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所有人簇拥着唐泛和隋州往后退了好几步,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洞口。
  先是一只手,紧接着是一个脑袋,眼下能够看见的肯定不如白天来得清楚,但是从轮廓打扮上,唐泛他们可以瞧出对方穿着粗布衣裳,形容也非常狼狈。
  “站住!你是谁!”锦衣卫的喝斥声没有阻止住他,很快那人的上半身就已经爬出洞口,他手脚并用,却又十分慌乱,像是后面被什么追赶着,听见锦衣卫的话,对方反而抬起头来。
  此时所有人早已适应了黑暗中的环境,借着微弱的月光,只见那人一只眼球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挖了出来,却没有完全掉落,耷拉在脸上,鼻子也被咬掉一半,满脸鲜血,看上去殊为可怖。
  他也看见了唐泛等人,脸部表情扭曲了一阵,似乎想说什么,嘴巴发出嗬嗬的声音,但一开口,血就争先恐后地从他嘴里涌出来。
  那人一边吐血,一边从嘴里吐出一些类似内脏的碎肉。
  饶是如此,四肢依旧拼了命地往外爬。
  这是非常恐怖的一幕。
  唐泛敢保证,如果尹元化在这里,看见这个场景,估计三年内都不会想吃肉了。
  不过别说尹元化,就算是见惯了诏狱酷刑,心理素质强大的锦衣卫们,此时此刻也有种风中凌乱的感觉。
  这可不是在诏狱用刑,而是在荒郊野外,一个人忽然就这么从帝陵的盗洞里爬出来,五官都被快没了一半,所有人会想到什么?
  那盗洞里一定有更为恐怖的存在,才能将一个人活生生地弄成这样。
  那人手脚并用,终于从盗洞里爬出来,他似乎想向唐泛他们求救,但此情此景,敌我未明,连对方遭遇了什么都不清楚,庞齐等人怎会轻易上前,反倒出声喝斥他站住,不准再继续动。
  然而对方早就失去了理智,一看到人便如获大赦,也不管是官兵还是同伴了,直接撞撞跌跌朝他们跑过来,根本不管庞齐他们的呼喝。
  不少锦衣卫已经将刀拔了出来,准备等对方扑上来就给他一刀。
  但那人吐了太多血,身体早就撑不住了,没跑几步,一个踉跄就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这时,一个锦衣卫喊了起来:“又有人出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果然便见又有一个人影正从里边攀爬出来,一边爬还一边喊:“救命啊!救命啊!”
  “什么人!”锦衣卫喝道。
  对方也没管三七二十一,一听有人回应,喊得更大声了:“救命!救救我!救——”
  他的声音戛然而至,月光下,唐泛看见对方的眼睛瞪得滚圆,手还悬空抓向半空,忽然就重重摔在泥土中。
  隋州并作几步上前,在所有人还来不及反应的当口,他伸手抓向对方的肩膀,一把将人提了起来!
  所有人低呼一声。
  因为他抓起来的,不过是那人血肉模糊的上半身!
  至于那人下半身,早就空荡荡的,鲜血淋漓,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从他刚刚还能呼救,却转瞬遭遇横祸来看,明显是盗洞下面有什么东西,将他的下半身咬掉了。
  “这人还没死!”庞齐蹲下身查看先前跑出来的那个人,一只手放在他已经分辨不出原来形状的鼻子上,对唐泛他们道:“还有些气!”
  唐泛也蹲下身,沉声问:“你们在下面碰见了什么?”
  那人剩余的一只完好的眼睛微微动了动,嘴巴张开很小的弧度,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清,唐泛不得不低头将耳朵凑近去听。
  只听见对方在说:“怪物……救……救我……”
  我字还没落音,耳边就再无声音,唐泛朝庞齐看去,庞齐对他摇摇头:“没救了。”
  隋州忽然道:“那声音没了。”
  众人一愣,而后又反应过来,刚才那股绵绵不断,一直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声,确实是没了。
  这声音不知从何处而来,也不知何时结束,来无影去无踪,完全捉摸不透,唯一知道真相的两个人却死了,而且死得如此凄惨。
  从他们死前的表现来看,他们一定经历过不同寻常的事情,在这个盗洞下面,说不定真的潜藏着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唐泛与隋州对视一眼,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棘手。
  他们原本以为这只是一起寻常的盗陵案,再加上当地百姓愚昧无知,穿凿附会,弄出什么河神来,只要过来把盗墓贼抓了,戳穿他们的骗局,一切就能迎刃而解。
  然而现在看来,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原先预料。
  庞齐问:“大人,现在怎么办?”
