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小狐狸吃得头也不抬,腮帮子鼓起,不像是狐狸,倒像只松鼠。外表灵巧可人,憨态十足,道行却是不高。古怪的是,身处充斥龙气的客栈,面前两条神龙,竟不见半点惧怕,这就显得很有意思。
  “九尾,这只两尾狐为何有三尾讙的血气?”颜珋打量着小狐狸,开口问道。
  “他的生父是讙。”九尾叹息一声,手指捏了捏小狐狸的耳朵。
  身为灵狐却有讙的血脉,注定这辈子都不可能修成九尾,两尾、三尾是正常,四尾已是极限。再向上,除非有天大机缘,否则绝不可能。
  修不成九尾,无法成为异妖,寿命自然有限。
  在狐狸洞里,小狐狸没少受欺负,带头的就是九尾的女儿。直至九尾出面,惩戒过自己的女儿,后者又迷恋上帝江,小狐狸的日子才渐渐变得好过。
  “你不在洞里修炼,跑来这里做什么?”九尾问道。
  小狐狸立刻抬起头,懊恼地用爪子拍了两下脑袋,开口道:“阿祖,毕方趁阿祖不在跑来寻衅,抢走补天石。六尾姐姐说来找阿祖,我不放心,又拦不住,就一路跟来。”
  “什么?”九尾听得勃然大怒,“毕方竟敢抢夺补天石?我让六尾在洞中思过,她竟敢私自跑出来?!”
  知晓事情经过,九尾再也坐不住,同颜珋告罪一声,抓起小狐狸就要起身离开。
  遇上这样的糟心事,她想躲清净都不可能。
  小狐狸被抓着后脖颈,仍不忘四爪扑腾,抱起剩下的几颗饴糖,还礼貌向颜珋庚辰道别。
  目送两人离开,颜珋收起木盒,对庚辰笑道:“这只两尾狐很有趣。”
  庚辰动作微顿,道:“被你说有趣,未必是件好事。”
  “我太伤心了。”颜珋夸张捧心,在庚辰挑眉时,突然探身上前,手指挑起他的下巴。可惜后者反应太快,头一侧,让他的打算再次落空。
  “小气。”颜珋嘟囔一声,从柜台后取出两只陶瓶,“新调的香,试试看。”
  瓶口虽然密封,因灵力之故,仍有幽幽暗香飘散。这是龙最喜欢的气息,天上地下,唯有蜃龙能够调配得出。
  “多谢。”
  “谢倒是不用。”颜珋双手撑着柜台,凑到庚辰近前,微笑道,“说真的,就亲一下?”
  “天色不早,告辞。”庚辰不假辞色,迈开长腿就要离开。
  “果然小气。”颜珋趴在柜台上,整个人无精打采,也不起身,头埋在胳膊肘,单手挥了挥就当是送客。
  没料想庚辰去而复返,霸道的应龙气息突然罩下。
  颜珋诧异抬头,额前突感一抹暖意。不等他明白过来,修长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门后,空气中残余凌冽清香,证实方才并非做梦。
  “三千年,难得现出应龙香,真不容易。”颜珋从柜台后站起身,双臂向上抻了个懒腰,郁闷一扫而空,不由得心情大好。
  客栈外,庚辰行过长街,同一名古稀老人擦肩而过。
