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蒲风颇合时宜地掏出了大理寺的令牌,补充道:“若是遗漏了哪点,只怕是要请你去衙门里继续聊了。”
  眉姨垂着眉眼,有些艰难地吞吞吐吐说:“藏月阁的姑娘这么多,且又隔了这么些年了,老身我未必就能记得那么清楚了……”
  蒲风挑眉轻松道:“这样也好,本官只知道大理寺衙门的板子最为提神醒脑了,少不得你趴在条凳上就什么都记得起来了。”
  “大人好说好说,”眉姨连忙起身摇手道,“这不是……收了人家的好处,我就这一条命,谁也不敢得罪啊……”
  蒲风沉思了一瞬,盯着眉姨道:“若是萧琰给了你什么好处,倒也无需忌惮了。如今他人在刑部大牢,本官正是来查他的案子的。”
  眉姨长舒了口气,拍了拍心口:“要说韵娘啊,老身自然记得。我们藏月阁这花魁虽是年年换,可得了礼部文书被赎了出去的,十年间也不过她一个。
  大人们自然不知道,韵娘自藏月阁出嫁的那日,可是羡煞了我们这儿的姑娘们,可谁又想得到这刚过了一年多一点,韵娘竟是成了河漂子。”眉姨说着一拍手,似乎也是十分惋惜。
  蒲风揉了揉眉头,叹道:“你且捡着和萧琰此人相关的事来说。”
  眉姨“噢”了一声,悻悻道:“要说萧大人啊,也算是一表人才了。自韵娘来了,他就常来我们这儿,只翻韵娘一个人的牌子;要是韵娘伺候旁人去了,他便自己坐在廊子尽头的窗边喝闷酒,等到天亮见了韵娘一面才走也是有的。
  藏月阁中谁人不知这萧大人是个长情的,可韵娘偏生就没给过他好脸子看,我还为此说过她……直到人家将她赎走娶了回去,也没见这丫头露半点笑模样。
  人家不嫌弃身份都将她娶了回去,还要人家怎么着,真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
  蒲风见眉姨面露了嫉妒神色,点点头又问道:“韵娘一直这样,萧琰就没跟她起过冲突?”
  眉姨想了想道:“冲突嘛,我倒也没守着门口听闲话,是真不知道。不过您还真别说啊,我是见过韵娘身上有伤的,新新旧旧的。那时我问她是谁打的,她也不跟我说。不过来这儿的武官是有脾气不大好的,又不将我们当人看……”
  “有伤?你还记得萧琰在此经常宿醉吗?”
  “这哪还记得啊……不过……韵娘原来倒也踢出来过不少大人,我是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没用!这时间一长吧,也就是萧大人常来翻她牌子,倒也没见萧大人被踹出来过。”
  蒲风挑了眉,心道莫非如儿到底还是有些喜欢萧琰的?她面上清冷不代表心里就没他。可她如儿当年到底知不知道此人正是杨家的血仇?这……大概就只有如儿和萧琰才心知肚明了。
  眉姨坐在那里想了许久,又摇头叹息道:“韵娘倒是时常念叨着她有个妹妹,还托我去找过的……老身我年轻的时候,说到底不也是这样……她们都说韵娘是自杀的,我一点也不信。我知道要是心念着自己的亲人,就算是再难熬,也不会寻死的。”
  李归尘端起了面前的一盏清酒,仰头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
  自己的妹妹,终究是和自己一个性子。
  第60章 针锋(捉虫) [vip]
  蒲风又问了眉姨些事, 这才放她走了。
  客房内的开窗透过来些许阴蒙的月光, 将李归尘的侧颜映得苍白而无血色。
  蒲风看着他一杯一杯地灌着酒, 只是将手按在了他的腕子上, “归尘, 你要是想喝的话,你陪你一起罢。”
