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骗子……
  妙妙小时候想像师兄师姐们一样,御剑凌空,潇洒来去。
  可是师尊却告诉她,说她没有灵根,不能修仙。
  她无奈,却乖巧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是阿木的出现,推动着她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
  在那段不短的时光时,妙妙以为自己变得有用了,变得被需要了,可是事情的真相却是这样可笑。
  骗子……
  她被青冥峰的小师姐骗过,是师尊替她找回了场子,可是现在她被最信赖的阿木欺骗了,谁再来为她出头?
  她提着裙摆跑出了庭院,可是却渡不过这茫茫虚空。
  回过头才发觉,现在的百岁峰,已经不是她熟悉的百岁峰。古朴的小屋被华丽的大宅代替,她头一次,觉得这地方这么陌生。
  大宅,药田,亭台,楼阁……这里的一切,都是从阿木的戒指里溢出来的,她身上穿着的,腰间佩着的,也是从阿木的戒指里拿出来的。玉玑师了伯说阿木可能是哪个修仙世家的公了,她听了,只当笑话揭过。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修仙世家的公子?他只能是阿木,他从那个闪动着雷丝的巨茧破壳而出,他第一眼看见她,赖上她,她都以为是上天的恩赐。
  一个人在渺渺云海生活了那么多年,直到此时……妙妙才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孤独。
  平静,被阿木打乱,空洞的心房,慢慢住起了一个人,哪怕那个人只是个傻了,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凡夫俗子,都无所谓。
  妙妙孤单了太久,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是怎么样的孤单。
  也许,她并不介怀阿木的欺骗,她只是想找个机会重新面对着将要失去他的恐惧。得而复失,钻心的忧虑,沉寂无奈的恐慌,像沉重的海水从四面八方袭来,将妙妙牢牢地困在了中间。妙妙大口大口地喘息,可是却依然感到窒息。
  她不可以再去麻烦师尊,因为她看得出,师尊对着这座新居,是怎么样地欢喜。她最在意的,她最喜欢的,都是阿木给她的。
  可是如果阿木不是阿木,他会像其它师兄师姐们一样,离她而去。十六年,她一天天地长大,可是师尊还是像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的样子,包括阿木也会停留在不变的容颜,看她一点点地老去。妙妙会长大,妙妙也会变老。她永远会是那个最没用,最让人担心的废物。
  骗子……
  妙妙听过许多斩妖除魔的故事,她把这此故事一一说给阿木听,她天真地以为,她可以他一起变老,可以一起,把这份天真的想象埋在回忆里,但只是她一厢情愿地以为。原来阿木和自己,是不同的。
  妙妙跑出了门,跑过一大片,一大片焦土,却停在了无边的虚空之间。深渊之下,传来了陌生的嘶吼,那是风声从深渊中间穿过,发出的啸鸣。她没有地方可以逃,连躲起来的机会也没有。哪怕她现在就像个见不得人的笑话,却还是要顶着青空烈日,站在人前。
  她明明知道,阿木不傻是件多么幸运的事,可是她接受不了。
  也许接受不了重新包围自己的空虚与寂寞,也许,只是接受不了天道不公。人分三六九等,灵根也分三六仇等,而她,什么也不是。
  人人都知道玉玄真人座下有个特别美特别乖巧的徒儿,每个师兄师弟往这儿过,都要忍不住多看她几眼,可是不管接受了多少目光的注视,不管获得多少称赞,妙妙也改变不了自己没有灵根的事实。她的淡然,她的天真,只浮于表面,骨子里,她也有过自私。
  “妙妙!”
