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尝一口,清香四溢,酱汁甜中带咸,把肉末的腥味压得干干净净,爽口得很。
  她扒拉一口饭,吃得含含糊糊的,还不望得意地说:“玉姑姑要是知道她辛辛苦苦给您做的东西全都进了我的肚子,指不定要气得戳我脑门子呢!”
  “她不敢。”皇帝笑着看她吃得可口的样子,也夹了一筷子红烧狮子头送进口中,“她要是戳你脑门子,朕就叫人戳她一晚上脑门子。”
  昭阳扑哧一声笑出来,斜眼看他:“您这是仗势欺人呢!”
  皇帝点点头,揶揄她:“怎么,不好吗?朕让你狗仗人势一把,你不开心?”
  “您,您……”昭阳鼓起腮帮子,“说谁是狗呢?”
  “你,说你呢。”皇帝戳她腮帮子,把脸给戳瘪了,“也不瞧瞧自个儿平日里说的话,总是怎么狗腿子怎么来,你说说,你是不是狗腿子?”
  昭阳哼了一声,继续吃乳鸽:“您以为谁都跟您似的,这天底下但凡您说句话,没人敢不从。可我呢?我人微言轻,不狗腿子一点,怎么在夹缝中求生存呢?”
  “是,是是是,知道你不容易。”皇帝把乳鸽又推得离她近了些,“你多吃点,补补腿,狗腿子这么久也是很累的。”
  融融烛火中,皇帝平生头一回与人对坐着在这偌大的宫殿里头用晚膳,那丫头吃得香,什么东西到了嘴里都像是人间美味。他没忍住,也多吃了些。昭阳还总给他夹菜,乳鸽的腿,红烧狮子头的瓤,清蒸鳜鱼的鱼肚,什么好的她都舍不得吃,总往他碗里送。
  皇帝说:“别总给朕,你也吃。”
  她嘴上应着,可仍是把好的都往他那里夹。说来也奇怪,若是换作从前,有人用自己用过的筷子给他夹菜,他一准儿嫌脏,一口也不愿意动。可如今换成是她,他又不觉得脏了,吃下去还香甜可口,总觉得他喜欢的人,就连唾沫星子也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就跟蜂蜜似的。
  哎,谈起情来的人都是这么古怪吗?说起来也真是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她这么夹着,皇帝就这么吃着,一阵从未有过的暖意就这么慢慢涌上心头。
  你尝过这样的滋味吗?从小到大在物质方面从不缺乏什么,吃穿用戴应有尽有,还都是人间最好的一切,平民百姓享用不到的东西。可是忽然有一日,你遇到这样一个姑娘,她就是个卑微的宫女罢了,没有吃过好东西,穿的也和其他宫人一模一样。你恨不能把自己最好的一切摆在她面前与她分享,可她知道它们的珍贵,她自己都舍不得吃,却还一个劲往你碗里送。
  她把她能得到最好的一切都拱手相送,他还有什么理由怀疑她那颗真心不在他这里呢?哪怕她从未说过喜欢他,哪怕她总是逃避他给的爱。
  皇帝搁下筷子,慢慢地抬头看着对面的人,她年纪轻轻,面容秀丽,眼睛里像是藏着星辰万千,唇边的两只梨涡若隐若现,叫人心醉神迷。
  他就这么伸手覆住她的手背,轻声说了句:“昭阳,我如今还没想到该如何处理咱们俩的事。但你等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你不做妾,我也不愿你做妾。
  你想要自由,我也不愿意让你受到束缚。
  很多事情现在做起来太难太难,甚至想不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可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去做。天下之大,我连王位都能挣来,又何愁不能替你挣来自由与名分?