  唐泛看了那两个人一眼:“将这个尸身完好的先带回去,明日再说。”
  一行人很快回到村子。
  村子依旧寂静,他们的脚步声偶尔惊动房舍外看家的犬只,引来一两声犬吠。
  没了那个奇怪的哭声之后,村子也显得宁和多了,不再像之前那样让人感觉阴森森的,可见境由心生,一切都是心魔在作怪。
  唐泛与隋州回到屋内,刚才不觉得,现在心神松懈下来,方才感到口渴得厉害,唐泛打了个喷嚏,发现自己刚刚在外头出了汗,结果又被风一吹,一冷一热,眼下一摸背上,还有点湿漉漉的。
  隋州摸了摸茶壶,里头的茶水早就冷掉了,这也是当然的,从他们入睡,被惊醒,到永厚陵走了一圈,再回来,这中间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再过不久天都要蒙蒙亮了。
  这一夜折腾,谁也没睡好,此时想立刻睡去也不可能,唐泛一闭上眼,就觉得那人没了一颗眼珠子的脸一直在自己眼前晃动。
  隋州拿着茶壶到后头灶房里去烧水了,不一会儿便提着热腾腾的茶水过来,桌上的点心倒不用加热,直接就可以拿来吃,唐泛吃了两块云片糕,胃里总算熨帖了一些。
  他见隋州坐下来却无动静,便将碟子往他那里推了推:“你也吃点罢。”
  隋州拿起一块桂花糕,却没有放入口中,而是问唐泛:“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唐泛摇摇头:“凭我们这些人,不好办。那里头肯定有什么东西,那老村长必定知道,明日还得再问问他。如果实在不行,就先将盗洞填上,我再上疏请罪,就说此案太过棘手,须得请朝廷派多些人来,先弄清下面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再徐徐图之。”
  这是最稳妥的做法,也是为了不让隋州他们去冒险,若是换了尹元化那等上司,说不定就二话不说坚持让隋州他们先到盗洞里边去看一看再说了。
  但隋州知道,以唐泛的为人,是绝对不可能用别人的性命安危来换自己的官位前程。
  不过事情再发展下去,那就不是由他们说了算的,毕竟现在这里已经死了不少村民,大家都人心惶惶,如果不能将那怪物抓住,还这里一个清静太平,到时候村民们会用大活人去祭河神不说,照样也还会继续出人命的。
  如果唐泛上疏说明,朝廷那边也许不会降罪,却肯定会将其当成唐泛无能逃避的借口,再派一个品级更大的钦差过来,到时候唐泛他们会更加被动。
  隋州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道:“届时我让庞齐到北镇抚司河南卫所将火铳借过来,再调一批人手过来,应该就可以下去查看了。”
  唐泛面色凝重,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思考中,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手里捏着云片糕一片接一片地往嘴里送,一副办正事也不耽误吃东西的模样,看上去很是搞笑。
  隋州看得莞尔,他本人却毫无所觉,一本正经地在考虑火铳这个提议的可行性:“也可,不过还是要从长计议……”
  话没说完,他见隋州嘴角微微勾起,不由茫然问:“怎么?”
  “没事。”隋州蜷着拳头放到唇边,轻咳一声,恢复平日里那张冷脸。“别吃太多了,天亮肯定还有人要送早饭过来,先歇会罢,不然白天又该没精神了。”
  二人草草收拾了一下,这下连外裳都没脱,直接就和衣躺了上去。
  唐泛本以为自己肯定会失眠,结果因为实在是太累了,居然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一回,自然再也没有做梦,直到被隋州叫醒。
  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外头已经天色大亮,桌子上放着热腾腾的白粥和小菜,唐泛昨夜灌了一肚子茶水,本来就不顶饱,眼下见到这些虽然简陋却开胃的酱菜,当即就食指大动,起身洗漱完毕之后,便跟着隋州坐到桌子旁边开始用饭。
  “赵县丞在外头等着了,我让他先和庞齐到老村长那里把人带过来。”隋州道。
  唐泛唔了一声:“村子里问话不便,先带回县城罢,你们也好施为,再留下一半人给我,我要在这村子里走走,昨晚那两个人的来历……”
  他的话还没说完,外头的门就砰的一声被推开。
  “大人!大人!”赵县丞脸色苍白地出现在门口,喘着气:“不好了,不好了!”
