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霍珩回了寝屋,深吸了口气,朝花眠的罗帷深处走去,天色已暮,赤金夕晖晕染之后,被一碰冷水浇透渐黯,他走过去,才发觉花眠侧卧着,睁着眼眸,似乎正在等待。
  他便停了下来,古怪地朝她说道:“刚刚发火,将你的竹马赶出去了。”
  花眠只望着他,眼眸晶亮,并不说话。
  “你说吧,这个沈宴之在你心中到底是个什么地位?”
  怕她生气,他还是决意问清楚问明白。
  花眠微微一笑,伸手去,将他的手掌抓住了,温暖柔软的小手,紧紧裹着他的拇指,“要真有什么地位,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找的就不是你,而是他了。”
  “看来我就是个糊里糊涂的冤大头,一点都没错。”
  他叹了一声。
  花眠笑盈盈的,“那么那个作茧自缚喜欢上你这个糊涂蛋,还喜欢得无药可医的,又算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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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章
  她这会儿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不知是不是方才他在外边为她狠出了一口恶气的缘故, 脸颊红扑扑的,还挂着一缕香汗,眼眸雪亮, 拉着他的手, 支起脑袋一眨不眨看着他。
  看得霍珩一阵心软, 他走过去, 坐上花眠的床头, 将这条滑不留手的小鱼一把捞起来, 反掌就在她的臀上打了一记。
  不甚痛,但花眠还是瞪圆了眼。
  她控诉起来:“我还病着,你却打我!”
  霍珩皱着眉含混道:“不该打么, 打死你这个没良心的妖妇算了, 你逞什么能,被骂了被欺负了不知道回来找我告状?就算要欺负回去,报上你的身份直接压人不就得了?”
  说着他又打了一下,花眠脸颊憋得一阵红。
  她反而笑道:“你还真拿霍将军的威名当令箭啦,沧州庙小,谁知人家认不认得你,再说了, 既是在赛场上,以势压人,赢了也不光彩。”
  不说还好,一说霍珩醋坛打翻, 更气了,“花眠,我真想抽死你。你好端端的答应姓沈的做甚么?他娶老婆,关你何事。别说是自己去打球了,帮他都不应该!你以为姓沈的是什么雅正清风的君子?我看就是一个伪君子真懦夫!别想了,以后再让我知道你背着我干这种事,我……”
  “家法伺候”四字没出口,花眠又吃痛,结结实实挨了一记。
  她哭嚷起来,“霍珩!你不爱我了!”
  霍珩一怔,看她小脸挂汗,唇瓣皴裂的凄惨模样,顿时于心不忍,再也打不下去,低声道:“算是我怕了你,躺回去,躺好。伤没好转之前,你让我发现你下床一次试试?”
  他的掌腹在花眠方才挨打的地方,迟疑地揉了几下,两人面上都是一阵彤红。
  花眠凝睇着他半匿于暮色阴影之中的侧脸,忽然直起了身,朝他靠了过去,“你到底为什么回来了?河间郡不去了?”
  霍珩斜睨了她一眼,没好气,“为了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女人!”说着他望向了别处,胸膛微微震动着,仿佛是在平复着怒气,渐渐地终于安静了下来,他将花眠的腰肢一抱,把这个让他气极也爱极的女人珍重地摁入怀里,嗓音渐沉:“比不上眠眠重要,就回来了。”
  那一把声音,低如蛊惑,花眠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心口顿时涌起一阵酥麻。
  拥着他的手臂紧了紧,让花眠半个身体几乎完全被纳入了他的羽翼之下。很多年没再有过如眼下安心的感觉,霍珩他真是……太好了。
  花眠闭着眼眸想了想,复又出声:“我知道了,以后就只说身份,不再这么冲动了。”
  方才她听到了动静的,知道是沈宴之来了,但似乎才来,便被霍珩揪到了别处,说了什么她没听见,但沈宴之也没入内来打扰她,听霍珩说话,他们聊得似乎很不愉快,不仅如此,沈宴之在霍珩这儿留的印象还很不好。
  “我和沈宴之多年不见了,他这几年人好像更沉郁了点儿,话也不多了,看他像是真心实意要求娶阮家那小娘子,也是真心实意要找我帮忙,我想着你这么忙,我正也无聊,就指点了他一二。但马球赛前,又觉得不那么放心,万一他要输了,不就丢了我的面子?所以我才亲自去了漳河马场,梁绍手脚不干净,还出言辱骂,我才气不过。”
  说着说着,花眠皱起了柳眉,不悦道:“不但骂了我的堂姐,还骂你了,说什么眼瞎还鼠胆,白瞎了当个将军,陛下赐的婚就不敢休了我云云。 ”
  霍珩一听,顿时哼了一声,不服气:“要没你这个小妖妇整日地引诱我,你以为你今日还在?”
