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楼湛到翰林院时,已经稀稀拉拉来了几个修书的大臣。见到楼湛,这些大臣不免又开始扭捏纠结,犹犹豫豫想要同楼湛打声招呼,楼湛却已经抬手一礼,走进了房间。
  几人默默对视,继续纠结。
  楼湛没注意这些一脸想和她说话,却又拉不下脸来说的大臣,径直走进房间脱下大氅,视线不经意落到对面的桌案旁,顿了顿,才坐下,翻开一旁的卷宗。
  沈扇仪已经消失很久了。
  入宫那日便不见了,大抵是去做皇上吩咐的事了。
  楼湛面无表情地盯了会儿面前的桌案,半晌,还是提起笔,继续自己的本职工作。
  最近云京虽然表情平静,却暗潮汹涌。十几年的平静无波,某一日突然要被打破,的确让人很是不安。况且对方还是能征善战的南平王,朝堂上多是年轻将近,因着这些年的平静,很少经历真正的战事,大多只是到某处去剿剿山贼,振亚一下乱民,经验甚少。
  原本一月三次的百官大朝会开始频频发起,昨日吵了一早上,谁也不愿意捡起麻烦去远征,明日估计还会争执不休。
  楼湛头疼地揉揉额角。
  果不其然,第二日武将一列还是将麻烦踢来踢去。除了多数有些胆怯、或者刚娶妻生子,舍不得家小的年轻将领,剩余的都是跟随先皇或者先太神英帝的老将,这个麻烦,委实难安到谁头上。
  楼湛身为文官,冷眼看着几个怕死的将领吵得脸红脖子粗,心下鄙夷,却也不好说话。
  况且,谁不想活下来呢。战场上刀剑无眼,也许只是下一瞬间便会毫无防备地死去。安逸了太久,这些武将心中已经对战争产生了陌生恐惧之情。
  萧华听他们吵,听得烦心,微微蹙了蹙眉,淡淡俯视了许久这些大臣,平静地开口了:“看来诸位卿家没有人愿意领这面旗了。”
  他的话音才落,从武将队伍最末忽然响起一个年轻的声音:“卑职愿出京一战。”
  楼湛抬眸看去。
  说话的是个少年郎,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生得太过娇弱气,看起来瘦弱单薄,反而像是该站到他们这边的文官。
  孙北也看了过去,看到那个少年,低低咦了一声。
  楼湛扭头看向孙北,虽然沉默不语,孙北却知道她想说什么,慢悠悠地抚了抚胡子,道:“那是方大将军的幼子方垣。”
  楼湛顿悟。
  方大将军本应该在朝廷中属于顶梁柱的人物,可惜,早在先皇时候,他带着长子下南方镇压蛮夷,却遭手下叛变出卖,被南蛮子抓住,五马分尸,他的长子的脑袋还未蛮子悬在高旗上示威三日。
  方大将军的母亲听到消息,当场昏死,生了一场大病,不久就离世了。方夫人送完婆婆,也悬梁自尽,一家人只剩下最小的方垣。
  为了保护方家最后一点血脉,当初先皇是直接让太傅将他抱去养的,不让他沾上军法。只是偶然听说方垣失踪,已有三年,突然冒出来,未免让人惊讶。
  萧华自然也认出了这是谁,还来不及惊讶地问上几句话,方垣便出列跪下,沉声道:“卑职方垣参见陛下。苟利国家生死以!若是诸位不肯持枪上阵,便请陛下允许卑职披挂上阵吧!”
  站在前方的杜太傅也看到了方垣,颤巍巍地一指,眼眶红了:“……你上哪儿去了!”
