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袁珂洁举手:“还有我!也把我叫起来!”
  陆楚笑:“好。”
  第70章
  相较于海兽动辄如山的庞大躯体,人修的身躯显得如此渺小, 仿若蝼蚁, 微渺的不值一提。
  然而即便如此, 在密密麻麻的巨大妖兽群中飘然而立, 满身染血的童衡身上却依旧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气场,这种气场威压源于古老的血脉觉醒,而最能被他气势所摄的, 便是千千万万的妖兽。
  它们畏惧着,害怕着。
  瑟瑟抖动。
  觉醒了“兽吞”天赋神通的修者, 在自己选择的猎物面前, 拥有绝对的主宰与控制权,哪怕猎物比身为捕猎者本人的境界还高。
  那是来自于的血脉上的震慑与即将被吞噬的恐惧,令它们狂躁暴动, 惴惴不安,因此才会妖兽暴动, 前仆后继地上岸, 企图躲避一死。
  沈五渊神情严肃,言语肯定道:“兽吞。”
  “嗯。”
  孟亦从最初在柳城那里听到“兽吞”二字开始, 脑海中浮现的便是童衡的脸。对其之后了解加深,心中种种猜测一一浮现, 直到如今真的再遇童衡, 才明白自己先前所有的猜想皆是真。
  童衡便是拥有“兽吞”神通的人。
  如此,那曾经在他身上浮现的奇怪纹路,和他吞食洗髓丹后的异常反应, 便都有了解释。
  想必,他极可能便是二十年前那名为“狩”的男人传说中消失不见的亲子。
  沈五渊随手杀死了两只企图偷袭的金丹期妖兽,侧首看向孟亦:“他已经是大乘的修为了。”
  言下之意,“兽吞”果然不同凡响。
  先时孟亦修为飞涨,是因为他丢失元婴之前便是天赋出众超绝,而几十载的时间里,他的身体融合了无念,元婴又被玄温以特殊手段蕴养,因此境界的瞬间提升可以说是水到渠。而对于童衡来说,“兽吞”的天赋神通可以使他修炼速度一日千里,却也需要利用得当,每进食一定数目或是等级的妖丹、每进境一次,最好便要花上时间缓冲消化,适应体内忽而汹涌冲撞的旺盛灵力和精血。
  “兽吞”天赋本就存在弊端,那就是由于长期吸收妖兽内丹精血的缘故,思维情绪极易兽化,如童衡这般的进境速度,怕是容易入了魔障。
  尤其每每进阶历劫之时,心绪不稳,体内暴烈的灵气堆积,极易出问题。
  也不知他是如何挨过去的雷劫。
  童衡神识五感拥有妖兽的特点,较之人修更加灵敏,因此即便境界未达到孟亦的地步,却也在他发现自己的同时,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刹那间,远隔着万千妖兽组成的千军万马,山海相望,神识触碰。
  童衡有一瞬间的怔愣,兽瞳微缩,隐隐有些不敢置信。他当时离开九曲峰后山禁地,是因为传承了蛟龙记忆,知晓河水之底有一处可通往西陆海域,无视他便沿着那路离开了禁地,一路上消化妖兽内丹,捕杀更多的海中妖兽,提升境界,是想着足够强悍后,可以将先生带离鸿衍宗。
  却没想到在这里便遇见了先生。
  再三确认那人不是自己的幻觉后,他便不再套取妖兽内丹,而且拿出龙骨制成的长枪,一路屠杀,朝着孟亦的方向飞身而来。
  霎时间,童衡心中掠过万千思绪,诸多压抑着的无法宣泄于口的情感瞬间喷涌而出。
  犹记得跟着当年负责招人的管事初去往九曲峰,于树下见到那人,一袭素衣,一双淡眸,一颗少年慕艾的心便被索了去。
  那时还不知晓情爱,却总喜欢想跟在那人身后小心翼翼转个不停。
  知晓仙人似的人物因故身子羸弱之后,童衡便更加谨慎,时时刻刻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一叠声儿的叫着主人如何,生怕他像之前那样,忽然便面色发白,浑身冰冷,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那时,孟亦很少与他说些什么,大多时候双眸都是独自一人坐着,偶尔远望,眼底是悠远的天幕,仿佛早已经看不见这世间的任何事情,满身都是孤绝。
  童衡便想着,究竟是谁,能舍得让主人心绪至此。
  后来童衡屡屡在孟亦将要昏睡时先一步接住险些倒地的他,尽管他那时还小,却已经能支撑起孟亦,只因他太单薄了,恍如一触即碎。
  如此时日长了,孟亦终于多给了他些反应,甚至开始教他修炼,尽管他资质奇差,孟亦却从来未曾觉得他蠢笨,后来他便悄悄地在心底叫“师父”。
  直到有一日,一句“师父”脱口而出,便见那人怔愣了下,而后道:“我算不得你师父,不过是提点两句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小童衡连忙摇首,仰头看他:“不是的,您教过我,便是我师父了!”