  老人衣着有些破旧,却清洗得十分干净。脚下一双黑布鞋,同样干干净净。面容清瘦,脸颊凹陷,神情哀伤。脊背似被重担压弯,行进间步履蹒跚,仿佛下一刻就会栽倒在地。
  路上不乏行人,不少目光停驻在庚辰身上,却对他旁侧的老人视若无睹。
  两人迎面走来,眼见要撞上老人,脚步始终未停,也不曾向旁侧让开,最后,竟然直接穿透老人的身影。
  庚辰微微皱眉,目送老人一路向前,行往长街尽头。
  傍晚时分,长街挂起各式各样的灯笼。
  光芒汇聚流散,生者和往生者的界限变得模糊。
  熟悉的铃声再一次响起,老人被铃声牵引,一步一步向前。中途停住脚步,抬起头,面前是两尊黑色石雕,石雕之后,客栈大门缓缓开启。
  老人没有迟疑,抬腿走进客栈。
  待其背影消失,客栈大门再次合拢,石雕浮现荧光,光芒牵引成线,汇聚缠绕成两盏琉璃灯,悬挂在客栈之前。
  灯光映亮“黄粱”二字,仿佛有一种力量,诡异神秘,吸引往生者不断到来。
  第14章 执念
  客栈内灯火通明,数张方桌有序摆放,桌边围绕四张木椅。椅角和桌角均雕刻有花纹,乍看不起眼,仔细辨别会发现,花纹相辅相成,联系起来,竟是一组荒古凶兽图。
  桌面异常干净,近乎能照出人影。上设筷筒茶壶,倒扣四只茶杯。壶中注入热水,热气从壶口飘散,连空气都染上茶香。
  “请坐。”
  颜珋从柜台后走出,将老人让到一张桌前。翻过茶盏,亲自执起茶壶,为老人倒了一杯清茶。
  “请用。”
  老人谢过颜珋,却没有去碰茶盏。
  自凝成鬼体以来,他再碰不得世间的任何东西。能闻到茶香,已让他十分满足,并不奢望能品到茶味。
  “这是鬼茶。”
  “鬼茶?”
  “专为往生者所用。”颜珋坐到老人对面,轻轻打了个响指,一只精美的木盒从架中飞出,盒盖掀开,里面是六块色泽晶莹,制成花瓣状的点心。
  “请用。”
  将点心和茶盏送到老人面前,颜珋笑容温和,给自己另外斟了一杯茶,等老人慢用。
  老人迟疑片刻,终究抵不住诱人的香气,喉咙开始上下滚动。
  腹中开始轰鸣,却不似少年小武狼吞虎咽,而是再度谢过颜珋,自筷筒中取出一双竹筷,小心夹起一块桃花瓣状的点心,送到嘴边细细品味。
  点心入口,是许久不曾奢望的香甜。再饮一口清茶,苦意冲淡甜味,很快又生出回甘。
  老人吃下三块点心便放下筷子,哪怕腹中饥饿,仍不再动一下。仅端起茶盏慢饮,品味茶水的苦和甘冽。
  茶水饮尽,老人放下茶盏,对颜珋道:“我一孤魂野鬼,身无长物,不知该如何偿付店家?”
  “走入此间客栈即为贵客,茶水点心不过待客之物,无需放在心上。”颜珋笑道。
  老人仍有些过意不去,后悔自己不该禁不住诱惑,白用店主的茶点。
  “先生当真在意,不妨将生前之事讲给我听。”
  颜珋收起茶壶茶盏,起身自架上取来一只木盘,盘分四格,格中盛放鱼干坚果。又取一小坛美酒,两只浅口酒杯,分别放在自己和老者面前。
  “生前之事?”
