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多铎为什么要打他?范文程那么温和的人。”
  “你……”皇太极直摇头,“到马场之前,不许你再开口,你哪里来那么多为什么?”
  城郊马场,因大汗的到来,周边都戒严了,马场内倒是热闹得很。
  比皇太极早到的一些贝勒贝子们,没料到皇太极会突然来,本是十分紧张,但见皇太极要他们跑起来,个个儿都使出浑身解数,在大汗面前表现一番。
  也有随行而来的女眷,大玉儿很快就被她们包围,她自然想跟着皇太极了,可不得不应付这些妯娌。
  人一多,话就多,大玉儿在宫里听不到的事,就全跑到眼前来了。
  有人告诉她:“玉福晋,您听说了吗,十五贝勒抢了范文程的小妾,范文程上门去讨,结果被多铎打了一顿,遍体鳞伤。”
  大玉儿愣住:“多铎抢范文程的小妾?”
  她们叽叽喳喳地说:“听说是个漂亮的汉家小美人,皮肤白得像羊奶一样,跟着家人从明朝逃来的,半路上被范文程救下,这才嫁了没几个月。”
  大玉儿算是明白,为什么齐齐格什么事都知道,自己是被一堵宫墙挡住,又被姑姑和皇太极保护,在那小小的宫苑里,自以为了不起,走出宫门,哪儿哪儿都是她没见识过的世界。
  “那怎么办了?”大玉儿问。
  “能怎么办,莫说要一个小妾,多铎就是要范文程给他当孙子也行啊。”女人们啧啧不已,“但是多铎这样可不行,大汗三令五申,要善待汉臣和汉民。”
  大玉儿往马场上看,皇太极正带着一群八旗子弟策马奔驰,他那样高大威猛,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她痴痴地一笑,忽地想起周围都是人,忙收回了目光。
  又有人问她:“玉福晋,听说您跟着范文程学汉字,您会写我的名字吗?”
  大玉儿敷衍着,应对着,和女人们说了好半天的话,才脱身回到皇太极身边,生气地说:“我算明白,你为什么带我来了,她们聒噪的,我的耳朵都要聋了。”
  皇太极一笑,将她抱起来坐在怀里,说:“抓紧了,去跑两圈。”
  玉儿这才高兴了,直到被冷风吹得脸都冻僵了,才跟着皇太极下马休息。
  皇太极搀着她的手踏过积雪,深一脚浅一脚,一不留神就摔在雪地里,他笑着抓过雪洒在她脸上,气得大玉儿赖在雪地里不走了。
  总算回到屋子里,暖暖地烤上火,换了干净的鞋袜就要预备回宫,大玉儿听见皇太极命人去查看范文程的伤势,她坐到一旁说:“她们告诉我,是因为多铎抢了范文程的女人,他才对多铎不敬的。”
  “嗯。”
  “你知道?”
  “知道。”皇太极淡淡地,“这不是很寻常的事。”
  大玉儿欲言又止,忍下了。
  皇太极看着她,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便道:“你若有法子,你去解决,如何?”
  大玉儿睁大眼睛,连连摆手:“回头我搞砸了,你又要骂我,这可是关系朝廷的大事,你不怕我给你丢脸,我还怕给你添麻烦呢,我不干。”
  第102 纵有先来后到
  见皇太极一脸好笑地看着自己,大玉儿果然还是心痒的,试探着问:“那你教我吗,而且要保证我一定能做好,千万不能搞砸了。”
  这件事关乎着多尔衮和多铎的体面,皇太极知道其中的轻重,可也正因为关乎他们的体面,他根本不想在乎。何况,玉儿惦记着上课,惦记着范文程给她讲故事。
  皇太极说:“能不能搞砸,这是你的事,我怎么保证?大不了搞砸了,我给你在哲哲面前说几句好话。”
  大玉儿鼓着腮帮子:“那我不干了。”
  皇太极搂着她,笑而不语,大玉儿知道,她已经上了贼船了。
  这日回宫后,便以玉福晋的名字,往范府催了三四趟,命范文程明日必须按时进宫为格格们授课。隔天上午更是又派人来找,范文程便在众目睽睽下,帮着头吊着胳膊,一瘸一拐地进了宫。
  范文程虽是一介书生,这么些年归降大金,跟着征战的队伍走南闯北,早已不是大多文人墨客那般弱不禁风,可他终究不是多铎和他手下的对手,能捡回一条命,还要谢多铎不杀之恩。
  此刻到了书房,格格们并不在,只有玉福晋坐在桌前,范文程心下一叹,艰难地上前要行礼。
  苏麻喇赶紧来搀扶了一把,笑道:“先生您可千万小心,别吓着我们侧福晋。”
  说着与其他宫人,将范文程搀扶坐下,大玉儿合起书来道:“怕你的模样,吓着孩子们,索性给她们放两天假,不过她们早起都抄了两页的字,都很乖呢。”
  范文程忙道:“格格们聪颖好学,耽误格格们的课业,是小人的罪过。”
  大玉儿笑问:“范先生在明朝时,也自称‘小人’吗?”
