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皆是出了一身薄汗,坐在秋千上休憩。
  间或几片落叶飘下,恬静无声,各怀心事。
  纪妧抬首望着宫墙外的一树枫叶,堆积如火的颜色在秋阳下尽情张扬。
  她忽然道:“本宫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花开叶落了。”
  我知道。纪初桃在心里说。
  所以她犹豫许久,还是选择请求大姐蹴鞠一场,只盼能消减些她眼底的疲色。
  “但这些年,本宫从不后悔。”纪妧像是说给自己听,冷静道,“父皇让本宫护好弟妹,护好江山,本宫必须做到。”
  她必须坚忍,必须狠辣,没有资格伤春悲秋。
  见纪初桃面露不解,纪妧理好鬓角的一缕垂发,侧首告诫她:“永宁,你要记住,只要你站得位置够高,别说是区区一个男人,便是天下亦唾手可及。本宫不阻止你玩男人,但男人玩你,就不行。”
  直白大气的话语,令纪初桃脸一烫,手中的鞠球咕噜噜滚落脚边。
  一时间,她险些以为大姐透过了她的眼睛,揪出了她藏在心里的祁炎的秘密。
  正此时,有人来了。
  纪妧从秋千上起身,披上夜色流金的大袖外袍,如同套上了一层冷硬的外壳,看了眼候在游廊下的秋女史,问:“何事?”
  秋女史躬身而来,步履有些急切,附在纪妧耳边道:“大殿下,镇国侯世子……”
  纪初桃听到了祁炎的名号,下意识停住秋千。
  一番耳语过后,纪妧眸色微变。
  “我说他如何这般老实,原来是留着后手呢。”纪妧冷笑一声。
  她转身看着坐在秋千上的妹妹,和秋千下那只孤零零的鹿皮鞠。
  “大皇姐去忙罢。”纪初桃回神,不在意地笑了笑,“我自己玩会儿。”
  纪妧不再多说,转身离去,背影透着大殷至高无上的威严。
  纪妧一走,纪初桃便卸下强撑的笑意,额头抵着秋千绳长叹一声。
  当大姐问她想要什么生辰礼物时,有那么一瞬,纪初桃是想提祁炎那件事的,但看到大姐眼底操劳过度的疲色,听到她为了江山大业舍弃自己女儿情思的那番剖白,便到底没忍心说出口……
  万幸没说出口,不知祁炎那边又发生了什么事,大姐方才的脸色甚是不妙,若贸然提及祁家,无异于火上浇油,让大姐寒心。
  话说回来,大姐和祁家关系如此紧张,也难怪祁炎会用那个木盒来试探自己。
  毕竟大姐一心想要除去祁家和琅琊王这两个威胁,自己又是纪妧的妹妹,祁炎不免多想。
  换做是她,若是敌人的妹妹无端接近示好,她的第一反应也会是怀疑对方别有居心……
  如此想着,倒也宽慰了些。
  ……
  纪初桃也是后来才知道,为何纪妧那日会脸色突变。
  指认祁家“谋逆”的人证突发暴毙,密信一事亦成子虚乌有。情况一再翻转,纪妧手中证据不足,光靠一面之词无法定祁家之罪,迟迟押着祁炎不放,已是寒了贤臣良将的心。
  没两日,京中流言四起,说大公主“挟天子以令诸侯”,越职专横,残害忠良,敌国一灭,便迫不及待过河拆桥。
  祁家战功天下皆知,祁炎此次得胜归朝,百姓更是倾城目睹他的威风,如此稍加煽动,便成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拾。风声之大,连远在深宫的纪初桃都有耳闻。
  焦头烂额的并不只有纪妧一个,纪初桃有些为难。
  一边是梦中预知的良人,一边是自己的大姐,恩情与亲情,似乎哪一边都没有错,任凭她偏向哪一方都于心难安。
  她希望能还祁炎清白,亦希望大姐不要背负骂名。可到底该如何做呢?
  纪初桃眉头紧锁,叹道:“只求上天,给本宫一个良机,能解了这个死结才好!”
