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太子听得一愣一愣的,待反应过来,才后知后觉道:“父皇,皇祖母是真的想害您吗?”
  听起来匪夷所思,其实联系到太后前朝公主的身份,所谓灭国之仇,也不是不能想象。
  皇帝没说话,半晌,说道:“自幼母后便待我极好,我年轻时顽劣,仗着东宫身份欺凌士族,父皇要管教我时,总是母后为我说话。”
  ——为娘的儿子自然是天下最尊贵之人,那士子冒犯你,便是打杀了又如何?
  后来皇帝私下去了那冒犯他的士子家里,才知道那士子已‘被’病死了。
  自那之后他对太后的溺爱便有些疑惑,他隐约记得四五岁时,那时与他一同被养在太后膝下弟弟还未患病,太后便对弟弟十分苛责,行不正、坐不端、食多食少皆要惩罚,对他则是要什么就给什么。
  长大后,皇帝便知道了一个词,叫“捧杀”。
  但他不敢去深究这层假象后的真相到底有多狰狞,只做了个声色犬马的昏君。
  卫将离的声音淡淡传来——
  “……我初来楚宫时,便有人与我说过,人不争,就要死。远的不说,就是你身边这些女人,哪个又不是在争命?”
  皇帝反问道:“你又为何不争?”
  卫将离顿了顿,道:“我争的不是自己。”
  皇帝一时默然,看了看太子,不禁在想,若真的如他所说,一切烟消云散了,那孩子该怎么办?
  这么想着,再抬眸时眼底已经染上一丝厉色。
  “今日朕去时,只有严汀、严宁两个女官,太后避居讲经堂,只与请来的数位大家讲禅。朕再三请见,皆被拒,亦不让朕见那被关押的太医。”
  卫将离:“……所以你就这么回来了?”
  皇帝顿时有不祥的预感:“不然呢?”
  卫将离:“是我我就翻墙,别看我现在动不得武,一丈高的墙我还是能翻的。”
  皇帝对视颜面于无物的卫将离肃然起敬:“那明日您请。”
  太子忽然开口道:“不必这么麻烦,儿臣明日要与皇祖母请安,皇祖母不见父皇,总要见儿臣吧。皇后娘娘与我一起去可好?”
  “诶?”
  ……
  次日日上三竿时,太子便到扶鸾宫,眼睛微红,像是哭过一样。
  疼爱他的祖母可能要害他的父亲,这打击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还是过了。卫将离见了也没安慰他什么,只是问道:“这么难过呀?”
  太子揉了一下眼睛,道:“心里气闷,早上想找闲饮哥哥打拳,他又和楚三刀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气没地方出。”
  卫将离摇了摇头道:“这事儿本就不该你管,只是想让你知道个中原委,省得以后被你身边的人蒙了。怎么现在后悔听了?”
  太子猛摇了两下头:“不后悔,我要保护父皇,只有父皇平安,皇祖母才能认错。”
  卫将离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是条男子汉,比你爹觉悟强多了。”
  这次去天慈宫,因是回宫后第一次见太后,规格便正式多了,两架漆金车鸾,雀翎金罗盖,单随从就有两排十六人。
  卫将离也是让宫女一早便拖起来打扮,头发挽作凌云髻,两侧各插了一排镂空南珠珠花,中间镶着凤抬头插梳,稍稍一动,两侧的流苏便拂过额头两侧,显得她深碧色的眼瞳更为艳异。
  梳妆完毕时,月枝便感叹道:“娘娘这双眼是真随了卫后,若举止再得宜些,那宠冠六宫的慧充仪又何能与您比。”
  按翁昭容的话说卫将离相貌随她生母,若是放在闺阁里好生养着,那也是水当当的绝世美人,就是在外面浪得太久,把自己整得太糙,扫不去眉宇间那股浪荡随意的匪悍戾气,是以打扮起来总有一种微妙的不协调感。
  “太后与太上皇皆喜佛,翁昭容交代奴婢传话说娘娘若不懂佛道就少说多听,太后若喜欢让人陪她手抄佛经,您若不想抄就让奴婢代笔,万勿惹恼了太后。”
  翁昭容现在管她就像管不听话的熊孩子一样,凡事都要细细叮嘱。卫将离哭笑不得:“你们大可放心,若参禅讲道我是不行,佛经我还是从小抄来练字的,写得不比一般的秀才差。”
  卫将离的书法是小时候让白雪川按着硬生生抄了上千遍佛经才学会的,莫说国文,梵文也会写两笔。她师兄哪儿都由着她,就是逼她学基本文化课这一节上决不妥协,一旦她想跑,就成宿成宿地盯着她,睡着了也抱起来握着手写字。
  所以卫将离的字写得其实比陶书生还好,只不过除了帮人写勒索信就从来没有正面发挥过。
  銮驾很快就到了太后所居的天慈宫,这天慈宫甚至于比皇帝的龙光殿还大,因为时常有外界的禅道大家来往内中的讲经堂,一般是禁止后妃随意出入的。
  一听是太子来请安,出迎的两位女官倒也没拦着,进去通禀了之后很快就出来将卫将离与太子迎入内中。
  与太上皇所居的夏宫一样,天慈宫里处处都是缥缈的禅香,一闻就令人心静。
  两个女官先是把他们迎到侧殿,拿出两副文房四宝。
  “皇祖母应当是在讲经堂,那里供奉着一尊玉佛骨,皇祖母为表心诚,令每一个进讲经堂的人先抄写一段佛偈,带进去在佛前点燃,才让进去。”
  卫将离点点头,拿起笔道:“我懂的佛偈不多,随便写也成吗?”
