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节
  “使君还是要用孙文中?”葛洪不由问道。
  “若是旁人任都督,别驾可以另选。但是既然来得是河东裴,孙礼便是最好的选择了。”梁峰道。葛洪不善应对官场诡谲,但是这人选,却是他和段钦两人观察了许久之后,方才定下的。
  别驾一职,已经空置了些时候。若是等到裴盾入主后再行擢拔,难免生出事端。而要选,就必须选一个本地高门才行。孙氏乃是太原望族,先后出过孙资、孙楚两位高官,孙资甚至是曹魏托孤的重臣,可谓盛极一时。然当上一辈的掌舵人孙楚过世之后,孙家子孙多早逝,任官也是平平,至今未有出类拔萃者。加之族子孙志在新兴郡城破之时,选了投效伪汉刘渊,更是让人不齿。
  身为孙氏旁枝,孙礼的地位就变得极为尴尬。虽然名义上是望族名门之后,但是他那支旁嗣一直不怎么受重视。非但自幼孤苦,还屡被主家欺凌。如今身为嫡脉的孙志投了敌,他倒又成了孙氏族人,嘲讽半点没有少沾。
  不过此子个性倒是刚毅,也是罕少几个在并州遭围之时,还能用心处理事务,并且亲自率兵守卫城头之人。他真的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吗?恐怕并非如此。正是因为族亲叛投匈奴,才更让他心中有了发奋之念,想要凭一己之力,洗脱身上污名。
  一个有能力,有勇气,有身家,还有野心的家伙,岂不是最好的助力?更妙的是,他虽为孙氏,但是身份差着一层,放在那些高门眼里,同样卑微到不足挂怀。一个从小受尽鄙夷的人,会投效一个必然要鄙夷他出身的人吗?不会。所以孙礼这样的人,只会为不在乎他出身的自己所用,不会有叛投裴盾的可能。
  反过来说,孙礼终归是太原孙氏族人。通过他,太原诸世家才能看到一个信号,使君是要同太原豪门结交的,孙礼可能只是马骨,是摆出来给人看的样子。归根结底,他梁峰也是并州士人,怎么会忘记提携其他并州士族?
  而裴盾,是河东人。哪怕跟太原王氏关系亲密,他也终归出自河东,未必跟并州士族站在一条路上。
  这微妙的差异,放在其他年代,怕是不会有人在乎。毕竟异地为官才是循例,谁会如此防备?但是现在非比寻常,乃是并州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任何一点微小的差异,都可能带来全然不同的结果。
  段钦心领神会,吩咐仆役去请孙礼。梁峰则坐直了身体,用手轻轻搓了搓面颊,让自己的面色好看一些。
  这事情简直多的目不暇接。新任都督来的也太快了些,一定要赶在他入主晋阳之前,处理好一切才行!
  然而想是这么想,只是区区两日之后,由五百亲兵拱卫的并州都督车驾,便驶入了晋阳城中。
  第208章 冲突
  按照道理来说, 一州都督上任, 非但都督府僚属要出门相迎, 就连城中将官也要齐聚府中听命。然而裴盾来的实在太快,只有张司马等人闻讯迎出了府,其他人根本就没来得及反应。
  看着都督府外稀稀落落的迎接队伍, 裴盾也没在意,举步入了都督府。当看到府内略显简陋的陈设时,他才不经意的皱了皱眉:“都督府一贯如此吗?”
  张司马连忙上前一步:“启禀将军,之前东燕王并未分府,与刺史府连署而值。只是梁刺史到来之后, 决意分署, 都督府才搬到了这边。”
  这话明着是禀报, 实则是上眼药,暗示刺史府那边办的不地道。谁料裴盾听了, 只是点了点头, 就大步走进了堂中。
  在主位坐下之后, 他开门见山问道:“如今晋阳有兵力多少, 粮草几何,军械可还足够?”
  怎么又是个如此勤政的?张司马肚里腹诽,嘴上却不敢怠慢,立刻报上了数字:“之前数次大战,兵力损耗不小,估计城中只有兵一万五六。粮草倒是尚且支应,军械也足,唯有箭矢短缺。对了,此次梁刺史入晋阳,也带了两千私兵,在城中军营暂居。”
  好在这些天要跟刺史府打交道,这些政事他倒也熟悉,不过该上的眼药,还是要上。都督来也不过带了五百亲兵,你个刺史上任就带了两千兵,成何体统?!