  正暗自祈祷,忽见挽竹笑吟吟进门,禀告道:“殿下,方才二殿下差人来送口信啦。”
  纪初桃从思绪中抽身,忙道:“二姐说了什么?”
  挽竹道:“送口信的内侍说,会赶在殿下的生辰前归来。”
  闻言,纪初桃也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二姐嘴硬心软,其实比谁都疼我。”
  挽竹又道:“二殿下还说给您备了份生辰贺礼,不日奉上,还让您务必好好享受呢!”
  “享受?”
  纪初桃心中纳闷:她素来只知有吃的、用的、玩的,可什么贺礼是用来‘享受’的呢?
  第11章 生辰  生辰惊喜!……
  随着“大公主专权,残害忠良”的风声愈演愈烈,群情激奋,如同幕后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在暗中操纵。百官惶然忧心,自北燕被灭后,朝中还是第一次出现这般低靡的风气。
  刑部,地牢中。
  油灯的昏光明灭,纪妧缓缓从阴影中走来,打量着狱中的少年,道:“看来,小将军的精神不错。”
  祁炎随意束着长发,额前垂下两缕,眉骨处添了道细小的血口,半月的牢狱之灾非但未曾诋毁他分毫,反而让他如打磨好的一柄利刃,内敛而锋芒。
  他一眼就看出了纪妧淡淡的疲色,随性而坐,不卑不亢道:“可大殿下的精神,似乎不太好。”
  纪妧不怒反笑,拖着一身夜色流金的宫裙端坐在座椅中,缓声道:“本宫一直很好奇,你既是知道本宫迟早会查到你头上,为何还敢在班师回朝时弄那么大动静,让百姓倾城而出围睹祁家军的风采?现在本宫才明白,原来那时候你就已经算计好了,你素知大殷被北燕欺压已久,百姓积怨,便趁战胜之机为自己造势,收拢民心……为你反咬本宫,埋了好长一条线。”
  说到此,纪妧勾起一抹笑,冷冷道:“好一个‘忠臣良将’,本宫要你的权,你却诛本宫的心。”
  “罪臣一介武夫,戎马度日,大殿下这般揣摩未免太抬举臣了。”祁炎也笑了,眉骨的血渍倒让他平添了几分狷狂的傲气,“若殿下惜才,有容人雅量,君臣之间又何至于沦落至此?”
  纪妧最是讨厌这等狂妄自傲的样子。要是祁炎同祁老爷子一般是个一根筋的愚笨莽夫也就罢了,哄一哄便能让他变成忠心耿耿的狗。偏生祁炎年少有谋,离经叛道,其心思城府便是纪妧也难猜一二。
  这样的人太过锋利危险,驾驭不了,迟早会反伤自己。
  纪妧收敛神色:“你以为,本宫真不知道你背着天家做的那些事?”
  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想着来诈他!若纪妧真拿得出证据,哪里还会来狱中这般废话?
  祁炎暗自冷笑,一针见血:“殿下可有实证?”
  纪妧不答,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座椅扶手。
  许久,她换了突破口,淡然道:“你不为自己打算,也该为你父亲想想,镇国侯可没有你这样的骨气。”
  听到纪妧嘴里吐出父亲的名号,祁炎眸中的凛意一掠而过,岿然不动,等着纪妧抛饵。
  “按理,本宫不会来这等腌臜之地,既是来了,不如做个了结。”纪妧话不重,却透着难以忽视的果决威仪。
  她想起了那个三两句话离不开祁炎的妹妹,心一横,裁度道:“本宫给你两条路,一是娶了永宁,安心做你的驸马都尉,从此如花美眷自在逍遥,不必过问朝中之事。”
  果然!
  近来之事,桩桩件件都牵扯着三公主纪初桃。一方面是纪初桃完好取来的盒子,以及烫红的手背;一方面又是无尽的阴谋与利用……已然分不清哪个才是该相信的事实。
  祁炎心中莫名烦闷,扬眉道:“若是罪臣不愿呢?”