  他垂眸望着那杯中之物, 房门外的笑声、嬉闹声不断聒噪着传了进来, 更显得他的眸色深沉清冷到了极致。
  蒲风坐到了他身边, 倚在了他的肩膀上, 任着李归尘轻轻摩挲着她的细腕。
  这一日来,她听了萧琰、郑氏、杏烟、媚娘这四个人的回忆, 如果将它们大致拼合在一起的话,已经能将如儿从身陷乐妓所, 到死前的这两年多时光拼接了个七七八八。
  如果说出现在乐妓所的长相俊美之人指代的是萧琰没错的话, 那么, 萧琰是知道了韵娘正是如儿才跟着礼部的人去找她的。
  萧和如儿虽有婚约, 且即将完婚, 却明明是素昧平生从没见过的,如此一来更休论有什么感情深厚难以割舍。
  单是这一点,就颇值得人深思——萧琰一开始找到如儿的目的绝非是爱慕,更应该是为了报复, 或者是忏悔。
  他在弹劾了杨焰不久之后就升迁到了大理寺, 迎娶了吏部侍郎之女郑氏。萧家本就是势弱的,萧琰那时虽是有些抱负, 无奈郑家过于强势,且因着弹劾世交爬上了寺承的这个位置本就是颇为不光彩的。萧琰在万念俱灰之际,想到了那个为他所害,曾有婚约的如儿。
  蒲风想到了此点,忽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萧琰冒着被魏銮划为叛党的危险给如儿求了特赦文书,这件事绝非轻而易举可以做到的。
  可也偏偏因为这一纸文书,兜兜转转流到了郑氏的手里,她以此逼迫萧琰亲手杖杀了自己已然成型的孩子,便是为了这所谓的和程党划清界限?
  蒲风心中一时闷痛。在如儿生命的最后两年余中,她经历了长兄和母亲的身死、家族败落,甚至沦落乐妓所之时也和妹妹失散了……自乐妓所到游花车,再到藏月阁,直到被那个本就与自己订有婚约的男子赎回了私宅,怀了他的孩子,成了一个没有名分的暗妾。再后来,她被带到了郑氏和吏部侍郎面前,当着他们的笑脸,被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子亲手打掉了他们的孩子……而后不知多久,有人在莲花河上发现了她的浮尸,可当时的顺天府衙门堪堪初验了之后,尸体竟是不翼而飞了。
  此案成了多年来的悬案,这些便是蒲风目前所掌握的所有线索。
  然而这一串供词中却是分明出现了两条时间上的断带:其一是自萧琰打胎到浮尸河上;其二便是尸检之后。这两处却恰恰是如儿死亡和尸体被盗的结点,也正是此案中应着重勘察的突破点。
  郑氏曾说当时萧琰打了胎离开的时候,曾给如儿留下了一个郎中,可这京城之中已寻不到这家百药堂,更休论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郎中。
  当时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蒲风揉了揉眉头,此案中还有一处疑点,便是如儿的死因。尸检单子上说初验的时候,如儿还怀着七八个月的身孕,且如儿遍体鳞伤,乃是淹死的……这证明如儿在去世之前,并没有娩出婴胎来,而郑氏在一旁监督着萧琰打胎,即便是他有意手下留情,结局也是必然流产的。
  也就是说,如儿被打了胎之后,在较短的时间之内就去世了,因为仵作验尸的时候完全没有标注分娩之事。然而如儿虽是漂尸河上,却真的是淹死的吗?
  且如儿到底是先被溺死而后投尸到了莲花河里,还是说根本就是在莲花河里溺死的,是否为谋杀,这些都是应该存疑的。
  若是说盗走尸体是为了掩藏罪证的话,是否意味着初验的验尸单子其实是有问题的?然而即便他们今日找到了如儿的尸首,七年已过,昔日佳人早已化为了枯骨,他们如何能断定这幅骨架正是如儿的,死因又为何?
