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田松对于这一点,倒是很有自信地揣测着:“其实是因为田榕长得好看。”
  “是么?”田柏奇道。
  田松若有所思:“听说去山下做官,是要看姿仪的。”
  田柏闻言,这才泄了不平之气……是啊,谁叫自己胖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自己不够好,谁叫自己生来就是如此呢。
  这边田松安抚了田柏,那边管家二舅的儿子也当了送行随队的小仆,看着古骜和三少爷一道,坐着马车渐行渐远……他心里有说不出的不甘……他还没坐过马车呢,更别说是和少爷一道了……
  直到古骜的影子在山云处消失,他这才回过神来……
  古骜出去了,自己却被留了下来……
  他也想挣个好生活哩!
  他有使不完的力气,可是自己勤恳了这么些年,又得到了什么?
  他乳名唤作二狗。可后来在历史上为人所知的,却并不是这个名字,而是‘古谦’。姓‘古’是因为他有军功而被赐姓,叫‘谦’是因为起名的人想时刻提醒他谦虚谨慎……不过……那是后话了。
  这时候,二狗只是不平,这股不平让他从此叛逆起来,成了田家庄远近闻名的地痞无赖,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听他父亲的话了。
  这倒成就了他。
  卷二 山云书院
  第11章
  有句歌谣唱得好,“楚江水碧楚山青,江衢暮雨朝还晴。”
  说的便是芒砀山下的江衢郡,江衢郡物产富饶,在天下有鱼水之乡的美称,这里四通八达,乃是数郡通衢之地。过去百年中,南朝流落的文人陆续栖息此处,将这原本脱离于世事沧桑之外的闭塞天府之国,一度变成了南朝的中心。
  如今新朝建立,万象更新,江衢郡在初生的王朝里,更是占据了分量不菲的一席之地。八王之乱后的凋敝天下,让更多的骚客才子,聚集到了江衢。
  曾有诗为证:“上有求贤意,放眼望江衢。”
  诗中所言,便是当年秦王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还需要来江衢求贤的故事了。
  而整个江衢郡,最有名的学府,便是山云书院。
  山云书院原是两百年前被戎人破都的北朝遗老所建,初衷只是想在此水美富饶之地,研究兴亡成败之法,以警戒后人,莫重蹈颠亡的覆辙。往后百年间,山云书院一直默默无闻,直到一百五十年后的新朝,出了一位官拜太尉的名将。这位名将专擅剿匪,平定了肆虐七郡的叛乱,捉拿了号称“大明天王”的匪首,从此声名显赫。
  山云书院亦在那时,名震天下。
  原本‘剿匪’一门,只是山云书院兴亡成败学问的末支,却不想从此发扬光大了。四海的学子慕名而来,竞相学兵,以至于后来的八王之乱中,八位王麾下都有山云书院的弟子为将,如今,山云书院倒是以“兵家”闻名于世了。
  当今天子,也就是当年的秦王,据说也曾受过山云书院中有德之人的点拨,这才一举征服了天下。如今秦王登基,便派兵将山云书院层层“守卫”了起来,有人说,是因为山云书院研习兵家,犯了天子的忌讳;又有人说,是秦王想让山云书院为他所用,变成第二个国子监。可“兵围书院”的举动,不久却受到了世家大族的纠弹,山云书院也竟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时人有谏讽言:“秦王此举,尽失天下士子心矣。”
  当年秦王能鞭及四海,睥睨兄弟,靠的还是地方豪强,一见此状,只好作罢,撤去了围困山云书院的兵力,而只派了驻军在十里之外遥瞰。
  山云书院,便如此屹立在了云山之巅,秉承了从建立起便传承的“笑看风云变幻,不为权势所累”的宗旨。而简璞的师承,便是传自这位当年带着弟子们举院迁徙以抗暴秦的山云书院院首,山云子。
  ————
  简璞带着古骜和田榕,踏上了前往山云书院的路途。一路出了芒砀山,简璞坐在车里,望向窗外山下一望无际的平原良田,见有许多新垦,以前并不曾有,便不禁感叹道:原来我已经入山那么久了!世事变幻,还不知道如今外面怎么样了呢!