  方垣不敢看杜太傅,避开视线,嗫嚅道:“太傅大人……抱歉,我,我跑去参军了。”
  将门之后血脉里多少都会有些好战,方垣自小就读不下之乎者也圣贤书,一直都想去参军,三年前趁杜太傅不注意溜了出去,跟随着军队剿匪镇敌,因为表现出彩,三年从一个小卒升至副将。
  回京后,听说了南平王谋逆一事,方垣踯躅几日,介于身份还不好说话,便一直没有主动请缨。今日见情况越来越糟糕了,还是鼓起勇气站出来了。
  萧华淡淡道:“方副将,你是方家最后的血脉。”
  “为国捐躯,何论生死!”方垣抿了抿唇,咬牙磕头,“恳请陛下准许。”
  保护方家血脉,的确是挺要紧的事。可是再要紧,也要紧不过国家大事。萧华并非不知方垣偷偷溜去参军了,也知道他是个难得的将才,思虑片刻,点头应允了。
  这事便暂定了。
  下了朝,楼湛正要随几个同僚回翰林院,一出大殿,崔公公便上前喊住了楼湛:“楼大人,陛下有请。”
  几个编书的同僚顿时一脸复杂。
  好容易想好了该怎么和楼湛交流,打算路上便开始引引话题,这话还没说出口,人就被皇上拎去了。
  楼湛心中奇怪他们奇怪的脸色,拱手道了声失礼,便跟着崔公公离开了。
  等在御书房里的不止萧华,还有萧淮。
  最近楼湛又开始忙碌起来,匆匆来匆匆去,萧淮也常常被皇上诏进宫中,无论是陪太皇太后还是同萧华商量事宜,都极其耗费时间。两人一天中几乎找不到一个时辰安稳地对面而坐。
  乍一看到含笑而立的萧淮,楼湛心中还是暖了暖,原本有些波澜起伏的心境也缓缓平静下来。
  萧华笑道:“楼湛,今日这儿还有一人。”
  楼湛一怔,随着萧华的视线望去,从山水画屏风后转出一人,身长玉立,唇红齿白,面如娇花。不是沈扇仪是谁?
  这家伙,失踪这么多日,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了?
  沈扇仪却不顾那么多,笑嘻嘻地凑过来和楼湛勾肩搭背:“阿湛,哎,出京这几日我可想死你了,想不想我?”
  楼湛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平静地看着他:“你的桌案上,有一百份卷宗。”
  沈扇仪嘴角一阵抽搐。
  他倒是忘记了,他还有个身份,叫总编撰官。
  萧华忍不住哈哈一笑,看了看身边似笑非笑的萧淮,干咳一声:“好了,扇仪,把手拿开,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沈扇仪慢吞吞、不情不愿地放开了手,揖手:“微臣见过陛下。”
  这三人是一同长大,感情深厚,萧华又是厚道之人,三人在一起时都不拘礼,萧华也不介意他这态度,随意摆了摆手,抬头看向崔公公:“去请方小将军进来。”
  原来还叫了方垣来。
  楼湛对方垣这么个少年t将军也颇有几分敬佩之意,退到旁边。等方垣进来了,才想起一件事。说起来,朝廷里本就重男轻女,文官反对她除了鄙夷女人外就是规矩问题,而武将就是纯粹的歧视女人。
  这位方小将军,不会也是那样吧。
  楼湛颇为纠结,忽然感觉身后传来道脚步声,回头一看,萧淮不知何时蹭了过来,笑容可掬,瞄了沈扇仪一眼,温声道:“阿湛,说来我们也有好几日不见了,可有想我?”
