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节
  殷胥在宣州城内四处查探时,另一边城外的大营,临近夜间,崔季明才带着人马迟迟归来,踏入一片青庐中简陋却宽敞的那一间。
  青庐里一片昏暗,两盏都只剩两指宽的白烛要死不活的燃烧着,刘原阳坐在矮桌边满面兴奋朝她招手:“三郎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都后悔了,想着该让你带两伙兵出去的,毕竟外头这么乱。”
  崔季明笑道:“我没往流民聚集的地方去,只是闲逛一下,看看地里的庄稼到底都成什么模样了。”她身边的考兰拎着几坛酒和牛肉放在桌上,拆开纸包,替二人倒上酒。
  侍卫十几人全都挤进了帐篷内,他们围坐一圈,似威胁的阵仗围住二人,刘原阳笑道:“瞧崔家人小心的,咱们二人喝个酒,你还叫他们都进来。还有你带来的这个——小美人,要是贺拔庆元知道你现在玩男人,非把你吊起来打个半死不可。”
  崔季明心道:贺拔庆元要知道她玩男人,能把那男人绑回家扔到她床上让她玩个够不可。
  她却道:“毕竟我要是出了点事儿,他们都要掉脑袋的。让他们坐在这儿吧,他们也安心。至于这个小东西——”崔季明戳了戳考兰的脑袋,笑道:“咱们从宣州城内请姑娘还要花钱,这会儿就让他给倒个酒吧,刘叔也别觉得他碍眼。”
  说着,考兰连忙伸手斟满了酒碗,娇笑着就要往刘原阳嘴边递。刘原阳让他吓得汗毛都快竖起来了,连忙自己接过,道:“三郎你把他拉你那边去抱着,别让他坐在这儿,我家媳妇能杀了我!你自个儿口味独特,别拉上我。”
  崔季明只好笑了笑,将考兰拽过来,让他倚着她坐。
  她落座后随意的将长刀放在桌上,那把刀长度立起来几乎能到崔季明眼睛,之前一直挂在马上,刘原阳很好奇,却没看她拿出来也不好多问。崔季明注意到他的目光,笑道:“这便是如今在西北立功的贺拔刀。”
  她拆开外头裹着的布条。当年被她带去战场实验的长刀,已经在几次细微的改动后,批量生产,在北地三处大营内都有推广,如今贺拔刀甚至有了专业的兵种,和特种兵一样成为了列阵中重要的部分。
  崔季明的这把刀,还是当年对战阿史那燕罗的那把,只是又改过外形和刀鞘的。整个刀柄连带刀体,用的是同一棵树做的木材,整把刀做的如同一根长棍,几乎寻不到刀柄与刀鞘的缝隙,为的就是她带在马上也不过分引人注目。只是为了方便手握,在握柄处刻出一道道几乎看不见的浅木棱,若是手心再绑有布条,防滑效果更好。
  刘原阳将刀拔出,对于笔直的刀身感叹不已,听崔季明讲来刀体夹钢的工艺,更是赞叹。他痴迷的抚摸着刀面时,崔季明忽然问道:“我看刘叔这里,好似也有吸纳一部分被裁下来的老兵——听闻当初蒋经也是跟刘叔一起走的,您这些年没有见过他么?”
  刘原阳身处宣州,朝廷对于当时太子遇刺一案又说的模糊,他根本不知晓蒋经已被崔季明杀死在山中,道:“倒是忘了,小时候你的刀法是跟他学的。贺拔公没空管你的时候,他没少抽打你,你也该想见他。我之前与蒋经见过几次面,但这两三年我没见过他了——最近一次,也是两年前的冬天了,就是那一年冻灾刚过的时候。”
  崔季明垂眼,两年前的冬天,不就是在万花山一事之前几个月么。
  崔季明道:“他来见你做什么?”
