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节
  马文才值夜的两位随从自然也受了惊吓,一直在试图叫醒抽搐的马文才,却根本没办法让他从噩梦中清醒。
  “你们还愣愣愣着干嘛,去,去叫徐之敬来看看啊!”
  傅歧吓得牙齿也在打颤。
  “马文才不会是有羊角风的隐疾,晚上突然发作了吧?”
  有恶疾者不可出仕,疾风当场就变了脸色,大声解释:“我家公子从小易做噩梦,厉害的时候就是这样,不是什么抽风的隐疾!”
  “好好好,不,不是羊角风……”
  傅歧见马文才抽搐成这样,怕他咬到自己舌头,连忙找了个东西塞在他嘴中,就这样还在心惊肉跳。
  疾风从小跟着马文才,哪里见过他被人这么“作践”?看着他这个样子,即便是男儿眼泪都要下来,也只能强忍着难过扭过头去。
  追电在傅歧嚷嚷的时候就已经出去请徐之敬了,细雨则是最细心的,见他们家公子只是抽搐,表情却并不怎么狰狞,也没有羊角风病人那样口吐白沫之类,连忙出屋找了水盆,也不管自家主子会不会因此着凉了,拿着冷帕子就往马文才额头上按。
  这样的寒意应该马上将人惊醒的,可马文才却只是抽搐的没那么激烈了,
  屋子里傅歧三人束手无措的看着马文才抽搐着,却只能一筹莫展。
  现在已经是凌晨,运粮船里最好的几间舱房都已经腾出来布置给了这一行人,几间舱房都紧挨在一起住着,有人这么来来去去,自然立刻就惊醒了隔壁左右之人。
  若不是现在是在水中安全的地方停泊着,被惊醒的陈庆之几乎要以为又和上次在钱塘一般遇见半夜有人偷袭,他披起衣,正准备出门看看,隔壁的追电已经带着徐之敬过来,见了倚在门前的他连忙施礼。
  待听说是做梦魇着了无法清醒后,陈庆之哑然失笑。
  高门士族就是高门士族,哪怕再怎么不同寻常少年,在娇贵这一点上都是一样的,不过是做了噩梦,竟如此兴师动众。
  他自己家中也有孩子,当年尚幼时做噩梦了,也不过就放任他们哭一哭,连哄都不哄的。
  听完原委后,陈庆之哭笑不得地又回了房,只让值夜的侍卫在有消息了以后告之他一声。
  陈庆之自持身份不愿兴师动众,梁山伯和祝英台却是根本坐不住的,梁山伯还好,至少穿戴整齐的出来了,祝英台就住在马文才隔壁,听到半夏喊醒她说隔壁有什么不对时,干脆就随便裹着被子赤着脚往隔壁跑。
  一群人如临大敌一般围在马文才的睡榻前,徐之敬仔细观察了他几下,然后松口气道:
  “不是痫症,我看他眼皮跳动,好像真的只是魇着了醒不过来。被魇最消耗心神,我这就设法让他醒过来。”
  听到真的只是做噩梦,所有人才总算松了口气。
  祝英台此时披散着头发,又裹着宽大的被子,在灯光下说不出的阴柔端丽,可这时候所有人都注意马文才的动静,谁也没注意到她身上的不妥。
  等知道马文才没事了以后,大家的心神也都松懈了下来,梁山伯的余光不由自主地被祝英台吸引,不停地向着祝英台瞟去。
  披着一头鸦羽般齐背长发的她紧抿着嘴唇,稍显冷艳的侧颜在灯火的映照下,竟似乎微微笼罩上了一层光晕。
  ‘她原本头发应该更长,为了乔装男人,这般漂亮的头发都被裁短了。’
  梁山伯脑子里胡乱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口中也有些发干。
  终于,他像掩饰什么一般转过了脸,挤到了马文才的床榻边。
  似乎唯有看着马文才,用马文才那些凶恶的警告提醒自己,才能让他不险到可怕的境地之中去。
  “他以前就做噩梦的,就是没这次这么厉害。”
  可就像是老天故意和他作对似的,祝英台竟也凑上了前。
  “是心思重的人都容易做噩梦吗?”
  她纳闷地抬头望向身侧的梁山伯。
  “我觉得你心思也挺重的,你平时做不做噩梦?”
  我觉得你心思也挺重的。
  明明只是很普通的一句话,梁山伯却像是遭受到了什么打击,竟有些词不达意地回答:“重,重吗?我其实很少把事情放心里的,只是想的比较多。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很少做噩梦。”
  看着祝英台不置可否点点头,又继续去看徐之敬,梁山伯这才感觉神魂附体,只觉得自己刚才的回答蠢透了。
  “我现在是不是越过越蠢了?”
  他在心中懊恼的一叹,眼神漫无目的地飘向马文才。
  “马文才一做噩梦,几乎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可我这样的寒生庶人,即便是做噩梦,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就算是会做,也无人知道吧……”
  他心道。
  “不,应该说,我哪里还要做噩梦,我几乎已经过了大半噩梦一般的人生,还不知道何时才能迎来清醒……”
  就在梁山伯心思百转千回间,徐之敬重力揉搓了马文才身上几处穴道,见他还未转醒,只能用最快速的办法强行唤醒他。
  他取出一根银针,直接扎进了马文才的人中。
  “嗬!”
