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张姑娘很健谈,认为自己早来京城数月,便把自己当成了半个东道主,如数家珍地向傅百善介绍起今日赴宴的各家闺秀。那穿月白立襟衣领镶貂毛的是并州知县的长女,那穿宝蓝如意牡丹纹长裙的是荆州通判的次女,林林总总的不一而足。
  这其中最出彩的当然是彰德崔家长房的姑娘崔文樱,师从当朝书画大家蔡夫人,小小年纪就已经名声在外,十二岁时就以一句“俪影印窗翠,华荫入座浓“被誉为京城第一姝。
  崔文樱不但出身贵重姿容娟秀,其家世更是让人啧啧称道。
  彰德崔家自不必赘言,她的姑父刘泰安是元和四年的探花郎,生得文采风流更写得一手锦绣好文章。她的表弟刘知远自幼天纵其才,三岁就能背《论语》,八岁就已经破题制文了。明年开春就要下场大比,如若得中就是历年最年青的进士了。
  傅百善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心想要是此时裴大哥在这里,两人坐在梅树下一起畅饮一壶梅花酒也不错。
  在广州时,曾姑姑便极喜欢淘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大凡制香料做膏子酿美酒,都想要去一试身手。那几年里,曾姑姑就爱带着人做这些东西,当然也摘取过梅花酿造过梅花酒。
  广州的梅花开得早,腊月过后的梅花便开得极好了。梅瓣容易掉,所以采摘时要格外小心。每年的龙抬头前,采摘干净的花,用流水轻轻地冲洗后,放在竹筛里沥干。在净白瓷坛里先放入一捧梅花,倒入三蒸三酿的秋露白,再放到阴凉的地窖里进行保存。
  来年白雪飞扬之际,酒里的梅花被秋露白浸熟之后,花瓣花蕊的形状仍然可以保存完好。红梅酒的颜色泛红,白梅酒却清冽入水,各有各的千秋。此时就可以邀上三两好友到山间野壑的梅林里,一边嗅闻馥浓的香气,一边饮用散发着浓郁梅花香味的梅花酒了,真是想来就叫人神往。
  傅百善正在遐想曾姑姑亲手所制的梅花酒时,就见先前奉命而去的仆妇扶着一面相苍苍的老妇回来。崔文樱见状忙紧赶几步扶住她,关切问道:“老师怎么到这里来了,阶梯又多大概不好走吧,为何不唤我过去服侍?”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蔡夫人,她不过半百的岁数却已满头华发,身穿一袭蓝紫色底织暗花折枝菊花纹的褙子,一双时常微眯的眼睛周围也布满了细小的纹路,瘦削的脊背却挺得笔直,神色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独断。
  蔡夫人慈爱地望了一眼这位女弟子,侧头道:“那些老学究看了你们几个的文章后评出了优劣,又忙着去品评那些举子们的诗才了。我左右无事,权当练练腿脚,就拿着这些诗作过来看看京中又出了哪些才女!”
  蔡夫人扬起手中的纸张吟道:“数点梅花琴底雪,一瓯清茗画中仙。这句写得最为应景出彩,几位老大人一致评定其辞致雅赡金辉玉洁,是今日的翘楚,我观这字迹应该是樱姐你写的对吧?”
  崔文樱双手交叠谦谦一福,轻声道了个“是”。
  蔡夫人又道:“矫矫胡为心亦随,不念从前傲霜雪,这是哪家闺秀写的呢?用句如同缀玉联珠卓尔不群,令人击节赞叹。”
  人群中那位并州知县之女靳佩兰排众而出,向前深躬为礼,蔡夫人脸上浮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容,微微颔首示意。
  蔡夫人接着又道:“梅乎梅乎本清绝,花如白玉枝如铁。这句形容梅花的诗句却是天真自然质朴无雕饰,读来似乎还有一丝童趣在里头,看着是大俗实则是大雅,写出这等诗句的人心胸定然是个开阔的孩子。”
  傅百善只听身边一声惊呼,却是张锦娘捂着嘴叫了出来,双颊涨得通红,羞得眼睛都不敢抬,喃喃道:“这首诗……是我的!”话语落下,却站在远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找兄长代笔的诗词竟然得到了蔡夫人的大力褒奖。
  站在右首末尾的崔文瑄手中的绢帕几乎要扯烂,眼中的委屈不服险些跃然而出。凭什么,凭什么自己费尽心力的诗作竟然名落孙山!