  太子小声道:“有什么写什么吧,别让外面的严姑姑听见。”
  卫将离点了点头,直接大笔一挥,在洒金笺上写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太子咳嗽了一声,让严氏女官把写好的佛偈拿上,两人便去了讲经堂门口。待严氏女官将佛偈带进去,不多时,里面传出一声笑。
  一帘之隔,一个苍老的女声道:“先生方才讲到人间皆地狱,便有人要入地狱,倒是有趣。”
  随即一个苍老的声音发问道:“那接刚才所辩,我等在先生看来,也都是地狱罪者了?”
  卫将离疑惑间,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尔雅道——
  “我观是南阎浮提众生,举心动念无不是罪。”
  卫将离猛地抬头,此时风帘微动,露出内中蒲席上一人温淡的侧面。
  “先生也有罪乎?”
  那人轻声道:“我为声障,为色障,为心障,已入执迷,故我不入空门,不成佛。”
  ☆、第二十七章 我知首鼠之苦
  湘竹帘徐徐拉起,卫将离站在廊外对上白雪川的视线,心潮澎湃如同云霄飞车忽上忽下。
  卫将离在此之前已经做过两次噩梦,总觉得白雪川如果要进宫多半是杀进来的。但现实中她师兄的段位似乎比她想象得高太多了。
  而那边厢她师兄满脸都是一副“我见阿离多妩媚,料阿离见我应如是”的神情,仿佛正想要无视时间地点人物情况撩她一句。
  好在太后开口了。
  “哀家请了大家来讲禅,战儿,你与皇后进来一同听吧。”
  卫将离满脸卧槽地被太子扯了进去坐下后,就懵逼地盯着白雪川看。
  ——你咋那么牛逼呢?别人家想进宫得偷摸遛进来,你这是光明正大地被人请进来的啊!
  由于视线太过古怪,别人想无视都难,坐在正中间的太后便出声道:“白先生自来这堂中后便目无下尘,为何现在盯着皇后瞧?”
  卫将离:“……”
  白雪川听了,并未收回目光,丝毫没有在宫中避嫌的态度,眼神温和平静得仿佛别人想歪了是别人污,跟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眉尖多有郁色,清中见微浊,山根疲惫,这位……想必近日事有多舛吧。”
  太后看他眼神清澄,心里那一丝疑虑便去了,叹道:“先生说的是,哀家这儿媳近日波折不断,也曾去过祭地大典,却仍是难有好转,近日又伤了,还请先生为她看看。”
  听到“儿媳”这一词,白雪川终于敛起目光,道:“玄学命相乃道家之术,在下所研不深,若要消灾祈福,还请迷界、悟界二位神僧先过目。”
  卫将离本来还是一脸无语,听到白雪川口中提到的名号,这才看了一眼他对面坐着的两位僧人,脸色立时便凝重起来。
  只见那二僧人须眉皆白,耳垂长如佛像,颈上各有一串佛珠,那佛珠似乎本是白玉之色,因年久数珠,佛珠发黄渗血,可见此二僧修为高深。再一细看,二僧双目返璞归真,呼吸间胸膛几乎不动,至少是天下数得上的那拨人里的高手。
  ——师兄是遇上扎手的点子了。
  白雪川这人其实并不好打打杀杀这一挂的,之所以人人喊他魔头,乃是因为他这个人虽然很少发脾气,但若是真觉得这人无可救药了,便会直接渡人归西。
  这一点在与他交谈过的高手眼里是有共识的,是以这两位高僧见了他这个刚杀过剑圣的魔头,才没有动手。
  那迷界僧道了一声“失礼”,抬眸望了卫将离片刻不到,便收回目光,道:“此女杀性已敛,虽面相招厄,颇有几分邪性,却也是代人受过,难得的秽中见净,功德只怕要甚于老衲数十年红尘修业。”
  太子咦了一声,他从小没少来过讲经堂,偶有见过这两位神僧,对谁都不假辞色,甚至于对他父皇直接就是“昏聩”两个字,从未对人有如此高的评价。
  太后听了,微微撑起身,道:“大师所言,乃是此妇吸灾纳劫,反而是好事?”
