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警察们迅速行动起来,开窗,丢烟头。
  半分钟不到,医生就走进了病房。一进门,他就吸吸鼻子,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这么多人?”他不满地扫视着病房里的警察,“还抽烟,杜成你不要命了?”
  “就抽了一根。”杜成嘿嘿笑着,冲张震梁使了个眼色。
  张震梁心领神会,起身把那个装着烟头的矿泉水瓶藏在身后。
  “都出去,都出去。”医生不耐烦地挥挥手。
  段洪庆站起来,对医生赔着笑脸:“医生您多费心。”
  说罢,他转头面向杜成:“你好好休息—敢跑我就关你禁闭。”
  杜成挽起袖子,准备让护士量血压:“我在医院里和关禁闭有什么区别啊?”
  段洪庆不说话,伸出手点点杜成,大有警告之意。
  “行行行。”杜成无奈,“我听话,成了吧?”
  段洪庆的脸色稍有缓和,回身示意大家出去。警察们七嘴八舌地和杜成告别。张震梁又凑过来说:“师父,明天我再来看你。”
  “甭来了。”杜成摆摆手,“先把案子处理完再说,滚蛋吧。”
  张震梁拍拍他的肩膀,跟着段洪庆出了病房。
  杜成躺回病床,老老实实地任医生摆布。
  量完血压和体温,开始输液。医生又嘱咐了几句,杜成心不在焉地听着,不时嗯啊地答应。
  医生和护士走后,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杜成一个人。他缩进被子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输液管里汩汩流动的药液。
  躺了半天,他才感觉到右肩膀下有硬物,掏出来一看,原来是那半包中南海。杜成仰起身子向门口瞄了瞄,抽出一根烟点燃。
  烟气袅袅上升。杜成半眯着眼,看着淡蓝色的烟雾在眼前旋转、消散。
  要死了。
  这个消息很突兀,但并不让他恐惧。
  从警三十多年,也不是一次两次面对生死关头了。
  1988年在处理一起家暴时,施暴的丈夫突然点燃汽油。
  1997年围剿本市最大的黑社会性质组织,被五连发猎枪打中。
  2002年抓捕一名抢劫犯,被嫌疑人抱着摔下高架桥。
  2007年在某商业银行内解救人质,面对身缠炸药包的绑匪。
  ……
  这次是躲不过去了。
  杜成的嘴角微微上扬。死,并不可怕。他在二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对他而言,那是一条渴望已久的归途。
  走进教室,魏炯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偷偷拿出一杯尚有余温的豆浆喝起来。八点刚过,身材矮胖、梳着齐耳短发的女教师走上讲台。魏炯叼着吸管,从背包里拿出土地法教材,看到封皮的一刹那,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在教室里四处张望一圈,果真没有发现岳筱慧。
  还真逃课啊。魏炯暗笑。教土地法学的王教授被学生们戏称为“土地奶奶”,是法学院的“名捕”之一,不仅给学生挂科时心狠手辣,而且每节课必点名,三次缺勤的学生直接就被取消考试资格了。
  果不其然,“土地奶奶”喝了口茶水,就慢条斯理地拿出教学手册,开始点名。
  应答声在教室里此起彼伏,魏炯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岳筱慧曾说让室友帮忙打个掩护,也不知道这个“掩护”该怎么打。
  很快,“土地奶奶”叫到了岳筱慧的名字,一声闷闷的“到”在后排响起。
  魏炯大为惊讶,循声望去。一个长发女生把脸躲在打开的教材后面,刚刚把捂住嘴的手放下来。
  “土地奶奶”抬起头,似乎有些犹疑:“岳筱慧,站起来。”
  长发女生不敢再应声,低头不语。教室里响起小小的哄笑声。
  “土地奶奶”板起脸:“刚才是谁替岳筱慧答到的?”
  长发女生一脸无辜状,跟着周围的同学一起四处张望。魏炯尽力不看向她,心里说这叫什么掩护啊,烂透了。
  “土地奶奶”见没人出来自首,也无意再深究,拿出钢笔在岳筱慧的名字旁打上一个叉。
  “岳筱慧,旷课一次。”“土地奶奶”从眼镜上方瞪视,“再有帮忙答到的,以共犯论处!”
  点完名,开始上课。土地法本就枯燥,“土地奶奶”几乎就是在读教材,更加令人难以提起兴趣。魏炯勉强听了十几分钟,就开始走神。
  先想到岳筱慧的缺勤,也不知道她被“土地奶奶”逮到过几次,还有没有考试资格。
  然后想到岳筱慧不惜逃课也要去买的猫粮,以及流浪动物救助站里的猫猫狗狗。
  随即就是自己的社会实践课作业。
  紧接着,就是那栋三层小楼,以及老纪。
  想到老纪,魏炯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摆弄着圆珠笔,看向窗外。今天的天气略阴沉,没有阳光,室外的一切也失去了颜色,仿佛一张黑白照片。那些枯叶尽落的树,以及灰暗的教学楼,都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霾中,看上去毫无生机。
  据说,对于老年人而言,最难熬的就是冬天。一来是心脑血管疾病高发的季节;二来满目皆是凋零凄凉之景,总会让人心生步入迟暮之年,即将走到生命尽头之感。连魏炯这样的年轻人都打不起精神,更何况是纪乾坤这样孤苦无依的老人。
  不知道老纪的小屋里,此刻是否同样阴暗沉闷?
