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人瘦了,皱纹多了,不变的是满脸的悲苦和仇恨。
  张震梁已经看过手里的租赁协议,转头对杜成说道:“时间对得上,那两个毒贩子没撒谎,的确是从2013年开始在这里制毒贩毒的。另外,纪乾坤应该不是同案犯。”
  杜成点点头,转身面向男孩,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嗯?”男孩有些意外,“我叫魏炯。”
  “你是纪乾坤的什么人?”
  “算是……朋友吧。”
  “你刚才说他的腿脚不灵便,”杜成继续问道,“他怎么了?现在住哪里?”
  “他瘫痪了。”魏炯挠挠后脑勺,“现在住在一家养老院里。”
  杜成和张震梁对视了一下。杜成拿出笔记本,详细记录了养老院的地址。张震梁问道:“要不要我现在送你去一趟?”
  “不用。”杜成摇摇头,“让这俩孩子走吧。”
  魏炯松了口气,转身招呼岳筱慧,却发现她已经走进了里间,背对着自己,不知在看些什么。
  魏炯冲张震梁挤出一个笑容,快步走进卧室,伸手去拉岳筱慧。手指刚刚接触到她的衣袖,魏炯就察觉到她在发抖。
  他心下大惊,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见岳筱慧的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奇怪声响,紧接着,女孩甩开魏炯的手,捂着嘴冲出了803室。
  魏炯急忙起身去追,留下张震梁和杜成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
  “又不是杀人现场……”张震梁看看四周,“这姑娘怎么吓成这样?”
  杜成没说话,吸了吸鼻子,转身看着电梯间,恰好看见女孩一头撞进电梯,身后是那个手忙脚乱的男孩。
  电梯下行至一楼,轿厢门刚刚打开,岳筱慧就冲出来,跑到楼外,扶墙大呕。
  魏炯急忙跟出来,想上前帮她拍拍背,又觉得不妥,抬眼看到园区门口有一家小超市,说了句“你等我啊”,就匆匆跑了过去。
  等他拎着一瓶水跑回来,岳筱慧已经停止呕吐,背靠在墙壁上,手捂着胸口喘息着。
  “没事吧你?”魏炯拧开水瓶,递到岳筱慧手里,“好点儿没有?”
  “谢谢。”岳筱慧脸色苍白,声音也虚弱无力,“脏,你躲远点儿。”
  她含住一口水,漱漱口,又吐掉,抬手擦擦额头上的冷汗。
  “好多了。”她冲魏炯勉强笑笑,“别担心。”
  “你这是怎么了?”魏炯又递给她一包纸巾,“身体不舒服?”
  “我也不知道。”岳筱慧又抖了一下,“一走进那个房间就觉得冷—从里到外那种冷。”
  “你该不是冻着了吧?”
  “没有。”岳筱慧摇摇头,“那房间里,有一股味儿,你没闻到吗?”
  “嗯?”魏炯想了想,“还真没有。”
  “奇怪。”岳筱慧自言自语道,把身上的羽绒服又紧了紧。
  魏炯看看她,伸手把她的挎包背在自己身上。
  “走,我带你喝点儿热东西去。”
  半小时后,魏炯和岳筱慧坐在一家必胜客餐厅里。岳筱慧双手捧住杯子,小口啜着水果茶,脸色红润了许多。
  “要不要吃点儿东西?”魏炯把盛着慕斯蛋糕的碟子向她推了推,“这会儿你该饿了。”
  岳筱慧点点头,叉起一小块蛋糕,放在嘴里慢慢抿着。
  “真抱歉,害你陪我跑一趟,还不舒服了。”
  “嗐,跟你没关系。”岳筱慧摆摆手,“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不过老纪真的挺有趣的。”
  “是啊。”魏炯也笑起来,“这老头身上有一股特殊的劲儿。”
  “说到这个,”岳筱慧突然想到了什么,“今天不用把租赁合同送回去吗?”
  “不用,下次带给他就行。”魏炯看看手表,“再说,我们也得回校了。”
  “嗯,再去老纪那里的时候,叫上我。”
  “你还要去?”
  “嗯。”岳筱慧喝光杯子里的水果茶,“你看过电影《一代宗师》吗?”
  “王家卫导演那个?看过。”
  “世上所有的相遇,”岳筱慧看着窗外,此刻已是夕阳西下,街面上的人流骤然汹涌,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朝着不同的方向匆匆而去,偶有眼神的短暂交集,又迅速避开,“都是久别重逢。”
  第十章 手印
  “8.7”杀人碎尸抛尸案现场分析
  简要案情
  1991年8月7日上午6时30分许,177公路(市区往羊联镇方向)21公里处路基下发现用黑色塑胶袋包装的头颅(编为1号,下同)及被分成四块的人体双上肢(2号)。8月7日上午7时10分许,在和平大路14-7号省建筑设计院家属区门前的垃圾桶内发现用黑色塑胶袋包装的人体左大腿(3号)及左小腿(4号)。8月7日上午9时30分许,在红河街163号在建的维京商业广场工地内发现用黑色塑胶袋包装的女性躯干(5号)。8月8日16时20分许,在羊联镇下江村水塔东侧发现用黑色塑胶袋包装的人体右大腿(6号)及右小腿(7号)。
  现场勘验情况
  1991年8月7日9时20分许现场勘验:在羊联镇下江村水塔东侧发现一黑色塑胶袋,提手交叉呈十字形系紧,并用透明胶带封扎。袋内有人体右大腿及右小腿、右脚。脚上穿有菲英牌女式凉鞋(银色,高跟,36码),袋内除少量血水外,提取到动物体毛11根,经鉴定为猪毛。塑胶袋上无印刷字样。在塑胶袋中部提取到指纹四枚。
  ……
  杜成抬起头,按按太阳穴,从旁边的烟盒里摸出一根香烟点燃。他上身后仰,靠在转椅背上,盯着天花板,缓缓吐出一口烟。
  时至深夜,狭窄的斗室内,除了桌上的一盏台灯,再无其他光亮。杜成的视线集中在黑漆漆的天花板上,却发现根本没有可供分散注意力的焦点。相反,越来越急促的血流在身上流淌,甚至能听到耳膜里传来的轰鸣声。
  靠,都他妈二十多年了,怎么还这样?