  昭阳反倒轻飘飘地笑起来,嗔他一眼:“傻了吗?忽然说这话。您放心,我不会叫您为难的,您有皇后,有妃嫔,我虽心里想着就不好受,但只要您别把我也送进后宫,能成日陪着您,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皇帝望着她,只觉得前二十八年里遇见的所有惊喜一同加起来,也不如此刻的这个笑容叫他喜悦。她笑着,眼里只有他的样子,是他见过这世间姑娘家最美的样子。
  ***
  晚膳用过后,皇帝还有奏章要看,他让德安把折子通通搬到了偏殿里,他与昭阳一人坐在小几一侧的软塌上,他批折子,她看看书架上的书。
  “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下去吧。”他把人都赶走了。
  昭阳这下就自在了,不用顾忌太多,可以把鞋子都脱了,盘腿坐在软塌上。她早就想看那本《白虎通义》是个什么东西了,从书架上取了下来,又挑了一摞感兴趣的书,一齐搬到软塌上,专心致志地看起来。
  你瞧,她也不打扰皇帝,皇帝可以清清静静批折子,她也乐得悠闲自在。
  其实最初是想走的,毕竟还是司膳司的人,人言可畏,哪能伺候皇帝吃个饭就一直不回去呢?可皇帝耍赖皮,非说好不容易来一回,就陪朕一回,有你在折子也有趣多了。
  昭阳拧不过他,其实也不是拧不过,只是看他那样耍赖的样子,心里就忍不住软了,想要纵容他,想要顺着他。
  皇帝批折子呢,可眼神总也管不住,老时不时往她那里瞟。
  她在看什么书呢?哦,《白虎讲义》。
  这书那么无聊,她也看得下去?
  还没发现她睫毛那么长呢,像把小刷子,忽闪忽闪的。
  她真像个孩子,盘腿坐着,脚不会麻吗?
  ……
  他都没发现自己这么能走神,一走就是老半天。最后觉得这样实在不成,他是皇帝,政事也很重要的,快集中注意力!
  夏季来了,黄河一带又容易出现暴雨引发的洪涝灾害,这是个头疼的问题。这一次的折子基本上也都在上奏与此事有关的,朝廷需提前做出应对措施。
  皇帝很快入了神,一一在折子下面批注,有的准奏,有的还多提了一些要求,有的驳回,都说的什么玩意儿!等他放下最后一本折子,抬头再看,才发现面前的人已经歪歪倒倒地躺在软塌上睡着了。那本书摆在她胸前,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软塌,走过去瞧,顺手拿开了她胸口的那本书,合拢了放在小几上。这丫头,真没防备心,得亏是在他这儿,要是在旁人那里,指不定就被人占便宜了!
  可想到占便宜这事,他也开始心痒痒。
  烛火融融之中,他的心上人就这样毫无防备躺在面前,唇瓣微微开阖,凑近了能感觉到温热的气息一点一点溢出来。她闭着眼睛,酣睡的模样像个孩子,就连肌肤也在这样的夜里看上去莹润光泽,仿佛晶莹透亮的珍珠。
  皇帝慢慢地,没能忍住,俯下身去碰了碰她的唇瓣。唇与唇相贴时,有宛若春日的柔软芬芳四下溢开。
  他不再抽身而出,不再抗拒,只是由着那样的意愿,慢慢地加深了这个吻。他伏在她柔软的身体之上,辗转反侧地亲吻她。嘴唇是上天赐予恋人的最好礼物,足以表达爱意,足以将所有的感情都融化在这样的亲吻里,只要双唇相贴,只要唇齿相依。
  他抱着她,看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他,接着轰的一下满脸通红,试图挣脱。
  可他只是轻轻在她耳边说:“别怕,是我。是我。”
  想亲吻更多,想触碰更多。
  爱情大抵就是这样了,不知餍足,恨不能缠绵悱恻,至死方休。
  ☆、第61章 鸾凤鸣
  第六十一章
  于迷迷糊糊中醒来,昭阳做梦也没想到方才还在正襟危坐批注折子的人此刻已然弃国事于不顾,附身与她共处一榻,唇瓣相贴,呼吸相融。
  她惊慌失措地想要推开他,却听见他说:“别怕,是我。”
  怕倒是不怕,只是有些窘迫。她抬头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眼,又好气又好笑:“就是因为是您才怕呢。”
  皇帝着迷地看着她的小梨涡,没忍住又低头亲了亲,轻声问了句:“为何怕朕?朕这样光明磊落,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有什么可怕的?”