  孟亦心想,到底是小孩子,偶有固执的时候,便道:“你若是执意如此,不如叫我‘先生’。”
  童衡歪头疑惑:“先生?”
  “嗯,”孟亦颔首,“我只是提点你几句,当不得师父,凡人界传道受业解惑之人,都被叫做先生,师父只能有一个,先生却可以有许多,也算不上浪费你的前途。”
  于是自那以后,童衡便开始叫孟亦“先生”。
  对于这个称呼,自他尚且年少时起,心中怀着一丝隐秘的雀跃。
  虽然孟亦总道“先生”不过是人生指引路途中的其中一盏灯,日后这样的角色还会有许多。而如师如父,便只有一个,若是拜了,哪怕他日恩断义绝,亦不会再寻。
  孟亦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平淡,眼中依旧没有些微的波澜与情绪,童衡尚小,听得一知半解,什么都不懂,但是他仍然窃喜。
  他不知道什么传道解惑,他只知晓修真界中,从未有人会以“先生”相称,所以“先生”是唯一的,那么他,应当也是先生唯一的。
  后来的时日过得缓慢又恬淡,先生旧疾发作他守着,先生想活动筋骨时,他便陪他去九曲峰山脚下摆弄灵植,日光正好的下午,先生躺在躺椅上阖眼小憩,面上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的零碎光斑,他则坐在一旁打坐修炼,一晃便是日暮低垂。
  他那时候便总在想,若是先生身子好了,能不那么痛苦,那这世间,恐怕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后来?
  后来明明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生活,忽然闯入了越来越多的人,个个心怀觊觎,别有用心。
  童衡从前境界低微,总是一次次地看着先生被人带走,自己心中如何焦躁担忧,也只能站在九曲峰的山脚下静静地等候。那些日子,他唯一能做的,不过就是在先生归来后,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让他不至于在旁人面前示弱。
  如今时过境迁,他自身已经开始拥有与大部分修者抗衡的能力,现时却恍而发觉,先生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他变得如自己曾经多次想象的一般无二,再不用担忧随时昏睡,也不用再是那副多行走几步就会气喘不定的身子。如今的先生,真正的高山仰止姿容超绝,是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天骄人物,惊艳到了极点,眸中也漠然到了极点。
  不过无碍,他这条命是先生的,即便先生不需要他了。
  或死或生,只要因先生而起,又有何惧。
  童衡飞身而来的过程中,杀死的妖兽越来越多,一具接着一具被挖空了妖丹的妖兽尸体砸进海中,消失不见。海面之前大片大片的区域都被染成了瑰丽的红色,从远处望去,天与海的界限分明,红蓝相接,景象盛大又诡异。
  童衡不在释放血脉上的威压,成群的妖兽渐渐退散,他手中挥舞的长枪却仍未停下。
  他已经杀到麻木,除了挥动长枪,为靠近先生而战,便再想不起来其他。
  童衡看起来几乎已经失去了理智,他的双眸除了那对细长的瞳孔,便只剩下迷蒙的灰白。他手执长枪,红缨是妖兽的血肉,枪身是蛟龙的龙骨,一身萧杀肃然,俊毅面容再不复从前忠诚谦和,而是染上了凶兽般的狠厉凶残,直直的看向前方。
  终于,他来到了岸边。
