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等到飘起了雨,人回来了,随身带着两只木匣子,打开,摊了一桌子票据、账本,这便只管忙了。
  难得的清静,莞初也乐得安心地研看她的戏谱,只是今儿怎的倒觉有些冷清?平日里,只要他在,哪怕就是忙得不得了,也总要往她身边来腻一会子,或是把她拽进怀里揉//搓、不知羞地轻薄几句。今儿却是十分静,静得这房中只有淡淡的潮气、细细的雨声……
  莞初时不时地往他那边瞥一眼,看那眉头微蹙,手下的笔动得飞快,心便放下,许是忙吧。
  “二爷,”正各自无话,绵月从外头进来到桌边轻声回话,“福鹤堂传话,说请二爷二奶奶过去吃晚饭。”
  齐天睿未抬眼,只蘸蘸笔,“睿祺呢?”
  “三爷已经带着小公子过去了,说是就等着二爷和二奶奶呢。”
  “回老太太话:二奶奶病了,起不了床,今儿不过去了。”
  原本听了绵月的话,莞初已然搁了戏谱,起身准备换衣裳,此刻这淡淡的一句让人好是纳闷儿,她好好儿的啊?
  “二爷,姑娘她……”绵月看了看莞初,也是不解。
  “吩咐楼下关院门,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再上楼来。”
  “……是。”
  绵月退了出去,掩了帘子关了门,小楼上又复了将才,静悄悄的……
  莞初站在帐帘边看着桌边人,他依然专注手下,可那脸色这会子才觉得像是发青了,莞初抿了抿唇,走过去,轻声道,“相公……”
  他不抬头,只管在账簿上写着,蝇头小楷,极端正。
  莞初有些不知所措,在他身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又问,“相公……”
  “别再叫我!”
  闷声一句,他总算是开了口,可这一回那强压了怒火的语声莞初总算是听了出来,心里不觉咯噔一下,转而又觉得委屈,这是怎么了?他怎么这么凶?可瞧着那脸色完全黑了下来,心里有些怕,俯身屈了膝,轻轻扶着他的手臂,“相公,你怎么了?生气了?”
  语声怯怯的,好乖,乖得让他憋了一天的怒火突然就绝了口,“啪!”地一声撂了笔,墨滴飞溅!莞初端端吓了一跳,浅浅的琥珀登时就愣住,“相公……”
  “你还知道我是你相公??”小手挽着他的胳膊,齐天睿恨不能即刻一把握了拖起来好好教训!却强压着放在膝头,忍道,“说,你与那谭沐秋,究竟是怎样?”
  “没怎样啊……”
  “没怎样??”齐天睿一声应,咬着牙,气得牙关都打颤!今儿他安置了前头匆匆就往回赶,总想着丫头的娘家人才是要客,要赶紧回来应酬。岂料一进门,见那男人在桌旁款款而坐,丫头站在身旁正小心翼翼给他裁眉。彼时两人贴得那么近,谭沐秋身材高大,丫头娇小,像端端拢在他怀中;他闭着眼睛,神色如此安然,如此心醉;她低着头,怕弄疼了他,一面当心着手下小刮刀,一面轻轻地吹着,嘟嘟的唇离得那么近……
  齐天睿当时只觉像是被人劈头打了一棍,打得他脑袋发懵,半天都回不了神!丫头几时如此小女人?在他跟前儿从来都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每次想亲近都是他强着她,何时曾如此心疼过他??更可恨那谭沐秋!听到他进了门,都不睁眼,只管享受!齐天睿当时眼睛里只有脚下那只镶了云石的圆凳,真真是碍着丫头,怕她羞、怕她伤心,才没一凳子拍下去拍死他!
  一满缸的醋喝下去,他已然烧炸了肺,她却一副乖巧巧的小模样,不知不觉,眼睛只管跟着谭沐秋,给他夹菜,给他煮茶,莫说是心疼一下自己的相公,连问都不曾问一声!这会子,那清凌凌的小声儿竟好是无辜,齐天睿恨道,“你们还要怎样?光天化日之下,被那男人抱着,给他梳头裁眉还不够??你看看你,好端端一身的喜庆,他一来就哭红了眼睛,是怎样相思让你如此心酸??!”
