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那一叠纸之中并未写落款,因此黄掌柜便有此一问。
  姜婉想了想,说道:“就叫书生吧。”
  黄掌柜一愣,笑道:“书生,好一个书生。”
  黄掌柜是个厚道人,在确定这话本要收下后,他便与姜婉商量稿费该怎么给。书铺有两种稿费给付方式,一种是给一笔钱买断,另一种则是先给出一笔钱,之后再按照卖出的话本数量给付,当然第二种预先给的钱不如第一种多。原本第二种是要经常出话本的名人才有的待遇,只是他见她可怜,便也给出了这一选择。
  姜婉只想做一次性买卖,十分干脆地选择了买断。黄掌柜怕她不知这其中的差别,又好生解释了一番。只是见姜婉态度坚决,黄掌柜也就随她了。
  二人签了契约,姜婉便一次性拿到了买断价十两银子。面对这么一大笔钱,姜婉反倒有些伤感——莫名觉得有种分手费的感觉。虽说,这话本本就是她自己写的。
  临走前,姜婉对黄掌柜提议:“黄掌柜,这书的封面上,或许可以写‘据真实事件改编’,‘一生一世一双人’之类的语句。”
  黄掌柜一愣,转念一想又觉得十分有道理,真诚地感谢道:“多谢姜姑娘,姑娘慢走。”
  姜婉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姜谷早在外头等得快不耐烦了,要不是姜婉之前叮嘱过他她可能会在里头待很久,他大概已经冲进去了吧。
  “姐,你怎么待这么久啊,买了什么书吗?”姜谷问道。他不知道姜婉是来卖话本的,事实上姜婉也没有告诉姜家的其他人。
  “你看这是什么?”姜婉让姜谷凑过来,给他看她拿到还热乎的银子。
  “天哪!”姜谷表情都变了,“姐,你、你抢了人家的?!”
  姜婉用力一敲姜谷的脑袋,故作恼道:“你觉得你姐我是这样的人?且你觉得我这样柔弱的身板,能抢得过人吗?”
  她说着,笑眯眯地往前走去:“走,咱们快去跟爹娘汇合。”摸着怀中的银子,她的嘴角愈加勾起。分手费就分手费吧,好歹是银子啊。
  姜谷满脑袋的不解,愣了好一会儿才赶紧追过去:“姐,姐,你等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呀!”
  第14章 打架
  回去的路上,姜婉简单的和姜谷说了一下她卖话本的事,姜谷惊讶得不行。话本能卖十两银子他不觉得惊奇,让他惊叹的是他姐姐居然能写话本!
  “姐,你好了不起啊,如果你是男子,一定能考上状元了吧!”姜谷瞪大了双眼道。他不识字,对读书人只有盲目的崇拜和敬仰,读书人具体是个怎样的水平,他就完全不清楚了。在他看来,能写话本十分厉害,既然是十分厉害的,那就一定能考上状元了。
  “状元哪有那么容易考啊。”姜婉笑着戳了戳姜谷的面颊,“你以为状元是烂大街的玩意儿,谁都能考上?我只是识字,会写几个故事罢了。”
  “识字还会写故事,就已经很厉害了啊!”姜谷依旧惊叹,一点儿不觉得这事有那么普通。
  姜婉道:“看来你很向往嘛。那等回去后,姐就教你识字吧!”
  姜谷闻言,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声拒绝:“姐,你知道我的,我可不行,你就饶了我吧!”
  “不行也得行!”姜婉却道,“将来咱们家变富贵了,家里的钱多起来,你也不管?不识字可不行。”
  姜谷才十二岁,根本没想那么远,面露疑惑:“富贵了,就要识字吗?”
  “你不识字就容易被骗,不但要识字,还要识数。”姜婉认真道。越想越觉得她该教教姜谷,毕竟她将来可是要发家致富的,她弟弟要是个文盲,怎么帮她管理生意?