  210.第二一零章 驳斥
  一阵略带寒意的微风袭来, 吹得梅枝上新落的雪粉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蔡夫人品评完诸位闺秀的诗作, 细细地摩娑着怀里的珐琅彩掐丝竹柄暖炉,又靠着椅子歇了一会才漫不经心问道:“这里有十八位姑娘, 却只有十七篇笔墨,不知是哪位交了白卷?”
  傅百善一怔,这又不是稚子上学堂, 不按时交课业还要受先生责罚吗?
  但她素来胆大, 从前在宫中女官出身的曾姑姑面前都不怎么怕,在这等场面上更不会胆怯。而且她乘承自家娘亲的教诲,向来不多考虑是否会丢面子之类的事情, 便踏前一步蹲身福礼,坦荡承认道:“是我交了白卷,因我自小就不喜欢这些东西,所以写不来诗做不来词,还请夫人原宥!”
  蔡夫人将茶盏搁在一边,鼻翼边上深刻的纹路重重叠在一起,上下打了傅百善几眼。见她虽不是浓妆艳抹, 但衣料精致配饰华美,头上金簪镶嵌的东珠颗颗匀等莹润, 心下的不喜便更胜三分。
  撩了一下眼皮, 蔡夫人冷声讥诮道:“我倒是佩服你这份胆气, 只是你胸无点墨却是如何进了宫选名册的?你父你母就是这般放纵于你, 一个不喜欢便敷衍了事?要是日后你有了婆家, 又如何去辅佐夫君?日后你有了孩儿, 又如何教养他们成才?”
  崔文樱心头一跳急得不得了,她对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傅姑娘总有一点莫名好感,此时眼看她受到责难便有些感同身受。但是蔡夫人的规矩甚大,她也没这个胆子敢上前出言帮衬。
  束手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的崔文瑄几乎要笑出声来,心头那点不忿早就不消而散,兴致勃勃地左瞧右看。本来她费尽心思所做的诗作没有得到首肯,长姐的诗作却独占鳌头,让她颇不自在。但是此时看见这位气度出众的傅姑娘被蔡夫人当众数落,还一句比一句严苛,相比之下自己的那点失落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傅百善慢慢直起身子,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使得她长眉漆黑肃然杏眼沉静如水,“请夫人口下留德,我父我母是这世上最称职的父母,他们二人对我自小严厉,从来不会故意放纵与我。何况不会吟诗作对并非就是胸无点墨,至于我日后何辅佐夫君和教养孩儿就不劳夫人记挂了!”
  这话回得铿锵有力,蔡夫人一阵愕然之后面上更加不虞。
  她微微腊黄的脸颊浮现一抹病态的酡红,伸手将那张空白的纸笺随意轻拂于地上,不屑道:“东汉时班婕妤所著《女诫》,里面曾述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好女子当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大可不必辩口利辞也。”
  这却是明言指责傅百善不但不能承认自身的错误,还不肯听人言尽逞口舌之利,从而失却了女儿家的本分。蔡夫人是当世公认的书画大家,向以品德高洁著称,要是让这等狠厉的指责之言扣在头上,于女儿家可绝不是一件好事情。
  园中诸女一时噤若寒蝉,面面相觑之后都袖手站在一边不敢多言。
  傅百善双眸霎时冰寒若高崖下幽静的深潭,伸手理了理大氅扣眼上的赤金蓝宝坠角,嘴角微不可闻地一声冷嗤后,昂头朗声道:“……古之贞女,理性情,治心术,崇道德,故能配君子以成其教。是故仁以居之,义以行之,智以烛之,信以守之,礼以体之。匪礼勿履,匪义勿由。动必由道,言必由信。匪言而言,则厉阶成焉;匪礼而动,则邪僻形焉……”
  一字一句字字珠玑,洋洋洒洒毫无阻涩,正是前朝仁孝文皇后所著的《内训》。
  这等鸿篇巨制全文二十章共万余字,是被历代大儒名家奉为女子行为道德的规典。此时由傅百善嘴中侃侃而出,却是在反驳蔡夫人先前说她是胸无点墨的断语。试想,若真是胸无点墨之人,又怎能将文皇后这篇古奥难懂赘赘万言的著作背得如此娴熟?
