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除却“可惜”二字,他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字眼适用于魏赦。
  山中传来撞钟声,苍苍杳杳。
  魏赦看了一眼腾起炊烟的层峦,薄唇压平了一些,双掌夹着信拜别严瑞:“失陪,在下要接儿子去了。”
  说罢魏赦便沿着布满了落叶的小径踅了过去,身影渐渐消失于了古道柏树影里。
  阿宣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背着他的小书袋,才走到门口,突然便撞见假山旁长姿孑立的魏赦,阿宣先是一惊,随后圆溜溜的眼珠迸出了惊喜灿烂的光芒,甜甜地亮出了一口雪白乳牙:“魏公子!干爹!”
  阿宣迈着两条胖墩断腿,活像个皮球朝魏赦活泼地滚了过去,小脸蛋上沾了墨迹,脏兮兮的,两臂一把抱住了魏赦的大腿,没一会儿,两道黝黑的墨印子便蹭到了魏赦纤尘不染的雪银苏锦裳服袖口上。
  “……”
  魏赦弯腰一把将顽固的小萝卜抱起来,看了眼周遭。
  四散而去的阿宣同窗,都用一种既惊怔又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自然了,他们应该奇怪的,因为书院有规矩,凡家长来接孩儿散学,都是不得入院的,除非是书院之中人。阿宣一向寒酸,书袋都是她娘亲用毫不起眼的破蓝布缝制的,没想到他的爹竟会是面前这个看起来得罪不起的显贵。
  魏赦自然不介意阿宣当着外人面称呼自己,当下抱了阿宣往外走:“给你的零嘴全买好了,都放在你的小船上,今晚上让你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满载而归’。”
  阿宣欢喜无边,“阿宣好喜欢干爹呀!”
  小崽子有奶就是娘,几包零嘴儿便能哄得服服帖帖,他怎么还担忧拿不下他的娘亲呢。魏赦支起笑容,抬手在他的脑袋瓜后温和地揉了一把。
  “不过,娘亲来了发现我不在,该怎么办呢?”
  阿宣才出白鹭书院,立马良心发现想起了竺兰。
  “放心,你娘亲很快会跟来的,我们在船上等她。”
  听干爹这么说,阿宣便彻底放心啦,迫不及待地要吃他的酥糕了,恨不得立刻飞到船上去。
  上了小船,阿宣便似一条游鱼儿到了水里,撒欢儿似的,拆卸魏赦买给他的零嘴,挖到一包栗子糕就狼吞虎咽起来,塞了满嘴的栗子糕,吃得嘴边全是碎末儿。
  魏赦伸臂护在阿宣背后,以免他吃得兴奋,朝后仰倒跌入水中。
  江宁多水,魏赦自幼便习弄潮水性绝佳,堪称浪里白条,但毕竟四月天气,湖水尚冷,况且阿宣还这么小又不会闭气,只怕万一。
  见他嫩红的小嘴巴上沾了无数碎碴,还浑然不觉,依旧只顾着吃,魏赦不免失笑,伸出食指凑过去,用指腹替他刮去嘴边的碎末。
  阿宣将栗子花糕举给他,大眼睛认真地望着魏赦道:“干爹也吃。”
  魏赦微微蹙眉,看了一眼被阿宣魔爪乱揉碎的精致糕点,没甚么食欲了,故道:“义父不吃,这都是义父给阿宣的。”
  阿宣感激涕零,大口嗷呜吃了,软糕竟咀嚼出了脆骨的声势。
  魏赦又是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道:“阿宣,义父问你个事。”
  阿宣捧糕点的小肉手停了一停,仿佛感觉到魏公子瞅自己的眼色愈发和悦温柔了。
  “你娘亲喜欢什么?”
  娘亲喜欢什么?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阿宣搔了搔脸蛋,用舌头舔干净爪子,陷入了沉默。
  ……
  竺兰等到启蒙斋最后一个学子出来,也没见着阿宣,焦灼地在白鹭书院大门口踱来踱去,直至最后那小孩儿被她娘亲抱着便要走,竺兰再也忍不住,朝那年轻的妇人问了情况。
  小男娃靠在娘亲怀里,问竺兰:“你是阿宣的娘亲吗?”