  如此这般想着,简璞的心思也开始活络了……
  六年前进芒砀山的时候,简璞还有股“看一叶而知变”的宠辱不惊,那时他尚孤身一人,恣意随性;如今他带了古骜,肩上便感觉不如以前轻巧了。想要好好地栽培这个弟子,是免不得对当今天下大势心中有数的。
  这么一想,简璞便打算先去访友,了解一下现在的形势。只是古骜和田榕不太好办,再者这马车中有他从前带入山里的许多藏书和他这六年间写的文章,现正高高地摞起来,垒在车后呢,别说是山路了,就是遇到不怎么平坦的土坡,都颠簸难耐。而自己那些好友,皆是些心慕羽化之人,属于无山不居的。
  古骜发现了简璞的踌躇,便问道:“夫子许久不下山,如今再看这青山碧水,定然又有一份感触罢?”
  简璞道:“是,从前看山不是山,如今这山倒还是山了。”
  田榕也在一边笑道:“夫子看起来倒是归心似箭。”
  简璞失笑:“大丈夫四海为家,我归去何处?”
  “那为何夫子面带焦虑之色?”
  简璞感慨般地把自己寻思访友的打算说了,又道:“可惜,可惜!要看顾你们两个小娃,我与他们有缘无分也!”
  古骜心想,这赶车的是田老爷寻来的田家老仆,从前帮着田老爷来往郡里运米的,定然识得去山云书院的路,便问了一声,那御者果然说认得,古骜便对简璞道:“夫子,你有马,不若你去访友,我们先去山云书院等你便是。”
  田榕知道田老爷不仅派了赶车的车夫,还派了几位田家仆人随护,一路上走得都是大路官道,路边也有驿站,所以心里并不害怕,便跟着古骜一起说:“正是如此,我与古骜不用夫子担心。”
  简璞心想:这一路上要走一个月,若过了前面那几个县,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去见几位友人了。如此两眼一抹黑地便去见老师山云子,怕是不妥,还是多问问如今时事方可。诸友都是世外之人,定然有独到之见,却不像现在书院中那帮营营汲汲的追名逐利之徒了。
  然后又想:这一路上有田家老仆相护,倒也无妨,这两个弟子也都是懂事的。便道:“那为师便写荐信一封。你们到了书院,将信交守门之人,送至我师山云子处,自会有人替你们安排。”
  说罢,简璞便将举荐信挥笔而就,收在锦囊中,予古骜带好,自己则策马朝着良友处奔去了。
  话说自从简璞走了以后,古骜与田榕便互相扶持起来,又增了亲近,平日便以“骜兄”“榕弟”相称。这么行进了一个月,终于来到云山脚下的郡城所在之处,正是江衢郡的中心,繁华所在。田榕将脑袋伸出马车外,有些新奇地看着:“骜兄,快看,这里路上的人,都是骑马的哩!”
  古骜在另一边挑起车帘往外面望去,也叹道:“这街道鳞次栉比,果然和书里写的一样。”
  他们准备在郡城中住一夜,便来到了一方客栈。下了车,田榕有些激动:“这里的地都是青石板铺的,竟丝毫泥土地也看不见……”
  古骜点点头,见那田家的老仆与客栈掌柜的交涉谈价去了。田榕好奇,也跟了过去。不一会儿田榕便跑了回来,说道:“这间客栈如此干净整洁,可竟还是下等的,我适才听人说,在西街二里处,有用黄金雕琢的客栈,那才是真正的好去处,据说住一晚,要十多两银子!”
  “怎么打听得这么清楚?”古骜笑了,“就你淘气。”
  田榕吐了吐舌头:“佃户一年劳作,风调雨顺也才能得二两。住一晚,就是田里人白干五年的,你说我怎么能不在意?”