  谁料裴盾面上反倒露出点喜色:“他带来的,可是那个奕伯远?”
  “正,正是。”被弄得一怔,张司马赶忙道。
  “好!”裴盾赞了一声,“下帖,明日请梁刺史到都督府一叙。就说本官有事与他相商。”
  都督和刺史地位相当,分别主管一州文武。两人谁先拜见谁,却也有些讲究,不少时候可争一下高低。然而裴盾这句有事相商,却不容拒绝。张司马心中不由暗喜,不愧是河东裴这样的顶级阀阅,又是东海王妻兄,硬是底气十足!
  还没等他兴奋完,裴盾又问道:“城中诸将,如今谁位阶最高?”
  “当属奋威将军令狐盛。”张司马答道。
  “嗯,明日也让他来见我吧。”裴盾简单吩咐过后,就挥了挥手,令张司马退下。连续赶了几天路,他也要好好歇息一下才是。
  规规矩矩退出了屋,张司马才反应过来,这裴都督来的如此之快,又是一进城就找梁刺史,难道真有什么要事吗?
  ※
  看着手中名刺,梁峰也皱起了眉头:“有事相商?会是什么事情?”
  没想到裴盾来的如此快,更没想到他一来就下帖请自己过去议事。这可跟预料的大不相同。
  段钦皱眉道:“裴都督此次可是带了五百亲兵,主公若是赴约,最好也带上奕将军。”
  这样的邀约,不去不妥。但是带上奕延,总有些保障。万一是个鸿门宴,还能应付一二。
  这点,梁峰也不是没想到。只是他是天子任命的刺史,就算司马越有什么想法,也不会这么快发作。还指望自己给他平定并州呢,哪能现在卸磨杀驴?
  “罢了,不管此人有何安排,还是先见了再说。”
  第二日,带着奕延和十数亲卫,梁峰来到了都督府。刚刚进门,就见裴盾迎了出来。两人地位仿佛,都是二千石的封疆大吏。若是裴盾自持身份,失了礼仪,怕是事情要办的难看。然而他终究是名门出身,不论是礼节还是气度,都保持了完美的世家风度。
  “裴某来的仓促,又冒然相约,还请使君见谅。”裴盾上来便拱手道。
  “同朝为官,自当以国事为重。都督远道而来,方才辛苦。”梁峰带着相同的官样笑容,回了一礼。
  两人就这么客客气气,一同进了后堂。
  分主宾落座,裴盾先开口道:“裴某一路途经上党,颇有些震动。使君称得上治民有方。听闻这晋阳城中,近来也收拢了不少流民,可有此事?”
  他并没有拉关系。梁峰和王家关系密切,甚至一度论及婚嫁,身为河东裴氏,裴盾怎会不知?更何况还有个裴若留在上党,和李欣他们研讨数学。只要有心,哪一点不能攀上交情。可是对方偏偏没有提及,反倒一上来就公事公办。
  梁峰微微颔首:“若想安定并州,必须抚民为先。乱战一年有余,无数并州子民流离失所,晋阳之举,旨在安定人心。”
  “此言差矣。”裴盾的面上有了些微不耐,接口道,“乱军一日不除,并州一日不安。如今之计,还当先攻离石。”
  他竟然想开战!而且还是攻打离石!梁峰的眉头立刻一皱:“离石怕是不大好攻。之前东燕王三番五次派兵,都无功而返。如今晋阳刚刚得以修养生息,再起战事,恐怕不妥。而且某也命人前去策反匈奴麾下诸部。若等个一年半载,那些小部尽数叛逃,再打起来,定会轻松数分。”
  裴盾的神色却冷硬了起来:“等匈奴自行分崩,还要多少时日?之前离石乃匈奴国都,守备自然严密。但是如今匈奴主力不在并州,且离石饥荒已久,难免乏力。此刻正是夺回离石,重整并州的大好时机。若是因迟疑不定,失了战机,才是罪过!”
  他为什么一定要开战?一路从洛阳赶来,都督府都还没座热乎,城中诸将也未笼络,就要冒然打仗?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还是司马越下了什么死令……
  脑中突然闪过个念头,梁峰心底咯噔一声。是了,他是河东裴!刘渊如今正在平阳,难道要攻河东了?!如今荆州打的如火如荼,河东必然没有可用之兵,若是裴盾率领并州兵攻离石,刘渊岂会不管不顾?既是大军后路,又是并州根基,匈奴必要回援。如此一来,不就解了河东危局?可是你一个并州都督,就从没把并州的安危放在心上吗?!