  竺兰点头。
  小男娃于是指了指外头:“他最早走的,他爹爹带他离开的。”
  “爹爹?”竺兰愕然。
  “对啊。”提起阿宣那个看起来出身不凡的爹爹,小男娃们心中无不羡慕嫉妒,他的小脸红扑扑的,既兴奋又崇拜地说道,“我们亲耳听见的,阿宣对他喊了‘干爹’的!”
  干爹……
  竺兰的眼角抽了一下。
  那妇人见她脸色不妙,怕孩儿惹上什么官司,飞快地掐着儿子的小腰将人抱走了。
  短暂的愣住以后,便是半晌的静默,竺兰回过味来,既惊讶,又愤怒,无耻!魏赦简直是无耻之极!
  询问了白鹭书院的阍人,得知魏赦今日确实来过,而自己也没冤枉了他以后,竺兰的愤怒简直濒临绝顶,火冒三丈。她想到这几日,阿宣对魏赦的无数巴结和奉承,讨好得令竺兰简直怀疑,就算让一个毫无干系的人给他当后爹,他也千情万愿。
  她沿着来时的路折了回去。
  此时两岸海棠殂谢,水面花影重重,上次来的地方,还静静地泊着舟楫滞留不去。竺兰到时,凝睛一看,可不是魏赦与阿宣是谁!
  那厚颜无耻的魏赦,还用他的臂膀护着阿宣,摸她儿子的脑袋,简直快凑成了父慈子孝的温馨画面。
  竺兰气得发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人已经停在了水岸的舟边。
  魏赦见小阿宣突然露出惊恐的神情,回眸看去,竺氏正于风日里站着不动,一双美丽的眸子瞪得发红,似要活吞了自己。
  她虽出身贫贱,但静容守礼,也只有阿宣的事,会激起她这么大的怒火。而他就像那种没长开也没脑子的恶少年,见她恼怒,竟会很得意。
  不过,很快魏赦的目光便停留在了竺氏的一袭罗衣上。
  江南地道的苏锦,针脚绵密,收工细致,缎料质地坚实、花纹浑厚优美,并不需辨认,一眼便可以瞧出。但质地是一回事,色泽款样却又另说。她身上所穿的这身赭红刻丝八团云纹连珠的裳褂,便是时下稍微有点品味的半老徐娘也未必肯穿了。
  整体上,像个一夜得了势,却因为不晓得流行而胡乱追求奢华的暴发户。
  魏赦看着既想笑,又觉有几分古怪。
  还因为她气鼓鼓的,觉得这四周春色突然都变得可爱了几许。
  作者有话要说:  兰儿是来打人的哈哈哈!
  前方预告,魏狗豁出脸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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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娘亲!”
  阿宣目露惊喜, 之前一直有愧疚不安, 因自己坐在树荫下的小船里吃着干爹买的糕饼, 娘亲一个人找不着他,说不定急也急死了,一抬头, 晃然见到娘亲就在眼前, 阿宣惊讶万分, 忙乖觉地举起满手糕点, “娘亲, 阿宣都吃不完呢!分给娘亲吃!”
  竺兰没客气,双足轻巧踏上了轻舟。
  她真不明白事情已败露,魏赦应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来吧, 他怎还能如此言笑自若仿佛没这回事地在这坐着?在魏家, 他是主她是仆,对魏大公子她敬着,但谁要是动她阿宣, 她不光可以六亲不认,甚至敢犯上作乱!
  “阿宣为什么唤魏公子‘干爹’?”
  她压着一丝火气,清润的眸睁得发红, 带了几分隐忍怒视魏赦。
  魏赦一怔,随即想,哦,原来她是为此而来。
  这事瞒不住,魏赦知道, 且不说白鹭书院这边,就阿宣一人,他人小,嘴巴不牢靠,有奶就是娘,迟早有说漏嘴的一天。但魏赦以为,以他的能耐,这段时日里头,竺氏已犹探囊取物般得手,届时软玉在怀,他便再委婉与之相商。
  譬如,阿宣年纪还小,他需要一个能够护持他的父亲云云。
  竺氏爱子,想想,她是极有可能顺理成章地应允的。
  看来并不是他高估了自己,而是他小看了竺氏。
  当下魏赦懒洋洋地靠在了船舷边上,似笑非笑地望着竺兰:“阿宣他心甘情愿的,我也只好勉为其难。是吧阿宣?”