  阿木沙哑的声音响起,这时候,妙妙已经站了在断崖边。
  她没想过要做傻事,她只想把自己掩藏起来了,包括那自私的愤怒,包括那一瞬的失态,可是她逃无可逃。
  断崖对面,曾是她最想去的青冥峰,小师姐说,每到月初,弟子们会在那儿聚会,一起听早课,一同喝酒赏花。
  可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放眼望去,也只雾蒙蒙的一片,她睁大了眼睛,看了许久,还是什以也看不到。
  “妙妙,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阿木的追了过来,亲眼看见妙妙的星纱流仙裙那长长的下摆飘出了断崖边,她像一只被淋湿的孔雀,拖着长长的尾羽,孤单地停在崖边。阿木的心狠狠地揪痛了一下。他想同妙妙解释,可是张惶之余,竟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他并不是故意要骗她的,起初,他也只是为了逃避天罚,将三魂七魄都压在丹田的深处,他把自己藏在巨茧里,由公孙四两带着上天入地,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那样的情况下与妙妙相遇,积压在心头百年来的悸动,变成缠绵不休的痴情,他决定呆在妙妙身边,不再离开。
  后来,他继续装傻,也只不过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靠近她。
  他确实无心。
  紫绡仙君与扶兰仙子之间,本来就是无缘的,是他强求来的交集,第一世,第二世,第三世……百年一世,即使修了三十世的轮回,他也不一定能求得自己想要的结果。他每一世都保留着回忆,每一世,都看着心爱的人怎么生,怎么死,每一世……他都要必须重新遗忘,重新投入,重新喜欢……曾经,他以为这饱满的回忆,是上天给他的恩赐,后来,他才明白,这哪里是什么恩赐,分明一刀又一刀的凌迟。
  紫绡是沾着扶兰仙子神血的神物,他因她而生,与她息息相关。每次轮回,他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她,可是只能找到,只能相伴,不能相爱。帝俊大人说,这是考验,可是他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好听的借口。
  他好像爱过很多人,爱过扶兰仙子,爱过柳纤纤,爱过韩明珠,爱过妙妙……爱到最后,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爱,怎样去爱。
  本来,这个时候,他只需要霸道一吻,将妙妙拉回悬崖边,拉进自己的怀里,就可以了,可是几千年来积压在心中的恐惧和自卑作祟,令他望而却步。妙妙像一朵被风挂在枝头的花,似乎被露水蹭一蹭都会粉身碎骨。
  他停在了她对面,明亮的眸子,灼灼地盯着她,失去了木讷的伪装,他是那样闪耀,周身昂贵的佩饰纷纷黯然失色。
  他不需要搔首弄姿,也能艳绝天下,可是这样的他,却不再是阿木。
  妙妙是真心想嫁给阿木的。
  可是面前花枝招展的男人,太陌生,太闪耀。
  她配不上。
  “你没有骗我,是我自私。”第一次见到阿木,妙妙并不在意他是好是坏,是痴是傻是狂,她只想把他抢回去。就像牛郎抢织女那样。
  “我早该发现的,是我自己不愿意去想。”没有魂魄的人,又如何主动亲吻,没有知觉的人,又如何懂得拥抱,她没有告诉师尊和师伯,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怀着某种自私的目的。她跟师尊故事里的牛郎一样自私自利,一样自以为是。从一开始,阿木就不是一个傻子,那被雷劈黑的巨茧,和百岁峰上残留的焦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妙妙早就想到了。
  如果大家还愿意一起装傻,那该多好。如果真像师尊所说的那样,嫁一个人,过一世,简简单单,又该多好。
  那些师姐们打扮得跟狐狸精一样在百岁峰上台晃来晃去的时候,她有些生气,也有些自豪。她是真的想和阿木成亲,生子,过足一生的。
  虽然自欺欺人。
  “阿木,你走吧。昨天在后山说过的话,还是忘了比较好。”她对他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啊?”阿木没听懂。
  “天罚已经过去了,你不用再躲了。”妙妙看了看乌沉沉的天空,云层之外,清风徐徐,好似并没有什么不同。
  “你……都知道了。”阿木发现,妙妙远比想象中要聪明。上一世扶兰仙子开了灵智,这一世却坠入了七情六欲之苦海里。他只能看着。就像韩明珠魂散的那一刻,他只能看着,举着定魂珠,默默地看着……他花了五十年,去追逐她散去的魂魄,又花了三十年为她寻找合适的肉身,万家气数已尽,万家那个孩子也早该夭折在红尘里,可是因为他,她重生了。他逆天改命,成为了罪人。
  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说不得。
  阿木走过去,和她一起看着无尽的虚空,他的手抚上去,引起了灵气震荡,可是却扎扎实实地按在了一道无形墙壁上。他支着身子,靠在虚空之上,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虚空,虽万法无用,他的法力穿不透,妙妙自然也掉不下去。这是一道断崖,也是一道无边的墙。
  “妙妙,我只问你一句,如果我不装傻,你会让我留在你身边么?你会喂我吃灵草,给我做衣裳么?你会对着我,说那些心事么?我是不会离开的,你想赶也赶不走。我不是你养的灵雀,也不是无忧无虑的仙鹤,从我决定留下来的一刹,我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费力地解释,却不敢看妙妙的眼睛。
  “我只要你。”他说出来了。而妙妙已经惊呆了。
  “我只要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和那些话本故事里的红男绿女说的是一个意思?难道说,阿木他……喜欢我?”妙妙第一次听到这样直白的倾诉,一时有点消化不来,她不小心退了一步,踩了裙幅上。
  “妙妙你……”阿木看她踩上了法阵,站在了一个奇怪的位置上,然后就像粘了足的苍蝇,动弹不得了。他一急,起身迎了上去。
  “我好像被粘住了。”妙妙傻眼。
  “怎么会?”阿木亦傻眼。他活那么久,还没见识过这样的蠢事,无奈妙妙控制不了法阵,不能凭灵力移动阵旗。
  过了一会儿——
  “真的被粘住了。”
  “我来帮你。”
  “怎么帮?”