  从傅百善张口背诵出第一段文皇后的内训时,蔡夫人心里便“咯噔”了一下。及至后来,那女郎越背越顺滑,平和无变化的语调和那双湛然有神的双目,却让此时的蔡夫人如坐针毡。
  “……若夫恃恩姑息,非保全之道。恃恩则侈心肆焉,姑息则祸机蓄焉。蓄祸召乱,其患无断。盈满招辱,守正获福,愼之哉!”
  两刻钟后,傅百善背完《内训》的最后一章外戚篇,姿势极优雅地左右手互为交叠状,微微躬身为礼后抬头温和问道:“夫人看我……尚算胸有点墨否?”
  这话问得实在是打脸,蔡夫人不由瞠目结舌。又实在说不出眼前女子无才,于是脸色可见地变得煞白,嗓子眼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呼噜呼噜”地直冒粗气。
  蔡夫人出身没落官宦之家,生性耿介不知变通,又自恃才华生平最是看不惯没有才学却滥竽充数之辈。今日被邀来品评文章,第一眼就看见厚厚的诗作里面夹杂了一片空白纸,就武断地以为这定是江南哪位豪商之女买通内宦,强行参加宫选来博取富贵荣华的。
  就是这般心态,蔡夫人才故意出言不屑,想让这不学无术之辈当着众人的面大大地丢一回丑,好知道天下间不是任何东西都可以用金银买到的。不想,人家竟能将长达万字的《内训》倒背如流,这岂是一个寻常之人能做到的?
  此时园中细雪初停,就见那穿了鸭青净面大氅的女子身姿笔挺,面上的神色淡然,浑身的气度自不必多说了。站在那里远远的睥睨过来一眼,便视尔等如同庸人草芥一般,那般凌人之势又哪里是什么江南豪商养得出来的庸姿俗粉!
  蔡夫人梗着脖子“扑哧扑哧”地一阵急喘,心急之下又羞又臊,说出去的话却像沟渠里淌出去的水一般又收不回来,一时间面上热辣颇有些无地自容。她活了半辈子将近日薄桑榆之年,竟然在一个小丫头身上看走了眼。
  崔文樱知机,见状忙上前一把紧紧搀扶住身形摇摇欲坠的蔡夫人。
  园子里僵持不下的氛围终于有所松动,崔文樱一面迭声唤着周遭的丫头婆子将人送回去歇养,一面回头跟诸位闺秀切切解释道:“老师的头风又犯了,这病说来甚为磨人,一个不好就头晕目眩,手足都无法自主。我本是一番好意才相请老师前来,谁想竟惹得她老人家病发,实在是我的罪过!”
  蔡夫人双眼紧闭趁势一歪,步履蹒跚地被仆妇们搀到敞椅上缓缓地抬走了。回过头来的崔文樱嘴里喃喃道歉,说搅扰了大家的兴致,实在是对不住,又泫然欲泣地站在那里,面向众人深深敛衽为礼。
  美人含泪带泣实在是一副再美不过的美景,更何况梅花盛景之下,荏弱的女孩仿佛弱不胜衣。白色水貂毛领的掩映下是一张小小的脸盘,眉头微微蹙着,眼角的泪水似坠非坠,纤细的身形仿佛一阵清风徐来就可吹拂不再,让人心中怜惜不已,仿佛他人再多说一句重话就是罪过了。
  众闺秀见崔文樱将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都不由相顾动容。本来蔡夫人当众出言训斥折辱傅百善,众女都觉得过于苛求了。此时崔文樱一出面,再看逐渐远去敞椅上的蔡夫人双目紧闭一脸衰败的模样,便又觉傅百善有些过于咄咄逼人了。
  引起这场纷争的罪魁祸首傅百善孑然站在场中,脸上的神情依旧不卑不亢。
  崔文樱先前对做不出诗文的傅百善还殷殷相询,此时却极冷淡地一颔首,就招呼众闺秀回屋子里用些热茶点。傅百善自嘲地一抺鼻翼,她倒无所谓这些人的态度,只是有些头疼回去后怎么跟自家娘亲交待?总不能说到这自己干的第一件事,就把“京城第一姝”的师傅给气得抬着出去了吧!
