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罗顺脸色又青转灰,他也明白过来了——肯出一百两买一文钱,别人难道是疯了吗?不可能,那这一文钱必然有值一百两甚至更多的道理。
  这个道理实在显而易见,可是他之前叫一百两蒙住了眼,自新县尊上任以来,他们能捞的规费大幅缩小,因此他虽然自诩比林开运老成,被五十两拍在眼前的时候,仍然耀花了眼,安慰自己,他就拿一文钱,一文钱算多大过错,被发现了也没事……
  衙役们都听令去了,展见星也没继续坐着,她站起来,把那文钱拿上,决定去监牢再次提审胡三。
  一直默默围观她审案的朱成钧自动跟了上去。
  展见星转头看了他一眼——这其实不合规。
  朱成钧道:“我拿来的钱。”
  ……行吧。展见星干咳一声,就当他是人证好了。
  监牢就在县衙里,位于二门外南边,牢头见县尊亲自下临,不敢怠慢,开了门领他们进去。
  胡三关在左手边第三间,这时节案犯不多,主要就是赌坊案里下狱的一拨人,他独占了一间牢房,里面明显比别人整洁,床上铺盖一应俱全。
  展见星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她上回提审胡三,是把他提到二堂去审的,这次事出紧急才亲自来了,不想他在监牢里住得还挺阔气。
  “收了他多少钱?”
  牢头笑容僵了一下,欲待不说,也知瞒不过去,吞吐着道:“他娘子来求,小人见她哭得可怜,却不过哀求,才许她送了点东西——也就两贯钱。”
  这些皂隶习气难改,做得不过分,展见星也不打算深究,敲打了他一下,就命他去了,牢头松了口气,连忙退到牢门口处去看守了。
  关在牢里的日子毕竟不好过,胡三的精气神还是去了不少,蔫头巴脑地从床上起来,跪到地上:“小人见过大老爷。大老爷,小人的案子是不是结了,小人能出去了吗?”
  展见星将他打量一眼,不置可否地道:“哦,你觉得你的案子结了?”
  胡三道:“小人不敢,自然是大老爷说了算。小人黑心害了人,大老爷已经抄了小人的赌坊,还要怎么罚,小人都认。”
  他这认罪态度不可谓不恳切,展见星点了下头:“好,那么你先交代一下,这是什么?”
  她踱步到胡三面前,将掌心异常精美的铜钱一亮。
  胡三:“——!”
  他表情瞬间变得比见鬼还可怕,张开了嘴巴,想惊叫,居然叫不出来,整个人又想往前扑,又不由惊恐地往后缩,居然两只□□缠,硬是跪着把自己绊了一跤,跌在了地上。
  “这、这——”他好一会才说出句整话来,“这跟小人没关系!小人一概不知情!”
  “从你的屋里搜出来的,你说不知情?”展见星往前逼上一步,“你现在交待,本官还可从宽,再要执迷不悟,两罪并罚,结果如何,你想想清楚。”
  “小人真不知道,”胡三却一口咬定,他已经反应过来,“这不就是一文钱吗,许是谁经过,落在小人屋里的也不一定。”
  “只是一文钱,你吓得像见鬼?”秋果都忍不住插了句嘴。
  胡三只是咬死了不认,展见星原本不想动刑,但到这个地步,不得不动了,谁知胡三居然很有几两骨头,刑罚招身上了,他也不认,又或是胡乱找借口,一听就不是真的,展见星不想弄出个屈打成招的结果来,最终还是命人把他暂且关了回去,严加看守。
  至傍晚的时候,押着罗顺去抓人的衙役们垂头丧气地回来了——那个出钱收买罗顺的人已经跑了,他应当是时刻关注着赌坊的动静,发现罗顺被抬出来以后,知道失手,马上溜之大吉了。
  到此,居然一时陷入了僵局。
  但天无绝人之路,隔日一早,展见星正在堂上琢磨着怎么撬开胡三的嘴时,负责去测算城西建址的工匠李海全来了,他不是一般的工匠,实际在工部是有官职的,只是没有实权,挂了个七品的虚衔,与展见星恰是同级。
  李海全领着人已经测出了结果,要来通报县衙一声,朱成钧溜溜达达地也跟着来了,抢先他一步说话道:“展见星,可以盖,我的王府就盖在那里了。”
  展见星的心思还在铜钱案上,有点心不在焉地点头:“嗯,这就好——”
  “母钱?”
  这满满讶异的两个字来自于李海全,他看见了放在展见星手边上的那一枚铜钱,对着失声出言。
  展见星一愣,旋即一喜:“李大人,你认得这是什么钱?”