  “我抱住你,你试试够不够力。”
  “那是要怎样?”
  “拔……”
  “啊?像拔萝卜那样?”
  拔萝卜、拔萝卜。嗨吆嗨吆,拔萝卜,嗨吆嗨吆,拔不动,老太婆,快快来,快来帮我们拔萝卜。拔萝卜、拔萝卜。嗨吆嗨吆,拔萝卜,嗨吆嗨吆,拔不动,小姑娘,快快来,快来帮我们拔萝卜。拔萝卜、拔萝卜。嗨吆嗨吆,拔萝卜,嗨吆嗨吆,拔不动,小黄狗,快快来,快来帮我们拔萝卜。拔萝卜、拔萝卜。嗨吆嗨吆,拔萝卜,嗨吆嗨吆,拔不动,小花猫,快快来,快来帮我们拔萝卜。
  奇怪的儿歌漫过妙妙的脑海。
  四肢百骸应和着阿木的动作,缓缓生出一道暗劲,跟着,妙妙身子一轻,阿木用力过猛,一时没能稳住身形,竟搂着妙妙往崖边倒去,他和妙妙同时腾出一只手,想撑住虚空之壁,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妙妙竟带着他穿过了那片虚空之壁,往深渊坠去。
  女娲补天,造炎黄于大地,集五灵于野,故,万法无用,万法,皆为我用。
  扶兰仙子本就是补天之石,是女娲座下的一块神石,她继承了女娲大神的特性,凡五行结界,莫有不破。
  ☆、第113章 公孙大美人
  虚空之中,风向混乱。
  妙妙抱着阿木的腰身,听着四下狼哭鬼嚎的风声,却怎么也辨别不了方向。
  急坠过程中,阿木打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光咒,但都只在瞬息之间灭失。
  在这里好像用不了任何法术。
  那他们,会不会死?妙妙缩了缩身子,将脸贴在了阿木温暖的胸膛。
  阿木的心跳得很厉害,一声一声,似被打乱的鼓点。
  这样无助的坠跌,令两人的呼吸同时停止,匆忙回顾之时,四目相对,妙妙却读懂了阿木的心意。
  阿木的眼睛,明亮,却温柔。里边流露出来的,是如同师尊一样的宠溺,哪怕是她做错事,闯了祸,师尊打过骂过,还是会这样看着她。
  如果我不装傻,你会让我留在你身边么?你会喂我吃灵草,给我做衣裳么?你会对着我,说那些心事么……阿木的声音里带着忿懑,可是却透露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他也和她一样,害怕失去,害怕改变,害怕寂寞。
  耳畔风声啸啸,头顶乱云飞舞,可是妙妙的心,却是前所未有地平静。
  她收紧了手臂,像一株有力的藤蔓,系在了他身上。
  心与心,终于贴在了一起。
  阿木周身闪烁的绿光,时明时暗,渺小的他们,拥在一起,像将要熄灭的萤火。
  光咒,都被黑暗吞咱噬,阿木的汗水流下来,滴在妙妙的脸上,像泪,又像是雨。妙妙读出了一抹绝望,也下定了一个决心。
  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着:“阿木,如果你不傻,我也一样会让你留在我身边,一样会……”一样会喜欢你。
  对妙妙来说,不嫌弃,不放手,就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喜欢吧。阿木没有离开,就是最好的雄辩。
  她忽然抱着阿木翻了一个身,垫在了他身子下方,阿木指尖的绿光像星芒一样浮向漆黑的天幕,她听到了阿木粗重的喘息,感受到了他绝望的挣扎,可是她却缠着他,固执地给他做了垫背。喜欢一个人,不是害怕他离开,不是害怕他走了之后自己会孤单,而是希望他,平安。
  虚空之下,是刀山还是火海,一点也不重要。
  未名居里,谢轶言想到了打通百岁峰与青冥的方法,赫连歌求着玉玄真人除掉了头上的绿色水草,史留名做出了两个新的偃甲蛋,可是所有人都找不到妙妙和阿木。一夜之间,他们瞩目的人影,竟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
  极上之阵的深处,传来了女子妖媚的笑声,和着风声远去,可是那声音永远也飘不出法阵的地界。
  天罚劈断了去往青冥峰的路,却没劈坏隐藏在地底的极上防御之阵,如果将大阵打开,被断成两截的玉珩宗又能再合为一体,两峰弟子也还能常来常往。可是玉玄真人为了寻找失踪的爱徒,已然完全听不进谢轶言的说辞。
  只有那座沉寂千百年的大阵静静地,屹立在黑暗之中,接迎着从天而降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