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梅檀无可无不可地站起来抖了抖风衣,礼貌性地冲徐思丽点了点头,率先往审讯室走去。反倒是王江宁给他俩这变化无常的表现弄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得快步跟上梅檀。徐思丽也跟着二人反身往审讯室走去,只是一路上她的皮鞋把地板踢得是叮当响。
  审讯室此刻只有戴着眼镜的一位“审讯专家”和一个书记员。
  梅檀挑了最里面一把椅子坐下,王江宁十分识趣地挑了最靠门的一把椅子也坐了下来,把中间那把空了出来。
  徐思丽进来以后先没着急坐,而是走到眼镜男身边,悄声嘱咐了几句,那眼镜忙不迭地点头,对徐思丽一副俯首听命的样子。全都嘱咐完了,徐思丽这才慢慢走到王江宁面前。
  王江宁茫然地眨了眨眼,徐思丽靠近王江宁走了一步,鞋子咣的一声砸在地上,把前面问话的眼镜和书记员都吓了一跳。王江宁见徐思丽毫无商量余地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示意自己去坐中间那把椅子。
  王江宁立刻滚到了中间那把椅子上端正地坐好,而身后的梅檀目不斜视,只定定地看着吴一峰。徐思丽慢慢悠悠地在王江宁身边坐了下来。
  王江宁后悔了,压根就不该和这两尊神仙一起进来。
  徐思丽坐定之后示意眼镜继续,王江宁也才顾得上仔细打量一下眼前的场景。
  惨白的大台灯立在眼镜的桌子上,灯光正打向吴一峰的脸,显得他原本蜡黄的脸上更不见一点血色,简直如同尸体一样,那大鹰钩鼻更是看起来有些瘆人。他被铁镣铐铐着,看起来是没挨什么刑,身上除了有点土还算干净,眼睛低垂着看着地面,也不知道是嫌灯光太刺眼还是认罪伏法的忏悔状。
  眼镜说道:“从头说一遍,听好了,从头说,那人叫什么,干什么的,你为什么杀他,怎么杀的,一条一条给我说清楚。”他的声音很斯文,却有一丝邪气。再加上周围挂的一些刑具,王江宁知道这“审讯专家”应该也不是浪得虚名的。
  “我叫吴一峰。是文曲楼曲掌柜的管家。人是我杀的。他叫吉田有司,是个日本人。
  “六天前,我从酒楼送曲夫人回家,就看到有个人站在宅子门口。夫人和那个人聊了一会儿,挺激动的样子。后来就让我引那人到客房去住。那人五十出头,戴个礼帽,一身西装,留着小撇胡,典型的日本人。不过他中国话说得还挺好,还给我说谢谢。”吴一峰说到这里,停了停,不知在想什么。
  “接着说。”眼镜看吴一峰停了下来,便催道。
  “夫人后来说,那人是她的朋友,叫吉田有司,是个日本商人,在府上住几天,进出府上都随他,让我们不要多管。我却觉得不对劲,夫人一向是爱干净的人,从没让人到府上住过,家里那间客房不过就是不让空房闲置。这个日本男人看起来不像好人,夫人和他也不像交情深厚的样子,于是我就暗中盯着。
  “第二天下午,张妈告诉我,那日本人到夫人房间去谈了很久,不知道在谈些什么,只看到那人后来气冲冲地下楼就出去了,夫人过了很久才出来,看起来像是哭过。张妈去问,夫人也不答,只让张妈张罗晚饭,晚上小姐要回来吃饭。
  “你说的小姐,是不是叫陈婷婷,你去接她,是不是九月七号?”王江宁突然插了一句嘴。
  “不错,正是我们小姐闺名,那天是九月七号。”吴一峰对王江宁这一问似乎也有点吃惊。
  王江宁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眼镜看王江宁不说了,又迅速接上:“接着说。”
  “是。接了小姐回来,天都快黑了。我和张妈就伺候晚饭,小姐问起那人是谁,夫人却十分生气,让小姐不要多问,还把我和张妈也骂了一顿,说那人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他住两天办完事就走了。
  “小姐平时和夫人就不太说话,这一下就更不开口了,我和张妈也是头一回看夫人发这么大火。
  “正吃着饭,那吉田回来了。居然就自己坐到桌边抓了一副碗筷吃饭,夫人也没阻止,小姐就上楼休息了。夫人让我和张妈也下去,她单独和那人吃饭说话,半途夫人还让张妈拿了一壶酒来招呼那人,那人一个人就把一壶酒都喝光了。