  粗噶的剧烈吸气声后,马文才如同魂魄附体一般突然坐起,眼睛却紧紧闭着,不住的喘着粗气。
  之前徐之敬曾告诫过他们,马文才刚刚清醒时可能神志不清,谁都不能发出声音吓唬他,否则会吓出“梦行症”来,所以此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说话,如梁山伯这样心思细腻的,甚至拉着紧贴着榻前的祝英台往后退了一步。
  片刻后,马文才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眼中是掩不住的疲惫。
  对其他人来说,马文才不过是睡了一觉被噩梦所扰,对他来说,几乎已经在梦中游荡过了沧海桑田。
  此时他一身白色亵衣早已经被浑身的汗水湿透,轻薄的丝绸被汗浸湿透明,狼狈的贴在他的皮肤上,使他整个人完全丧失了平日里的气势,显得有些柔弱的可怜。
  ‘病美人!’
  祝英台的脑海里第一时间出现了这三个字。
  眼睛刚刚接触到光的时候,马文才还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身前被满身金光的祝英台环抱,触目之处皆是一片光明。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不是梦,除了身上已经没有了那电击般的苦楚,也因为这光实在太暗了。
  和那纯粹到似乎要包容一切的金光,以及似乎连天地都要吞噬的雷光比起来,屋子里稍显黯淡的烛光几乎有让他落泪的冲动。
  直到他抬眼看到了床边裹着被子站着的祝英台。
  这样的祝英台在其他人看来,不修边幅到几乎蓬头垢面,披着的鹅黄色丝被更是让人觉得可笑。
  可在这一瞬间,满脸担忧之色的祝英台,因披着的薄被反射着丝绸独有的光泽,使得马文才恍惚间产生了某种错觉。
  前世那个高贵冷傲的祝英台,竟渐渐和眼前显得可笑的祝英台重叠在了一起,用同样同情的眼神看着他。
  谁要你这个始作俑者的同情!
  马文才身子一颤,眼中浮现了某种剧烈难辨的情绪。
  这幅找到了冤家仇人一般的可怕面孔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傅歧还以为马文才在梦里被恶鬼魇了,恶鬼还没离去,立刻大喝了一声。
  “什么妖魔鬼怪!速速离开马文才的身体!”
  傅歧这一声让人啼笑皆非的大喝,倒让马文才顿时脑子一醒,快速从梦境里的怨怼中解脱出来,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大半夜乱叫什么!鬼没给你吓走,倒给你吓来了!”
  马文才疲惫的抹了把脸,轻声说着。
  他虽然已经开口,可声音却嘶哑的可怕。
  细雨连忙递过准备好的温水,伺候着马文才喝了下去,将他扶靠在榻上。
  “你懂什么,从小所有见到我的人都说我火气旺,家里谁做噩梦谁不好都恨不得我去他们床头站站。我这样威武的人,你就该把我画下来贴在床头当神像驱邪!”
  傅歧见屋子里气氛有些怪异,胡乱散扯着调节气氛。
  “是啊,如果大家都这么想,也许你还真能当个床头神什么的。”
  马文才意有所指的看了他一眼。
  “就是你这床头神本事肯定不济,否则你就睡在我旁边,我还是做了这么久的噩梦。”
  “所以还是做噩梦吗?不是羊角风?”
  傅歧庆幸地拍了拍胸口。
  他听说有人羊角风发作的时候因为太用力,把身边妻妾都掐死的。马文才虽然武艺不及他,不过要真这样,他也害怕啊!
  “你才羊角风!会不会说话呢!”
  祝英台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
  徐之敬已经仔仔细细给马文才诊完了脉,确认他脑内没有隐疾,身体也没什么毛病,脸上这才有了笑容。
  “放心,马兄的身体若不算好,这世上就没有康健的人了。只不过是魇了,精神有些亏损,回头我开几付安神的药补补神,一点后遗症都不会留下。”
  “那他还抽!你见过谁做噩梦抽的吗?吓死小爷了!”
  傅歧指着马文才叫。
  “你确定他没事?”
  “他抽,是因为他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人在睡梦中最易生长,他四肢都在拉伸,筋骨长得太快,会抽搐是正常,多喝点骨髓汤、牛乳,平日多活动活动就好。这段日子都不下船,是个好人骨头都钝了,抽筋你没见过吗?”
  徐之敬没好气道。
  “他都过了七尺了,还要长?你在逗我?”
  人高马大众人之中最高的傅歧感受到了浓浓的危机,看了眼榻上的马文才惊讶的合不拢嘴。
  “他为什么不能长?”
  听到傅歧再三旨意他的判断,性格原本就不好的徐之敬也来了气。
  “他又不像你,阴虚火旺,晚上睡觉只会精关不固,一不留神日后就会不举……”
  “徐之敬,傅歧!”
  马文才刚刚惊醒本就已经疲惫的要命,祝英台惊了他下心神还未恢复,此刻又见两个活宝斗起嘴来,只觉得脑袋炸裂的厉害。
  “徐公子,傅兄,既然马兄刚刚被魇着耗费了心神,现在应该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才是。”
  童子鸡的梁山伯,在听到徐之敬突然说什么“精关不固”后,脸皮也是一红。
  他看了同样脸皮在抽动着的祝英台,脸上的燥热越发重了,生怕徐之敬除了“不举”以外又说些有的没的吓到祝英台,赶紧打岔。
  然后他就看到祝英台表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有些……
  埋怨?
  咦?
  难道不该感激吗?
  傅歧也是要脸的,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徐之敬一顿奚落,面子顿时下不来,结果还被梁山伯说打扰到马文才休息,懊恼地瞪了徐之敬一眼,又对梁山伯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