  走在前面的张锦娘不住地张顾自己身后,就见先前在众人面前侃而谈的女郎,独自一人在树下踽踽徘徊。心下便忽生了愤闷和悔意。重重地一跺脚后折转身子,快走几步奔到傅百善身边,昂头道:“傅姐姐怎么这般慢,我等你一同进去好了!”
  傅百善有些讶然地望这个紧紧抓住自己胳膊的女子,想不通她为什么此时非要跟自己这个明显受排揎的人站在一起?
  正要出言相询,就见前面悉索的脚步声尽处,一位身穿月白立襟衣领镶貂毛的女子俏生生地站在彼处,正是今日受蔡夫人褒奖的并州知县的长女。靳小姐有些不耐烦地道:“你们两个还要疯到什么时候,快些过来吃完茶点就回去吧,这天寒地冻的还不如在自个家里呆得舒坦!”
  这位靳小姐给人的印象是孤芳自许的,此时却一脸自来熟的语气,傅百善颇有些摸头不知尾的懵懂。
  一旁的张锦娘早已笑弯了腰,附在傅百善的耳边吃吃道:“靳姐姐最是面冷心热,更何况年前她想拜入蔡夫人门下学习,也被好生呛了一顿,说她行止全无典范字迹拙劣如同幼儿,不堪为她的弟子,气得靳姐姐三个月都没出家门。刚刚却又被蔡夫人褒奖,说她‘用句如同缀玉联珠卓尔不群,令人击节赞叹’。不过短短半年工夫,今日倒是一雪前耻了!”
  靳佩兰恨恨瞪了张锦娘一眼,才侧身颔首道:“我性子一贯懒惰,不擅与人交际。方才就仰慕傅姐姐风华,只是不敢上前攀谈,日后若是得空还望姐姐与我多多往来!”
  傅百善倒喜此女坦诚,嫣然一笑伸手与其相接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211.第二一一章 晋王
  与问梅轩隔了数丈远的楼阁与飞廊的连接之处,有一处小小的拐角平台, 方圆不过几丈宽, 四周皆是雕刻精美的镂空石窗, 或是仙桃葫芦,或是福寿延年。从外面看不清里面,从里面却可以瞧清楚外面。
  这块宝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又处在整个庄子的风水之处,不宜建屋构梁。工匠师傅又不愿糟蹋,便建议主家从岭南大费周折地运来红色吉土, 培植了一株名贵至极的五宝照水梅。
  眼下正是花季, 抱臂粗细的树上枝条下垂,形成独特的伞状树姿,形容曼妙极尽妍态。一棵树上同时开了近白、粉红及白底红纹或白底红斑点的碟形花朵,花瓣或单或重如同五宝照水故此得名。
  此时树下正站了几个轻裘缓带的男子,其中一个头戴仁风普扇玉冠的年青男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不悦道:“这女子性子如此桀骜,一言不合便让师长如此没脸, 倒底失了女孩的贞静温柔!”
  站在一旁的一个刚刚成年的少年围着上好的青狐斗篷, 秉性稍显文弱秀气, 闻言摇首反驳道:“三哥这话以大盖全,蔡夫人虽然得高望重享有盛誉, 可也不该对初次见面的女子妄下断语, 更不该出言辱及人家的父母。我倒是觉得这位女子说话干净磊落, 行事有男儿的侠气!”
  少年说完话, 侧头望向一边雍容沉郁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道:“父皇,我说的话是也不是?”
