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贾兵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这两个条件我答应你,我们可以开始了。”
  贾兵曾经接受过刑事处罚,很显然他知道明哥所表达的意思。
  “我……”
  “从七年前你拐卖张庆生开始说。不要落下一个字!”
  “好!”贾兵重重地点了点头。
  明哥抽出一支烟卷在桌面上敲了敲烟屁股,接着用打火机点燃,使劲地吸了一口:“说吧。”
  “我欠庆生他们一家的,这辈子都还不清。”贾兵懊悔地抬头看了一眼,“我十九岁出去打工,本想着能在外面闯出一番事业,衣锦还乡。可当我走进大城市才发现,像我们这种没钱、没文化、没技能的农村人永远只能是可悲的城市建造者。我们每天在工地上玩命,可到了年底还要面临讨薪。我在城市闯荡了十年,省吃俭用,到头来手里竟然连一万块都没有剩下。当我想安定下来时,已经虚岁三十了,在农村,像我这种年龄还没成家的根本没有几个。”
  “当年家里人给我张罗了一个对象,我们两个也相对了眼,女方家里开出了五万块的彩礼,我爹娘为了我能娶上老婆,该借的亲戚都借了,但还是差两万。可女方家里就是不松口,拿不出钱,就死活不愿意。我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才想到去拐卖小孩。”
  “你把你拐卖小孩的经过和我们说说。”
  “农村人都想要男娃,有很多人愿意出高价买,刚出生的男娃卖个三四万根本不费劲,我以前在家的时候就经常听村里人说起这事,说谁谁家的男娃是买来的。”
  “因为极度缺钱,我开始四处打听男娃的销路,只用了不到两个礼拜便找到了下家,对方愿意出三万买一个一周岁以内的男娃。”
  “条件谈妥,我便开始在集市上寻摸。我家离镇上的集市不远,每到礼拜天逢大集,有很多人带着娃上集耍,这是下手的最好机会。当年我就是在那里把庆生给抱走的,卖了三万块钱。”
  “我用这钱填了彩礼的窟窿,把媳妇娶回了家。可能是作孽太深,结婚没一年,老婆就把家里的钱全部带走,跟别的男人跑了。后来又过了一年,搞人口普查,我的那个下家嘴上没把住风,把我拐卖孩子的事情给说了出来,公安局紧接着就找到了我,法院给我定了一个拐卖儿童罪,判了我五年,我被送到了农场监狱服刑。”
  “服刑第二个年头,我在田里干活时,小型收割机出故障冲向人群,情急之下,我推开了我身边的几名狱友,自己被卷进了收割机底下,收割机上的镰刀把我左脚大拇指连根斩断。因为这个,监狱给我申报了重大立功,再加上我在监狱表现良好,所以我只蹲了三年多就被释放了。”
  十四
  贾兵说到这里,问我要了一支烟卷:“我头天刚从监狱到家,第二天一早,我家院子外就站了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男孩。小男孩告诉我他叫张庆生,就是我当年拐卖的那个男娃。”
  “他不提这个我还不来气,我蹲了几年大牢全是因为这小子。我刚想拿棍子揍他一顿,没想到他突然跪在了我面前。”
  “跪在了你面前?”
  贾兵点了点头:“他告诉我,他打听了好多人才找到我的住处,而且他每天都会来我家,看看我有没有回来。”
  贾兵说到这儿有些哽咽。我们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他突然变得如此伤感。
  许久,贾兵没有说一个字,时间仿佛被定格在那里。
  三支烟后,审讯室内再次传出了声音:“我当时看娃跪在我面前,心也软了,毕竟当年我有错在先。正当我要把庆生扶起来送出门外时,娃突然抱着我的腿号啕大哭:‘我爹死了,爷奶也死了,家里就只有我和我娘。现在娘也快死了,叔叔,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娘……’”
  “我刚出狱,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看娃哭得那么伤心,就把他抱进了屋里。从他的嘴里,我终于知道我给这个娃带来了多大的伤害,造了多深的罪孽,我一个人,毁掉了一个家庭。听到最后,我甚至觉得我都不配做个人!”
  悔恨的泪水顺着贾兵的眼角滑落。
  “可就算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我又怎么去补偿?坐了几年大牢,除了我爹娘留下的三间平房、十几亩田地,别的我一无所有。窘困的我只能实话实说,对于他娘的病,我也无能为力。没想到娃听我这么说,又一次跪在了我的面前,对我说了一句我死都忘不了的话。”
  贾兵突然不再说话,我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唯一能让我感觉到他悔恨的,就是从他眼角不停落下的泪滴。他强忍着,不让自己的感情那么迅速地爆发。
  明哥耐心地等待着,可是过了很长时间,贾兵除了小声地抽泣,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明哥此时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小声问道:“庆生说了什么?”