  魏赦摸了摸干儿子的圆如皮球的脑勺儿,阿宣啃着糕点点头如啄米。
  竺兰无语了。
  她知道,定是魏赦这厮用美食诓骗阿宣!
  可怜阿宣人小涉世未深,家境贫寒,以前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梨落斋的零嘴于他而言俨然龙肝凤髓,小孩子是非观念淡薄,凡允他美食,又看着对他无害的,他都会一律视作大善人,魏赦当然也不例外。
  若只是哄了哄阿宣也就罢了,诓她儿子认贼作父,这就是变态!
  阿宣他只有一个父亲,那便是他的生父,宣卿!
  竺兰怒从心中涌,秀颊鼓得彤红,袖中双拳忍不住攥起:“魏公子!难道是我前日与你说得不够明白?我盼着你离我儿子远一点,你是帮了我,让我当牛做马我也绝不说半个字。魏府门槛比阿宣的人还高,魏公子若是喜欢阿宣,就请不要让他成为别人攻击的靶子。”
  竺兰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客气,阿宣虽然听不大懂,但娘亲话里对干爹的不满,他却能察觉出来,于是手里的栗子花糕不香了,扑通掉落在了船上。
  他睁着一双大眼,既困惑,又害怕,左看看娘亲,右看看干爹,惆怅无比。
  魏赦就在船便靠着,桃花眸不咸不淡地凝视着竺兰:“你瞧瞧,吓着孩子了。”
  他坐了起来,替阿宣拍打着背,大掌抚得慢而温柔。
  竺兰气不打一处来,越看越是火大,见魏赦这厮死皮赖脸不撒手,顿时咬了牙,箭步冲了上去,小船儿被她一双玉足踩得摇摇晃晃,水面翻涌起一股激荡的浪花,魏赦担忧船翻他们母子受难,双臂扶住了船舷施力稳住。
  也就这一个当口,竺兰将她的心肝宝贝夺了回去。
  魏赦凝望着她,却只见竺兰目光不善地瞪着自己,顿生无奈,“这件事,我非有意。”
  人证俱在,还非有意?这么容易便能洗脱罪名,还要府衙做甚么。竺兰毕竟不是傻的,若说情不自禁对阿宣好,偶尔露出端倪,那可以说不是有意,都诓她儿子叫爹了,还能是他一个不留神造成的?
  竺兰气得昏头涨脑,但儿子真正回了自己的臂弯底下,这时,却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平心而论,魏赦乃是江宁首屈一指的贵族富户魏家公子,哄骗她的儿子,除了是因为真心喜欢,难道还能是为了利用他做什么不成?
  ……等等,利用。
  一个不可能的念头却成了形骤然地闯入她的脑中,思及这段时日里于魏家种种,魏赦出格的亲近与戏谑,竺兰心跳仿佛为之一滞,继而,她用一种难以言喻,在魏赦看来既羞怒又震惊的目光盯着自己,似乎要把他的俊面灼出个烫洞来才肯罢休。
  魏赦一怔。
  短暂的惊讶过后,他疑心她是不是猜到了什么了,继而耳朵尖露出一丝可疑的红云。
  诚然他是没安好心,但他对阿宣的喜爱是真,作假不得,也不必扯谎。
  “魏公子,你坦然相告,你是不是借着阿宣欲……”
  竺兰一咬牙,见魏赦怔忡了一瞬,自己竟说不下去!
  万一不是呢,他没那心思呢,当面喝破心思岂不尴尬?
  但她却再一次低估了魏赦的厚颜无耻,没想到他竟状极认真地点了下头,“我是很想给阿宣当继父。”
  “……”
  竺兰简直要气晕过去,他简直就是无耻、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