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春雨
  法华庵归来,云安便将郑澜之事告知了素戴,主仆私下商议,总想寻个办法帮一帮这可怜的女子。然则,就她二人之力,也不好出面与薛家周旋,似乎至多是送些穿戴物用,解决不了郑澜的困境。
  “要不,还是同夫人说说?由长者去说,或许可行。”
  连着几天不曾出门,云安就捱在屋里苦思,素戴看她实在要挠破了头,也是挖空心思去宽解。
  “此事究竟关系郑家,阿娘不愿我为旧事烦扰,告诉她,她会生气的,也不肯的。”云安摇头发叹,手里拿着饮尽的茶碗,颠来倒去地盘弄。
  素戴低了头,却是有些埋怨,小声道:“既是郑家的事,他们都不管这个女儿,我们再费心有什么用?”
  “你怎么说这傻话?”云安闻言挺身,对着素戴的脑袋轻轻敲了一记,“澜姊都打算常伴青灯了,难道还会特意告诉郑家吗?我听她言语之意,也是不敢要郑氏的出身了,毕竟……唉。”
  素戴岂是凉薄,不过也是无法,见状泄了口气,在云安膝前伏下,柔声道:“那我陪娘子再去探望一回吧,在屋里可要闷坏了。”
  云安抿了抿唇,忖度着点了头:“也好。”
  主仆说着便动了身,因庵堂不便,也不曾改扮男装。到了府门前,却巧见钟娘进来,钟娘倒是不疑心这两个成天出门的丫头,但云安总怕素戴面上露馅,拉着人,一溜烟跑了。
  “此事暂且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不许鲁莽!”离远了些,云安还不忘嘱咐一句,素戴倒好笑起来,只连声称是。
  “是什么事如此绝密啊?”
  话音才落,哪知已被人听了去,主仆惊觉转头,竟见是李珩到了。他轻装微服,独身而来,看上去就像个清贵公子。这是云安来长安后,头一次在宫外与他相见,倒是不大好应对。
  “太子殿下是要见我阿爹吗?他……上职去了,不在家。”李珩显然不是来见裴宪的,云安亦问得心虚。
  李珩哪里不懂,置之一笑:“你阿爹勤勉,我不好打扰,就来见你了。怎么?你是要出去,去龙首山?”
  李珩知道得清楚,必是许延时时向他禀报,云安不奇怪,只想今日怕是见不着郑澜了。“也没有,长安这么大,随便逛逛。”
  “那便就去龙首山吧!”李珩仍是接得快,早有打算的样子,“我听闻你常去,必有特别之处,能否带我领略一番?”
  李珩越是表现得谦虚客气,反是一种不容云安推辞的意思。一时也装不了糊涂,云安只有颔首应了。
  因李珩独自而来,素戴也不敢跟随多话,便为他二人牵了马,目送着,心内为云安切切祝祷。
  城中走马时,李珩只是时时看着云安,倒不说话,直至山脚下的石滩,才提了句下马游散。云安一路低着眼睛,闻言就翻身下马,木木的,心中毫无思量。
  李珩望着云安发笑,走近了替她拉过缰绳,要她走在自己里侧,“我知道你不习惯宫里,以后我有空了,就一起来这里好不好?”
  “殿下事忙,得闲本不多,还是善自保养,多多休息为宜。”云安只想像先前几次一样,敷衍过去便好,因而答得随意,脚下还踢着石子。
  到了这山川风光的无人处,李珩自然是要说些心里话的。而虽说是要“慢慢来”,但相见的机会本不多,他想看见云安的变化,哪怕只是比上回多了一个浅笑。
  李珩停下了,放了缰绳饮马,与云安相对站着,眼中又添了几分诚恳:“我的心事都告诉你了,我在你面前是不一样的,我只是李珩!你不要再唤我殿下,不要再刻意疏离,可以吗?”
  云安接过李珩殷切的目光,盯着,仿佛在重新认识这人。半晌,只吐了三个字:“对不起。”
  如此歉意,不知是说自己错了,还是说,做不到。
  李珩没有过多揣摩,回以淡笑,缓而另起话端:“四月初六是你十七岁生辰,你有没有想要的,或是想做什么,说来听听?”
  “生,生辰?”云安当真忘了,也不料李珩忽然转到此处,“我什么都不缺,况且还早呢。”
  “当真没有?还是,不想告诉我啊?”李珩反倒是有主意的样子,双眼睁得微圆,含笑抿唇,稍稍凑近,“你方才与侍女说的,什么天知地知,不许鲁莽,那可是件难事?”
  这话真教人眼睛一亮,云安先前还没想到,若李珩这样身份的人能出手相助,一句话,管教薛家再也不敢排挤郑澜。
  “是,是……”然则,还是有郑家的前因在,李珩或许不肯,甚至就恼了也未可知。云安犹豫着,还是决定少去节外生枝。
  李珩自然想不到是什么,不过随口提起来,期待云安有求于他,可半天不见下文,云安的神色也令人生疑:“云安,究竟何事?难道还是什么紧要大事么?”
  云安颇觉尴尬,两掌暗搓,怪自己一念迟疑,反把人弄糊涂了。
  李珩不由生出担心,怕云安是受了什么委屈不肯说。毕竟这京畿地界多的是富豪贵胄,而裴家根基未深,或许遭人轻侮。“是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有我在,没人敢造次!”