  梁峰的面色骤然冷了下来:“都督刚来并州,也许还不知晋阳情形。如今白部鲜卑已经发兵,刘虎也在新兴郡蠢蠢欲动。若是转头攻打离石,说不定晋阳要面临腹背受袭的险境。这可……”
  梁峰的话还没说完,裴盾就挥了挥手:“使君不熟军事,自然易生忧虑。晋阳遭匈奴大军围困一年,仍不得下。区区白部鲜卑,能耐我何?癣疥之疾耳!”
  守城一载,是城中有兵!你现在要带兵出去打仗,城要谁人来守?!
  裴盾说到这里,扭头看向梁峰身后:“更何况,使君身边还带了猛将。若是有奕将军相助,这一仗怕是更易得胜。”
  听到这话,奕延肩膀绷紧,双手成拳,压在了腿上。这竖子!主公要守并州,你非要出战,还要抢主公名下的私兵吗?!
  梁峰冷冷道:“都督,奕伯远乃我名下番将,恐无法相随。”
  “番将?”裴盾亦冷笑一声,“他的将军号来得可不假,乃是朝廷封赐。并州诸军皆受我节制,难不成他想抗命吗?”
  裴盾是假节都督,只要违抗了他下达的军令,皆可杀之!这句话,简直都要撕破脸皮了!
  梁峰的目光犹如尖刀,钉在了裴盾脸上。对方却没有分毫退缩之意,傲然回望过来。他是都督,他能掌兵,并州的任何军事计划,都要出自他手!而且他还是东海王的妻兄,是这个朝廷实质掌控者的心腹亲信,难不成他下达的军令,还有人敢违抗吗?
  胸中怒气翻滚,然而最终,梁峰未曾让它爆发出来。深深吸了口气,他道:“晋阳城还需守兵,都督请三思。”
  他退了一步。奕延是自己人,但是名义上,却也有朝廷官职。若是裴盾假借都督名,逼迫奕延听命,指不定要闹出什么情况。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他怎能容忍自己悉心培养的心腹折在旁人手中?更何况,刘虎和白部鲜卑还在后方虎视眈眈,裴盾是靠不住了,他能靠的只有奕延和手下家兵。为了大局,他不得不退。
  裴盾微微眯了眯眼,许久才点了点头:“也罢,还请使君为我守好后路。”
  “我乃并州刺史,自当守着一州之地。”
  话已说尽,冰冷的沉默回荡在两人之间。
  没等裴盾继续说什么,梁峰一拱手:“府中还有不少事务,某先告辞。”
  裴盾也不阻拦,更未送客,就这么任梁峰离去。
  不知是疲惫过度,还是怒火攻心,只是走出后堂,梁峰的身形就是一晃。奕延一个箭步赶了上去,扶住了他的手臂。
  这次,梁峰没有放开他,而是狠狠的抓住了奕延的手腕。他早就知道,这些世家大族所想的,不过是一家之利。然而如此不知轻重,败坏局面的蠢货,仍旧让他无法忍受!
  感受到了那只手上的力度,奕延两眼都快冒出了火:“主公!为何不让我去?末将定能找机会,杀了这竖子!”
  他已经很久未曾如此愤怒了,恨不得一刀捅死这新来的都督!主公花了多少心力稳下的局面,立刻就要支离破碎!
  梁峰却用力摇了摇头:“若是此刻杀他,并州定会大乱!”
  裴盾毕竟带着五百亲兵,在晋阳城中,在这个都督府里,无论如何也没法暗中铲除。若是趁他领军出战时,将其杀害,那万余兵马立刻要群龙无首,说不定还要折损多少将士。同时,冒然袭杀一州都督,也会让朝廷和司马越忌惮,让并州将兵甚至士族离心。这人要除,但不是此时,更不能草率行事!
  只能想想其他办法了……
  “先回府!”梁峰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向外走去!
