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说罢,两人便往侧门处走去。
  三月初九,正是谢裴和许氏的忌辰。十三年前,谢裴从外地带着大批货物往回赶的路上,遇上了山匪,货没了,人也没了。连个全须全尾的尸骨也没留下,只在他们遇难的地方,发现了大量的血迹,以及一块染了血,遗落在草丛中的贴身玉佩。
  许氏初闻噩耗的时候,犹如晴天霹雳。本来生谢安娘的时候,就亏了的身子,自此更是孱弱,若不是因着谢安娘太小,再加上她自己还抱着一丝希望,坚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硬是咬牙强撑了几年。可是,后来又陆续找了几年,均没有任何结果,再加上谢安娘渐渐长大明事,许氏的身子年复一年的虚弱下去。没个几年,最终也在谢裴遇险的这一天咽了气,便也撒手人寰了。
  如今,谢安娘出门,便是准备去禹州城外的溪山,祭祀她的父母。之后再去离溪山不远的福佑寺,拜一拜她娘还在时,为她父亲立的往生牌和长明灯,亲自擦拭一下往生牌。虽说这些活儿都有寺院的小和尚会做,可做女儿的还是想去尽一份孝心。然后,再为她娘也点一盏祈福的长明灯。
  只是,谢安娘带着云珰来到侧门,便发现还有另一辆更加宽大的马车停在一旁,显然是府里有人也要出行。而拐角处,谢大老爷的身影也由远及近的愈发明晰,他带了两个贴身随从,朝着谢安娘这个方向走来。
  “大伯,您也要出去吗?”谢安娘停下脚步,对看着明显朝她走来的谢大老爷问道。
  “今天是你爹娘的忌辰,我这做大哥的,理应去看看!”说完,摸了摸的谢安娘的头,一向严肃的面庞竟也透出了一份慈爱,“怎么,不欢迎大伯去呀?”
  谢安娘忙摇了摇头,一双杏儿眼瞪得老大,“怎么会!您是爹爹的兄弟,您要是去看爹爹,他也会很高兴的!”
  “行了,我们走吧!去和大伯坐一块儿!”说完,就领着谢安娘往那辆更加宽敞的马车走去。
  谢安娘也没推拒,大伯这是有话和自己说呢!就回头低声向云珰交待了一句,“你先去我们自己的那辆马车上坐着,我和大伯说会儿话。”接着就亦步亦趋的跟在谢大老爷后头,乖巧的上了马车。
  果然,待两人在马车上坐定,谢大老爷清咳一声,便开口了:“安娘,大伯问你一事,你可是还想着要嫁与范易泽?”
  谢安娘一惊,“大伯这是说的什么话,范大哥既已与宛娘成亲,安娘便不会多做纠缠。大伯大可放心!”她没料到谢大老爷一开口就是这等敏感的问题,只是她也确实如她所说的那样,并未想过要搀和到范易泽与谢宛娘中去。
  谢大老爷见她一副避嫌的口吻,便知她是误会自己的意思了,也没解释,只是点了点头,“嗯,你也别担心,大伯定会为你相看一家更好的。”
  “有劳大伯费心了。”谢安娘倒也是能听出来谢大老爷的真诚。
  她知道,大伯与大伯母不同,还记得五岁那年,她有一次见到宛娘抱着大伯的大腿撒娇,亲昵的喊着“爹爹”,便也有样学样的抱着大伯的腿撒娇喊爹,大伯眼里虽闪过一丝愕然,但很快便一手一个将她和宛娘抱了起来,高兴的哄着她喊爹。只是,这事儿传到了娘亲的耳中,娘亲本来就毫无血色的脸,更是苍白了很多,之后就罚她跪了一晚父亲的牌位。
  而她跪了一晚过后,便是高烧不断。还记得醒来时,娘亲抱着她大声痛哭的场面,并执着的在她耳边念了一遍又一遍父亲的名字。娘亲一脸严肃的对她说:记住了,你爹叫谢裴,不要叫错了!大抵是那一件事给人的感觉太过深刻,她到现在竟都还记得分毫不差。
  也是自那以后,娘亲便拘着她,不让她与大伯多有接触,而娘亲本就不大爱外出走动,自那以后,更是鲜少出甘棠院。
  一时之间,谢安娘低着头想着事儿,谢大老爷也是望着她的脸,陷入了沉思。车内倒也安静了起来。