  “听张妈说那人讲话胡言乱语的,一会儿说中国话一会儿说日本话,不知道在说什么。我在院子里远远地看着,生怕那人对夫人不利,那人看着和夫人在争执什么,手舞足蹈的。
  “到了晚上,夫人关了宅子的门,我心想,万一那日本人有什么歹意,夫人小姐两人可怎么办。我便和张妈商量了,分头在楼下守夜,要是听到什么动静就冲进去。
  “前半夜是张妈在守,后半夜换了我。我刚在侧房屋檐下抽了一根烟,就听到楼里有吵闹声了,越来越大,还有砸东西的声音,我抄了一根棍子正准备冲上去,就听宅子的门咣当一下开了,有人冲了出去。虽然天太黑,但那肯定是吉田,他的风衣我是认得的。
  “吉田转眼就跑出大门去了,我担心夫人有事,也没去追他,立刻上了楼,推门进去一看,夫人,夫人她……”说到这里,这吴一峰居然哽咽着要哭起来了。
  “继续说!”眼镜冷冰冰地催问。
  “夫人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房间里一片狼藉,抽屉箱子被翻得乱七八糟。”吴一峰说到这里,语气中更添了一丝怒气,嗓音都尖利了起来。
  “我吓坏了。试了试夫人的脉搏,还好夫人只是晕了过去,”吴一峰咬牙切齿,“夫人既然性命无恙,我立刻就准备去追吉田,却没想到这家伙跑得无影无踪了,我只能又回到府上。
  “张妈之前上了楼,照顾着夫人。夫人已经醒了过来,我说去报官,夫人不让,说那人也没打她,东西都是她自己翻乱的,那人既然走了便走了吧,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然后就把自己锁在房里收拾东西。我当时就下了决心,一定要替夫人出这口气!”吴一峰说着说着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嗓音更加尖厉。
  “我到宅子门口再次检查了大门,都锁好了,叮嘱了看门的于老头,晚上一定守好门。后来我就回自己屋睡觉了。”吴一峰说到这里,语气略微平静了一些。
  “你和张妈都不住在那个宅子里,单独在院里的其他屋子住对吧?”王江宁又突然插嘴。
  “对,下人们都在侧房睡觉。不过张妈经常住在宅子里,好照应夫人和小姐。那天晚上是夫人不让张妈住,而且我们看那人既然走了,也就没在意,都回自己房间住了。我肯定不能住在宅子里的。”吴一峰正好逆着光,也看不清对面坐的几个人,谁问他都回答。
  “那天晚上还有什么事?”眼镜转过头来,继续主导问话。
  “没有,那天晚上就没什么事了。”吴一峰摇了摇头,继续低头看着地面。
  “第二天早上,小姐没有下来吃早饭。夫人把我叫了过去,说一大早就没看到小姐,让我开着车去找找小姐去了哪里,是不是去了学校。还让我悄悄地找,不要太声张。
  “我到了学校问了人,说没见小姐来,就赶快回去给夫人报信。夫人很着急,让我带着张妈和几个下人都去找小姐,只留了看门的于老头在家。夫人说,十二点前如果还没找到小姐,就让我先回去接她,带她去警察局报官。
  “我本来想先去报官,找警察来找找,夫人也死活不让,再三叮嘱我们不要声张,一定要先悄悄地找。我们也没办法,就只能跟没头苍蝇一样在街上瞎转。这自然是毫无收获。
  “到了晚上,我看了看表快十二点了,急忙回去找夫人。刚回到宅子,就看见那个吉田,他居然又回来了,就在宅子门口探头探脑。
  “我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他还敢回来?小姐不见了,说不定就和他有关。我从车上抄出一根铁棒,悄悄地绕到他身后,冲着他脑袋就这么来了一下子!”吴一峰说到这里,右手还像真抓了铁棒一样激动地演示了一下。
  众人都不为所动。吴一峰平缓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
  “我把他打倒后,上去一摸,他还活着,就把他拖到车上,开到一个无人的弄堂里。弄醒他后,我就问他是不是对小姐怎么了?对夫人怎么了?他一个劲地摇头,说没有没有,还大叫大嚷的,我怕有人听到,一着急,就扯下裤腰带勒住他的脖子,下了狠手,没一会儿他腿就直了。”
  眼镜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问话道:“后来呢,你怎么分尸抛尸的?”