  古骜也叹了口气:“郡城想必与山中不同罢……”
  说着,古骜举目望向远近的高垣阔屋,果然都气派非凡;街上车水马龙的人流也让他有些目不暇接……只见他们有做挑夫做商贩的,也有店铺卖金银件玉器的,甚至还有卖丝绸的店铺。田榕的眼睛随着古骜的目光而动:“我还说街上衣锦着缎者可真多啊……此处竟还贩售……适才那人也说,那边极贵的客栈,据说穿锦衣才能入内呢。”
  古骜和田榕穿的都是布衣,在田家庄园的时候,还能和村民衬托出干净整洁来,如今进了郡城,再加上行路间又没怎么打理,和满街的马上华服之人一比,立即显出了落魄与糟蹋。
  有小贩一看见两个少年在街边东张西望,便招呼道:“两位小爷,快来看看这边的糖人哩!”
  田榕的注意力立即便被吸引了过去,拉着古骜道:“……看那边五颜六色的小东西,是什么?”
  古骜尚被目所能及的景象冲击着,便被田榕一把拉到了糖人铺子边,田榕在旁笑道:“骜兄,你看,好漂亮的小人!”说着田榕便花了五钱,买了一个拿在手上,一口舔了上去——真是甜得沁人心脾,田榕就问古骜:“你要不要?”
  古骜摇了摇头,见那田家的老仆从街对面的客栈中走出,喊他们过去,他这才牵着田榕一道回了原地。
  那老仆是个有经验的,带着田榕和古骜上了楼上的房间,又细细地嘱咐了喝水在那里接,饭食何时送,洗浴出恭在哪里等等一干,这才住到田榕和古骜的隔壁,说:“有事敲门,我便在。”
  古骜和田榕点点头,关起门来准备休息片刻。古骜自己倒了水喝了,就见田榕在一边吃完了糖人,咋了咋嘴道:“骜兄,我们今晚去看一看,那金雕的客栈,究竟是什么样子罢?”
  古骜一怔,道:“不去。”
  “为何不去?你在街上也见了,这里与我们那边不同。”
  “在街上看一看,是为了等老伯给我们定下客栈的房间,闲来也无事。你晚上出去,可不是要耽误明日赶路?”
  “明日赶路不过是坐进车里罢了。”
  “明日可是去山云书院。”
  “夫子不是说了,就把信给了就行,自有人会安排我们。”
  “还是精神点好,我不去。”
  “骜兄……”田榕撒起娇来,把调子拖得长长的。
  古骜叹了口气,他没想到田榕会把猎奇看得比去山云书院还重。按照古骜的想法里,他自觉背井离乡,放下年迈的父亲不管,便是为了求学,不是为的来看这花花世界的,他以为田榕也和自己一样。毕竟田老爷送行的时候,那注视田榕的殷切目光,古骜也是看在眼里的。那时候古贲将他拉住了手,嘱咐说:“大丈夫以天下万世为身,不以一家一身为身。”
  他道:“我晓得的。”
  古贲严厉地道:“我送你出去,不是为了让你担忧家里,是为了让你能有出息!”