  ******
  两人在溪山,祭拜过谢裴和许氏后,谢大老爷在得知谢安娘还要去福佑寺为许氏点上长明灯,略微一怔,便又给了谢安娘两百两的银票,说是添给寺院的香火钱。稍后又将自己身边的随从拨了一个给她,这才坐上马车,扬尘而去。
  再说谢安娘,与谢大老爷告别后,就带着云珰与那名随从,一起来到了福佑寺的山脚下。
  说到这福佑寺,就不得不提一提这里的住持,慧远大师。这福佑寺,若放在十年前,那也是一个不慎起眼的小寺,香火也只是勉强不断而已。一则是它建寺的时间短,名气不大,二则是通往它的那条路实在是太难走了,山路本就崎岖,福佑寺偏偏建在三百丈高的山巅,而且从山脚走上还得靠两条腿走上去,若不是虔诚的信众,也没人愿意受这个累。
  而慧远大师的进驻,则使得这个寺院的名声渐涨。众所周知,慧远大师有一身精妙的医术,再加之他是皇城郢都护国寺住持的嫡传弟子,就冲着这个名声,也有许多达官贵人愿意前来,渐渐地,又有越来越多的平民百姓被他的医术所折服,一传十,十传百,福佑寺就成了一方大寺。
  至于这通往山顶的路,也在几年前,便经众人筹资修建好了。如今的道路,就算是两辆马车并驾齐驱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谢安娘带着人,熟门熟路的走到慧远大师平时打坐念经的修行之地时,却被小沙弥给拦住了。
  “阿弥陀佛,谢施主,请回吧!”
  被拦在了院门口,没能见到慧远大师,谢安娘倒也没强求,只是她以前在这个时段来,也没上遇上过这等事,便好奇的多嘴问了一句:“净明小师傅,大师可是在院内?”
  叫做净明的小沙弥,与谢安娘也有过几面之缘,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清婉澄澈的女子,也是常来向住持请教医术的,便松了口答道:“谢施主,住持正在与人看诊呢,一时半会儿怕是不得闲。施主若是等得,不妨先候上一会儿。”
  谢安娘略微思索,便谢过明净的好意,“明净小师傅,那待会儿麻烦你与住持说上一声,就说我有问题想向他请教。我这会儿先去前殿上个香,过了晌午再过来。”
  说罢,便带着云珰等人,去了前殿,上过香,捐了五百两银票后,又去了放置往生牌的圆通殿。
  殿内摆放着一排排规整有序的牌位,东墙的是红色的吉祥牌位,是为在世的亲人祈福的。西墙的是黄色的往生牌位,是为去世的亲人超度的。谢安娘来到西墙边,一眼就找到了她爹的牌位,因着她每回来了福佑寺,都必会往这里走一遭,如今殿内没人,她就将本该在祭拜时诉说的话,在这里说了一通。
  “爹爹,女儿如今并没有和范大哥成亲,您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不要生女儿的气。说起来,这事也是命中注定,我与范大哥怕是没有夫妻缘,要不然怎么会好端端的在大婚前夕被人掳了去。
  况且,说实话,这范府除了范大哥外,并没人真正欢迎我。范伯伯因着您对他有救命之恩,提议了这桩婚事,可您也去了这么多年了,范伯伯怕是也不高兴我占着他儿媳的身份呢!而范夫人,虽说每次见我都是笑脸迎人,可她眼底的冷意我也不瞎,还是能看出来的。这样公公不喜,婆婆不爱的,我以前就一直担忧着。
  如今倒好,这些恼人的事儿我都不用费心了,也算是因祸得福了,爹爹,您说是吧!娘说您在世时很痛爱的女儿,相信您也不想看到女儿嫁进这么一个婆家的。我们就把这桩婚事忘掉吧!”
  说到最后,竟然像是卸了一个大包袱似的,长舒了口气。
  只是,说完这一通后,谢安娘又苦恼的望了一眼谢裴往生牌,“可是,爹爹呀,我还是得嫁人呀!这未来夫婿又该上哪儿找呀?”