  刘原阳:“他以前那四五年,来见我的时候倒是聊很多。蒋经还问我几座大营内许多裁下来的兵都去哪了。朝廷不许他们留在西北为乱,逼他们往南方走,却没有给他们地,有的给了地,也都被他们抛了。我听闻有些人在南地为匪,甚至自占山头,他们当中好多人我还认识,如今这境况也管不了,便将几个地名给了他。没几天便听闻当地官府剿灭了这些……兵匪。”
  他站起身,把玩着刀,又道:“但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并没有说很多,就是看他好像用了寒食散,持续好几年,已经满面病色了。他穷的那样,什么时候还买得起寒食散了,我问,蒋经还不答,只说自己对不起蒋深,对不起贺拔公,沦落成如今这样——也提及说你该长大了,不知道如今有多高,是不是还跟幼时那样不懂事的爱闹腾。”
  崔季明沉默:“……他那时候也提到我了么?刘叔,你知晓么,贺拔公当年被陷害谋杀太子一事,起因便是蒋经带兵在万花山围杀太子。”
  他身居南地太多年,日子过得如同养老,什么西北的大漠冲杀,什么长安的明刀暗枪,似乎都离他太远了,他一时竟被崔季明的话震得失语。
  她声音闷闷的:“可惜当年我也在万花山,我也见到了太子。两年前的春夏之交,我在山里杀了蒋经叔。他年纪大了,刀法与体力都不如当年,我砍下了他的头。”
  刘原阳正在将刀面对准灯烛,看着刀面窄窄的血槽,听见她的话,愣在了原地。
  正巧这时,外头两个小兵送了些下酒小菜进来。
  崔季明抬起了眼,一字一顿道:“对,是我亲手杀了他。”
  刘原阳陡然脊梁一麻,他的本能告诉他有危险!杀机似乎猛然从身边灯烛后隐藏的黑暗中爆发,崔季明身子猛然一探,她从地上起身,一只脚踏在矮桌上,伸手夺向刘原阳手中的长刀!
  她一只手握住刀柄,抬掌朝刘原阳胸口拍去,刀在狭窄的帐篷内抡了个上弦的月弧!
  刘原阳身子往后倒去,他以为自己倒得太慢,刀划来的太快,他的脖颈就要暴露在这刀光之下——凛冽的刀风从他下巴上划过去,他一屁股摔坐在地上,却看着踏在矮桌上的崔季明,刀弧的尾巴却以千百倍的力道和架势,朝门口两个正要递上小菜的小兵而去!
  一个如影一般往后倒退一步躲开刀尖,另一个却慢了半步,胸口如同被划开的裂帛,鲜血喷涌,倒了下去——
  刘原阳摸了一把以为要被劈断的下巴,只感觉到了一道如丝线般细窄的伤痕,在胡茬中往外渗血。
  这一刀动作太快,但就在这一瞬间,周边的侍卫好似起跑般从地上弹起来,同时十几把刀出鞘,而青庐的棚顶却在一瞬间撕裂开,四五个身影同时窜入!
  刚刚眼神娇媚倒酒撒娇的考兰,从腰后拔出两把似短镰刀的西域兵器,轻叱一声朝从天而降的身影劈去!
  刘原阳纵然不明白到底境况如何,但他知道这是要拔刀的时候!
  他猛地从身后拔出横刀,望向落在帐篷内的四五个身影。
  其中唯一没有蒙面的是位满头银发的老妪,她身材瘦小,周围混乱看,她巍然不动,目光盯着崔季明,道:“崔家三郎,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来的!白日里你与我们接应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第161章
  周围侍卫中,忽然有个人的身影剧烈震动了一下。
  崔季明粲然一笑:“是,我奉那位的要求,前来杀死宣州节度使刘原阳,却不料五少主的人从中作梗阻拦。五少主为相公不过几日,便忍不住连两党之事都开始插手了?!”
  银发老妪听到她的说法,几乎要被气笑了。她有些驼背,身形又极为瘦小,整个人连同面上的皱纹,好似越活越往内缩。老妪怒道:“五少主这份情你不承也就罢了,何必倒打一耙!你小小年纪,借的不过是崔翕的势,如此肆意妄为,是要吃苦头的!”
  崔季明却不想多言,她抬刀便向那老妪而去!
  她虽不清楚这老妪身份,却能感觉出她是此次行动的领头人。此次侍卫中不单有本来的崔家侍卫,更混有一些陆行帮的高手,崔季明看着他们划开青庐,带着刘原阳窜了出去,显然是觉得这帐下太过狭窄。
  到了外围如果惊动了兵营内的其他将士,也只会对己方更有利。
  老妪怒道:“先放刘原阳!杀崔三——”
  她忠于五少主已有许多年,崔三对于五少主而言有多么误事,她比谁都清楚。
  崔季明仿若未闻,她单手捏住刀身未开刃的中间部分,朝老妪刺去。那老妪本就瘦小,身影快若鬼魅,反手抓住刀刃将她身影往前啦,手中两把刀刃一掌长得小匕首,刀柄处中空、方便反手握住,刀刃侧有铁弧的勾可用来挂拉,如同藏在衣袖中的裁衣剪一般,朝崔季明门面刺来!