  李海全点头,小心翼翼地把那枚铜钱拿起来,翻转来看了看,非常笃定地又点了下头:“这是母钱。”
  “展大人,你从哪里得来的?”他表情十分严肃,“这是翻铸钱币的模板钱,所有市面上流通的铜板,都从它而来。它应该封存于宝源局与宝泉局中,绝不会出现在别的地方。”
  第86章
  所谓宝源局与宝泉局, 都是朝廷专设来铸造钱币的衙门,重要性不必多说,其中宝源局设于南北二京, 宝泉局则分布于几大行省中,江西这里, 恰好就有一座。
  这两个衙门操持的是一样事体, 但不归属于一处管辖, 宝泉局隶属于户部, 宝源局则挂在了工部名下, 正与李海全是一个衙门。
  虽然工事建造与钱币铸造并不是一回事,但既归口在一处,李海全对于本衙门内的事务多少有些了解耳闻。
  “展县令,你是进士出身,自然知道钱法之重, 不下于泰山,朝廷在正式下令铸钱之前,会有许多道细致的工序, 比如母钱之前,还有祖钱,祖钱是由宝源局的匠人纯以手工雕刻而成, 不经一点铸造,精美程度尤胜母钱。祖钱由工部呈送到御前, 皇上首肯之后,才用祖钱作模, 以精砂翻铸出母钱来,母钱分发于各局,各局开炉,最终造出来的才是百姓所用的制钱。”
  听了李海全这一番详细的介绍,展见星有所明悟:“从祖钱翻母钱精细度已有所逊色,从母钱到制钱又下了一层,以手工雕铜的技艺绝非行外人所能掌握,民间铸私钱的人做不出祖钱,也得不到母钱,只能以世面上的制钱翻铸,所以做出来的钱无论如何比不过官铸钱。”
  李海全点头:“就是展县令说的这个道理。除此之外,私铸钱的含铜比例也无法与官铸钱相比,那些人为牟利,不拘铁铅锡等都往里乱掺,铸出来的钱因此各有劣相。”
  展见星转身,从身后的书架上取出那枚掺了铁的钱来:“李大人请看。”
  李海全的匠官身份超然于江西官场之外,他能点出母钱来也表明了他与任何一方势力都没有牵扯,所以她敢直告与他。
  李海全接过钱来捏在指尖看了一回,没看出什么来,但知她不会无故如此,又走到门边,对光再次细看,仍然不知所以,走回来道:“展县令,这是——?”
  展见星把另一只手里拿着的磁石递给他。
  李海全会意一试,立即悚然:“——这是用母钱翻出来的私铸钱!”
  官铸钱不全是铜,但含也含铅,一般是铜七铅三或铜六铅四的比例,是不会含铁的。
  “请李大人务必保密,此事我也是才查知,若不是李大人指点,我尚不认得这是母钱。”
  这么一来,实际上两案并发了,一案是私铸铁钱,一案是宝泉局母钱失窃,扯上钱法,无论哪一桩都不是小案子。
  李海全连忙慎重点头:“展县令放心,我知道轻重。”
  他只是来盖郡王府的,盖完就走,既不想掺和进地方要案里,也是掺和不起,他的七品与展见星的不同,其实只能算个荣誉虚职,基本干涉不了任何朝政,他的身份更偏重匠人那边。
  如此大案当前,县衙必然要忙碌起来,李海全承诺之后,便很有眼色地告辞离去了。
  朱成钧还站着,问她:“再去提审胡三?”
  展见星决然点头:“这回一定要撬开他的嘴!”
  **
  但是胡三再也张不开嘴了。
  他死了。
  展见星第二次前去监牢的时候,牢里已经乱了,关着赌坊众人的几间牢房里都起了喧哗,打手们个个努力往外伸着头,连一直悄无声息的李振都贴在栅栏上往那边看,有人叫喊着问胡三的情形,而牢头与另一个狱卒无暇约束,只是站在第三间牢房的门前瑟瑟发着呆。
  展见星心直往下沉,她快步迈过去,喝问道:“都闹什么?怎么了?”
