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誓约
  郑家系出荥阳郑氏之嫡脉,在洛阳,乃至整个皇朝天下皆是数得上的世家豪族。郑氏先祖曾随□□太宗开疆拓土,征战四方,文出中书令,武至三镇节度,可谓累世达宦。
  及老汉源侯郑行规一辈,仍官至礼部尚书,不容小觑。如今袭爵的长子郑楚观虽未任有实职,但家业资产,声名威望俱都承奉,荣华丝毫不减。便至皇亲宗室之家,但有应酬往来,亦必敬让三分。
  因而,郑家次子娶妻的消息早便在洛阳城中传开,成了一则要闻。到了这亲迎吉日,自修文坊正宅到观德坊别宅的一路都有士庶人众争相观望,竟像是过节般,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二郎,你看这些人!欢喜得都涌上来,就好像我们又多请了几百个傧相!这架势还不把新夫人吓着?!哈哈哈……”
  说话之人名唤临啸,就是今天的新郎,郑家次子郑梦观的庶仆。主人娶妻,他也沾了满身的喜气,穿得一身崭新的绸缎衣袍,骑着高头大马一道去迎接新妇。
  然而,行在最前头的郑梦观却一直平静得很,任临啸如何搭讪,都不大理睬,好似就是个领队的,在为旁人做事。不久,亲迎的队伍抵达别宅门首,但见大门紧闭,郑梦观也还不急不慌,缓缓下了马,略整衣冠,面色微凝。
  “这是新夫人摆架子要二郎去求呢!”临啸自也跟着下马,他对世俗风气了解得很,只便笑嘻嘻指向大门,“怕这门里还准备了什么好东西等二郎去闯!”
  郑梦观瞥了眼,却是皱眉摇头,丢给临啸两个字:“聒噪。”
  临啸又作憨笑,挠了挠头退后几步。后头一众傧相乐士早也准备妥了,前后站了五六排,就等郑梦观“赚开”府门。这时,道旁围观的闲人也攒了里外好几层,议论吵嚷,更还有大胆戏笑的:
  “这裴家娘子好个小性儿!究竟礼还未成,人也不见,就要与汉子分高低了?!”
  “是啊是啊!娶这么个烈性娘子,二公子今后可有的受咯!”
  “裴家还能高得过郑家?二公子叫人撞门便是了!”
  这些声音此起彼伏,越发俚俗不堪,可郑梦观依旧不为所动,沉了沉气踏上台阶。扣门三下,梦观依礼告诉道:
  “贼来须打,客来须看,报道姑嫂,出来相看。”
  梦观的声音郑重而清朗,阶下随众都能听清,自也能传进大门,可等过许久,门内却一无动静。常理么,大喜之日闭门,内边都会有女家安排的少男少女守着,一待新婿发话,便与他盘诘斗嘴,以为取笑喜乐之情。
  临啸望了眼主人,又抬头看了看天时,心里有些着急。他们出发来此都是算好时辰的,未时到,最迟酉时要将人接走,否则便赶不及入帐合卺的良时了。郑梦观是初婚,也不解对策,便又抬高声调向门内说了一回。
  这第二次,仍不闻回应。
  ……
  “娘子,已经申时过两刻了,你想让他们在门口耗多久啊?”
  裴云安倚在寝房的牙床上悠闲吃茶,口中断续哼着小曲,但见素戴进来问她,不过置之一笑。让亲迎的队伍门外苦等,就是云安整治郑家的计策,她自有分寸,亦不会轻易松口。
  “你去看了如何?可还热闹?”云安抛了一眼外头,得意道。
  素戴自是帮着云安的,却也怕她不留神玩过了头,抿唇无奈道:“不能开门哪里看得见,只听笑闹声很大,极嘈杂,当必热闹。”
  “这便好!越多人起哄越好,传扬出去可不是我没脸!哈哈……”云安越想越受用,笑得捧腹抖肩,发间花钗乱颤。
  素戴去扶住云安,又道:“洛阳不比我们襄阳,是陪都,每天昼刻尽了便会宵禁,有军士巡城。这喜事若是闹到官家那里,总不好吧?况且,也难保那郎君不生气,娘子还是见好就收。”
  看素戴近乎是要倒戈的意思,云安抬手便拍了下她的脑门,言道:“我不过略施薄惩,哪里是贪心戏弄?巡城的军士就算会管,也不敢真得罪郑家。至于郑二郎,我既有说辞,更有防备。”
  至此,素戴也没话了。毕竟,这世上还没人能做得了云安的主,就连柳氏也不能,否则便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
  酉时将近,夕阳西下,郑梦观一众已被晾了一个时辰有余。便莫说要在酉时接人了,进门还有奠雁的大礼,竟不知要延误到几时。临啸急得跳脚,不顾尊卑,一遍遍催着郑梦观索性硬闯。后头起哄的人虽因时近宵禁而散去不少,却仍有伸着脖子巴望的,只不过,看热闹渐渐变成了看笑话。
  “二郎!这新夫人做得太过,我们不能再傻等了!”