  见他这模样,唐泛心下一沉:“怎么回事,别大喘气,把话一口气说完!”
  赵县丞:“老村长死了!”
  第63章
  唐泛腾地起身,平素温文尔雅,笑容可掬的面容忽然之间完全阴沉下来,让赵县丞看了就害怕。
  “怎么死的,昨晚不还好端端的吗!”但唐泛惊怒归惊怒,也没有失去理智迁怒于对方。
  赵县丞定了定神,赶紧道:“是自杀,他上吊死的,家里人正哭得厉害呢!庞百户也带人在那守着,要不您去瞧瞧?”
  唐泛当然要去瞧,他和隋州也顾不上吃早饭了,当下放下碗筷就跟着赵县丞往老村长家里赶。
  不过一会儿,老村长的死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子,村长家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但因为有锦衣卫把守,也没人敢为了看热闹不要命,都怯怯地伸着脖子张望,既害怕,又禁不住好奇心。
  百姓虽然无知,可也不傻,昨晚那个诡异的哭声响起的时候,村民们大都听见了,虽然当时肯定没人敢出来看,但一大早就传来老村长死了的消息,再结合老村长之前从帝陵那里回来就神神叨叨的,大家不由得就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都说是老村长他们上次触怒惊扰了河神,惹来河神的报复。
  唐泛与隋州赶到的时候,刘家人正哭作一团,悲痛欲绝。
  刘家老太太已经昏厥过去,由女眷们在偏屋照料着,刘家的两个儿子则被赵县丞叫到厅堂,等候唐泛的问话,这两个中年汉子同样也是虎目含泪。
  唐泛先说了两句慰勉的话,然后就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老村长死去的?”
  刘村长道:“昨夜各位老爷走了之后,俺爹就一直不太痛快,问什么话也不说,就在那里神神叨叨,俺们只好先将他扶回去歇息,结果没想到早上起来,人就,就吊在横梁上了……”
  唐泛:“你娘没与你爹同住一屋?为何会不知道他上吊?”
  刘村长摇头:“没有,自从俺爹不好了之后,有时候睡觉也会忽然对身边的人拳打脚踢,俺们只好让俺爹自个儿睡,谁知道,谁知道……”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悲从中来,淌着眼泪不说话,刘家老二看到大哥这样,也跟着大声号泣,谁能想到老爹昨夜还好端端的,今天起来就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身呢,这事放谁身上都得崩溃。
  唐泛:“昨夜我们走后,你爹还说了什么吗?”
  刘村长哽咽道:“没有了,他一直就是那样,有时候跟以前一样,有时候又自己跟自己说话,村子里头的人都说,说是他们那天晚上冲撞了河神老爷,所以河神老爷才会降下惩罚……”
  这种就纯属无稽之谈了,唐泛就算经过昨天晚上的事情,原先的看法大为颠覆,可也绝不会认为这里头会跟什么河神有关。
  他也没听刘村长再说下去,就让守在外头的庞齐,带着刘村长去认尸。
  认的自然不是刘村长他老爹,而是昨夜他们带回来的那具尸体。
  这个村子不大,是不是本村人,刘村长自然一清二楚,如果不是昨夜那两个人都不是本村人,那他们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那头唐泛又与隋州入内,查看老村长的尸体。
  二人也算是久历刑名了,在尸身上查看一阵,就都发现老村长确确实实是自缢死的,不是他杀,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但这恰恰让唐泛他们越发疑窦丛生。
  旁人都说,老村长自从回来之后就疯疯癫癫,神神叨叨的,然而那顶多只能骗骗寻常百姓,像唐泛与隋州这样成天跟一帮人精打交道,又观察入微的人,自然能够发现老村长言谈之中总有几分闪烁,说话内容也未必属实,他们原本还打算今天再过来问个清楚,无论用什么手段,一定要从老村长口中套出实情。
  结果好巧不巧,唐泛他们还来不及问,老村长就死了。
  若说死因可疑,那倒还说得通,偏偏还是自杀,这就越发让事情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这时候庞齐走进来,对唐泛二人道:“大人,刘村长说了,那个人不是他们村的,他也从来没有见过。属下又询问了几个村民,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唐泛与隋州对视一眼,如今他们之间的默契又更上一层,有时候不必言语,也能知道彼此要表达的意思。
  像此时此刻,两人心里想的就都是同一件事:既然那两个人不是本村的,三更半夜还会从盗洞里爬出来,那就必然是盗墓贼无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