  这个问题就好像导火索,点燃了贾兵即将爆发的情感,他挂满泪水的嘴唇微微颤抖,缓缓开口说道:“庆生说:‘叔叔,我好害怕自己长大,害怕再也见不到你。我真的好想好想救我娘,可是我连饭都吃不上,我求求叔叔帮我一个忙,我求求你……’”
  “他求你什么?”
  “他说:‘叔叔,我求求你再卖我一次,这样我就有钱救妈妈了。’”
  说完这句话,贾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悲伤与悔恨充斥着整个房间。
  感受着他浓浓的悔意,我却更加困惑,既然事已至此,他为何又要对庆生的母亲痛下杀手?很显然,想弄清楚这个问题的不止我一个人。我们无法感受贾兵当时的痛苦,只能等他稍微平复一会儿再听他说下去。
  一支烟,两支烟,三支烟,直到一包烟被我们几个人抽完,贾兵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再来一支?”明哥举起了烟盒。
  贾兵摇了摇头,用肩膀擦拭了一下眼角:“我真的没想到娃心里能这么想,从那天起,我便在心里默默地发誓,他们娘俩这辈子我管定了。”
  “那天晚上,我去了一贫如洗的庆生家里,从我进门那一刻起,我的眼泪就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我二话没说,跪在地上给他们娘俩磕头谢罪。庆生他娘得知我的来历后,什么也没说,静静地躺在床上,眼都不眨地看着我,就好像死人一样。我以为娃他娘受到了刺激,就把手放在她的鼻子下试试有没有呼吸。就在这时,娃他娘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死命地瞪着眼睛瞅着我,恨不得把我给生吞活剥了。娃在一旁哭着喊着要把我拽开,我一把将娃抱在了怀里,对他娘说:‘你如果想让我死,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我要是闭一下眼就是狗娘养的。但我要是死了,娃怎么办?你想让他养你一辈子?’”
  “话说到这儿,我明显感觉她咬我的力道变轻了许多,接着我又告诉她:‘我对不起你们娘俩,我这次就是来赎罪的,你们娘俩以后我养。’可能是我的话触动了她,她松开了嘴,哭得像个泪人。从那天起,我信守了我的承诺。”
  十五
  “为了防止他们村里人说闲言闲语,我每天只有到了晚上才会去他们娘俩那里。也许是我的诚心实意打动了她,两周后,她终于肯开口跟我说话。只要有了沟通,这仇恨就有化解的可能,我自己本来就是个话匣子,这一番交谈下来,她对我的态度总算有些转变,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娃的母亲大名叫李芳。”
  贾兵稍稍有些释然:“既然消除了心里这道坎,我就寻思着让她重新站起来。我拿着她以前的病历去市里的大医院找医生诊断,在医生的建议下,我又用三轮车把李芳拉到医院做了系统检查。医生告诉我,李芳因为积劳成疾,得了慢性病,再加上久拖不治引起了并发症,机体的很多功能都已经衰竭,基本上没有根治的可能,如果想要保命,只能在医院做保守治疗,总的治疗费用最少需要四五十万。听到这个数字,我彻底傻了眼,别说四五十万,就是四五千我也拿不出来。”
  “从医院回来,李芳就一直逼问我她的病情,我看瞒也瞒不住,就趁庆生不在时,把诊断结果告诉了她。”
  “像她这种情况,就算回家等死,至少也有个三五年的熬头,如果病情发作没有药物和器械的治疗,能疼得死去活来。”
  “李芳听我这么说,就让我带着庆生走,让她一个人在家里等死。虽然我跟庆生接触时间不久,但这孩子比一般孩子成熟太多了,如果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娘去死,这个疙瘩可能这辈子在他心里都解不开。”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夜没有合眼,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贾兵的意思我们已经猜到了大概。
  “我没有钱救她,可是我不想李芳活活疼死,更不想让庆生眼睁睁地看着他娘离他而去。抛开情感来看,李芳一死,她自己不会再遭受病痛的折磨,庆生也不必再为了他娘到处捡破烂,而且他年纪还小,如果能找一个愿意领养他的家庭,或许以后还有更好的路可以走。虽然医生说李芳只剩个三五年的活头,但是如果到了三五年她没死怎么办?她要是成了植物人怎么办?庆生这辈子岂不是就毁掉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我当这个刽子手,杀了李芳,这样她就解脱了,也给了庆生一个机会。我有犯罪前科,杀人肯定要偿命,只要我一死,庆生心里的恨就会随着时间慢慢地淡化。”
  “我愿意用我的命,去换孩子的一个未来。”
  审讯室里鸦雀无声。
  贾兵深吸一口气:“我有一个老乡不能生育,一直想要个男孩,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联系上他们两口子,他们也相当愿意领养庆生。我不放心,又亲自去了一趟,确定他们两口子是真心实意要领养后,我便回来告诉庆生,说我找好了下家,要再卖他一次,卖的钱用来救他娘,庆生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庆生被我送走的第二天,我找到李芳,告诉了她我所有的计划,她死活不愿意,想要自行了断,不让我把命搭进去。”
  “可我心里清楚,如果李芳自行了断,一来庆生会恨我不信守诺言,二来他肯定会认为他娘为了不拖累他才选择去死。庆生年纪还小,心智还不成熟,他根本走不出这个阴影,我不想他带着恨和内疚过一辈子,只有我死,才是一个圆满的结局。于是第三天,我鼓起勇气从集市的地摊上买了一把军刺,去了李芳那里。”
  “当我举刀时,我还是犹豫了,毕竟我要杀死的是我最熟悉的人。说实话,要不是李芳坐在床上双手拽着刀刃要夺走我的刀,我可能还要挣扎一会儿。”
  “她夺你的刀想做什么?”