  “相公,相公,”他的手都发颤,莞初赶紧握了,双膝撑不得已是跪在他身边,“你莫生气,我,我……原先在家,他上戏都是我给他画脸,给他裁鬓、裁眉,今儿不过是忆起旧时,难免伤心……相公,他是哥哥,你何必……”
  “哥哥??”她的小声儿软,慌慌地想给他解释,可入在耳中齐天睿只觉是在护着谭沐秋,越发一股火蹿了起来,“他是你哪门子的哥哥??他来到江南之时已然成人,你也将到睿祺的年纪,老泰山再糊涂还能让他怎样亲近你??抱着你?哄着你??你是病还是残??”
  劈头盖脸,他的怒火扑面而来,震得她的心通通直跳,想说相公……我当时真是的……又病又残,虽是睿祺的年纪却是小的只有四五岁的模样,他将将十七岁,也是个又病又残的人,相依为命方得支撑……
  “相公,相公……当初还没有二娘,我与爹爹相依为命,”跪在身边,趴在膝头,握着他的手莞初心慌意乱,“他来时一身伤病,我陪着,一日一日,自是亲。小的时候,没有娘,不懂教养,就跟他亲近……他真的是哥哥,相公……今儿,今儿是我不知把握,惹你生气了,相公……”
  她已是带了泪声,身子在他怀中,软软的只管求;一声声哄,哄得他心软,心越软竟是越觉酸!这是他的丫头!是上天可着他的心思造出来的小尤物,不该是生下来就候着他的?怎的竟是被旁人思想?!今日那景象便疯了一样又现在眼前,一时把持不住恨不能将那男人即刻食肉寝皮!
  此刻听着她求他更逞了势气,咬牙狠道,“你,你真真是不省事!女孩儿家待字闺中,不好好儿地等着我,竟是招三惹四!还没嫁,就有人来跟我要!我只当那叶从夕不过是在后院见了你便痴心,鸿雁传书,暗下私会,我竟是愚了心地助你们!谁曾想他这般竟还算不得什么!还有个亲近了多少年的谭沐秋!我不管他是谁的哥哥、谁的亲,从今往后,再不许他登门!不许你再想着他,不许再提他,更不许再见他!”
  他喝得狠,她一怔,一颗泪便滚了出来,“相公……我,我已是两年不曾见他,往后……”
  “两年不见都过得,一辈子不见照样过得!!”
  “相公,求你……他是哥哥,我,我不能……”
  “不要求我!说不许见就是不许见!也不许传信!敢让我发现他还在惦记你,我抄了他整个谭家班!!”
  莞初狠狠一震,泪水瞬时就凉,慢慢站起身,“两年不曾见他……往后,再也不能不见了!”
  齐天睿正是要就了势头呵斥,忽地一愣,她说什么??
  “是我不检点,我做女孩儿的时候就不检点!”
  “丫头!!”
  “他就是抱着我,哄着我!这么多年,我是在他怀里长大的!若是知道有朝一日会因为与你的一纸婚约把他逼走,我,我绝不嫁给你!!”
  “宁莞初!!”
  ☆、第89章
  ……
  他腾地起身,一声吼吼得自己心肺俱裂,一把握住转身要走的人,“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站定,转回头,泪痕斑斑的小脸没有半分他那暴怒的颜色,浅浅的琥珀冷冷清凉,一字一句道:“我说:若是早知今日,我绝不当初!……十年前,我娘不该骗我,要我跟着你走完今生最后的路……三年前,公爹不该骗我爹爹,说你在等着我……你从来不知有我,又何来等我!若不是那一纸荒唐的婚约,爹爹不会撵走我哥,今日他也能有个家,有个知冷知热、容他栖身之所……”
  “丫头!!”
  “我嫁进齐府,从来嫁的就是这座小楼,是福鹤堂的老祖宗和谨仁堂的婆母。你说你为我喜新厌旧,可我从来不是新,我也承不得新……我是个念旧之人,心里都是旧事,珍存至今,我忘不了,也绝不想忘!我做不得你的新,不如……两不辜负。”
  她语声清凌,绝情决意,一丁点含糊的泪声都不闻,这么轻,这么狠,似涓涓的流水淌入心胸忽变利刃,刺进最软之处,痛得他猝不及防!即便当年被扫地出门,即便西北遭劫、倾家荡产都不曾伤至如此,这些年风雨之中似箍上了金刚铁罩,任是千锤百打,绝不屈服!只这所有的定力就被这软软的语声彻底打散,一时浑身无力,只觉孱弱;将才的暴怒还在胸口,哽得他难吞难咽,可那志气却瞬间就矮去,硬气的道理、霸道的所有都不及此时的痛,痛得他心发慌,仿佛深渊无底的坠落,唯一的救命绳索就在眼去,上前一把揽住她,却被她用力推开,小小的人儿,那力道大得正似半年前那雨中的红绸,他不防备一个趔趄,重重磕在桌边,“丫头……”
  “绵月!艾叶儿!”