  崔季明惊了一下,她小腿往后弯曲撑了半步,身子也开始往后倒,她如今视力已然恢复,但当年不可视物培养的敏锐仍在,她自以为如今的她是当年不可比的。
  然而就在她面前,那袖中腕下的短匕首,游刃有余的轻轻摆转三圈,两手双匕分别以对向角度,夹住她的长刀,铁片相刮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尖锐噪音,朝她手上的方向推来!
  崔季明连忙松手,想要撤刀变法,但那老妪只是手腕一翻,单肘一抬,便从内挡住她的退路。
  常年不见真刀真枪的危险,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使得崔季明整个心里头奄奄一息的火苗,好似得了冬风般猛地窜起,噼里啪啦的火星点燃每一个关节!
  她怒咤一声,猛然逼出的力道好似因这一声而有了出口,她松开长刀,单掌若鞭打向那老妪腰侧,另一只手反抓住逼近刀刃的部分,反手将刀如棍般一抡,刀柄带着风与残影,朝老妪头顶击去。
  只可惜对方眼下褶子都像是成精大妖怪,显然武功也成精了,崔季明那一掌在她碰到对方的一瞬,被躲闪开来,但她这些年早将老秦教的那些东西融入骨子里,掌力却从指尖上如抽鞭一般传到了。
  那老妪好似并未因此而受伤,她吸了一口冷气,躲开抡来的刀柄,倒退三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崔季明。
  崔季明当时打斗时还未曾发现,但此刻,她已经认出那种细致且精妙的短匕双刀,是在哪里见过了。
  当年在播仙镇,阿穿做侍女打扮,对上阿史那燕罗,用的便是这样两柄短刀。
  只是阿穿看起来更像是没被教到精髓,显然功力和老妖婆还是差的很远。
  而那老妪也死死盯着崔季明道:“你的掌法从何而学来,这刀法似乎有军中的痕迹,但看得出更多是你自己总结出来的变化。但你使力的方式,却不可能是从军中武功中能学得到的。”
  崔季明松开眉头,她一下恍然了。
  这老妪应该是隶属于龙众的,她没见过龙众其他人,却听说过北机南千分了家。原来是老秦的故人?
  崔季明道:“你也认识秦师?”
  那老妪面上神情一下子变了,半晌道:“秦霄居然还活着。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他学武?”
  崔季明道:“你也应该知道,你家主子曾经毒瞎了我的双眼,目不可视期间,我的武功自然要向同样目不可视的秦师学武了。”
  老妪倒退了半步:“你说秦霄看不见了?”
  从帐篷被劈开的缝隙中,一个侍卫慢慢走进来,外头一阵喧嚣人声,好似是这场刺杀惊动了军营其他将士,至少刘原阳的命,是能保住了。
  那侍卫抬起头来,道:“我以为谢姑知晓北机曾经的十年有多么惨。”
  崔季明愣了一下,她印象中依稀听过这个名字。言玉带她从楼兰离开时,对上陆双,就曾说陆双的武功是北机南千未分家时,谢姑教给的。
  谢姑两只手垂下去,她的刀柄隐藏在掌心,转过头去望着那侍卫,道:“陆双,如今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陆双抬起头来,侍卫的抹额下,是他干净整洁的面容,他往日玩笑不恭的面上,露出冷漠的神情:“秦师瞎眼,难道与谢姑无关?这回谢姑倒是不用记恨那老头子天天眼睛往珠月身上瞟。本以为珠月姑姑已经够老了,显然谢姑当今更显老啊。”
  谢姑微微抬高下巴,显示出一个老太太拒绝任何迟钝与狼狈的倨傲,她道:“北机在长安洛阳一带,上头天眼盯着,动弹不得,要怪便怪中宗偏颇罢。”
  陆双冷笑:“自然怪不了你,毕竟南千三人,其余两位师父死在了十年前,至死未从,只有您活下来,效忠新主。”
  谢姑道:“又有密言,又是皇家血脉,且不论他身后之人,我单效忠于他,不合龙众的哪点规矩了?我辛辛苦苦带到大的徒儿,难道也要看他们因为我的固执而去送死么!识时务者为俊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陆双没有说话。
  谢姑道:“陆双你若是效忠端王,此事也就罢了,你效忠崔三,算是什么?!她如今是和身份你可有了解过?你是我们七人捡来抚育的孩子,陆虎给你陆行帮,老秦授你棍法,而我将刀法掌法一并传于你,从小就是在七个人的臂弯里长大的,养你是让你接手龙众的,而不是让你混于乡野间,随意靠主的!”