  正负手观赏那株五宝照水梅的男人,浑身上下无半点雕饰,只一身寻常的灰蓝色棉布袍子。识货的明眼人却看得出这是喀什国进贡的盘绦文锦,此锦在深蓝色八枚三飞经面缎纹锦地上,以枣红、香黄、虾青等彩色绒线片金线为纬纹,采用通梭织盘绦骨架,片织土黄色勾莲纹,整体明暗相间朴实无华,却给人一种厚重繁复之感。
  男人转过头来,双鬓已然微霜,眉宇间威仪深重望之令人生畏,正是当今的皇帝陛下。他拈了一朵白瓣褐蕊的梅花在手中,缓缓把玩道:“今日你二哥这做主人的没在府上,我们父子几人便满园子乱窜,还对即将宫选的女子评头论足,实在无礼至极!”
  头戴仁风普扇玉冠的三皇子应昀哑然失笑,摇摇头后恭谨退在一边。他今年二十有五,徽正四年被封为晋王,延禧宫中崔婕妤是他的生母。
  崔婕妤在大内诸多宫妃中算得上出身寒微,最早曾是服侍皇帝的司寝宫人,颜色只能说是清秀可人。但是她性情向来温柔谦恭,所以一直在皇帝身边随侍。因为在朝堂和内宫几无外戚臂力,所以她在生下三皇子后第五年才从低等的嫔晋位为婕妤。
  也许正因为这样,晋王殿下生性内向敏感谨慎多思,从小便以聪慧明理体恤文弱著称。稍长之后更是才华外露天资过人,十八岁起便奉皇命在翰林院主持修葺历朝历代的文史经卷,尤其是近年来很得诸多文臣的称许和赞誉。
  少年人是四皇子齐王应昉,徽正元年出生,今年刚过十五岁,因为自小先天不足身子显得有些羸弱。在这孩子十岁之前,宫中太医院常年有人值守在坤宁宫外,时时注意他的饮食起居,连他身边侍候的乳母们的一汤一饭都是有定制的。
  大概因为得来不易,张皇后把唯一的子嗣看得跟眼珠子一样,齐王殿下便养得过于金贵,听说小时候连坤宁宫的大门都没有出过。这还是近两年才稍稍好些,偶尔还跟着父兄在外走动一二。
  俗话说养于妇人之手的男儿心肠格外软些,传说这位齐王看见春花凋谢飞雁南回,都要在宫室里伤心老半天。闻说之人感慨这孩子仁心的时候,私底下却暗暗可惜。所以即便他地位尊贵是中宫皇后所出的嫡子,朝臣们也只当这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听着两个儿子的议论,皇帝淡淡扫视了一眼那渐行渐远的绾红身影,忽然饶有兴趣地垂眸问道:“老三,你一向心平气和不随意评价人,今日的话语里头怎么这般焦躁?”
  晋王心里一惊,脑中便如一锅即将沸腾的开水一样哗哗作响,抬头就见一双冰寒意的眼睛直直望过来,自己心底的那点秘密仿佛如雪见火一般被人洞察。忙踏前一步垂首恭敬道:“儿臣见蔡夫人如此老迈,又想起她毕竟是学识渊博之人,今日却在小辈面前如此狼狈,心里不免对那位朗朗背诵内训的女子有几许迁怒之意,让父皇见笑了!”
  皇帝不以为意地一抬手,没有就这个话题再多说一个字。背手迈向柏木铺就的之形回廊,温文和煦道:“联听说这庄子的最高处,你们的好二哥还悄悄藏着几株世所罕见的绿萼梅,其风姿比这五宝照水不遑多让,今日不去看一眼实以为憾事。”
  晋王待人走完后故意缀在末尾,不引人注意地用袖子抹了一下额头上急出的冷汗。有这样一位时时如同巍峨高山一样令人仰止的父亲,也不知是自己的幸还是哀?
  他脚步欲动时却回想起先前在梅树下泫然欲泣却顾全大局的彰德崔家长女,那等“腹内有书气自华”的世家气派,哪里是寻常女子能比拟的?崔家族学在天下各路院学当中一向执掌牛耳,两年前自己的王妃还未过门就病逝,若是趁此次宫选将这崔文樱迎为王妃,那江南道的学子不就能毫不费力地收归自己麾下了!