  蒲风列出了许多问题,心道若是将这些疑惑带到了大理寺衙门去,只怕这案子审得也是艰难。
  且萧琰还攥在林篆的手心里,林那处若是发现萧胡言泄露了什么,手起刀落间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刑部大牢里,实在是一件过于简单的事情。
  但这样一来对景王一派实在是没什么好处,且萧琰是当年诬告归尘的主犯,就这么判他死罪实在是轻饶了他。
  所以这如儿案中萧琰的判法,着实也是需要讲些门道的。
  那一夜,蒲风陪着李归尘坐了很久,静静的。
  两个人各有心事。
  翌日,顾衍提点着蒲风审了山东府、湖南府上呈过来的两件疑案,折腾了大半天,算是大抵了解了些审案的流程。左右明日三法司会审萧琰之时,主审乃是顾大人、刑部尚书黄廷如和都察院左都御史洛溪。
  而蒲风一早接手了这个案子,到了明日堂上还须向三位大人道明了案子的各中详情。顾衍倒是不担心蒲风明日在堂上呆若木鸡,丢了大理寺的脸面;只是有些担心蒲风年纪轻轻不知轻重,日后成了人家的箭靶子。
  故而顾衍特意将蒲风叫到了自己的书房里耳提面命。大抵是说明日审萧琰乃是由左都御史洛大人为上首主审,长孙殿下也会从旁监理。
  蒲风听到了“长孙殿下”,轻轻舒了一口气。
  “咱们大理寺主要是负责核实血书案,翻查萧琰此前的案底;而都察院必然会牵扯出与萧家相勾连的势力。这洛溪洛大人乃是去年圣上由南京的都察院调回顺天府的,听闻处事雷厉风行尤甚其父。”顾衍沉吟道。
  南京上调……蒲风缓缓点了点头,这便难怪前些时日吏部主事王况会被处决了。她原先只道是西景王权倾朝野,实则太子镇守南京却也是在韬光养晦的。
  这朝堂之内岂会没有太子的人,只不过是太子无意以权势拉拢罢了,所以显得极其势弱。
  都察院和锦衣卫乃是圣上监督群臣的两套主要的班子,如今都察院已交由了洛溪,锦衣卫的都指挥使之职也是暂缺的。蒲风分明能感受到这朝中的风向变化了……然则蒲风并不知,远在山西太原府,宣大总督已经开始着手于收编梳理西景王的亲军,夺储之事一旦落到了军权这个点上,便意味着暂时平衡的时局已经逼近崩毁之态了。
  单单死一个萧琰是景王一党最想见到的,然而长孙殿下和洛御史必然不会大事化小,这事也意味着立威。
  说到底,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萧琰之案的判决是否会牵痛西景王紧绷过度的心神,便是决定这场皇储之争的高-潮爆发与否的关键。
  满朝众臣谁人不知景王有意于皇位,无论如何,即便是圣上不打算架空景王,这场血雨腥风终究是要来的。
  太子或许会心软放过景王,景王却不会容忍太子和长孙的存在,即便对方成了废太子,也会连根铲除的。
  这些事情,圣上大抵很清楚,在李归尘心中亦是分外明辨的。他现在虽是担了一个亲军都尉的虚名远离朝堂,然而在他那京郊的小院子里,已然生出了一番气象。
  大谋不虑小得,其志在心,反类庸懦罢了。
  将近黄昏之时,蒲风满面风尘终于到了家,居然寻不到李归尘的人影。
  然而远在漆黑死寂的刑部大牢之内,萧琰正神志昏溃地瘫倒在墙角里。
  他听到铁门外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锁链轻撞声,心口立马揪痛了起来。也不知还有多久就要会审了,他想着是不是林篆又要带了刑具来逼他。
  门扇“吱”地发出了一声悠长且尖锐的声响,萧琰只觉得那光亮极其明艳,晃得他双眼刺痛。
  他躺在草堆上嘶哑着一把破锣嗓子艰涩道:“林篆,你死了这条心罢。我萧琰的确是个牲畜,说到底也要比你好上一些……如儿不是我杀的……”
  他听着那格外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知道来人不是林篆了。那人高大清俊的身影被包裹在了刺目的光明中,如是佛陀,亦为修罗。
  一个清冷而低沉的声音自高处飘落到了他的耳中。
  “你把如儿葬在何处了?”
