了。”
  “父亲常年喂给她丹药。”净霖睁开眼,“药劲如此霸道,却被她当做了糖豆。多少年的休养,她的病从来没有好过,她被困在孩童的身躯里,拴在父亲的院中。所谓天下危机的血海之难不过是场闹剧,父亲用千万人的鲜血铸就了九天门的威名远扬。你我皆是他脚底石、手中剑,你我皆是助纣为虐的棋子。”
  “你知道父亲的来历么?你根本不懂得这个人的可怖!他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仅凭你几句话就能够撼动吗?!”
  “那么孩子的用途是什么。”净霖跨近,眸中漆深,“孩子,整个中渡被明收暗抢的孩子,他们的用途是什么?喂养血海,还是制成丹药?或者两者兼顾。九天君以正道之名广纳天下贤才,然后将这些心系苍生的肝胆儿郎送上边线,最后叫他们葬身血海,死无全尸。澜海是其中之一,他常年守着清遥,他从中觉察了端倪。谁动的手,你,父亲,还是某位赤胆忠心的兄弟?”
  “不是。”黎嵘反驳道,“不是!我怎么会杀他!”
  “你下不了手。”净霖无情地说,“于是你看着别人下手。”
  “这一切都是臆断。”黎嵘说,“你仅凭这句话就想要说服谁?天下分界,君父成为世间大统,真佛也要匍匐于九天境中!你看看三界,大局已定。”
  “既然大局已定,你在查什么?”净霖说,“南边的旧庙全部摧毁,九天门的痕迹被抹得干干净净。你却还在九天君的眼皮子底下探查隐秘。你多次救我于危难之际,然而你要的不是一声‘兄长’。你是他最得力的儿子,你也是最像他的儿子。”
  “住口!”黎嵘勃然变色,“我待你,我待诸位,都是坦诚的兄弟情谊!你今日所说的诛心之言,与我的本意背道而驰!清遥之痛我也切身体会,你何做这般猜忌!”
  “师兄要我活着。”
  净霖忽然说。
  “是因为我本相为剑。天下能杀九天君者,非我莫属。”
  卷宗散落一地,两个人隔物对峙。中间不过几步而已,却像是横着天堑。兄弟两字轻易掰开,被砸得破烂不堪。
  第105章 逆浪
  “你们兄弟。”九天君撑膝坐在高位上,对底下跪得泾渭分明的兄弟二人说,“在经纶阁怎么还打了起来?天下卷宗皆藏其中,若是不留神坏了书本,把你俩人革职查办也偿还不起。”
  “我们兄弟意气用事。”黎嵘叩首,“让君父忧心,罪该万死。”
  “今日又无外人。”九天君失笑,“你倒还是这般拘谨。净霖,你说,何事惹得你们兄弟俩人不顾颜面大打出手?”
  净霖说:“北边分界司报了信。”
  九天君审视他们片刻,说:“为父以为是何等大事,原来是此事。黎嵘,净霖此行虽有不当之处,却是秉承我的命令办事。你适当提点他一二便罢了,动手实乃小题大做。”
  黎嵘先拜了拜,再说:“我既然授封担职,就要一视同仁。净霖私自行刑,到底不和规矩。”
  九天君说:“此言不假。净霖,你兄长这般行事,也是为全个公正二字。此事说大不大,兄弟两人不必为此置气,生了间隙反倒不是为父的初衷。”
  净霖也叩首,说:“此番是我有错在先。兄长。”他上半身微侧,对黎嵘稍稍一拜,“对不住。”
  黎嵘连忙扶他,愧疚道:“是师兄思虑不全。”
  两个人在刹那间目光相对,又立即错开。黎嵘握着净霖手臂的手指收紧,净霖佯装抚袖,不经意般的掸开了他的手。
  九天君在上只见他兄弟俩人兄友弟恭,不觉一笑,说:“这般才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几日后还有差事需你俩人同办,万不要再因此事留着不快。”
  “儿子明白。”
  他俩人齐声。
  净霖起身告退,他将出殿门时听得黎嵘对九天君说:“君父的头痛之症可有缓解?我特差人在中渡寻到……”
  黎嵘退出身时已是几个时辰后,他沿着莲池下阶,果见净霖坐在坛沿等待他。
  “你我既然道不相同。”黎嵘缓步,“还有什么话要说?”
  “头痛之症。”净霖倚剑,手指敲打着膝头,“已经步入大成之境的人还有头痛之症。”
  黎嵘停步:“父亲封君以来夙兴夜寐,身体抱恙也不足为奇。”
  净霖说:“我渡境时他便已经大成,寿与天齐的‘神躯’绝无抱恙一说。”
  黎嵘看着他。梵坛的暮鼓恰好鸣响,莲池间惊飞白鹤,光影斑驳在净霖发间,他掌心里似乎握着什么,有点心不在焉。
  “你想探查到哪一步。”
  “兄弟同舟共济。”净霖面无表情,“自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