  “您老爱动手动脚的,总有那么多坏心眼子,不怕您怕谁?”昭阳觉得他的呼吸抵达面上时怪痒痒的,把头偏到一边去,身子也动了动,“您是不记得在江南那两回了?一回在山脚下的木屋子里,一回在陈家,您住的地方,您可是忽然就把人给扑在床上了。要不是我死命不让您靠近,恐怕您早就得逞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皇帝心里当真气死了。敢情那两回他死命忍着,就连中了那种药都还没对她怎么样,她居然反咬一口?
  这个节骨眼上,真有必要跟她说清楚了。
  皇帝揽着她柔软的腰身,就这么支在她上头看着她:“你这没良心的东西,知道你主子忍得多辛苦吗?朕告诉你,木屋里那回,要是朕硬是要做点什么,就你这点气力,死命反抗也就等于小猫小狗挠挠爪子,还真把自己当成大力士了不成?再有了,在陈家那晚上,你知不知道陈二姑娘在那白糖糕里放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她愣愣地望着他。
  皇帝不紧不慢地吐出两个字:“春,药。”
  瞧见昭阳大惊失色的样子,他笑了,伸手去挠她痒痒:“这下知道朕有多正人君子,坐怀不乱了吧?那种情况都还顾着你乐意不乐意,你不乐意,我不一样洗冷水澡解决了?你当朕是什么?穷骨头发干烧不成,大晚上非得去淋冷水澡?”
  她心里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想说他傻,又觉得其实他很聪明。那种事情是强迫不来的,他若是当日硬逼着她怎么样了,那也是得了身子得不了心,哪里像今日这般,他这么没脸没皮地都欺负到她身上来了,她也没法子抗拒。
  昭阳被他挠得浑身痒痒,翻来覆去,却又被他压在身下。
  偏殿里灯火昏黄,小小的空间里摆设简单,不似外头的大殿里那么庄严肃穆。这样也好,她躺在一摞书中间,周遭都是他的气息,他的书本,他的折子,他的脐橙,就好像阖宫上下所有闲杂人等都被关在了这屋子外头,满世界都只剩下他与她。
  她这样扭着、翻着,身体和他纠缠在一块儿,几乎是轻而易举就叫他有了反应。
  皇帝也不挠她了,只忽然间停下来,男人家的体格总是这样,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他明明平日里看着那样挺拔修长的身材,到了眼下覆在她身上时,才叫她觉得硬邦邦又沉甸甸的,哪儿哪儿硌着都难受死了。
  她伸手想去推他,被这么硌着真心不舒服,可他低声说了句:“别动。”
  她吓一跳,这声气儿,他怎么了?
  怎的声音又粗又哑的,和平日里都不太一样了?
  昭阳试探着叫了声:“主子,您不舒服?”