  魏炯轻叹口气,转过头,看着讲台上捧着教材诵读的“土地奶奶”,思绪却收不回来。
  他打心眼里可怜老纪。老纪晒太阳、读书、吸烟、自己做饭、毫无必要地去探询一个法律问题,都是在自己所剩无几的时光里,苦苦地对抗着命运。他试图在囚徒般的生活中,培育出一朵希望之花,让它孤独地生长,欣喜地绽放,并在鲜亮的颜色和细微的花香中,说服自己:我没有老。即使我无法行走,只能在铁门后观望世俗烟火,但我仍属于人间。
  岳筱慧整整失踪了一天,直到晚饭时,魏炯才在食堂里看到了她。
  虽然身体疲惫,不过岳筱慧看上去精神不错。排队打饭的时候,她看到了魏炯,笑眯眯地冲他挥了挥手。
  几分钟后,岳筱慧拎着几个塑料袋走过来,一屁股坐在魏炯的对面。
  “累死了。”
  “去照顾猫猫狗狗了?”魏炯抬起头,看岳筱慧拧开一瓶冰红茶,咕嘟嘟喝了小半瓶。
  “是啊。”岳筱慧拿出另一瓶冰红茶,递给魏炯,“请你的。”
  “谢谢。”魏炯挪开餐盘,“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岳筱慧嘻嘻笑,“和小猫一起吃的。”
  “哈哈。”魏炯也笑起来,指指她的袖口,“看得出来。”
  岳筱慧低头看,从袖口摘下几撮灰白相间的猫毛。
  “一只美国短毛猫,特别可爱,很黏人。”岳筱慧撇撇嘴,“主人太狠心了。”
  “还要去几次?”
  “一次。”岳筱慧叹口气,“社会实践课的作业快完成了。你呢?”
  “差不多,我也需要再去一次。”
  “敬老院很无聊吧?”岳筱慧又喝了一口冰红茶,“陪老人说说话什么的?”
  “不觉得啊。”魏炯想起老纪,“有个老头挺有趣的。”
  “哦?”岳筱慧来了兴致,“说说看。”
  魏炯想了想,把老纪的种种简要描述了一遍。岳筱慧听得很认真,边听边笑。
  “这么大岁数了还有求知欲,老头太有个性了。”岳筱慧眨眨眼睛,“很帅吧?”
  “还行。”魏炯如实回答。
  “哈哈,真想见他一次。”
  “好啊,下次社会实践课你跟我去吧。”
  “不行。”岳筱慧摇摇头,“我还得去救助站呢—得给小豆子买药,它有皮肤病。”
  “小豆子?”
  “那只美短啊。”岳筱慧笑笑,“我叫它小豆子。”
  “又逃课?”魏炯也笑起来,“你今天已经被‘土地奶奶’逮住一回了。”
  “没事。”岳筱慧甩甩头发,“还有两次机会呢,不过今天把月月吓坏了。”
  魏炯想起那个长发女生:“哈哈,差点儿成共犯。”
  “是啊。”岳筱慧拍拍塑料袋里的一只大鸡腿,“所以安抚一下。”
  “那些猫猫狗狗就那么让你放不下?”
  “嗯。你没看到它们的眼神,盼着有人摸摸,抱抱。”岳筱慧的眼睛里有水汽盈动,“有一只小狗,被遗弃了三次,对每个人都讨好。我走的时候,它追出来好远。”
  不知为什么,魏炯忽然想起老纪坐在铁门前的样子。
  “可怜。”
  “是啊。”岳筱慧摆弄着手边的塑料袋,“社会实践课搞定后,我还想去。”
  “为什么?”
  “被需要,被依赖。”岳筱慧转头望着魏炯的眼睛,嘴边微微带笑,“这感觉很好。”
  魏炯也看着她:“你将来会是个好妈妈。”
  “嗨!扯那么远。”岳筱慧拧开冰红茶,慢慢晃动着,“它们又温驯,又单纯,被一次次遗弃、伤害,可是,仍然对人类绝对信任。我宁愿和它们在一起—”
  她仰起脖子,把瓶子里的棕红色液体喝光。
  “人多可怕。”
  杜成在局长办公室门上敲了两下,推门进去。段洪庆坐在桌前,正在打电话。见他进来,段洪庆先是一愣,随后指指墙边的沙发,示意他坐下。
  杜成毫不客气地坐下,拿起桌上的香烟,点燃一支吸起来。段洪庆三言两语讲完电话,匆匆挂断,皱起眉头看着杜成,突然开口说道:“我整不了你了,是吧老杜?”
  杜成不说话,嘿嘿地笑。段洪庆起身离座,走到杜成身边坐下,冲着他的肩膀捣了一拳。
  “去,自己关禁闭!”
  杜成笑着闪躲,顺手抽出一支烟递给段洪庆。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坐着吸烟。吸完一根,段洪庆起身给杜成泡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
  “老杜,我刚联系了一个北京的同学,在大医院工作,去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