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十四笑嘻嘻地讽刺:“是啊,像七哥整天下棋玩鸟养□□就安全得很。哦,在家奶孩子更安全,都怪额娘没把我生成个公主。而且你以为爷挨骂是因为八哥吗?还不是拜你那好祖父所赐?”
  说到这儿,十四来了精神,开始滔滔不绝地大骂高士奇和明珠:“高士奇那狗奴才也不知跟皇阿玛说了什么,搞得皇阿玛拿我撒气!纳兰明珠更是个千年的老狐狸,扭扭捏捏,拿腔拿调的,跟我四哥一样的德行!都拿爷当枪使!”
  永寿颇为老实地说:“您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祖父。他要是个佛爷,也不是今天的纳兰明珠了。”
  “这倒像句人话,爷喜欢。”十四对他这份坦诚很是受用,满意地摸摸下巴,换了个欢喜的声调:“姐夫,我看你武艺不错。这回我舅舅回京,你多跟他走动走动,将来到西山大营当个参领都统什么的。”
  永寿对当官没什么兴趣,反而问道:“乌雅大人要回京?是探亲,还是调职?”手握重兵的武将要离开驻地,朝中一点风声都没有。这话要是四爷六爷说,永寿还当他们有隐秘消息来源。十四除了上朝又没领着差事,他凭什么如此肯定?
  十四见他不以为然的样子,咬牙切齿地说:“小看爷?你等着瞧!要是舅舅没回来,我把过年那炮仗吃咯!说起来,我姐姐嫁给你两年,一无所出。是试婚格格出了问题,还是你小子放着牡丹不采,专去找那野花了?你说!”
  如此种种胡搅蛮缠,倒显得他心情颇为不错。永寿笑了一回,眼见东华门遥遥在望,忽又见他焉头耸脑地趴了回去,嘟着嘴装委屈。
  胤祚早命人架好暖轿等在那里了,久候他们不至,反而被马齐笑眯眯地迎上来递过一封黄缎折子,只说是山西雪灾赈灾的廷议,问胤祚要不要联名上疏。
  赈灾主要是由上书房主理,皇子具名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幌子。胤祚见了垂头丧气委委屈屈、正把脸埋在永寿背上装鹌鹑的小弟,心下慌乱不已,只胡乱扫了一眼,就落了自个儿的印信。
  马齐直愣愣地接回签了名的奏折,目光落到那鲜红的印章上,瞬间呆滞。“赈灾折子”当然是掩人耳目的说法。那奏折的实际内容可谓石破天惊。说好的您是坚定不移的四爷党呢?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签了,合适吗?
  胤祚完全不知道中堂大人内心的纠结。他如此忙慌,还是因为四哥这回玩大了。他怕十四心存不满,以致兄弟生隙,因而一路上极尽哄劝之能事,体贴入微,亲手替小弟更衣奉茶,揉搓着胳膊腿儿。
  没想到十四全然没有平日里作天作地,无理搅三分的霸王脾气,反倒是一副深受打击、无精打采的模样,委委屈屈地说:“这都是命。我只盼着下辈子生在平阳门巷,远离这富贵天家就好了。”
  胤祚心下涩涩,结结巴巴地说:“别这么说,其实皇阿玛挺喜欢你,可你总跟他老人家不冷不热地对着干……”
  十四眸光一闪,冷哼一声,突然撒娇说:“六哥,我想舅舅了。你跟皇阿玛说说,许他过年的时候回京探亲吧。”他一边说一边拉着胤祚的袖子摇晃,把“六哥”两个字翻来覆去喊了二三十遍,又捂着膝盖叫疼,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胤祚的神色。
  胤祚却没多想,封疆大吏进京述职也是常事。他只当哄小弟开心一般地答应下来,摸着弟弟光溜溜的脑袋瓜叹道:“你还小,我会劝四哥,以后少让你跟着掺和这些事。小孩子就该做小孩子的事情。”
  十四不由一愣,兴奋激动的心绪退下去,四肢百骸中渗透出无限的疲惫和晕眩来。
  他前头十三个哥哥,各有各的神通广大。他能跟这些比他年长七八岁的人精哥哥们斗个旗鼓相当,那是全靠成倍的心血熬出来的。除了额娘,就连他自己,都不再把自个儿当孩子看。
  十四抽抽鼻子,刚想说点软和话,却又听他轻声笑道:“心思用多了,要是以后长成个小矮子怎么办?你只怕还没我十二岁的时候高呢!”