  古骜当时便给古贲跪了下来:“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
  “好!”古贲这才将他扶了起来。
  有了这么一段记忆,古骜的‘求学之志’更是坚定,如今见田榕如此,便有些生气地说:“我不去,你也不要去,明日就要上路去云山了,别出乱子为好。”
  田榕不依不饶:“能出什么乱子?你不去便算了,我却是想去的。”
  古骜听田榕如是说,心中十分地不舒服。他这一刻不由得有些看不起田榕,便摆了一张冷脸,不言语了。
  到了夜里相安睡下,古骜还睁眼悄悄瞟了田榕一眼,见他也在旁边的床上睡下了,这才心安。可半夜里古骜因为日间喝了太多水便醒了,爬起来却已不见了田榕。他还想田榕莫不是也和他一般出恭去了,可古骜回来后,还是没有看见田榕。
  对着空空的床铺,古骜便知道他出去看那“金雕的客栈”了。
  蒙起被头,古骜气得又睡了过去。第二天田榕倒是回了,还懒床,古骜也不拆穿他。心道,你只要别走丢了便好,我以后不管你了。
  第12章
  第二天晨光微曦,老仆来便来敲了门,古骜与田榕收拾了东西,再次踏上了路途。那老仆如是说:“今日申时,该就能到山云书院了。”
  一路上,古骜看见田榕一直在打瞌睡,便不再理他。马车被石子坑了一下,车身一抖,田榕这才醒来,然后眯着眯着,又睡去了。
  古骜对于田榕这样昼寝十分看不过眼,便索性不看了。反而掀起布帘望向窗外,却见随着越走越深,这山路上到是越来越潮湿起来,四处都能看见蔓藤罗织,和苍天古树一道,将这幽深的碧色衬托得更加静谧了……
  车辙咕噜噜地响着,古骜抬眼望去,只见林间的缝隙中,露出天际高远的湛蓝,随着车行越走越高……周围弥漫起了云雾。整个翠山在这云雾的缭绕下,显得更是清远。
  古骜被这美景打动了,他不禁出神地望着这座如有仙居的大山,在内心感叹着:“看见书中诗言‘青山独归远’之句,当初我还不能了解说得是怎样的情境,今日一见,若是这座‘云山’,倒是当得那句诗了。”
  古骜沉浸在美景中,起心动念,便也想让田榕来看,推了好几次,田榕迷迷糊糊地问:“做什么?”便又睡去了,古骜只好作罢,心里替田榕没有看见这山景而惋惜。
  而此时沉浸在美梦中的田榕,却也是为古骜惋惜的。
  田榕昨天偷偷摸摸地出了客栈,一路小跑便向西街那传说中的“金屋”奔去了,近了还没到,就发现路上的树都用丝绸吊了彩带,田榕一见之下,大为震惊,身心都不禁为此静穆了起来……他自己都没有一件丝绸的衣服呢,这里居然用丝绸做的彩带系树?
  田榕是知道的,田家三位少爷中,只有田松那个身体快长定了的,才按照更大一些的尺度地量裁了,为他做过一件锦衣,而田松田榕却都还是没有锦衣的。
  田榕看着街边的“锦木”在流光溢彩的烛光衬托下,更是绚烂缤纷,不自觉便痴了,及再跑近,田榕不由得放缓了自己的脚步……只见明明夜色撩人,此处却灯火通明如白昼一般,到处都荡漾了欢声笑语。
  而伫立在自己面前的“金屋”,在黑夜中更是生了辉色,满目金碧辉煌,好不绚烂……田榕只悄悄往里面看了一眼,便知道所谓‘雕栏画栋’,‘富丽堂皇’并非虚言。
  碰巧看门的奴役是个新来的,见田榕气喘吁吁的跑来,穿的也干净,还长了一张讨巧的圆脸,便以为是报信的童子呢,就对他说:“牡丹姑娘在厢房等着呢,你在门口徘徊作甚么,还不快去?”
  田榕如何的乖巧,立即便道:“正是呢!”说着他一步蹿进了楼里,一进到内里,田榕更是迷醉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多华服贵衫的丽人,也从未见过如此巧丽的建筑,他不由得被自己的双腿带着在其中乱走起来……
  所谓鸳鸯帐暖,迤逦春光。田榕是不懂这个的,所以当看见的时候,他就被那场景吓了一跳,手忙脚乱中,碰倒了一只银质的酒杯,他听见周围有人对他呼喝,就拔腿朝出口奔了去……总算是跑了出来,他不敢停,又连着跑了两条街才气喘吁吁地瘫软在地。
  ……那是一条漂亮而细长的白腿,衬托在桃红色的鲜艳帷帐里,更显得娇嫩魅惑……田榕想着之前的那一幕,感到血都涌上了头顶……便又拔腿狂奔起来,一直跑回了客栈,在门外平静了呼吸,这才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