  莞初咬牙一声喝,候在门外的两个丫鬟赶紧进了房中,“姑娘……”
  “艾叶儿,收拾行李,只带家里带来的旧物。”
  “……是。”
  “绵月,去请兰洙嫂子,说我病体难缠,想回家养病。”
  “……是。”
  “慢着!”他双臂撑着桌面一声低吼,“都给我滚。”
  两个丫鬟被喝得吓了一跳,没有离开,却也不敢再动,都看向莞初,莞初恨道,“去。”
  “滚!!”
  爆裂的一声怒吼,不待两人再应,只见那厚重的大花梨木桌子被一脚狠狠踹翻,杯盘碗盏、细瓷珠玉连同那精心测算的账簿、票据、满满的墨汁一刻倾覆,摔得粉碎、染得面目全非……
  惊心动魄,一地狼藉,看着那红了眼的人,莞初只觉心口像被撕裂了一般,心往下沉,沉得她连一口气息都提不起来,人似溺水一般,苦苦不得活,再也受不得,起身夺门而去。
  他大步上前一把拖住那要逃离的人,用力扯回怀中,两臂死死箍住。她像只被困住的小兽,疯了一般挣,却似与他长在了一起,任是她费尽力气依然分不开,只把两人一同撞向朱漆梁柱,重重闷钝的声音,磕碎在他背上……
  “放开我,你放开我!”
  “丫头,丫头!听我说句话,丫头……”
  “放开我!”
  盛怒之下,已然烧没了神智,她挣,他不肯放,身后的禁锢便仿佛魔鬼一般,这一刻所有的力气和心思都是要逃开他,袖口中突然突出针刺,她五指齐下将埋下的银针全部拔了出来。每天夜里自己扎自己的穴位就在眼前,狠狠用力,大小不一、粗细不等的针就这么不论穴位、不论轻重地扎了下去。
  “呃!!!”
  他低声闷吼,人往下弯腰,痛得几乎站立不住,她借机奋力挣却依然掰不开他的手臂,死死的将她箍住。眼前是那几枚银针,一针直直扎入那穴位,深埋其中,几乎要寻不到那针头;其余几枚都扎在他的手上,一枚最长,从手背穿入掌心;一枚最粗,正扎在指节上,软骨敏锐,瞬间爆肿;最后两枚扎在那修长的手指上,指指连心,痛到极致……
  夜里单单是那穴道传来的痛就足以她浑身颤抖,此刻,看着那渗出的血珠,那没入的针头,莞初只觉眼前发黑,心力难承,不久前那几是跳到爆裂的感觉又复来,手颤抖,抖得根本再握不住那针,人却似入了定一般,浑身僵硬,动也动不得,口中只知喃喃道,“放开我,快放开我……”
  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从未如此痛,心与身,痛得他几乎失了神智,只有怀中那握针的人儿才是唯一抚慰,溺死一般将她抱紧,唇颤巍巍呵在耳边,“不能放……放了,我就活不得了……”
  她哭了,晶莹的针,弯曲的针,带着鲜红的血珠,一枚一枚掉落,最后一枚落地,她身子一软,被他一把扳了过来紧紧捂在心口,“丫头……”
  “放开我……我要离了你……”
  “不行,不行……”他低头,身上的痛不及此刻心头万分之一,用力吻在她的发间,完全没了把握,那么乱,仿佛话中每一个字都要这样啄给她听,“丫头,丫头……今儿是我气昏了头,伤着你了,啊?……我实在是,实在是见不得旁人碰你,丫头……”他不觉就咬了牙,“我,我把握不住……像夺了我的命去,如何忍得……”
  “我……我再受不得你了……”
  她不停地摇头,泪珠儿扑簌簌地掉,他定住那小脑袋轻轻抵了她的额,嗅着那委屈的泪,“受不得也得受。……这些年我真的不知道有你,我真的不知道,可你不能用这个来罚我……我一个人,早野惯了,野得孤孤单单,一直想找人陪,找了许久也找不到;没有疼过谁,也不知道该怎么疼,总以为我就是人们口中那种冷血之人。可自从有了你,才知道能疼一个人有多好,才知道心疼有多疼……一时一刻,心里再搁不下旁的,见了你就想抱着,不见你,就怕丢了……恨不能,把我的所有都给你,可给多了,怕吓着你;给少了,又怕委屈你……丫头啊,我每日如履薄冰,你知不知道……”