  只听李珩猜得越发离谱,云安也急了,忙是夸张地摆手摇头,说道:“真的没有!不过是我和素戴的私事,不愿爹娘知道罢了。”
  李珩半信半疑,注目云安仔细端量,许久才缓和下来,一抬手,抚了抚云安的后脑:“你没事就好。”
  李珩虽则情深意重,待云安却从来守礼。唯是东宫重逢那次,他不自禁地握了云安的手腕,云安一躲,他便留了分寸。这一回,他亦是自然流露,可云安却不曾退避。
  ……
  草木萌新,春虫蠢动,长安城里的春光一日胜却一日。然而,各花各眼,各人各态,总不是一样的赏心悦目。
  东宫万春殿,韦珍惠正在寝殿内静坐读书,虽靠着妆台,也不曾妆扮,宽松的薄裙拢着纤柔的体格,满头青丝松松挽着,一副再家常不过的样子。
  殿内只有青绵侍奉,她见几缕光亮透着层层帷幔照进来,倒是明媚,便有心劝道:“外头天气这样好,太子妃何不出去走走?”
  韦妃入了神,缓缓舒气抬头,如初醒般,眯眼看了看窗外,笑道:“虽已过了惊蛰,我却总觉得有些寒意,过几日吧。”
  青绵不好勉强,转去取了件外衫披在韦妃身上。这时,殿外却有一个脚步慢慢走进来,无人通传,待到近处,青绵才忽然发觉:
  “夫人来了!”
  这来者,正是韦妃的母亲,范氏。
  “母亲怎么悄悄就来了?”女儿一见亲娘,既惊且喜,忙放了书起身相迎,接待入座,“母亲近来可还安适?”
  范氏自然也是欢喜,但笑容中透着弦外之意,一开口先遣离了青绵,才道:“娘只有你一个女儿,你好了,娘才能安心呢。”
  韦妃并不多想,依偎范氏说道:“女儿无病无痛,哪有不好?”
  范氏却是轻轻摇头,抓住女儿的手,变得几分正色:“我听说,太子今日出宫去了,而且还是一个人去的?”
  虽是母女间私话,但事关李珩,韦妃总是多些谨慎:“殿下的行踪连女儿也不便多管,母亲提这个做什么?”
  范氏轻叹了声,眉头皱起:“傻孩子,这半年里闲言碎语不断,你真当母亲一无所知?当年,你跟着太子远赴洛阳,七八年为他尽心尽力,如今好不容易做了太子妃,你可不要就大意轻敌啊!”
  韦妃这才听明白范氏话中所指,正声道:“母亲若是指小妹,那大可不必!女儿不敢指责旧事,但小妹和殿下的事我再清楚不过,也早就嘱咐过母亲,不要介怀,更不可生怨!”
  “小妹?”范氏只一心想着自家女儿的前程地位,话赶话,由不得气恼,“你口口声声喊小妹,也不想她领不领情?从前你父亲休了她娘,她记着仇呢,所以便来抢你的丈夫!你若丢了这个正妃之位,那冯良娣之流,还不要踩在你的头上?!”
  “母亲!”韦珍惠娴静知礼,从不曾想能在母亲口中听到这些荒诞之语,她一时羞耻,更觉心痛:
  “母亲好歹是身受朝廷诰封的将军夫人,怎能如此口无遮拦?正因女儿是太子妃,是储君的妻子,身负皇家的尊严,母亲才更该谨言慎行,莫要授人以柄!难道母亲觉得,将此事张扬出来,女儿就有体面了?”
  范氏仍旧悻悻,只是也说不出什么了,半晌还是摇头叹声,眼里逼出两汪泪来:“你年纪轻,又尚无生养,这深宫之中比不得普通人家,须得处处留心,早做打算才是啊!”
  母亲之于儿女的苦心,韦妃岂是不察?然则范氏并不理解韦妃的立场,就更不懂她与李珩之间的夫妻情分了。
  “殿下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女儿也非蠢笨痴傻之辈,万事逃不过一个理字,还请母亲不要徒然揣测,反于身心不利。”
  说到此处,话虽未尽,但已无再议的必要。韦妃扶持着母亲,只以目光相慰,范氏却是忧切,两唇抿动着,又似在隐忍。终究,一场母女小聚不欢而散。
  范氏离殿后,青绵便赶着进来侍奉,却见韦妃扶额撑在案上,表情痛苦,脸色也白了几层,不免慌了:“太子妃哪里不舒服?奴婢立刻去请太医!”
  韦妃吃力地支起身子,只说不必。青绵到底不放心,又想方才见范氏出去时的脸色也不好,就道:“夫人到底说什么了?怎么会这样呢?难不成是府里出事了?”
  韦妃自然不便宣口,顿了顿,挤出一笑:“哪有什么事,我就是累了,扶我去榻上小歇片刻吧。”
  青绵无从求证,也晓得她家太子妃的性子,左右罢了,扶持韦妃往榻上安顿,仍近侧服侍。
  其实,韦妃并无睡意,只一闭上眼睛,耳畔回响的都是范氏的不经之谈。父母年轻时的错失本不应该由她来承担,可在她已经尽力替父母弥补之时,最不理解她的,反是自己的母亲。
  她感到孤单极了,却又不禁自嘲自问,母亲的那些话难道都不是事实吗?
  她是尚未生养,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生养,不能承继子嗣的女人,空有正妃之位,怕也难以久长。而所谓“正妃之位”,乃至于将来的皇后之位,实则早就动摇了。
  她永远不会忘记,半年前云安出宫后的那天,李珩忽然问她——“若是将来,我不能给你皇后之位呢?”
  韦妃不忍再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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