  “啊……”姜谷的脸色立刻垮了下来。他从前是识过几个字的,只是他没有天赋,让他读书不如去地里干活,因此后来根本没再学下去,连原本学会的都早已经忘了个一干二净。
  “别啊了,这事儿没的商量,有空的时候你就跟我学,至少得学会你自己的名字和简单的字吧?”姜婉一锤定音。
  姜谷委屈地看看姜婉,见她态度坚决,只得默默地认了下来。
  跟爹娘会合后,姜婉就把十两银子都交给过去,看得二人一愣一愣的。她也想过瞒着他们话本的事,可这些钱她暂时拿着也没用,若要交出去,也不好解释来源,不如就说实话了。
  姜福年和徐凤姑听了姜婉的解释,反应跟姜谷一样,都惊讶于姜婉会写话本这事。
  姜婉轻描淡写地解释道:“跟裴先生学的。”
  就一句话,姜福年和徐凤姑对视一眼,不再多问。这银子也不可能是抢的,既然姜婉说是卖话本挣的,他们也没啥好怀疑的。他们不识字,对于姜婉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识了字还写出话本自然惊讶,可读书人的事说不定就是这么奇妙呢?家里的钱又多了,他们该高兴啊!如果算上姜婉上交的这十两银子,他们家里已经有十八两的存银了,这放在过去,是他们万万不敢想的啊!有了这些银子,足够他们过上好日子了。
  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回了家,路上姜婉和姜谷有些迫不及待地吃起了徐凤姑给他们买的梅子和糕点,一路走一路欢笑。
  有了银子之后,想吃了就能随便买点什么东西吃,不用像过去一样计较。
  姜谷鼓着腮帮子吃着糕点,小声对姜婉道:“姐,有钱真好。”这一段日子,他好几个月才能吃一次的零嘴经常能吃到,整个人幸福得不行。
  “那当然,要不然怎么人人都想着当官呢?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瞧瞧咱们昌平县的知县,他儿子不是为了一个青楼女子一掷千金吗?咱们县也不是富县,可依我看呀,知县他一定赚了不少。”姜婉笑眯眯地说。
  姜谷似懂非懂:“姐,你懂得好多。”
  “书上看来的呀。你想要明理,博学,发家致富,都要多读书呀。”姜婉循循善诱。
  姜谷心生向往:“书好厉害。”
  “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姜婉道,“你看,读书读得好了就能当官,就能发家,书能不厉害吗?你说,你要不要读书?”
  姜谷被说得有点心潮彭拜,连忙点头:“要!”
  姜婉故意一叹:“可你连字都不认得,怎么读呀。”
  “那、那我就认字!”姜谷道,“姐,姐,你教我识字好不好?”
  姜婉灿烂一笑:“好呀。”被强迫来识字,总比不上主动想要识字来得效率高。
  姜谷一点儿都没发现自己被忽悠了,还暗暗开心。他才十二岁,对未来没有什么清晰的规划,只知道有银子就有好日子,而多看书就能有银子,因此他便决定从认字开始。
  一家人回到山下村已是下午,没想到在村口遇到了大福娘。两家关系一直很冷淡,但自从姜婉那一天证明大福家的鸡是被黄鼠狼叼走之后,两家的关系迅速变得不对付,万一碰到了,大福娘总要对徐凤姑嘲讽几句。徐凤姑听大福娘说姜婉说得很难听,跟她吵过几次,可嘴皮子没人利索,反倒把自己气了个半死。姜婉知道后就劝徐凤姑别理那种人,劝了好几次徐凤姑才不再理会大福娘的指桑骂槐和谩骂。姜婉自从裴祐来还东西后就很少出门了,窝在家中专心把话本写完,因此大福娘也没机会跟她杠上。
  今天两家再度遇上,大福娘虽只是一个人,但她战斗力强,能骂能打,一点儿都不怕姜婉家的一家四口,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视线往他们手上拎着的东西一扫,眼里闪过嫉妒,嘴上已经说开:“哟,这不是凤姑妹子一家吗?看样子刚从县城回来啊,发财了?一下子买这么多东西!”
  徐凤姑脸色一沉,刚要开口,就被姜婉拉了一下,她凑过来低声道:“娘,咱别理她,回家去了。”
  徐凤姑喘了两口粗气,想了想过去的战败经历,只得听姜婉的,一句话也没说,闷头往前走。
  他们这边不想挑起战火,大福娘却不依了,疾走两步拦住他们道:“怎么,聋了啊?该不会做贼心虚了吧?呵呵,咱们村收留了你们,你们倒好,专当白眼儿狼是不是?!”