  郑梦观自来时便一派镇定淡然,此刻却仍无半分焦急。他是世家高门的子弟,深有涵养气度,但这样子似乎并不寻常,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临啸是他自幼的随从,却不是他的知心人。
  正进退难为间,紧闭的正门忽一下大开,主仆猝不及防,俱都惊得向后退步。时辰恰好酉正。
  “郎君万福,让郎君久等了!”
  门内只出来一人,便是素戴。她瞧准了身穿喜服的郑梦观,含笑恭恭敬敬立拜。如何应对,云安都已教给她了。
  “都什么时辰了?你们还知道开门!”临啸回过神来,立刻替主人抱不平,也见出来的是个年轻侍女,便愈发敢言,“哪有你们这样的人家,嫁女儿却把女婿冷在外头,好大的架子!”
  “好大的声音!”素戴倒不料是个随从先发起火,当即拔高声调斥了回去,“我们怎样人家?也没有下人敢不知高低的!”
  临啸不过一时不忿,听见这话方觉失了口,惭愧低头。一旁的郑梦观原是被他抢了先,这时更觉小子无状,严肃瞪了眼,叫他退到阶下,不许进门。
  “他是我的人,出言不逊我必定惩罚,你莫要与他争持。”转过脸,郑梦观恳切地宽慰了一句。
  素戴原也有试探新婿脾气之意,但见他是非分明,举动谦和,自然点头:“我家娘子远道而来,那日登岸时受了风,又兼水土不服,病了两日,故而准备不及,耽误良时,请郎君莫怪。”
  郑梦观本无怪罪,知晓这层缘故倒有一惊:“那,能动身吗?可请医家诊治了?”
  素戴见郑梦观是这反应,却也一惊,心道:这郎君虽未见过娘子,言语态度竟是这般体恤,难道真无意配成了一桩好姻缘?
  “今日已好些,行动无碍,郎君请进来吧!”
  ……
  云安既叫素戴放人进门,自也离了闺阁,到夫妻过礼的中堂安坐下了。她拿着障面的团扇左扇右摇,消遣无聊,一张绘花鸟的连地大屏隔断了视线,她也望不见外头情形。
  “娘子!来了来了!新婿到了!”
  不经意间,素戴一下从侧边窜了进来。云安只顾把玩团扇,专注的精神猛被打散,心里不觉发慌,才要数落,目光却被一个模糊的身影晃了过去。这身影立在屏外向她躬身施礼,然后一句沉稳的男音便传了过来:
  “郑梦观亲迎,请行奠雁之礼。”
  云安听罢微有发怔,满脑子的主张竟一时停滞了。
  她自然是从不认识郑梦观的,便是“梦观”之名也是此刻听见才想起来,还是离家前柳氏向她提过一回。然则,她也不知怎么了,只觉这郎君的声音配着他的名姓,格外悦耳。
  云安回过神时,一只五色丝线缠绕的大雁已被侍女接了过来,郑梦观也进来了,就与她正面对坐。只不过,二人眼前还隔着一把团扇,是素戴扶着云安的手举起来的。
  成婚的礼节也太繁琐了些,好奇的云安这样想着。
  于是,郑梦观究竟什么模样,云安直到礼毕出堂也不曾瞧个真切。及至登车,又依礼蒙上了皂罗盖头,更连个身影都望不见了。
  ……
  春庭月午,夜深花静。一日的喧嚣总算平息,百子帐中的红烛尚在尽情摇曳,仿佛是在催促,要春榻上的新婚夫妻早赴鸳梦。
  可,这对新人间并不大顺利。
  “郑梦观?你睡着了?”