  杜成苦笑一下,重新坐直身体,强迫自己继续读下去。
  分析意见
  ……
  本案可与“11.9”“3.14”“6.23”杀人碎尸抛尸案做串并案调查,从犯罪手法来看,尸块断端少见皮瓣,骨表面未见切砍痕,作案能力呈升级、熟练态势。尸块分散有规律,上肢与下肢、躯干、头部分别独立抛散,可推断其作案时心态冷静……
  杜成叹了口气。
  他把面前的案卷推到一边,已泛黄的纸张发出哗啦啦的脆响,似乎随时可能碎成粉末。
  没用。他无法集中注意力,无法让自己的视线从“8月8日”这几个字上移开。
  杜成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五斗柜上的相框。
  一个留着齐肩长发的女人,半蹲在郁金香花丛中,抱着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微笑着回望着他。
  杜成的嘴角上扬,同时,眼前一片模糊。
  他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五斗柜前,拿起相框,轻轻地抚摸着。
  相框的玻璃片上倒映出他的脸。灰白,略浮肿,皱纹横生。苍老的面容覆盖在那两张依旧年轻、生动的脸上,仿佛拉近了时空,混淆了生死。
  杜成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身边的一切已经坠入无尽的虚空中,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他无意再将思绪拉回现实,人之将死,最宝贵的,只有回忆。
  1991年8月8日,上午7点10分。
  一个年轻的制服警察拎着两只大塑料袋,匆匆迈上c市公安局铁东分局门前的台阶。穿过玻璃门,他向值班的同事点了点头,右转,沿着一楼东侧的走廊疾行。此刻已天光大亮,走廊里却光线昏暗,两侧的房门尽数关闭,只有北面尽头的一扇窗户尚可透光。
  走廊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年轻警察的脚步声和塑料袋相互摩擦的簌簌声响。接近东侧尽头的房间,年轻警察感到莫名的寒意,仿佛前面那扇门里正释放出阵阵冷风。
  来到门前,他把塑料袋都移到左手,犹豫了一下,抬手敲响了房门。
  “谁?”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传了出来。
  年轻警察推开门,小心翼翼地探进半个脑袋。过低的室温立刻让他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同时,那股令人恐惧的味道直蹿鼻孔。
  “马队。”他努力不去看解剖台上那具青白色的尸体,喉咙里变得干燥,“饭来了。”
  “先放会议室吧。”马健挥挥手,“我们等会儿再过去。”
  年轻警察忙不迭地答应,迅速关上门离去。
  马健转过身,双手叉腰,死死地盯着解剖台上的尸体。
  墙角的柜式空调机呼呼地转动着,出风口处冒出大团白汽。室内的温度很低,马健的额头上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身上的蓝黑条纹短袖衬衫也汗湿了大半。
  杜成站在他的对面,双手环抱在胸前,脸色铁青,眉头紧锁。
  法医蹲在地上,从尸袋里拎出一条人体小腿,前后端详了一番,放在解剖台上。
  “暂时只能拼成这样。”他后退一步,摘下口罩,“操!”
  这是一具成年女性尸体,被分割成头颅、躯干、左右双上肢、左大腿及小腿,共八块。断端被临时拼凑在一起,死者的姿势显得怪异,加之右大腿及小腿缺失,看上去并不像一个人。
  杜成绕到死者的头部前面,低头仔细观察着。死者蓄长发,散乱,头微右侧,面部肿胀,口半张,双眼微闭合,瞳仁暗淡无光。
  “死因是什么?”
  “初步判断是机械性窒息。”法医指指头颅的断端,扼痕清晰可辨,“应该是掐死的。”
  杜成看看马健,后者沉默不语,牙关紧咬,脸颊上的肌肉凸起。
  “稍后做毒物分析,不过我觉得意义不大。”法医点燃一支烟,“还是他干的。”
  “死亡时间呢?”
  “八小时以上。”法医戴上手套,“具体时间,验完胃内容物再通知你们。另外……”
  他指指解剖台上残缺的女尸。
  “找找右腿,这种样子,家属看了会疯的。”
  马健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一下子委顿下来:“争取吧。你先忙着,有发现立刻通知我们。”
  说罢,他向杜成挥挥手:“走吧,先吃饭去。”
  会议室里门窗大开,清新的空气穿堂而过。尽管有些微微的凉意,但是对于刚刚从法医解剖室走出的马健和杜成而言,仿佛从严冬一下子穿越到盛夏。更让人感到稍稍愉悦的,是满屋的食物香气—鼻腔内的尸臭一扫而空。
  几个同事正围坐在会议桌前吃早饭,看到他们进来,纷纷起身让座。马健和杜成刚刚坐定,豆浆、包子和茶叶蛋就推到了面前。
  尽管已经饥肠辘辘,马健的胃口却不怎么样。吃了半个包子,喝了几口豆浆之后,他就点燃一支烟,环视了一下正在埋头大嚼的同事们,开口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一个穿着布满汗渍的短袖衬衫,头发蓬乱如鸡窝的警察咽下嘴里的包子:“尸源查找在进行中,昨天下午来了几拨人,都是近一个月来报人口失踪的,不过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