  “我当时就想,我弄死他也没人看见,把尸体扔了也没人知道。我给他弄到后备厢里去,开着车又回到宅子后门,到后厨取了一把大菜刀,随手拿了几个麻袋,就准备找个地方把他给解了,扔到江里去。
  “我本来是打算往江边走的,结果夜里路太黑,我心里也发慌,路上颠簸,还把车灯给弄坏了一盏。后来就跑错了道,一直跑到了将军山脚下。
  “这时候想再折回江边就来不及了。没办法,我只好一路往山上开,找了个空旷点的地方,拿出刀来把他给剁了,扔到了路边,衣服什么的都烧了。后来就开车回去了,开到半路把刀随手扔了。”
  “这么说,你是一时激愤?”接着眼镜阴阳怪气道,“我听说,那曲夫人一直独居,你如此在意这曲夫人,莫非,你和这曲夫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日本人莫非和曲夫人有什么纠葛,你心里嫉妒,这才痛下狠手?”
  那吴一峰一听这话,几乎愣了两三秒,猛地一抬头,要不是给铁镣锁在椅子上,他几乎要挣扎着站起来冲眼镜扑过去,一阵声嘶力竭地怪叫:“放你娘的屁!”
  眼镜显然很清楚他被锁得结实,冷笑道:“这么激动,这是给我说着了吧?”
  吴一峰脸上的肉都在抽动,恶狠狠地盯着眼镜。
  王江宁突然插了句:“吴一峰,陈婷婷也是你杀的吗?”王江宁其实现在已经完全糊涂了,只能诈唬一下吴一峰看能不能出点料。
  吴一峰听到王江宁这句话,如同被雷击中一般,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向王江宁,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了句:“小姐死了?”声音十分含糊,也亏得王江宁半听半猜才知道他想说什么,王江宁大声说道:“没错,在长江里发现了陈婷婷的尸体。是不是你做的?”
  吴一峰却没有再接话,反倒是眼镜和书记员一起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眼镜冲着书记员大喊着:“快,快去找医生!”书记员惊慌失措地向门口冲去。
  梅檀迅速站起,快步上前一看,只见吴一峰浑身发着抖,嘴角一缕鲜血直流。
  王徐二人迅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咬舌自尽?!”
  仿佛是印证着二人的猜测一般,吴一峰突然张开嘴,喷出一大口血来,他的下巴和前胸顿时被血染红了,离他最近的眼镜被喷了一脸血。王江宁看得真切,吴一峰嘴里还吐出了一个东西,正好落在他被捆着的右手边。
  那是一块还在微微抖动的舌头。
  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徐思丽和梅檀都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只有王江宁又更靠近了吴一峰。他看得清楚,吴一峰用手沾着血,在地上写了三个字——
  不、是、我。
  第二十四章 初探曲府 (2017.3.15)
  吴一峰被送进了手术室。门外,王江宁摇头叹道:“唉,也不知会不会死。”他身边站着梅檀、韩平还有徐思丽,这三人都默然不语。
  老张刚洗完手过来,听到王江宁的话,随口道:“放心吧,死不了。”
  王江宁半信半疑:“咬舌还不死?那说书的不是常说,大侠英烈,被敌人抓了,宁死不屈,咬舌自尽……”虽然刚才是老张第一个赶着去急救,吴一峰才能被活着送到最近的金陵大学鼓楼医院,但在王江宁心中,法医毕竟是管尸体的,救人的本事存疑。
  老张眼睛往上一翻,没好气地说道:“基本上都是胡说八道。舌头上是有大动脉,问题是大部分人根本咬不到自己的舌根。有些像你这样听信咬舌自尽的,下了狠心就咬下来一块舌尖,除了疼得要死,屁事都不会有。姓吴的能咬下来这么大一块已经很不容易了!大部分咬舌而死的,都是创口出血呛进气管,给窒息憋死的。他倒没有,就是疼晕过去了……我说你俩能先别吐舌头了吗?”