  “你说什么?!”六贝勒府寂静的后院里突然爆发出十四阿哥愤怒的吼声,夹杂着六阿哥上气不接下气的笑,惊飞一群归巢的乌鸦。
  六福晋早叫厨房拿山参炖了乌龟,又做了一大桌子的各色菜式,要给小叔子补补身体。
  弘晨只比十四小了七岁,平日在宫里最亲近这个小叔叔,难得在自己家里招待十四叔。他厚着脸皮赖在席上,给胤祚和十四布菜倒酒讲笑话,上蹿下跳地活像个篾片相公。
  十四刚说:“四哥把几个孩子都吓得避猫鼠儿似的,弘晖进宫才半年,活泼了好些。还是额娘会调理人。”
  弘晨听了暗自偷笑,当即出卖了堂弟:“……弘晖总结得好——要是六叔在呢,我阿玛忙着跟他下棋,钓鱼,逗狗,聊天;我站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也未必有空理我。十三叔总是和颜悦色地帮我们求情,或者拿朝堂上的事岔开话头,一来二去我阿玛就忘了骂我们了。要是……”
  弘晨正眉飞色舞,忽然脸色一变,讪笑着挠头:“喝酒,光说话做什么,您喝酒。”
  十四拿鞭梢敲在桌上,冷笑道:“我呢?还不快说,别以为当着你阿玛我就不敢揍你了!”
  弘晨吐了吐舌头,飞快地说:“‘十四叔喝白水都能惹我阿玛生气。有他在,弘时都成好孩子了。所以可怕的不是我阿玛,而是我阿玛一个人在家。’”
  十四听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嘴角抽搐不已,没好气地哼道:“四哥养的好儿子,果然随了他!”
  他依然是一如既往地偏心眼,同一个孩子,乖的时候就是额娘会调理人;调皮的时候就是随了四哥。胤祚听得捶桌大笑,险些岔了气。
  气氛正在无限欢乐的时候,魏小宝突然提着袍子小跑进来:“十三爷来了。”
  “这个时候?”胤祚诧异不已,一个请字还没说出口,胤祥已经大步迈进了门槛。
  他脸色惨白,拳头捏得紧紧的,身后跟着太医,进门也不和兄弟侄儿称呼见礼,直接对着十四大声喝问:“太子赐的那杯酒,你喝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是康熙四十二年,中间省略的时间是4年,这篇文的预计时间跨度是35-40年,不跨越没法写。
  几个阿哥的态度:
  六:老好人,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十三:太子太蠢,十四不理我,我还是跟着四哥走吧
  十四:小算盘啪啪响,你猜我站谁?
  四:一个谜
  这几章写的都是态度,下章会告诉为什么形成这种态度
  第161章
  “那酒有毒?”胤祚呆呆起身反问。
  十四挥开上来诊脉的太医冷笑道:“假如我喝了呢?你敢跟太子翻脸吗?”
  跟着胤祥的侍卫拱手答道:“回您的话, 十三爷正是从毓庆宫来的。”
  从毓庆宫来?难道太子真的敢拿有问题的酒赏人?十四脸上豁然变色。
  胤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回话, 一步上前扣了他的胳膊肘摁在桌上, 看向那缩在屋子一角恨不得化为一缕青烟的太医:“诊脉。”
  半晌心惊胆战的沉默之后, 太医欣喜若狂地收回搭在十四腕上的手指,如获新生:“回各位爷的话, 十四爷脉象平和,并无大碍。”
  屋里屋外的人不论主子奴才都同时松了一口气。胤祥扣住十四的手瞬间没了力气, 他后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
  胤祚把无关紧要的人都赶了出去,关门闭户,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胤祥揉着额角苦笑道:“这话说来你们只怕不信, 还记得毓庆宫小厨房的德珠吗?”
  十四跟太子接触很少, 一头雾水。倒是胤祚皱眉道:“太子的心腹宠臣、说话扭扭捏捏女声女气的那个掌勺太监?”
  胤祥咬牙切齿地点头:“他跟厨房另一个太监争宠,那酒里头下了助兴的药,谁想太子顺手赏给了十四弟。”
  “什么什么?”胤祚目瞪口呆, 目光在同样僵立呆滞的十四和苦笑不已的胤祥之间转了好几个来回,只憋出一句,“说笑呢吧?”