  “你……”面对大福娘的污蔑,徐凤姑忍不住了。
  姜婉果断一拉她:“娘,这种脑子有病的人,你跟她掰扯什么?她听得懂人话吗?”她看也不看大福娘,拉着徐凤姑便走。
  之前徐凤姑跟大福娘吵完架回来,有时候气得狠了会不小心提起大福娘说的那些个难听话。从姜婉跟徐土财勾勾搭搭,到姜家家风不正,偷鸡摸狗,什么乱七八糟毫无根据的话都往外说,因此现下姜婉根本不给她面子,话也说得难听。
  徐凤姑闻言,面上带了笑,心里想还是自己女儿嘴皮子利索,忙道:“是啊,娘糊涂了,就像咱们人也不能跟狗说话一样。”
  姜婉微微一笑,转头把姜谷手里的东西接走,吩咐他:“小二,守好后方,别让脑子有病的人抢了咱们的东西。”
  “好嘞!”姜谷大声回了一句,转头就像防贼似的盯着大福娘。
  大福娘早被姜婉的话气得七窍生烟。她怎么不知道姜婉何时变得如此牙尖嘴利了?果真是跟徐土财那货色勾搭久了,学会了吧!
  有姜谷盯着拦着,大福娘过不去,但她还有嘴,大声嚷嚷道:“你说谁脑子有病?你给老娘站住说清楚!天杀的!怎么着,觉得自己有徐土财当靠山腰板都硬气了?老娘告诉你,老娘可不怕那个该死的混蛋!他这老货都四十岁了,想来根本喂不饱你吧!呸,不要脸的东西,还敢去勾引裴先生,也不瞧瞧你自己是什么货色!哎,哎你干什么,小兔崽子,你给我住手!”
  原本被姜婉叫去拦着大福娘的姜谷实在听不下去她的污言秽语,红着眼睛冲上去就是一脚,他岁数虽小,身板结实,因常下地而有一身力气,这一脚踢过去就够大福娘受的了。
  然而大福娘也不是会吃亏的脾气,气势汹汹就朝姜谷冲去,姜谷到底岁数还不大,被健壮的大福娘一抓,手臂上立刻多了几道血痕。
  见姜谷居然跟大福娘动起手来了,姜福年忙冲了回来,想要拉开二人。姜谷还是孩子,对大福娘动手没压力,姜福年一个大老爷们却不好跟一个妇人动手,只能想尽办法拉开二人,可遇上战斗力极为强劲的大福娘,又哪能轻易办到?
  徐凤姑见自己儿子被抓伤了,气红了眼,她不用顾忌太多,冲上去便跟大福娘缠在了一处。姜婉自觉没什么战斗力,就守在一旁,瞅准机会伺机打上一拳,踹上一脚。
  最后这一场混乱是被匆忙赶来的里正给拉扯开的。这种事他处理起来得心应手,他刚要开口,就见姜婉突然捂着胸口倒地,一脸痛苦地说:“娘……我心口好疼……刚刚大福娘好狠心,专往我心口踹啊,我的心口真的好疼啊……娘,我会不会死了啊娘,娘我不想死……”
  姜婉捂着胸口,紧咬下唇,憋得嘴唇青紫,蜷缩在地不停地颤抖起来,吓得徐凤姑慌张地蹲下抱住她,脸上哭叫:“婉婉,婉婉,我可怜的女儿啊……你怎样了?你别吓娘啊,婉婉!”
  姜婉悄悄掐了掐徐凤姑的手臂,见她看过来,便对她眨了眨眼。徐凤姑一愣,顿时明白姜婉是装的。姜福年和姜谷都满脸惊慌地围了过来,因此姜婉的小动作并没有人发现。
  姜婉对徐凤姑比了个嘴型:“哭,使劲哭。”姜婉很清楚,中国人一向习惯偏袒站在弱势一方,甭管对方有理没理,他们现在是一家四口对大福娘一个人,外人怎么看都是大福娘吃亏,所以她不得不装伤重,好博取些同情。
  徐凤姑立刻抱着她大声干嚎起来,那动静,好像姜婉已经是个半死之人似的。
  这阵仗把大福娘吓得够呛,她连连摆手:“里正,你要听我说啊!她不是我打的,我没打她!她死了你可不能赖我啊!”
  刚刚情况很混乱,大福娘只顾着挥拳头踢腿了,哪里看得清楚都有几个人跟她打架?因此她还真不清楚她其实一下都没打到姜婉,只是习惯性地推卸责任。
  徐凤姑哭着叫道:“大福娘,我徐凤姑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你要怎么狠心?把婉婉打得这样重不算,还要咒她死!婉婉要是有一点不好,我就跟你拼了!我不活了,我也要拉着你一起下去!”
  大福娘吓得脸色苍白,退后一步一把抓住里正:“里正,你要替我做主啊!刚刚,刚刚明明是他们一家四口打我一个,你看,你看我身上还有伤呢!”
  她捋起袖子就要把身上的淤青给里正看,可徐凤姑就在这时大叫:“婉婉,婉婉你怎么了婉婉?你别吓娘啊婉婉!当家的,你还愣着做什么?快抱婉婉回家啊!小二,快去请大夫,快去啊!”