  第209章 明槍
  堂内, 裴盾面色也不怎么好看。他辛辛苦苦一路从洛阳赶到并州, 可不是为了跟个刚上任的刺史讨价还价的。
  压下心头不快, 他道:“传令狐将军。”
  就算梁子熙不同意用兵,他也不会就此罢休。自从刘渊在平阳落足之后,便开始了对于周边的攻伐。之前打下了长安, 还没等朝廷派兵围剿,就又反攻冯翊。平阳和冯翊相继失守,河东岌岌可危!朝廷正忙于攻打伪帝司马颖,哪里有兵相救?
  其他人可以见死不救,裴盾却万万不能坐视。那可是裴氏根基所在!如今河东也只有裴氏势大, 安邑卫氏因贾后之乱, 险些丧了满门。卫璪、卫玠兄弟虽甚有名望, 但是卫家兵权早就旁落。毋丘氏更是须有其表,实乃空朽之木。若是刘渊来犯, 何人能挡?!
  因此在裴盾才自请了都督, 出镇并州。唯有率兵攻打离石, 才有可能围魏救赵, 解河东之危。这兵,他是必然会出的!而且攻下了离石,并州不也能摆脱匈奴威胁吗?说不定连京陵等城也能顺势夺回。这个梁子熙,实在太过胆小迂腐!
  “末将令狐盛参见都督!”须发花白的老将趋步走入内堂。
  “令狐将军不必多礼。”裴盾稍稍放缓了面色,开口道,“你乃晋阳诸军之首,今日唤你来,乃是有军务向商。”
  一来就谈军务?令狐盛心中不由一跳。他也知晓今日梁使君会来拜见,但是没想到,竟然只是待了片刻就匆匆离去。难道两人起了什么龃龉吗?又有什么军务要入城的第二天就吩咐下来?
  裴盾没有给令狐盛思索的时间:“如今祁县已克复,匈奴残部退至京陵以西,军心散乱。加之离石大荒,粮道不济,如今正是起兵的大好时机!我要在十日之内集齐大军,攻打离石!”
  令狐盛脸色骤变:“都督不可!如今晋阳守军不过万五,当初三万大军也未攻破离石,何况如今……”
  裴盾打断了他的话语:“当初是当初,局势不同,怎能同日而语。若是不能乘胜追击,待到匈奴缓过劲来,岂不又是麻烦?兵若不够,就征些良人入伍,得胜之后论功行赏即可。”
  征良人?!令狐盛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如今当兵都有兵户,称作“士家”,这些人才是士兵的主要来源。也不是没有横敛平民入伍的事情,但是说出来不好看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这样强征来的士兵战斗意志往往十分薄弱,一触即溃。哪里能用来作战?
  “都督,强征良人本就不合常理,直接拉上战场,更是大大不妥。如今晋阳方定,匈奴又偃旗息鼓,不如趁此实际修养声息,待到明年……”
  令狐盛的话没有说完,裴盾便一掌击在了桌上:“你可要违军令?!”
  令狐盛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当然不能违抗。这是朝廷任命的并州都督,并州辖下将兵,都要听其差遣。当初司马腾任刺史时,不还是说发兵就发兵,难道是他们能够阻拦的?
  裴盾见令狐盛住口,才冷哼一声:“此次我也会随军督战。听闻你那子侄正是夺下祁县的首功之臣,此次中军,招他随行好了。”
  这是一种施恩和笼络,任何时候,中军都是由主帅最信赖的一直。令狐况位职尚且不高,能有这样的殊荣,实在难得。若是真的一举攻下了离石,中军官的功劳更是不小。可是令狐盛心里没有半点喜悦之意,过了半晌,才低声道:“征兵之事,还请都督三思……”
  没想到令狐盛竟然这么倔强,裴盾面寒若霜:“梁子熙不是也编民为兵吗?难不成你以为我毫不知晓?”
  令狐盛艰难道:“梁刺史用的是屯兵,只有守土之能……”
  “魏武时的屯兵,正是兵户前身!此刻情势危急,攻离石难道就不是守太原一境吗?我看城外还有不少流民,若是令狐将军自觉为难,我自可命其他人前去!”
  裴盾声音里有着森然冷意,令狐盛沉默了片刻,终于俯下身去:“末将……领命。”
  他去,说不定还能跟梁刺史商议一下对策。若是换了旁人,哪会管百姓死活?
  见令狐盛服了软,裴盾冷冷挥了挥手:“你去吧。尽快凑齐人马,出兵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