  十四愣了半天,最后拍着手仰天大笑:“有意思!有意思!”
  不怪他们失态, 而是在这精英遍地走,人人都长了七八个心眼儿的爱新觉罗家, 太子做为金字塔尖儿上的存在,竟然能闹出这种笑话!
  十四笑到最后浑身没了力气, “砰”地一下砸了手上的杯子:“堂堂的大清国皇太子,被两个娈童牵着鼻子走!真是太有意思了,唱戏的都不敢编出这样的戏码!日后龙阳断袖之外,史册上只怕又多出一个新的典故,咱们大清也出了魏王哀帝一般的人物,哈哈哈。”
  胤祚则是闭了眼睛扶额叹道:“皇阿玛这一辈子最爱惜羽毛,怕史书上说他流连声色,连后宫女眷都不敢轻易册封……”
  胤祥仰头灌下一大口闷酒,苦笑道:“我一直觉得他不容易——想要无为,皇阿玛嫌他无能;有心干一番大事,皇阿玛又疑他结党。若是宽仁不计较,兄弟们各自经营谋划,谁都不服他;若是御下严苛,皇阿玛又疑他不孝不悌,深恐将来不能善待兄弟。”
  “可如今我倒有些理解大哥八哥的想法了。”他说着眼中似有泪意,自嘲地笑笑,“毓庆宫哪个月不打死几个太监。一面是不得宠的奴才骨灰成山,一面是太监争宠闹到给主子下药——既无天子宽仁之德,又无天子御下之能。”
  “我和四哥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才遇上这样的主子?”
  “嘁!”十四啧啧笑道,“前半句话还有点大彻大悟的味道,最后一句又傻了。你以为四哥这个时候还在户部熬更守夜地办差,就是上赶着为他人的江山添砖加瓦吗?”
  “你!”胤祥嚯地站起来,心里砰砰乱跳,脑子里闪现过四哥以往的每一次清晰有力的奏对、每一份写得工工整整、力透纸背的条陈。
  是啊,如果这样的人能做太子,如果没正经办过几回差的八哥能得百官称赞;四哥也是跟着打过准葛尔、祭过孔庙、封爵领部的阿哥,他凭什么不动心呢?
  胤祥呆呆地跌坐回椅子上,抬头看向胤祚,却见对方轻轻地点了点头。
  夜里下了一场微雪,盐粒儿般的雪沫子混在冷冽的北风里,飘了大半夜,终于停了。天光微露,趴在大理石案上的书吏浑身一颤,直挺挺地立起来,惊呼一声,却发现周围鼾声如雷,横七竖八、东倒西歪地或趴或靠着昨夜奋战的所有同僚,唯独最重要的那位主子爷不见了踪影。
  “醒醒!醒醒!”
  众人恍然惊醒,扶正了各自的顶戴花翎,面面相觑:“四爷呢?”
  郎中摸出个金怀表一看:“寅时初刻,还不到上朝的时候吧?”
  可是本该熄灭的火盆子被人加了碳,融融的烧得正旺;门口换了厚重的呢绒帘子;书案上横七竖八摊开的账册被人收拢,按数额从小到大码在架上,连边缝都对得整整齐齐的,未看完的本子里还插着书签。
  得,户部一群糙老爷们儿,除了那位爷,谁有这个细致心思和水磨功夫?
  书吏不由咂舌道:“我的亲娘诶!”
  郎中亦是一拍额头,苦笑着扯着嗓子喊:“起来。开工!”
  人家都是,八爷找人办事是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四爷找人办事却是以身作则逼着大家——人家天潢贵胄还头每天一个来最后走,你好意思偷懒吗?
  寅时三刻,早朝的大臣逐渐在乾清门聚集,胤禛就着远远一盏玻璃灯中透出的光,最后一次检查手上的折子,仔细推敲字句。数月心血的结晶,由不得他不谨慎。好在有了康熙一连责罚数个皇子的坚定表态,大多数欠账官员态度已经松动,昨天一天追缴的数额就抵以往一月总和,缴清已经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得益于这份得罪满朝文武的差事,如今也没人上来跟他说话,胤禛将待会儿对奏的话在心里过了许多遍,才出来迎了胤祚,低声询问:“十四怎么样?”