  陆双摇了摇头,往后撤了半步,扔下长刀,拔出身后短棍:“您是这么想的,其他几位师父却不是这么认为的。他们要我长大,不是为了接手龙众效忠一主,而是要我向着本心,做自己认为更正确的事情。”
  他低声道:“我生而不为辅佐,而是为了去做几位师父不能去做的事情。我不同于王禄,从小我就没有打上龙众的烙印。但杀你,是为了让抠掉你这块龙众的污点!”
  他说罢,崔季明就看着陆双身影朝谢姑扑去,谢姑却高声道:“杀崔三!不可误了少主大业!”
  陆双对崔季明回头道:“三郎快走!外头局势已经不对了,需要你主持场面!”
  崔季明没明白什么叫形势不对,她连忙劈开帐篷往外而去,外头的泥泞空地上已经集结了不知道多少将士,燃起了几十只火把。
  他们是在深夜忽然披甲起身的,却已经铠甲齐整,兵器在手,结成阵型。这支地方军队的机动性可见一斑。
  来的杀手显然不止帐篷内的四五个,加上埋伏在外头的,十几个蒙面灰衣人被团团围住,站着的却不剩几个了。
  这种人数少的阵法,对待这种布甲的杀手,本就有兵器上克制的优势,这些刺客再怎么武功出神入化,也不能以一当百的对付训练有素的士兵,他们大势已去。
  有几个受伤的刺客本就退到了帐篷附近,听闻了谢姑的传话,看见崔季明从帐篷内窜出,纷纷转身朝她而去。
  崔季明连忙横刀抵挡,吓得都要打个酒嗝出来,忽然就看见一个身影从侧面而来,双手短镰旋转着就割断了最近的一个杀手的脖颈,喷的满身是血,却挡在了崔季明身边。
  崔季明定睛一看,来人正是考兰!
  崔季明骂了一句:“都多少年了,你还是学不会杀人不把血喷到自己身上!”
  考兰怒道:“老子救你,你还瞎逼逼!”
  仅剩的几个杀手拼出死志,动作迅猛,不远处围杀的将士来不及出手。他们武功本就不低,考兰与崔季明未必能抵挡的住,崔季明的长刀架起,短兵相接不过一瞬,忽然听闻耳边传来破空呼啸之声,就在她面前,那刺客的脖颈被一支竹箭狠狠刺穿!
  鲜血如涌,那刺客身体抽搐的还想要动作。
  崔季明连忙踹了他一脚,抬刀刺进他们胸膛,抬起头去,才看着刘原阳带着弓箭手,站在竹制箭塔上,手持长弓。那些刺客背后如同刺猬般被扎了个密密麻麻,却没有多的一枚箭矢伤到崔季明和考兰。
  崔季明连忙往前迈了几步,将被血迷得睫毛都抬不起来的考兰拽过来,拿袖子给他擦了擦脸,低头看了他两眼。
  他一向杀人办事不要命,受伤也不爱说,她检查一下已经成了习惯。
  这会儿看着考兰气的骂骂咧咧的抱怨自个儿的新衣裳,应该也不像受伤的样子,她松了一口气。听着身后的帐篷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她立刻回过头去。
  身后刚刚喝酒的帐篷,不是是不是被击断了支撑的木梁,正斜着倒了下去,深青色脏污的巨大幕布也蒙在了上头,根本看不出里头是否真的还有人在。
  崔季明心头一惊,高声道:“陆双!陆双!”
  她后悔了,本想着是龙众的私事她或许不该插手,但陆双未必能赢得了那谢姑,她刚刚应该留在帐内帮他的!
  崔季明连忙回头对将士们道:“将帐篷上头的布扯下来!里面还有人在!”
  几个年轻士兵连忙上来搭把手,帐篷上的布是系在木架上的,拆开还需要点功夫,但帐篷里好似已经无声了,崔季明不知道是二人两败俱伤,还是在帐篷倒塌前就逃走了。
  崔季明还要说什么,刘原阳站在箭楼上,面色在黑夜中一片惨白,道:“三郎,来不及管那些了,你快上来。”
  场面上一片混乱,还有人在收拾刺客的尸体,她没听清,靠近箭楼抬头道:“刘叔你说什么?”
  刘原阳哑着嗓子道:“流民与不知道哪儿来的军队,已经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