  ☆、第12章 再遇
  已近未时三刻,接近一日里气温最高的时候。不过,春日的暖阳,并不如夏日的骄阳那般灼人,因此,谢安娘在寺里用过素斋之后,便也来了兴致,带着云珰在山寺中畅游。
  两人沿着山寺的外围,走了大半圈,绕到了一处看起来颇为幽静清闲的殿宇。正准备进去找个地方稍作歇息,却不料听得一声激动的叫唤。
  “安安”
  这声音,有点耳熟啊!谢安娘不禁想到。
  不过,她倒不认为这是在叫自己的,虽说她名字里也带了一个“安”字,可她亲近之人从未如此叫唤过她。便步伐不停地,继续往前走着。
  “安安”,又一声传来。
  谢安娘正打算迈上三级石阶的脚顿了顿,这声音真的是似曾相识。
  “小姐,怎么了?”跟在谢安娘身后的云珰面带不解的问道。这马上就能进屋找个地方休憩了,为何突然不走了?
  “云珰,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叫我?”谢安娘还是觉得不对劲,便向云珰求证道。说话间,还往庭院中扫了一眼,除了一个扫地僧,再有两三个来往的香客之外,再无他人。
  云珰也随着谢安娘瞧了一眼四周,并未发现异常,便开口说道:“小姐,您怕是听岔了。这庭院中也就那么几个人,奴婢观他们表情,并不像是认识小姐、唤了小姐的样子。”接着,便顿了顿,“再说,奴婢并未听到有人在叫您名字呀!”
  谢安娘蹙了蹙眉,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眼神从深红朱漆大门、宽大厚实的芭蕉叶植株、高大苍翠的龙爪槐、香火袅袅升起的四足方鼎上一一滑过。这庭院也不大,一眼就能望穿,确实没人在喊她。
  “嗯,兴许是我幻听了,我们走吧!”谢安娘拾级而上,眼看就要进入正殿了,那声音再度响起。
  “安安,安安!我在这儿!”语调微扬,满是急切。
  这回,连云珰也听了个真切。
  她放下了正要跨过门槛的脚,转身,望着院内,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左边那棵树冠如伞,郁郁葱葱,上部蟠曲如龙的苍天古树上。
  似是为了回应她,果真又从树上传来了一声高兴的叫唤:“安安,我在这儿,你快过来!”
  看着毫不迟疑走向那棵龙爪的谢安娘,云珰不禁纳闷了,这“安安”真的是在叫小姐吗?
  而来到那棵冠如伞盖的大树下,谢安娘一抬头,便望见了笑得一脸天真浪漫的晏祁。虽说这笑容配上他这年龄身高,难免有点别扭,不过,多看几次倒也不觉得了。而且,时隔数月,能再次遇上当时一同共患难的人,倒也让谢安娘颇为的意外。
  再次见到谢安娘的晏祁,就像是意外与小伙伴重逢似得,很是欢喜,连声音都不自觉的感染了笑意,“安安,你真厉害,一下就找到我了!”
  谢安娘抬头看着小孩心性的晏祁,坐在那高高的枝桠上,只觉得他在上面动来动去的,很是危险:“晏晏,你怎么跑到树上去了?快下来,上面不安全。”
  “我不下来,我和欢欢玩捉迷藏,现在换我躲了,我下去就会被欢欢发现,会输掉的。我不要!”说着,似是觉得这高度还不安全,就颤颤巍巍的在碗口大的树枝上站了起来,手脚并用的想爬向更高的地方。
  他这动作让谢安娘一惊,只得赶忙哄到:“晏晏,你别动!你要是下来的话,我们就来玩一个更好玩的游戏。”见晏祁停了下来,看来是有点心动,便接着诱哄道,“不过,你要是不下来的话,我就不告诉你了!我找别人玩儿去!”说着,竟是转身要走的样子。
  岂料,她不过是假装走了两三步,便听身后“扑通”一声响,吓了她一跳,莫不是晏祁从树上掉下来了吧!
  晏祁见她转身就走的时候,确实是慌了神,情急之下,直接从六、七尺高的树上跳了下来。
  谢安娘奔到他身边的时候,只见他躺在地上,以为他受了伤,忙问道:“晏晏,摔哪儿了,有没有摔痛?或者有哪儿动不了的地方?”这时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她直接两手摸上了晏祁的身子,检查了起来。
  云珰跟在自家小姐背后,也是看得目瞪口呆的。自家小姐一向性情内敛,什么时候见过这副感情外放的焦急样子啊!
  这边直接上手查探的谢安娘,也不知碰触到晏祁的什么地方,只见晏祁边笑边躲着道:“啊哈哈~,安安,你别挠我痒痒,哈啊~”
  见地上的晏祁生龙活虎的,就差满地打滚了,谢安娘倒也反应过来了,自己这是关心则乱,根本就没事儿!想想也是,他既然有这爬树的本领,下树的功夫自然也不在话下!