  萧琰艰难地支起了上半身来,苍白着脸色低声笑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又何必问我如儿在哪?连官府都不知道的事情……”
  李归尘垂眸无言观望着萧琰,他下-身的衣裤虽是污浊不堪,倒也没什么血色。可单是看这姿态,腿骨分明是断了几截了,日后纵然是医好了,也是再也起不了床榻了。
  刑部的掌刑的确是好本事,顾忌着三司会审,这面子上是要过得去的,里子也是要萧琰吃尽了苦头的。
  萧琰见杨焰并不理会自己,只好压着眉头苦笑道:“我倒是忘了,我们杨镇抚这样好的身手,当年就算是……就算是东厂的天牢也是闯过的,一个刑部,又怎么会放在眼里……不过,听说你那一身好本事算是废了……你能从诏狱里捡回条命来……已经算是不错了。”
  李归尘俯下身来,将灯挑在他混浊的眼前,冷声一字一顿道:“如儿,在哪?”
  萧琰想侧过脸躲开那光,却被杨焰以两指钳住了下颌动弹不得。
  不知他是被强光刺伤了眼,还是思念着如儿,竟是滚落了两行乜斜的泪。
  “如儿在藏月阁受屈受苦的时候,你问过她在哪吗?郑玉芝那贱人刁难如儿的时候,你问过她在哪吗?即便是如儿就那么几乎□□地一个人漂摇在冰冷的莲花河的时候,我问你,杨焰你又在哪呢!
  想来你也知道了,是……如儿的肚子是被我打的……胳膊这么粗的松木棍子……我足足打了十三下……直到如儿的身下见了血,我才敢停手的……”
  萧琰说得满面涨红,李归尘俯下身去无言扼死了他的脖颈,将他的头重重抵在墙边 。萧琰面上的鲜红很快就变为了可怖的赤紫,额角的青筋蜿蜒蜷曲着几乎爆裂。
  萧琰将手无力地搭在杨焰的腕子上,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来:“也好……也好……”
  “最后问你一遍,如儿在哪?”
  萧琰颤抖着挑起了干裂暴皮的嘴角:“我……有个条件……”
  脖子上力道瞬时弱了下去,萧琰的喉结痛苦地滑动着:“我死后……即便是千刀万剐了……你也一定要帮我收好了尸……将我和如儿葬在一起,我知道,她还在等我……”
  李归尘终是将手滑落了下去,皱眉望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琰剧烈地咳了咳,苦笑道:“不是为了你我之前的那么点交情,而是为了我帮你给如儿收好了尸,没那么简单……那案子没那么简单的……你有应儿,还有那个蒲风……而我,只是单有一个如儿罢了……还被我给弄坏了……就像是我送她的玉镯,就那么弄坏了……”
  萧琰说着,神情萧索了下去,转而又忽然亢奋道:“是我的报应,更是因为你,杨焰!我是弹劾了你,可你怎么就被我告倒了呢?你不是很有本事吗?不是党羽遍布吗?说到底,你连自己的两个妹妹都保不住……日后太子或是长孙因为她是正阳蒲氏身份的事要杀了她,你,依旧保不住。”
  李归尘的眸色忽然变得很复杂,他毫不迟疑地平静道:“无论如何,我不会为了自己的一个官职,亲手杖杀了自己有孕的妻子。”
  他的话音儿一落,萧琰便如同被雷劈了头一般,拼劲最后一点气力怒吼道:“如儿不是我杀的,郎中说了……死胎勉下来就没事了……我别无他选了。
  为了这个职位,我连你也出卖了,如儿还为此被那些脏男人污了身子……我已经付出了这么多,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李归尘厉声打断道:“到现在还死不悔改吗?”
  萧琰亦是怒不可遏:“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打掉了如儿的孩子,郑家会要了她的命的!
  你以为你死了就万事大吉了吗?为什么你一直找不到如儿?为什么连特赦文书都是冒名的?为什么我会被逼伤害如儿?
  就是因为你。
  因为一旦她是你妹妹的事走漏了风声,你的仇人便会找上门来……”
  李归尘沉着眉叹了口气。
  萧琰也颓然了下来,喑哑说道:“我承认,我和礼部的姚主事关系很好,我第一次去藏月阁找如儿是为了泄火……我想看看,你们一家究竟会被我害得有多惨,如儿站在我面前等着伺候我,她甚至都不知道我就是她们杨家的血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