  牢头一抖,如梦初醒般,转头道:“大、大老爷,胡三他——”
  不用他说,展见星已经看见了,胡三仰躺在地上,脸朝外歪着,面色青白,口边流涎,肢体僵直不动,周围碗筷与一些残羹剩饭被掀翻撒了一地。
  她眼前一晕,不是朱成钧在背后扶了一把,极度的震怒与连日来的疲惫接踵击来,差点让她倒下去,她出口的声音都有点变了形:“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
  牢头没动,表情是一种似哭非哭的难看:“大人,来不及了,刚才小人进去试过他的呼吸,已经断气了。”
  所以他又被吓了出来。
  展见星脑中嗡嗡作响:“怎么——怎么死的?本官午后才提审过他。”
  牢头嘴唇嚅动着,见展见星满含着怒意与不耐的目光逼视过来,他不敢拖延,终于道:“是胡三的娘子,来给胡三送了顿晚饭,胡三吃完以后就——”
  展见星怒而打断他:“本官才告诉过你,胡三如今是要犯,命你严加看管!你还胆敢放外人入内?!”
  牢头哭丧着脸,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老爷,是小人疏忽了,可胡三娘子再三求小人,说牢里饭食不好,胡三肯定吃不惯,小人挨不过,但也记着大老爷的话,留了个心眼,没叫她见胡三,只答应她把饭食送进去,胡三娘子没有纠缠,谢了小人就走了。谁知道她竟生了副蛇蝎心肠,连亲夫都杀呢!她前两日来,明明还和胡三有说有笑的啊!”
  这时候再骂他,已是于事无补,展见星闭了下眼,忍住昏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头看了看,见有几个衙役在外面探头探脑,便看准了一个吩咐了:“——你去叫仵作来。”
  那个衙役连忙答应去了。
  展见星转回脸又问牢头:“你必然认得胡三娘子了?”
  牢头惶惶然点头:“认得。”
  “你去找周县丞,说我的话,让他会同刑房书吏尽快画出胡三娘子的画像,发下海捕文书。”
  牢头答应着:“是,是!”
  跌跌撞撞地去了,展见星又叫另外一个衙役:“你去找林开运,让他带上衙门里所有能用的衙役,即刻全城搜捕胡三娘子,并拘其邻里亲眷来问。”
  说实话,展见星对在城内搜捕到胡三娘子不抱什么希望,从收买罗顺的陌生人,到胡三娘子下手杀死丈夫,都可看出对方的手脚有多么麻利果断,如今胡三娘子已经得手,她不可能还留在城内坐等抓捕,多半已经逃之夭夭了。
  但这道命令仍然不能不下,将人都安排出去以后,展见星于茫然的心绪之中,等来了仵作。
  仵作对胡三的尸身做起检视,一刻钟以后,得出结论,蹲在地上禀报道:“县尊,案犯是食乌头毒发身亡,所食的还是乌头里毒性最强的草乌,民间对这种毒物有一个俗称,叫做断肠草,从这个称呼就可知道它的毒性有多烈了,服下后很快就会毒发,救治稍有延迟都无用,而即便救治及时,也不一定能救回来。”
  他说着,从地上的残羹里捡起一小条黑乎乎的好像树根一样的东西来:“就是这个了。”又凑到鼻间闻了闻,“似乎是和肉一起炖的。”
  展见星无言点了点头。
  一团糊涂账里,总算胡三的死因是清清楚楚,可是再清楚也没什么用,他已经死了,死人再也开不了口说话。
  **
  月亮渐渐爬上柳梢。
  朱成钧走进二堂:“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忙?走了,婶子等我们吃饭。”
  展见星从一堆账册里抬头,微微惊讶:“九爷,你还没走?”
  她自己神思有些恍惚,有一阵子没见朱成钧,便以为他回去休息了,不想他还在县衙里。
  “婶子留了我吃饭。”
  展见星揉了揉额头:“哦,那你先去,我这里还有点事。”
  “有事明天再做,你不饿,我早饿了。”
  “饿了你就先去——哎。”
  她叫了一声,因为朱成钧直接上手来拖她了:“不就死了个胡三吗?又不是你毒死的,你垂头丧气的做什么。”
  展见星心里实在有着自责:“我要是再谨慎一点,也许他不用死。”
  “怎么谨慎,你亲自坐到监牢里去看守他吗?要怪,怪他自己不该娶那么个老婆。”朱成钧一边说,一边呼一声把案上的灯吹灭了,然后拉着她往外走。
  展见星无法,只好跟他出去,把门关上。
  回到后衙以后,展见星努力控制着不把心中的忧虑在徐氏面前流露出来,但一顿饭仍是食不知味,只能说是勉强填了肚子。
  她不单是懊悔胡三之死,也是由此发现了自身的危机,她在崇仁是外来户,又太年轻,虽借朱成钧建府之势暂时压住了阵脚,但还没来得及培养出真正自己的人手,就以目前情况来看,县丞懦弱怕事,皂隶贪财油滑,并没有一个真正靠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