  身后广袤的海面都已经被鲜血浸染,海边许多来抵抗妖兽暴动的修者都被眼前的景象惊的不知该做个举动,而那如杀神一般的人物却仍未放下手中的长枪。
  童衡这一路杀孽无数,筋疲力竭,兽爪撑着长枪低首半蹲在地上,妖兽的鲜血顺着他的脸颊一滴一滴滴落在地。
  他下掩的兽瞳中,狂乱之色却仍未褪去。
  沈五渊皱眉,扬起手刀,欲将其斩晕,却被孟亦挥手阻止。
  海岸的地面上,亦是厚重猩红的鲜血,孟亦踩踏着黏腻地面,一步一步,朝着那个半身都被龙鳞覆盖的妖化之人走去,步伐带着一如既往的孤绝从容。
  须臾,孟亦于童衡面前站定,看着他,眼神平静淡漠。
  他轻声道:“童衡。”
  半跪着的童衡闻言抬首,眼中狠厉散去,近乎贪婪地虔诚凝望着孟亦面容。
  无论心绪如何被狂乱吞噬,只要他没有任何情绪地叫一声自己的名字,就能唤回他所有的理智。
  “停手吧。”
  下一刻,童衡手中浸染了殷红鲜血的长枪颓然跌落在地,他跪在地上,抬起头来,诡秘血色眼瞳中含有柔光,像从前的很多年一样,仰着头孺慕尊敬地叫他:“先生。”
  “先生,童衡不想飞升成仙了。”
  “我们回九曲峰好不好,九曲峰山脚下的灵植该浇水了,若是再不回去,几日后,清晨便没有香糯的灵米食用了。”
  “园中那棵树下五年前埋下去的酒也该酿好了,是时候解封开坛了。”
  “……”
  他遍身浴血,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说着说着,却忽然想起九曲峰原本是鸿衍宗地界,他断不能让先生继续呆在那里,于是便道:“不,不去九曲峰,我们找个和九曲峰一样的地方……”
  “童衡,”孟亦起先并不作答,此时才打断他道,“九曲峰的屋舍已尽毁,也不会再有下一个九曲峰了。”
  闻言,童衡的思绪才从记忆中脱离。
  他凝视孟亦。
  “先生,怎么办。”
  “那我们,要回到哪里去。”
  回不去了。
  孟亦不再言语,抬脚朝着童衡走了一步,一步方踏出,正欲抬手,却见面前面对妖兽千军万马都未曾退却一步的男人稍稍后退了一步。
  孟亦抬眸看他。
  童衡面上带血,衣衫褴褛,兽瞳看起来狰狞可怖,笑的却极其温和。
  “先生,我脏。”
  先生不需要触碰任何脏污的东西,即便是自己也不行。
  第71章
  孟亦挥手,童衡身上的衣衫瞬间焕然一新。
  而他布满鳞片的皮肤上沾满了的猩红血迹, 却因为久凝固于其上的原因, 依旧存在道道斑驳痕迹。除此之外, 童衡本身也受了些伤害, 身上有些伤口因各种缘故难以愈合,片刻后,溢血便再度染红了衣衫。
  童衡恍若未觉, 只用兽爪从怀中掏出一块儿干净整洁的龙皮布,层层打开, 便见其中有许多颗大乘期级别妖兽的妖丹, 与童衡在蛟龙死前便从蛟龙头顶上拔下来的半龙角,以及他身为“兽吞”传承者身上硬生生拔下来的鳞片。
  他将这些东西递至孟亦面前:“先生,这些或许于你有用。”
  孟亦的视线划过那片片暗色鳞片, 又看向童衡,先前童衡浑身是血, 他自己的、妖兽的, 故而身上的伤口不宜被察觉,如今孟亦几乎是一眼便看到童衡脖颈处向下的位置, 身上的鳞片似乎是被粗暴地拔了下来,一片血肉模糊。
  孟亦扫了眼布中包着的鳞片数量——
  想必童衡整个胸膛前的鳞片都被拔了下来。
  对“兽吞”的传承者而言, 鳞片是标志, 亦是实力的象征和承载,它固然能有许多用途,脱离的时候又会格外痛不欲生, 胸前犹甚。
  童衡凝视孟亦:“童衡说过,最好的,都该是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