  范文程怔然,望着大玉儿,不知该如何应对。
  大玉儿将手里的书合起来,苏麻喇适时地带着宫人退下,她便道:“跟着先生学了这么些日子,再听十四福晋从前对我讲的故事,我知道在明朝,你们这些文人是很清高骄傲的,而你到了大金,却成了奴才。”
  范文程目光黯然,苦笑道:“侧福晋有所不知,明朝没落,纵然文人傲骨,也被些阉党权臣践踏的一文不值。小人是务实之人,但求妻儿老母家宅平安,当年归降大金,得英明汗善遇,家人老小得以安置,一晃十六年了,小人早已忘记自己的祖宗是谁,什么汉人满人,不都是人吗?”
  “听十四福晋说,先生祖上便已在盛京落脚。”大玉儿温和地说,“如今家人依然留在盛京,你的祖宗都在这里,怎么会忘了祖宗是谁。”
  范文程心里明白,玉福晋今日是有备而来,而他心中既咽不下这口气,也舍不得心爱的女人,倘若玉福晋能出面,必然就是皇太极在背后撑腰,有皇太极撑腰,他何惧多铎跋扈嚣张。
  “回侧福晋的话,臣的祖辈,是因莫须有的罪名被贬谪至此,那时候这里还叫沈阳,边境之地一入冬便寸草不生,祖祖辈辈都想着能重返京城,奈何……”他轻轻一叹,“都来不及了。”
  大玉儿莞尔:“先生他日随我八旗大军入关,直奔北京,堂堂正正地站在太和殿上,也算是还了祖辈的夙愿。不论谁做皇帝,天下子民都一样是子民,只要君爱民,臣爱民,国家昌盛,老百姓图的,不过是安居乐业。这话,是范先生说的吧。”
  范文程慌忙起身:“臣惶恐。”
  大玉儿笑道:“坐下吧,范先生,你受委屈了。我有个法子,能把你的小妾从十五贝勒府带出来,只不过想要让多铎正大光明地还给你,或是给你赔不是,那是不能的。我先头就说了,来了大金,你不再是文人墨客,是奴才,没有奴才是能叫主子低头的。”
  范文程的咽喉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声音干哑地说:“玉福晋,只要能救出贱内,任何委屈臣都愿意承受。”
  大玉儿一笑:“且等一等,没能这么快,我也不能现在就为你闯到十五贝勒府去要人。唯一要你自己想明白的是,你们汉人讲究女子清白贞洁,她既然被多铎抢去,有些事就明摆着了,但愿你不要把人带回去了,你或家人,又对她诸多嫌弃羞辱让她受罪。若是如此,不如让她留在十五贝勒府,多铎或许还能怜香惜玉几分。”
  范文程忙道:“臣心中已是打算,不论多久,只要有办法,一定要把她带回家,又怎么会嫌弃什么清白。玷污女子清白的,本是男人,为何要反嫌女子不洁,该受谴责鄙夷的,难道不是男人?”
  大玉儿含笑道:“先生说话,果然和旁人是不一样的,不过你就别打算谴责多铎了,这不是你该想的事。”
  “是,臣失言了。”范文程抱拳道,“玉福晋大恩大德,臣没齿难忘。”
  玉儿笑道:“待我将人带出来了,你再说什么大恩大德,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你。”
  听范文程,将自称从“小人”改为“臣”,大玉儿知道他身上还留存着骨气,并不真正甘心为奴。为奴者,莫说女人,就是连自己的命都是主子的,可他只想做臣,不愿为奴。
  “我们上课吧。”大玉儿说,而她却又是一叹,神情沉重地问,“范先生,我们蒙古人当初真的这样可恶吗?”