  他瓮声瓮气地对她说:“别叫我主子,叫我的名字。”
  昭阳这下才愣了愣神,嘀咕一声:“我哪儿知道您的名字呐!除了知道您是皇上,是主子,可还没听说过您叫什么名儿呢。”
  皇帝再难受,也低低地笑出了声来,也只有他的心肝儿才这么大胆子,这当头了还敢一副埋怨的语气抱怨他没说过自个儿的名儿。他凑近了,在她白嫩嫩的耳垂上不清不重地啃了一下,察觉到她浑身一绷,气都喘不上来了,才含笑低声道:“叫我子之,子夜会佳人的子,与之共枕眠的之。”
  昭阳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在汩汩流失,就跟河床里出现个大决堤似的,浑身软绵绵,想使力都没处使。
  原来他叫子之。
  子之,子之。真是个好名字,叫人翻来覆去念着,只觉得唇齿舌间都是他,抑扬顿挫的,就连那颗心也跟着荡悠起来。
  可她还是拿斜眼瞧他:“要是先帝爷知道您这样糟蹋自个儿的名儿,指不定要从地底下气活过来。”
  他这脑袋也太聪明,随随便便就把自个儿的名字拿来应景了:子夜会佳人,与之共枕眠。如此艳诗,真个叫人想笑又觉得臊得慌。
  皇帝不理会她的揶揄,只望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叫我的名字,让我听听。”
  “我可不敢,这可是大不敬的罪名,我怕被人拉出去乱杖打死。”她故意说。
  “我恕你无罪,私下里你就这么叫我。”他一心想听她说出那两个字,有些急了,压着她时又不老实了,低头去亲她的下巴,脖子,总之胡乱亲一气。他这个年纪的男子,胡茬即使是去了,也有些小桩小茬在下巴上头,摩挲在她柔软的肌肤之上,总叫人痒痒,痒到心坎里去了。
  昭阳浑身乱颤,痒,痒到四肢百骸都说不出的软绵滚烫。
  她抱着他的腰,低笑着求饶:“好,好主子,我错了……”
  “你叫我什么?”他不死心,还在乱啃她嫩得跟豆腐似的的脖颈,那香气淡淡的,带着柑橘的清甜与微酸,总叫人想起江南的泠泠月光,盈盈湖水,弯弯小巷,和那段寂静悠长到足以表框纪念的时光。
  他被这香气蛊惑,迷了心,没了主意,这才一点一点爱上这丫头。眼下又一次闻见那气息,他只觉得浑身舒坦,可舒坦里有一种压不下去的燥热,他心知肚明那是什么。
  寂静的偏殿里只有灯火偶尔爆出的一点声响,昭阳在昏黄的烛光里望着他漆黑明亮的眼,低低地叫了一声:“子之。”
  刹那间,漫山的冰雪都融化了,那些熬过数万年寒冬都未曾融化的坚冰在此刻冰消雪融,化作温软春水潺潺流走,沿路滋养了土壤,叫两岸都开出绚烂的花朵来。
  皇帝只觉得这颗心都活了过来,可但凡她一句话,他也愿意立即为她死去。多少年了,没人再叫过这个名字,他只在午夜梦回时记起儿时还有人这样叫他。他曾经梦寐以求能回到那样的时候,他还能对着母亲撒娇,还能听她温柔地叫他子之。只可惜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唯有少年心。
  可是眼下好了,这世上有了另一个姑娘,她会用柔软无害的眼神望着他,怯生生地叫一句子之。
  四肢百骸都暖融融的,他应了一声:“我在。”
  把头埋在她柔软的胸前,他紧闭双眼,察觉到濡湿的眼眶里有久违的热泪在不受控制地溢出。不成啊,怎么就哭了呢?这也太懦弱了,他是九五之尊,哪里能哭?
  昭阳没察觉到哪里不对,只是小声说:“主子,您的下巴硌着我了,胡茬硬硬的,我觉着痒,您别离这么近成吗?”
  下一刻,有温热的湿意落在脖子上,她一顿,不敢动,也不敢作声。她心神大乱地想着,他为什么会流眼泪呢?是难受了?
  脑子里浮现出在江南时候他说过的那些故事,他的过去有多么不易,失去了多少曾赖以生存的温情。方淮也说了,他如今看似尊贵,实际上孤身一人,一直在前朝孑然而立,要心怀苍生,要兼顾天下,哪里来的功夫去追溯那些伤痛和过往呢?
  可他也是人,也会难受。
  昭阳只能胡乱揣测着,慢慢地收紧了手臂,任他沉重的身子压着她,她也不觉得难受了。若是他喜欢这样抱着她,若是他喜欢听她这样叫他……
  “子之。”她又一次开了口,低低地叫着他的名字,“我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