  “她想自行了断。”
  “后来呢?”
  “她连说话都大喘气,哪里还有自行了断的力气?几次争夺后,我下了决心,一闭眼,一狠心,对准她的心脏就刺了下去。很快,她的心口窝就开始汩汩地往外冒血,没过一会儿,李芳就没气了。”
  “你杀完人之后又干了什么?”
  “我害怕她的鬼魂上我的身,在床头撒了一把糯米,接着给她磕了三个响头便离开了。”
  “你有没有从他们家抽屉中拿走什么东西?”
  “有,我把庆生送走的时候,从家里拿走了庆生的户口本。”
  “你离开案发现场之后去了哪里?”
  “我本来想去公安局投案,但是如果这样,就算是自首,就判不了死刑,所以我就只能在家里等着你们来抓我。在这期间,我同村的一个堂兄给我打电话商议要租我的土地。”
  “什么土地?”
  “家里种粮食的地,一共有十多亩,我蹲大牢时一直是免费给我堂兄种,他之前打电话问我这土地租不租,那会儿我刚被释放,也没有工作,就没答应。”
  “我的这十几亩地跟他们家的二十多亩连在一起,他想搞联合生产,就又打电话给我。他打这个电话的时候,我已经作过案了,所以我就顺水推舟,把地便宜租出去了。我带着家里的手续,去湖州跟他签的合同,他直接把钱转到了我银行卡里,一共九万九,我在湖州花了两百块给自己买了一套新衣裳,好让自己走得体面点。剩下的钱我一分没动,全在卡里,希望各位警官能够成全,把这钱转交给庆生。”
  贾兵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我们每一个人,我们几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明哥。
  几分钟后,明哥起身郑重地说道:“我,答应你!”
  1农村灶台旁鼓风用的一种器具。
  2拐卖人口的嫌疑人。
  3数值为虚构数值,非实验数值,只是为了方便理解。
  4就是一步的距离,以脚的中心点计算。
  第二案 黄泉有伴
  一
  夜幕即将降临,墨蓝色的天空中看不见一片云彩,昏暗的山石小路上,一个圆形的光柱在来回起伏地晃动,脚步声逐渐清晰。
  “耗子,你走那么快干啥?”一个身材有些圆滚的男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后面。
  被称作耗子的男人,把手电筒从左手换到右手,接着停下脚步回答道:“我说龙蛋,你平时吃大腰子那劲头到哪里去了?”
  “你妹的,你没吃?我这喝凉水都长肉,能怪我?”龙蛋双手掐腰,趁着抱怨的工夫偷偷歇息。
  “我跟你说,我接到线报,咱们要抓紧时间把情况告诉波叔,这万一消息泄露了出去,咱们那百分之十的好处费就打水漂了。”耗子催促道。
  “有多少好处费?”龙蛋贪婪地舔了舔嘴巴。
  耗子神秘地四处望了望,走到龙蛋身边,附耳小声说道:“整整一万块!”
  “什么?有一万?”
  “你小点声!”耗子一把捂住了龙蛋的嘴巴,“现在还有没有力气?”
  “嗯嗯嗯!”龙蛋一听到钱,两只眼睛射出精芒,下巴上的赘肉随着头部的晃动不停地颤抖。
  “有力气那就赶快!”耗子把沾满龙蛋唾液的手,使劲地在裤子上蹭了蹭,接着手一挥,继续往越来越暗的山中走去。
  黑乎乎的小道上,手电筒的光斑时隐时现,小路两侧时不时响起哗啦、哗啦石头滑落的声响。
  很快,一片光亮隐约出现在道路尽头,耗子二人见状,加快了脚步。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两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咱们晚上要不要玩两把?”龙蛋显然对这个地方很熟悉。
  “你有钱吗?还玩!”耗子撇撇嘴。
  “这不马上就有一万块好处费了吗?”龙蛋贪婪地望了望距离自己只有十来米远的彩板房。
  眼前的这座彩板房由夹心泡沫板搭建,分为东西两间,东边的房屋里挤满了交头接耳的人,而西边则相对安静。
  “等拿到钱,你的那份,你想怎么玩怎么玩!咱们先去见波叔再说。”耗子停下脚步,把两只手同时伸进口袋,接着掏出两种烟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