  他们已经从唐朝,讲到了宋灭元兴,蒙古人马上夺天下,和如今的满人四方征战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但元朝带给汉人的灾难和耻辱,罄竹难书,八旗军队若能入关夺下明朝,一统天下,汉人的苦难似乎又将来临。
  范文程道:“玉福晋,可恶的不是蒙古人,是元朝政权。”
  他们开始讲述那一段历史,而书房外的人,悄悄退下,返回了大政殿,皇太极听完描述,含笑摇头,自言自语道:“她倒是挺像样的。”
  尼满将热茶端给大汗,亦是笑道:“玉福晋一向聪明。”
  皇太极不语,端着茶杯思量,玉儿聪明他是知道的,可就怕太聪明,将世上的一切看得太通透,心里就会有负担和痛苦,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女人,过得辛苦。
  是日夜里,皇太极宿在海兰珠的侧宫里,自己在炕头干坐半天了,海兰珠还在灯下忙针线活,他不耐烦地说:“夜里做针线,不怕瞎了眼睛?”
  海兰珠抬眸看他:“大汗夜里批折子看文书呢?”
  皇太极嗔道:“你也学着顶嘴了?”
  海兰珠放下针线,走来笑道:“生气了吗?”
  皇太极躺下,含笑看着她:“怎么会生气,如今你越发自在随意,我心里才踏实些。”
  海兰珠为他脱掉靴子,盘腿坐下将他的脚捂在怀里揉一揉,那温柔体贴的笑容,看一眼,一整日的疲倦都散了。
  “你白天怎么不做?”皇太极道,“我来了,也停不下来这一刻半刻的?”
  “白天带着阿图和阿哲,今天雅图不去上课也在身边,那才是一刻都停不下来。”海兰珠笑道,“可是答应了给她们缝娃娃,都伸长脖子盼着呢。”
  皇太极道:“玉儿就这么把孩子全丢给你了?”
  海兰珠垂下眼眸:“玉儿肯让我和她们亲近,我知道是她心疼我。我喜欢孩子,亲妹妹的孩子,就和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的,阿图她们也缠着我,我求之不得呢。”
  皇太极也知道,海兰珠喜欢孩子,更喜欢玉儿的孩子,她平日里安静内敛寡言少语,除了自己外,与旁人说不上几句话,胆子也小,可只有对着孩子的时候,爱笑爱说话。自然,她从前和玉儿在一起,也是能说说笑笑的。
  “将来,我们也会有孩子。”皇太极说,“你好好养身体,慢慢来。有便是福气,没得有,还有玉儿的孩子,是不是。”
  海兰珠脸红了,害羞带怯地看着皇太极,眼底的笑意是幸福而安宁的,她在这个男人的怀里,重新活了一次。
  “过来。”皇太极说着,张开了怀抱。
  海兰珠慢慢爬过来,轻轻躺入他的胸怀,皇太极的手掌,在她柔软的胳膊上徘徊,笑道:“你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模样,我只是远远地看了眼,那个时候怎么会想到,会有今天。莫说你不愿从了吴克善,我也打心底地厌恶吴克善算计我。“
  海兰珠轻声道:“可他还是算计了,是吗?”
  皇太极摇头:“心甘情愿的事,就不是算计,他可没这个资格。”
  海兰珠沉下目光:“我生或死,都与科尔沁再无瓜葛。”
  皇太极怜惜地说:“看我,好端端地提起这些,叫你不高兴了,不提了。”
  “嗯。”怀里的人也不愿为了那种人难受,起身来,去拿热帕子给皇太极擦脸,听见他问,“你不去学汉字?”
  海兰珠捧着热帕子来,递给他:“我学不会,多看几眼就晕了。”
  皇太极道:“不学也不要紧。”
  海兰珠想了想,问:“玉儿是不是学得很好?”
  皇太极颔首:“正儿八经学出些样子了,头疼的是,爱问的为什么越来越多,烦也烦死了。”
  他是含笑说的,眼底更有几分骄傲,知道皇太极还是和从前一样疼爱妹妹,海兰珠心里就踏实了。
  她不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求皇太极要善待妹妹的话,她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样的胸怀。
  海兰珠知道,她们姐妹俩的心思,是一样,纵有先来后到,纵然皇太极本是玉儿的,可如今,她也不愿把自己的男人让出去。
  第103 还你一个清白
  她和玉儿一样,每天都在矛盾中反复,亲姐妹彼此不再说话,不是她们之间隔着最后一层纸,而是玉儿对她爱情最后的捍卫。正如她那一天说:“从此我是我,你是你。”
  渐渐的,海兰珠也为自己的爱情套上了这一层捍卫,但她没有主动的资格和权力,只要安安心心地守在皇太极身边,守到生老病死,又或者……直到她再一次被抛下。
  她凝视着皇太极,她爱上了一个了不起的男人,他会有更广阔强大的江山,他也会有更多的女人,或许某一天,他再也无法在万人中一眼看到自己。
  “怎么了?”皇太极将热帕子还给海兰珠,笑问,“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