  “对。”颜珋提起酒坛,清冽的酒水滚入杯中,室内的茶香很快被酒香取代。
  “能入我黄粱客栈之人,必心存执念。我观先生成鬼体时间不短,怀有执念却少生戾气,委实不多见。可否将事讲于我听?或许我能助你了结这段因果。”
  老者沉默半晌,到底端起酒杯,仰头饮尽杯中酒水。
  “您说得对,我确实存有执念。成了孤魂野鬼,游荡在这世间多年,为的就是能寻到一个人,了结一个心愿。”
  “愿闻其详。”
  老者提起酒坛,为自己斟满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酒水微甜,初入口十分绵软,待从喉咙滑入腹内,刹那如烈火焚烧。这种灼热感对鬼魂来说近乎奢侈。
  “我姓傅,双字明生,一九二三年生人。祖上世代经商,家中开有三间绸缎庄和洋货行,家资算得上充足。”老人一边饮酒,一边陷入回忆,对颜珋娓娓道来。
  “我有三兄一妹,二哥三哥皆早逝,长兄早年出洋留学,同我并不亲近。唯一亲近的妹妹,因早产自幼体弱,家中遍寻良医问药,保得性命,仍是难去病根,一年的时间,有大半年都要吃药。”
  “我上学时不太平,许多地方都在打仗,乱匪横行。家中的生意不好,税多且不说,还要提防匪徒,近乎是每况愈下。不至于入不敷出,也仅能勉强支撑。”
  “后来……”
  说到这里,老人声音停住,低头看向酒杯,原本灰蒙蒙的双眼,飞速闪过一道红光。
  “后来,县城进了日本兵,四处烧杀劫掠,家中的绸缎庄和洋货行被一把火烧尽,母亲和父亲死在枪下,我带着妹妹逃,中途遇上一个日本兵,是家中长工和厨娘拼了性命,才换得我们……”
  老人声音低沉,渐渐带上哽咽。
  “到处都是血,四周都是火,耳边尽是枪声和惨叫。我们逃不出去,只能躲在巷子里。妹妹说,带着她我跑不了……她趁我不留神,独自跑出巷子,被那些畜生……畜生!”
  老人用力抓着头发,痛哭失声。
  这段记忆压在他心中几十年,每次想起都像是被刀子划开胸腔,一次又一次扎进去,血始终在流,从来不曾愈合。
  “我冲出巷子,被一枪打中胸口,很快人事不知。”
  “我以为我死了,可我没死,竟活了下来。”
  老人单手捂住胸口,破旧的外衣下,遮盖数道伤疤,有枪伤,也有刺刀留下的长疤。
  “一座县城,最后只有不到十个人活下来。”
  “那群畜生离开后,我连家人的尸首都找不全,没法为他们收敛,只能捧几捧焦土,在城外起三座坟头。”
  老人低下头,注视颤抖的双手,依稀能看到当年徒手扒开焦土,十指破损,鲜血淋淋。
  “再后来,我找到军队,从十几岁开始扛枪,跟着队伍转战南北。因为认识字,又几次立下战功,被连长带在身边。”
  “等到赶走那群畜生,我就解甲归田,回到家乡后,独自守着半焚毁的老宅,没有娶妻,也没有半个儿女。”
  烽火遍地,侵略者肆虐的年代,老人的遭遇随处可见。他失去家人,失去一切,对侵略者的仇恨让他拿起枪,毅然决然走上战场。
  一次又一次鏖战,一次又一次拼杀,战友一个个倒下,枪林弹雨中,他从没奢望能活下来。
  “不打仗的日子,我最常想起的反倒是打仗的时候,同班的战友,会骂人的班长,脾气暴躁的排长,读书人出身的连长。”
  老人的语气带着怀念,脸上表情开始放松。
  “早二十年前,老战友聚会,我和三个老家伙去到当年的战场,坐在连长给我们训话的地方,喝了整整半夜的酒。然后就哭,边哭边笑,笑到后半夜,遇到民警过来,原来是有人报警,以为我们是几个老疯子。”
  回忆起当时,老人竟大笑出声。
  颜珋没有打断他,只是陪他饮酒,听他说话。
  最后,是老人主动转开话题,提及他唯一的执念。
  “我想找一个人,我的大哥,也是当年队伍中的参谋。”老人的表情变得严肃,双眼中再次闪过红光。
  颜珋放下酒杯,道:“若令兄在世,我必能助先生寻到。如已往生,就只能到地府寻人。时间久远的话,怕是早已经投胎,再世为人,寻不到了。”
  “他没死。”老人斩钉截铁,“我知道他没死。但我不能离开这里,离开就会被鬼差抓捕,没法去找他。”
  “是为寻亲?”
  “寻亲?”老人声音粗噶,笑容冰冷,周身突然涌出黑气,虽然稀薄,却是成为厉鬼的先兆,“我要找到那个出卖战友,投敌叛国又躲开制裁的畜生!我要亲手结果他的性命,带着他一起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