  纪妧叩着扶手的指节一停,嘴角的笑意淡去。
  她并未回答祁炎的话,只轻轻整理好袖袍,起身道:“今日是永宁的生辰,不宜见血。你尚有时间,慢慢后悔。”
  最后一句,已是暗藏杀意。
  一场强者的对峙,藏在眼睛里的情绪远比说出口来的话语更重要,祁炎知道纪妧杀不了他。
  所以他在纪妧离去后,尚能曲肘而枕,躺在狱中悠闲地欣赏投射进来的一缕冷光……
  等着吧,最迟还有两日,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九月中,纪初桃十六岁的生辰如期而至。
  早起梳妆完毕,便陆续有宫人将各大家族女眷送来的贺礼清单奉上,其中不乏有巴结谄媚之徒。纪初桃素来不喜这样繁冗的人情往来,并未拆看,只让拂铃每家加了几匹宫样绢绸,将贺礼原样退了回去。
  午宴之时,去别院养病归来的纪姝姗姗来迟,而纪妧却并未出现。
  纪初桃不由有些小失落,但将这点小失落隐藏得很好。
  她知晓大姐因祁炎的事压力很大,几乎满城风雨,口诛笔伐皆化作无形的利刃包裹着她,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她刚辅政时的惨烈。所以,大姐大概是没有时间前来赴宴了……
  “小废物,看什么呢?”一月未见,纪姝还是那副苍白慵懒的模样,只是内侍换了个白净的生面孔,怀中的狸奴又添了一圈秋膘。
  纪初桃收回期盼大姐出现的目光,轻声道了声“没什么”,便拍手示意宫婢们传菜。
  精心妆扮过的小公主指若葱白,指甲微粉,像是雪上落着一抹桃红,行动间腕上金铃轻动,只娇矜一笑便已占尽风华。
  这样天然干净的容貌,便是纪姝也自叹不如。
  她知道妹妹在失落什么,遂眨了眨妩媚的眼,歪身凑过来神秘道:“别不开心,用过膳同我出宫一趟,有个大惊喜给你!”
  一旁安静吃糕点的纪昭大概提前知道了内情,瞥了眼尚且蒙在鼓里的纪初桃,拉长语调笑道:“的确是大——惊喜,只怕别吓着三皇姐才好。”
  纪初桃越发好奇起来,忙问纪姝准备了何物。
  纪姝却是笑着不说,被追问得紧了,便作势掩唇咳嗽起来,冷白的脸浮上一层不正常的嫣红,吓得纪初桃和那白净的内侍忙上前给她顺气,不敢再追问。
  平常的生辰家宴过后,纪姝果真带着纪初桃出了宫。
  小皇帝纪昭说什么也要跟着出来看热闹,纪初桃经不住央求,只好一并带上了他。
  辇车驶过宫门外,从薄纱垂帘往外看去,只见宫门告示处外聚集了一群士子儒生,正义愤填膺地闹着要见左相褚珩。
  “他们在做什么?”纪初桃掀开垂纱一角,好奇问道。
  一旁的纪昭忙解释:“是为祁炎……”
  话未说完,被纪姝一个眼神打断。
  纪姝将狸奴搁在一旁,懒洋洋道:“没什么,一群读书人聚众闹事。”
  可纪初桃分明隐约听到了“镇国侯世子”的名号,再加上纪昭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猜想大概是为祁炎蒙冤之事前来请愿的士子。
  近来祁炎和琅琊王之事,无疑是将朝中积压的黑暗尽数勾了出来。纪家并非人丁单薄,而是三位皇叔、四位皇兄,皆先后死在了名为“夺权”的漩涡中,而现在,大公主又将矛头对准了唯一幸存的琅琊王……
  朝堂对执政之人的信仰一旦坍塌,便如大厦将倾。或许只有放了祁炎,大姐的污名才会彻底洗清。
  想到此,纪初桃放下了垂纱,将目光投向纪姝。
  “看我作甚?”纪姝挑着细长的柳眉问。
  “二姐!”纪初桃轻轻拉了拉纪姝的狐狸毛袖边,以一个祈求的姿态,弱声问道,“大皇姐如今身陷囹圄,你能不能帮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