  泪水绵绵,一字一句,出他的口,入她的心,朦朦的泪光将两人阻隔,阻隔得那么无力,莞初怔怔地,心底的痛一丝一缕,被他轻轻拨弹……
  “你容我些时日,求你……再容我些时日,你专心等的这些年、为我错过的良人佳配,都让我补给你,我能把他们所有对你的好都能补给你,丫头……”
  “我……我不要。”想起那许久前,她唯一的念想就是活着、长大,长大后像娘亲一样美,长大后还可以遵娘亲的话,坐了花轿,嫁给哥哥……孱弱的挣扎,多少次,竟会为着这一个小小的蠢念头支撑起来。爹爹不知道,他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她抿了抿口中苦涩的泪,“他们于我,并非你想的那般……”
  “嘘,”他不容她再争辩,“我是你相公,你懂不懂?今生今世,你想要的所有都该我给。不管是先生的好,还是哥哥的亲,都该我给,轮不到任何人,天赐于我,你是我的……”
  “你……你怎么这么霸道?”
  “让我霸着,丫头,让我霸着,啊?”将人儿搂进怀中,贴在心口,这一时,那痛,竟觉酣畅淋漓……“今生,除了我身边,你哪儿都不能去。我不管你心里想着谁,装着谁,是不是就真的这么嫌弃我,也只能待在我身边。”
  他喃喃自语,心满意足,荒唐得像是个痴人,可不知怎的,这荒唐竟是让她的心好软,“……我有父兄,你若不让我见父兄,我……就离了你。”
  “在家从父、从兄,出嫁从夫,这个道理你都没学过?”
  “齐天睿!”
  怀中小声儿又乍,他笑了,将人紧紧摁在怀中不许她抬头争辩,“好了,不就是个谭沐秋,许你们见。不过,我不管他从前上戏是怎么画的脸、怎么裁的鬓和眉,从今往后,我娘子不伺候!他要是忍不得,有本事就一辈子白着脸唱!”
  “你!”莞初挣不得,只恨,“你就是小肚鸡肠!哪有君子之量!”
  “我就是。”他亲亲地用下巴揉揉她的发,“遂莫要逼我,我忍不得你碰他,更不许他碰你!”
  “你就是有本事欺负人,却从来不敢律己!”
  “怎么不敢?”他闻言立刻低头,对上她的眼睛,“我能把原先都断掉,不闻,不问,不想,从今往后,全心全意只有你,你能不能?”
  突如其来的质问,莞初一时竟是卡了壳,挂着泪珠儿愣在了他眼前。
  他一撇嘴角,“不能吧?还敢跟我说谁欺负谁。”
  “你少在我跟前儿势气!”莞初回神,拧了小眉,“你的原先都是旧情债,可他是我哥!旧情能丢,血脉不能断!你若还是不依,我宁愿……”
  “好好好,”齐天睿赶紧打断,“你也莫‘宁愿’,我不跟他争了还不行?你们亲,你们好,你许是把他当哥哥,可谭沐秋那个样子分明就是有非分之想,还能瞒得过我?”
  “你当都是你??”莞初闻言就恨,“哪里是个正经的!”
  “男人就没有正经的,谭沐秋也是个男人,坐怀不乱,除非他得道成仙了!”
  “都是你的歪理!谭沐秋谭沐秋,谭沐秋是你叫的??”
  提前那个名字齐天睿就恨得牙根儿痒,可此刻却不得不矮下势气,“不就是个‘哥’么?莫说哥,叫他大爷都行,只要你离他远些!”
  他明明服了软,却还是这般无赖,莞初咬咬牙还想呵斥,口中竟是没了道理,转身就想离了他,没挣脱,倒打了他的手臂,“嘶!”
  听他疼得倒吸凉气,莞初心一颤就要寻了那伤处去,却被他用力箍在怀里,“怎的还挣?”
  “我……看看你的手。”
  “莫看,疼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