  这话说的便有些过了,毕竟人不是个物件,你说让你儿子娶个媳妇是让媳妇舍命为儿子消灾挡劫的,这放谁都不高兴。
  那迷界僧德高望重,垂首道:“阿弥陀佛,老衲并未如此说,望太后斋口。”
  卫将离并不信这一套,反正她也知道太后不喜欢西秦人,便未往心里去。
  但有人替她往心里去了。
  手里的茶瓯轻轻放回在茶盘上,白雪川淡淡道:“代人挡劫?只怕有些血光之灾,并非一介女子所能承担。”
  迷界僧一直半阖的双目微睁,道:“白佛友,你那日暂平剑阁之乱,算东楚之人欠你半个人情。只是你我有约,佛香之前,不论贪嗔,还望谨遵。”
  他自是在警告白雪川,谈玄论佛可以,想动手行凶,则要先问过他掌下是否留情。
  这佛僧说话的时候,从卫将离的角度可以看见他周围袅袅的佛香烟气从四周微微散开,可见其周身真气已是在有意识地外放,若是全然施为,只怕这讲经堂便要拆了。
  卫将离心里比较了一下,若是自己巅峰之时,独战这迷界僧倒是无妨,只是一来白雪川似乎被她师父封禁了功体,二来旁边还有那悟界僧,二者联手又不知是几倍的战力叠加。
  心里想着万万别起冲突时,太后又开口道:“白先生话中颇有忿忿之意,哀家却向来以为身为女子能以一己之身为夫为家,乃至为国牺牲,是值得赞许的荣耀,不是么?”
  白雪川这话分明已有冒犯之意,太后却毫不在意,倒令得卫将离有些疑惑。
  白雪川垂眸答道:“众生有贪、嗔、痴、恨,亦有舍身、报恩、悯善、助人。佛渡众生,乃是得见众生有此八情之长短,分而渡之,而太后一以渡之,怀善而行恶,不足取。”
  此时那悟界僧开口了:“太后发愿以已渡人,也望百姓悟其大愿,行出于善心,白先生对此可有说法?”
  白雪川淡淡道:“渡人亦有善、恶之分。精诚自省,以己渡人,以身立则,是为善。反之分明心入执迷,一张口条条律人正法,强求他人损己行善,便是为恶。
  太后又道:“可众生大多非为公而生,若如先生所言,若不强求其善,人人皆私己,届时家国受难,岂非无人愿流血?”
  白雪川微微颔首,道:“太后所言之意,我却是有相近之寓言,诸位可愿听?”
  太后前子前倾,道:“愿闻其详。”
  那迷界僧也收敛了隐约的压迫之感,神情专注地听白雪川讲述。
  “北冥有鼠,每至秋末冬初,倾巢而出,动辄百万计,偶遇深堑,入则粉身碎骨,若不入,待冬雪来时,百万同胞俱都要僵死雪中。此时首鼠便想,它纵身一跃,填平千尺之渊,好让儿孙也过得这条深渊,前往南方避寒,岂不美哉。这么想着,首鼠跃入深堑之中,粉身碎骨。”
  太子也是听得入神,不禁开口问道:“只是那老鼠至多有二两肉,单它一只,如何填得千尺之渊?”
  “它之后,有仿效它者,十而成气,百而成势,万而成城。一如史书载朝代之更迭,一人行,则千万人行,一人入阿鼻地狱,则千万骨骸填火海,埋刀山,待骨骸成灰,化膏腴之土,再撑人世之万年。”
  言罢,佛堂中一片寂然,迷界、悟界二僧皆恍若沉思。
  而太后听罢,久久不语,叹道:“天下之大,分分合合,神州之地,不知吸了多少生民泪。战儿,今日白先生之言,你要字字记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