  胤祚叹道:“能吃能睡能骂人,比你强多了。”
  “那就好。”
  胤祚知道他昨天肯定一夜没睡,偏偏早朝之前也不敢喝水吃东西,只能塞了个手炉过去:“时辰还早,找个侍卫值班的营房迷瞪一会。”
  胤禛点头应允。可是刚靠着暖炕躺下,却听得外头一阵吵杂,隔着窗户见官员们鱼贯而入,竟是皇帝提前升朝了!
  康熙一向讲究作息规律,从不轻易辍朝,也不随便早起,这是怎么了?
  众臣工都摸不着头脑。唯一心底有数的马齐笑容满面地踱步过来,准备跟胤祚聊聊当廷对奏的事,结果却见他一脸困容,拉着胤禛的袖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哥哥,仿佛幼兽傍着雌兽一般。
  马齐的脸色活像吃了一万只苍蝇,精彩纷呈,变幻莫测。
  三声鞭响后,皇帝容光焕发地上来,张口就唤:“六阿哥,到朕身边来。”
  胤祚浑身一个激灵,瞌睡虫都吓飞了,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上前,接了梁九功捧着的一本奏折,只头一句他便一愣——因为那正是他自己的字迹,可他却记不得自个儿写过这样一封折子——眨眨眼睛才朗声念诵。
  “……故而库银亏空,根源在于吏治败坏。吏治败坏,根本在于朝廷选材用人制度不明。制度不明则滋生权钱交易,权钱交易则助长结党营私,结党营私则暗生官官相护。故而治理亏空,催逼清缴为下策,养廉治贪为中策,打压朋党、完善朝廷用人机制,方为治本之上策。”
  他停顿了一下,明明是立于至尊的云龙台阶之上,高居于权利之巅,受到君父无限爱重的注视。他却仿佛被猫逼到墙角的小白鼠一样窘迫慌乱,拿着折子的手微微颤抖,半天才念出最后一句:“臣胤祚谨奏。”
  众臣工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大阿哥没忍住“啊”了一声,太子颇为不雅地咳嗽两下,就连八阿哥也蓦地抬头一扫对面站着的胤禛。
  无怪康熙如此高兴,这个条陈可谓是高屋建瓴,把近十年的政治乱局都一语道尽,并且提出了上中下三条解决方案。尤其是号称“治本之策”的上策,更是暗合了康熙打压朋党的心愿。
  也勿怪众臣皇子如此失态,因为这个条陈无可反驳地把“催逼清缴”放在了下策。相当于胤禛数月的呕心沥血,不过只及人家的皮毛而已;即便是有功,也只是苦劳。如何比得这奏对之人,让康熙眼前一亮、如获至宝,来得叫人信服。
  而这个横插一脚抢功的人竟然是四爷的左膀右臂、贴心贴肺的亲弟弟。不少人顿时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胤祚完全不敢看底下四哥的表情,可奏折上又錾着他的印信,只能亡羊补牢似的加了一句:“儿子只是纸上谈兵罢了,房玄龄之谋略易得,杜如晦之决断难有。四哥辛苦数月,儿子不过是拿了他的东西来用,岂敢贪天之功?”
  能干的儿子还谦虚,康熙当然更加高兴,兴奋之下口无遮拦:“能臣干吏都是大清之福,一个都不能少!”
  “噗!”众人顿时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劳心者称臣,劳力者称吏。从古至今,都是说“大官小吏”;古今中外,留名青史的臣子都是被称作“能臣”,哪有叫“能吏”的?
  胤禩致力于挖四哥墙角五六年,但是最大的期望,也不过是把少不更事的十四阿哥拖入己方阵营,万万没有想过居然能够离间从他记事起就孟不离焦的四哥六哥。欣喜若狂之下,当然帮着康熙猛夸胤祚。
  八爷一开口,那些被胤禛逼得差点上吊的文武官员当然乐得随声附和。一时之间,倒真像胤祚立下了擎天之功一般。
  越描越黑之下,胤祚一时百口莫辩,浑浑噩噩地迈出了乾清门,回去细想片刻,磨刀霍霍冲上富察家找马齐算账。
  马齐不阴不阳地顶回来:“上述陈奏、对策进谏原是上书房的职责,那份折子,臣足足写了两个月,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可有一句不实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