  云安头上还蒙着盖巾,只能从下头望见那人一双乌皮靴,不知他是何情状。等得太久了,她有些烦躁,便索性先开口。
  郑梦观诚然没有睡着,不过迟滞凝神,就像下午亲迎的情形。云安的话音钻入耳内,他先是意外,又恍然,想起要揭盖巾的事,可犹疑着抬手,半天也没有碰到。
  这间隙,云安越发不耐烦,自己把盖巾拽了下来,但光影晃眼,她没有立即撞上郑梦观的目光。
  “你……”郑梦观不由提了口气,却是清楚地看见了云安的容貌——这女子一副灵慧相,却还小,眉目间结着一股淘气。
  “郑梦观?”云安一时定睛,那人的脸模子正对着她。她毫无羞涩为难,试探着又唤了声,然后便咧嘴一笑——原来,这声音动听的郎君,生得也很好。
  郑梦观似出了神,没有应诺,云安便也安静赏看。她的印象里,读书人,又是高门公子,便当和裴家两个儿子差不多,儒弱自矜,或有些资质,不算平庸,带几分天性骄傲,都无可新奇。
  然而,这位郑二郎却很不一样,不像寻常的后生。他长了张俊朗的面庞,眉宇萧肃,脸廓分明,若雁过寒潭,风拂玉山,天然一段高逸之态;头戴黑缨冠,身穿绛纱袍,腰间系着玉銙革带,肩阔背直,方正挺立,衣衬人,人衬衣,相得益彰。
  “郑梦观,从现在起,你我就是夫妻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云安对这门婚事早有打算,看完了人也没忘言归正传。
  郑梦观果是神游天外了,用力闭了下发涩的眼睛,略显僵硬地点了点头:“何事?”
  “无论如何,不能休妻,不要和离,就算我今后没能给你生下男孩,你的正妻都只能是我裴云安。自然,你想纳妾我也不会干涉,她们所生的孩子,我都会视如亲生。”
  郑梦观才觉得云安尚小,稚气未脱,她便说了这番惊天动地的话,其言辞恳切,态度坚毅,俨然就是立誓。不过,哪有人新婚之夜与夫婿立这种誓约的呢?既不吉利,也显得太过冰冷。
  “既为夫妇,六礼咸备,便非同儿戏,我必定恪尽其责,无亏夫妇之道。”郑梦观一时虽未理解,但云安是他亲自迎回家的,这桩婚事他无疑是认可的。
  “那你是答应我的意思了?”云安能感受到郑梦观的诚意,却仍希望他再明确些,便举起一掌,道:“我们击掌为约?”
  “……好。”郑梦观答得略有迟疑,倒不是又出了神,而是在想怎么提问云安缘故。可小女子举动爽利,已将手掌伸过来,他便不得不先接了,以免生出误会。
  很快,清脆的三声击掌在红烛下落定,这对夫妻完成了一桩不同寻常的“礼节”。
  裴云安满足地笑了,用另一只手抚摸击掌的手,目光又飘向郑梦观。心想,除了登岸那日略有不快,其余的事都还顺利,尤其是这替嫁得来的郎君,无心插柳,却赏心悦目。
  三更已过,夫妻间最该做的正事还没有做。
  “我听你的侍女说,你因水土不服病了两日,今日也劳累了,还是早些歇息。”沉默些时,郑梦观忽沉声说道,一面摆正了身子。
  云安闻言敛笑,两手亦缓缓放下。此情此景,既为人妇,又有什么不懂的呢?而况方才的誓约里都说得那样直白了,生子、正妻,人之大伦,常情而已。云安坦荡豁达,亦从无后悔。
  “行,那我帮你更衣吧。”云安说着便将身挪近,两臂穿过郑梦观腰间,要替他先卸去革带。
  “我,不必了。”岂料,郑梦观却大为窘迫,脸面一瞬涨红,身子向后倚退,脱开云安的双臂站了起来。
  云安自然奇怪,又思自己并无做错,问道:“你不愿睡在这里?”
  “我只是……”郑梦观有些无措,亦显得惭愧——他的心绪,似乎比裴云安的誓约还要难解。
  “你生得好看,莫非是嫌我丑了?”云安望着倒笑出来。她甘愿尊奉人伦,却也无勉强之理。到底,今天是初见,初相识罢了。
  郑梦观不是好色之徒,也没有将云安作美丑之论,他暗里捏紧了拳头,斟酌半晌终是寻了个话端:“来日方长,我必不负你,只是你年纪尚小,又刚病愈。”
  原来,郑梦观说“早些歇息”是让云安自己早些歇息,可绕了这一大圈,却又是这般奇怪的理由,未免有些不通。云安今年十四岁,是将笄之年,即便不算成熟,也并不很小。
  “那罢了,你就自便。”
  云安无意深究,对于郑梦观,已有击掌为约,便再无他求。
  四更漏断之际,百子帐中的夫妻终于安歇下了。裴云安躺在寝榻上,合了眼很快睡沉了。郑梦观则在外间一张直角榻上和衣而卧,他没有睡着,甚至毫无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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