  “快起来,别躺地上了!”
  “那你得答应我,不走了!”晏祁赖在地上,手上还拽在谢安娘的一角衣裙,眼巴巴的望着谢安娘,“还有,一会儿不准找别人玩儿,只准和我玩儿!好不好?”
  在一旁站着的云珰,只觉得此刻自己的脑子都不好使了,小姐这算是被人调戏、占便宜了吗?虽然那位公子的言行举止看起来有点怪异,可这种登徒子的行径,自己是不是该上前制止,去将地上那人踩上两脚?好让他放手!
  正在云珰思索要在哪儿下脚之时,地上的情势却是再起变化。
  “好了,你快起来!你起来我们就一起出去玩儿!”谢安娘耐着性子哄道。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自己找到回去的路,这样一个人在外面待着,也太不安全了,要是像上回一样,遇上心术不正之人就麻烦了!
  晏祁一听她答应了,也不耍赖了,迅速的从地上起来,兴奋的催促道:“那我们赶快开始吧!怎么玩儿?”
  “不急,我们玩游戏前,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说着,看了一眼满是期待的晏祁,问道,“晏晏,你还记得自己是从哪里出来的吗?”
  虽然不解为什么玩游戏还要回答问题,晏祁却也乖乖的回答了,“我记得,就是从一个头顶光光、穿着半边红衣服的人那里出来的。”
  谢安娘暗自思忖,从一个穿着袈裟的和尚那里出来的,这福佑寺的和尚少说也有上百人,于是又开口问道:“那你记不记得那人长什么样?”
  晏祁比划了一下,“和我一样高,眉心有颗痣。嗯,……”稍顿了一下,又颇为气愤的加了一句,“还喜欢拿针扎我头!每次扎完我都得头疼!”
  这怎么听起来特别像一个她认识的大师呢!谢安娘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遂又开口道:“晏晏,那人住的地方是不是有口大钟,他还养了两只大白鹅?”
  晏祁惊讶的望着谢安娘,连连点头道:“对,安安,就是这样,大白鹅可坏了,我喂它们东西,它们还要飞扑起来啄我!大坏鹅!”
  这下,谢安娘算是知道该把他送到哪儿了。
  “好了,那我们开始游戏吧!我刚刚是不是问了你三个问题?”
  晏祁扳着手指,数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可是,这和游戏有什么关联?
  “那我就根据你刚刚说的,去找那个地方好不好?你要和我一起走,看看我有没有找对!”
  这是什么游戏?只是听着好厉害的样子,于是晏祁拍着掌,直嚷嚷着要赶快开始游戏,完全就将他还在捉迷藏躲避人的事情给忘之脑后了。
  那厢和晏祁玩捉迷藏,结果把少爷玩丢了的南欢,却是快急哭了。
  在慧远大师的院子里找了一遍又一遍,愣是连少爷的半个影子都没找着。结果一问守候在门口的小师傅,才知道晏祁早就跑了出去。他又去院子周围四处搜寻了一遍,还是没有看见人!
  尽管是和洵的春日,可他的额上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煎熬不已。
  又在外面找了一圈,正当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准备去和晏夫人汇报之时,却发现院子门口正站了三人。
  他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不敢置信的又确认了一遍,这才扑了过去。
  抱着人就是一阵哀嚎、痛哭,“呜呜,少爷呀,您可吓死南欢了,您这是跑哪儿去了!不是说好了捉迷藏吗,您跑这么远干嘛,害得我以为您又丢了。您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找夫人了。幸好您回来了,真是老天保佑呀!”
  这突然扑过来的人,倒是把谢安娘和云珰吓了一跳。
  看到这儿,谢安娘也算是明白了,她刚刚心里还在想着,晏祁身边的人也该换了,连主子都守不好。如今看着情形,知道是自己错怪了,遇上这样的主子,也是够不省心的!
  这门口的一阵吵闹,自然是惊动了屋里的人。
  院门缓缓的打开。
  一身红衣袈裟,长相只算是清秀,却因着眉心一点观音痣,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通身散发着一股宁静祥和气息的慧远大师,以及一位容貌跌丽,妍姿艳质,穿着一袭茜色衣裙的贵妇人走了出来。
  ☆、第13章 耍流氓
  “明净,你来说说,这里为何如此喧闹?”看起来极为年轻的慧远大师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