  小汤山上绵绵的飞雪时有时无,此时天际仿佛又亮堂了一些。
  冬日的太阳终于出来了,微弱的日光从遥远的棉絮状的云朵边撒开,透过参差的梅枝,淡淡地映在晋王白净儒雅的脸上,仍然是一多半的阴影。他猛地回过头,从石窗处深深地看了一眼问梅轩绯色的廊柱和碧绿的琉璃瓦,这才大踏步走了出去。
  山顶处果然有几株丈高的绿萼梅,枝形奇异扭曲,也不知道是如何生长的,枝杆似乎从根部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扭转,却又有一种令人击节的和谐美感。众人围在树下啧啧称奇,天地造物者的鬼斧神工实在是叫人神往。
  绿萼梅的花萼是深绿色,花冠是浅绿色。气味清香怡人,贮于囊中历数日不散,香味愈发浓郁,有梅中香王的美称。
  四皇子应肪跃跃欲试,忙不迭地吩咐随从摘取一些匀净完整含苞未放地带回去。他久病成医,自然晓得梅花质轻气香,味淡而涩,温和性平,能够调理脾胃疏理气血,但却不会伤阴,用来配药最好不过。
  皇帝似乎也起了兴致,背着手看着几个小宫人手忙脚乱地拿着纱布巾帕,在树下小心翼翼地接着,仿佛那上面结的是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人参果一般。
  晋王看着眼前一片和乐融融,不知为何却感到一阵刺眼。驻足一会后见无人注意,借口要吩咐人安排一下茶点,便悄无声息地出了园子,一个面貌普通的青衣内侍忙知机地跟过来听候差遣。
  晋王紧走几步,站在一处无人的僻静地,见周围一片空旷无遮无挡,绝对无法藏人在暗处,这才停了下来。背了双手仿佛在欣赏远处的美景,嘴上却低低问道:“……怎么样,都安排好了吗?”
  错后一步的青衣内侍连头都未抬,连脸上的神情都没变一分,“请殿下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我们的人手四下放着,保管万无一失,单等陛下出庄之时,就是殿下立不世功勋之际!”
  晋王满意地点头,喟然长叹道:“父皇已届知命之年,却迟迟不肯立下储君,就眼睁睁地看着我和秦王斗来斗去。这些年我苦心孤诣谦恭做人,终于拉拢了些朝臣的信任。可秦王也没闲着,你看那些武将出身的,十之五六会选择他来支持!”
  青衣内侍是晋王多年的心腹,知道叵测的现状已经让这位一贯沉稳的主子爷心急了。但是想到所谋划之事的凶险,还是忍不住劝道:“延禧宫崔娘娘处,殿下还是知会一声吧,她一向劝您不要急功冒进,说会惹出事端的……”
  晋王猛地一回身,眼中狠厉异常,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温文尔雅,“莫要与我提及与她,若非她出身卑贱,我怎么会落到如此尴尬的境地?不要争不要抢,难道那至尊之位就会从天上掉下来不成?都是父皇的儿子,凭什么我不能去争?”
  青衣内侍惶惶然,低头立在一边不敢言语了。
  晋王沉默了一会儿,嗓子里透出一股难得的萧索之意,“祁书,你自小在我身边服侍,我也不再瞒你。不是我心急,这几年我跟秦王明争暗斗,他伤了我,我也伤了他。你想,若是有朝一日他上位当了君王,我还有活路吗?再有底下的这些小兄弟一年比一年大,难免不会有自己的小心思。到时候我双拳难敌四手,便是眼下的日子也不能长久了!”
  这话总透着一股子莫名的不详,叫祁书的青衣内侍再顾不得其他,砰地一声跪在地上道:“主子爷是天家血脉,哪里就至于此般状况……”
  晋王忽地桀笑了一声柔声道:“哪至于此?当年父皇登基时,他的一干兄弟如今可还存活一人?坐在那张位置上的人,哪个手里没有沾染血脉至亲的鲜血?哼,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后世的史书便由着他们任意篡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