  楼湛:“……”分明昨夜吃饭时见过。
  他的声音放得极低极低,楼湛听得无端心尖发颤,镇定了一下,也低声道:“给我忘记你在山上看的话本子。”
  萧淮轻咳了一声。
  那边的方垣已经见了礼,抿唇等着萧华发话。萧华淡淡凝视了方垣片刻,低声道:“莫怪朕无情。”
  “陛下是为大局。”
  萧华叹了口气:“沈大人。”
  沈扇仪会意,上前同方垣并肩而立。萧华朝他颔首道:“方垣,朕封你为此次出征的主将。”不等方垣惊喜,他继续道,“封沈修为此次出征的军师,兼任监军。方垣,你需多听沈修的告诫,不许一意孤行。”
  方垣顿了顿,扭头看了一眼沈扇仪。
  沈扇仪露出一个和善温柔的微笑。
  然后他在方垣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鄙视。
  沈扇仪:“……”为什么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他?再怎么说,他也是学富五车、精通排兵布阵、善用兵法的国子监祭酒。
  少年收回目光,抿了抿唇,虽然很嫌弃有个碍手碍脚的文官跟着,也嫌恶还得听这个文官的话,但毕竟是皇帝的话,不听也得听,只好答应。
  反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到底会如何,还得走着瞧。
  萧华道:“这几日沈大人出京四处查探了一下,决定向青州而去,从青州南下,你等可以从中旬出发……”
  他认真地说着,方垣也听得目不转睛。良久,萧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崔公公,时辰晚了,去转告皇后和太皇太后,不必等朕,先用饭吧。”
  崔公公原本站在一旁,闻言弯了弯腰:“是。”
  随即便离开了。萧华微微一笑。不再说话,食指微屈,叩了叩桌面。等了片刻,他才向方垣微笑道:“方才的路线和布局都记住了吗?”
  方才他说得很详细,方垣只来得及记住八成,回忆了一下,不敢马虎,愧疚道:“卑职无能,只记住了大半。”
  “咦?还记住了大半?”萧华惊奇道,“朕方才在说什么,朕自己都不知道。”
  方垣:“……”
  “既然只是记住了大半,现下就忘了吧。”他起身,悠悠抬脚走到屏风前,手在边角一阵摆弄,蓦地一撕。山水屏风表面那层缓缓脱落,露出真正的模样——从云京出发的路线图。
  方垣也不是蠢人,思量一瞬便明白过来。
  恐怕……那个老公公有问题。刚才萧华面不改色侃侃而谈,说出的路线和布局,不是给他和沈扇仪听的,而是给那位崔公公听的,接下来才能进入真正的主题。
  ☆、第七十一章
  详谈毕时,已经是午时末,路线和布局也都敲定。楼湛同萧淮对视一眼,见萧华淡淡笑着,似乎是还有话单独对要行军离去的沈方二人说,便起身告辞。
  萧华让他们来旁听,也是对他们的信任。
  至于崔公公到底是不是那个细作,就等沈扇仪和方垣出发后的情况了。
  出了正阳门,楼湛往翰林院的方向行去,萧淮却也跟上了楼湛,楼湛不由奇怪:“……你怎么不回去?”
  “随你到翰林院看看。”
  楼湛沉默了一瞬,道:“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萧淮笑意盈盈:“可巧,适才,陛下封了我一个小官。”
  楼湛沉默地看着他,就听他道:“专门负责监督你这个总编撰官的监察御史。”
  楼湛:“……”
  不得不说,皇上还真放心萧淮,也真放心她和萧淮共处一室不会耽误编书进程。
  虽然嘴上不说,楼湛心里还是有了几分雀跃,行走间也放松了许多,同萧淮并肩慢慢走到翰林院时,已经是未时中。翰林院的门前站着一个青年,一身亮丽的狐裘,怀里抱着暖手炉,正悠悠看着里头,听到脚步声传来,漫笑着看过来。
  楼湛的脚步一顿,冷淡地盯着他。
  左清羽?
  替她又惹来一份恨意,他还敢到她面前来?
  在旁人面前,左清羽还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看到楼湛同萧淮并肩而来,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却还是笑着走过去,温声道:“阿湛,可让我好等。”
  这语气,三分温柔三分缱绻,不知道的人还要以为是个有情郎等到了心上人,匆匆迎上喁喁细语,关怀备至。
  楼湛生生被他恶心得寒毛倒竖,不适地盯着左清羽这个可称得上温文尔雅的笑容,凝眉道:“等了许久?”
  左清羽颔首。
  “那便继续等着吧。”楼湛冷了眉眼,平静地说完,伸手一拉萧淮,错过左清羽走进翰林院。
  不难猜出左清羽来恶心她是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