  于是,姜福年赶紧抱起双眼紧闭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的姜婉,匆匆往家赶。而早知内情的姜谷也很机灵,撒腿就往村外跑,山下村里没有大夫,只能去隔壁村请。
  徐凤姑冷冷地瞪着大福娘:“大福娘,你给我等着!婉婉有什么好歹,我一定会去找你跟你拼了!”她说完,紧紧追着姜福年去了。
  大福娘吓得双腿直哆嗦,拉扯着里正的衣袖不放:“里正,你要为我做主啊!我,我真没对她动手啊!”
  里正烦得眉头都皱成了一个川字:“你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姜婉都那样了,还能是她爹娘打的?你最好求神拜佛保佑她没事,否则我还要送你去见官!”
  里正说着就赶紧跟过去,留下一个被吓懵了的大福娘以及一众指指点点的山下村村民。
  第15章 坐立不安
  裴祐家中私塾已放学,他趁着天还亮着,便拿着书在院中念,十分专心。直到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人群的喧闹声。他下意识地抬头向院子外看去,刚巧看到姜福年抱着姜婉飞快的往家中赶去,他心里一惊,手里还捏着书便走出院子,正好碰到神色难辨的徐凤姑。
  徐凤姑仿佛有心事,匆匆跟着远去的姜福年往自家方向赶,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裴祐心里忽然有些发慌,他想起方才惊鸿一瞥下看到的姜婉那紧闭的双眼,又见徐凤姑甚至急得都不理会他,心中便知情形不妙。刚巧后头来了里正,他正色问道:“里正,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如此喧闹?”
  里正徐广海知道裴祐迟早是要当官的,因此对他一向客气,见他问,便停下脚步,叹了口气道:“大福娘跟姜福年一家打了起来,姜婉被她伤了心肺,也不知情况如何。”
  裴祐神色微变,里正却没在意,皱着眉头直叹气:“只希望她没事吧……不然怕是有得闹了。”
  若姜婉有事,他几乎可以看到徐凤姑和大福娘一家不死不休的局面了。徐凤姑从前性子软和,并不爱跟人争吵。然而自从姜婉被李金翠打破脑袋后,她的性子就变得有些强硬了,再想到之前徐凤姑放下的狠话,里正的眉头紧得能夹死蚊子。
  见裴祐没说话,里正心里也记挂着姜婉那边,便道:“裴先生,我先过去瞧瞧。”
  里正走了,也带走了裴祐的心思。
  姜婉她出了事……竟然严重到可能会死?
  这消息太过冲击性,裴祐竟有些不知所措。自从将属于姜婉的东西都还给她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他娘跟姜婉的爹娘说过让她别再来找他,而他也将东西都还了回去,表明了自身态度,任何一个有廉耻心的女子,都不可能再凑上来,因此见不到她,他并不觉得奇怪。
  只是这两天,他却忍不住东想西想。
  他娘的话,他觉得很有道理。他也知道自己只会读书,论看穿人心,还不如他那盲了眼的娘。而他一向孝顺,便轻易被他娘说服,断了跟姜婉的联系。然而,他时常觉得姜婉果真就像是话本中的妖精似的,他明明已经知道她的真面目,已经下定决心好好读书,准备春闱,脑海中却总时不时闯入她的倩影。
  他心中除了明知她真面目离她远些的想法外,仿佛还有一个微弱的声音潜藏在心底,时不时冒头。那个声音总在劝说他,说姜婉不是那样的人,所谓的勾引人留后路,其实是人们以讹传讹,正像她那话本中所说,三人成虎,什么事被流言一传都会失了本真。他跟她说过那么多话,见过那么多次面,她明明是个率真的女子。
  至于那话本……会不会,会不会只是个巧合呢?她只是想写那样一个故事,而恰巧她自己是望门寡,而他是个举人罢了,还是……还是有些差别的吧?
  心底的声音虽小,却总能在不经意间冒头,让他心神不宁。这几日,他说是在看书,然而真正看进去了多少,却不好说了。他知道他必须听他娘的话,可心里却有些难过。
  如果说,真的是他们所有人都误会了姜婉,她只是想识字,想写话本才来寻他,而他和他娘却那样误会她,将她看做那样不堪的人,此刻她心里会有多难过?他没有看完她写的话本,可他还记得他看过的部分,当所有人都误会书中的寡妇时,她面上总带着笑,仿佛什么都不在意,可心里却仿佛在滴血,被撕扯似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