  王江宁和韩平立刻闭嘴,停止了咬舌根的尝试。
  “你怎么看?”徐思丽微微一甩头发,小声问王江宁。
  “蹊跷。本来我查到吴一峰这里,主要怀疑的是他和陈婷婷失踪有关。”说到这儿,王江宁偷偷瞥了眼徐思丽,见她没什么反应,才放下心继续道,“虽然也有线索把他和碎尸案连到一起,可是他不太像是凶手。你看他,功夫好,不惜命,那么痛快把案子交代清楚,立刻自杀。但是在我怀疑陈婷婷也是他杀的之后,他拼了命也要写血字否认。不合理。更何况,他说的很多细节,和线索对不上。”
  “但至少他知道的不少。”徐思丽露出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
  “对,他知道的肯定不少。现在我们知道了死者叫吉田有司,是日本人。这方面你那边有什么情报吗?”知道了死者名字,查出来的希望就很大了。王江宁知道,徐思丽手上肯定还握着不少东西。
  “已经派人去核对入境记录了。但是别抱什么希望。现在的日本人,还有几个是走正规手续进来的?”徐思丽带着些嘲讽道。
  王江宁尴尬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该顺着徐思丽的意思跟着损两句尸位素餐的官员还是要骂日本人居心叵测。不过徐思丽没等他接茬,就自顾自地继续说:“我现在更担心的,是那帮清朝余孽,抓了你之后,这帮人就跟消失了一般。船行的火如果是他们放的,那吴一峰也脱不了干系。”
  王江宁在心里默默点了点头。那帮光头乱党们手上还欠着小黑皮一条人命,再加上离奇自杀的小杨、船行的陶长根,王江宁是断然不会忘记的。而且他也对那群人心有余悸。
  “徐长官,您要的情报。”一个小跟班捧了两本卷宗,跑步从外面进来。徐思丽接过卷宗,小跟班敬了个礼,转身离开。徐思丽翻看时,王江宁伸长了脖子想蹭两眼,徐思丽却微微往怀里一收,冲着王江宁一瞪眼。
  王江宁只好识趣地收回目光,和韩平说起闲话来。心里免不了暗骂,说好的通力合作呢?
  这时,手术室的门开了。王江宁一跃而起,迎上医生问:“大夫,情况如何?”
  医生摘下口罩说道:“手术比较成功,还有些出血,但是生命没危险了。患者还在昏迷,诸位长官如果有什么问题要问,只能等他醒过来再说。”医生顿了顿,又道,“不过他已经说不了话了,要问问题只能写字。”
  这些都在众人的意料之中。吴一峰的命能保住,就是最好的结果,总有地方用得上。
  那边徐思丽已经开始雷厉风行地给手下布置起任务,要把吴一峰牢牢看住。王江宁走到梅檀身边,小声问:“教授,这边没什么要忙的了。我打算去吴一峰的雇主,文曲楼的老板娘曲文秀家里去探探虚实。您要是忙的话……”
  话刚说一半,梅檀打断道:“我和你一起去。”语气中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曲文秀是陈婷婷的亲妈,王江宁知道梅檀肯定会跟去。但是他去了,徐思丽八成也要去,这一对要是在曲家再闹点什么名堂来可怎么得了。
  看样子也拒绝不了。王江宁无奈地点了点头,转头看徐思丽。徐思丽已经把任务交代完,也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王江宁说:“曲家现在嫌疑最大,不管是碎尸案,还是那个女学生失踪的案子,现在吴一峰说不了话,就只能去撬开那个曲夫人的嘴了。我是肯定要去的。女人有对付女人的方法,你们几个都不行。”
  “司机,去曲府。”也不管目瞪口呆接不上话的王江宁他们几人,徐思丽已经上车,“你们去不去?”她反倒回头问。
  “去去去。”王江宁有些同情地看看梅檀,梅檀却只是握了握那串手串,表情凝重。
  车子弯来绕去,钻进了石婆婆巷,曲府就在这里。众人站在宅子前细细打量,心中暗赞大气,光这个铁门就与寻常人家不同。一般的大宅都是铁栅栏,这个却是货真价实的整扇铁片门,把宅内景象遮得严严实实。韩平抢着上前,咣咣咣把门敲得震天响,但是并没人答应。
  “没人?”韩平纳闷。
  王江宁正要上前查看,那边徐思丽已经快步先走到了门边,按了按墙上一个小东西。
  “电铃。”徐思丽讲解道。
  韩平也是身经百战了,居然没有很尴尬,嘿嘿笑了笑,站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