  花眠忍不住曳开了红唇,仰头望他,“那也是你甘心受我骗。霍珩,你就承认吧,你这个小正经看着一派正气,其实就是喜欢小妖妇,越是勾搭你,你就越是受用。”
  霍珩失语。细想想,她说的没错,他嘴上无比嫌弃,心底里,却是一点没嫌弃过她,反而因为她时不时作出的“一往情深”还暗自窃喜着。他扬了扬眉。
  在霍珩无微不至的恐吓和照顾之下,半个月花眠都没再下过床榻。
  白日里他和雷岐等人商议公事,但也没多少冗事烦他,夜里他就爬上她的床榻来,同衾共枕,长手长脚将她锁着,花眠几乎一动不敢动。这种甜蜜的折磨,让她恨不得多来点儿,只要霍珩不会突然向她索要如那晚一样的待遇就好了。
  岁暮,天地封冻,鹅毛飞雪自云端摇落,沧州布满青色苔藓与薜荔的瓦檐墙根,处处积白,衙署的几间破屋漏风,霍珩带着人亲自给补了屋顶,加固了窗户。
  他爬在梯上拿着榔头木楔加盖屋顶,手法熟练,让花眠拥着狐裘在屋底下看着,忍不住微笑想道,他还说是不想继承公公的衣钵,看来也很会么。
  天寒路滑,霍珩便更不许她随意下地走动了。
  好在养了这么久,疼痛感渐消,这时胡大夫反而建议,要适当走动一二,活络经脉,利于康复。霍珩于是不再阻拦,但她每次一出门,他都必须心惊胆战地跟在后头,怕她滑倒。她现在不能摔跤,若再磕了碰了,估计又要养上十天半月。
  一日雪后初霁,霍珩骑马载着她缓慢朝城外走去。
  她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先人的骨灰,连同那把渔樵江渚一道下了葬。
  霍珩说什么也要来拜见岳父岳母,她也不好阻拦,随着他过来了。
  花氏的墓地卧于一片好山好水之间,此时湖畔蓬断草枯,山顶飞白,墓碑温柔地矗立在一片雪地之中,霍珩下马,将花眠抱了下来,见状不禁说道:“这么久才来,他们不会怪罪我吧。”
  “不会。”花眠握紧了他的手,小手从海棠红的织锦狐裘牡丹锦纹斗篷底下伸出来,冻得一片冰凉,她伸指在他的手背上搓了搓,聚起一波温热,随即温柔一笑,“这块好地儿我可没钱买,还是花的你的钱,我的爹娘他们吃人嘴短,不好意思说你半个不是的,你只管安心啦。”
  霍珩看了她一眼,满眼困惑。
  花眠才不会说自己的小金库,口风极紧,半个字都不会透露的。
  霍珩朝林立的一片墓碑走去,碑上所铭之人,有她的父母兄弟,祖父母,因她牺牲的堂姐,还有一个没出世的小孩儿,连大名也没有,碑上刻着姑姑二字可以看出应是她兄长的孩子。
  花眠没有立即上前,而是静静伫立原地,目光微烁地凝视着面前的背影,他漆黑的玄裳在风雪之中肆曳,青山为幕,他的身影看着也并不那么宽厚,显出一种单薄之感来。
  他拥有这世上别人可望不可即,求不来的出身,但花眠一直知道,这是个孤独的人。很早,很早之前,在他还放浪形骸,当他的纨绔膏粱长安一霸时,搅得闺中少女个个脸红害臊,喜欢又害怕时,花眠就差不多明白了。他就是想从军,但长公主和太后他们都不允许,他就要闹出点儿事来。
  好不容易因为傅君集,他终于如愿以偿,进了军中出了长安,那日所有人都拉着一张苦瓜脸,就他雄赳赳地要赶赴边疆,为了杀敌报国而快乐。
  可惜的是好景不长,就算他再怎么屡立战功,太后和公主仍然是更希望他就留在长安,待在她们眼皮底下。这也无怪婆母,家中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在万千宠爱之下长大的,母亲疼爱独子,不想将来有个不慎白发人送黑发人。
  只是这于霍珩而言,却意味着无法被人理解的孤独,以及出于孝心无法完全不顾父母意愿的压抑。
  他喜欢那样的生活,但周围最亲的人都在劝他放弃。
  但她想,她是不会的。
  她是一片无根之萍,已习惯了随波逐流,这一生还能有何所求?唯不过是让她在这世上仅仅还在意着的人都能开怀罢了,他们的孤独终会因为彼此的陪伴和慰藉而痊愈的。
  霍珩凝立了许久,他转身朝花眠笑着走了过来,拉住了她冻得僵硬的手,花眠轻声道:“你和他们说了什么?”
  霍珩侧目看向她:“你那么聪明,就猜不到?”
  她眨了眨眼睛,“好吧,是我多此一问了。”
  他牵着花眠走向乌骓,将花眠抱上马之后,乌骓低头吃尽了最后一口干草,沉默地驮着花眠,乖巧地抬起了头,傍着主人的身体,在他的胸口蹭了蹭。
  此时霍珩便不再上马了,而是牵着缰绳,慢慢往回走。
  雪只停了一会儿,天上彤云密布,俄顷又是大团飞絮滚落,密密匝匝地落在两人厚实的狐裘上,粘在霍珩的黑发之间,融化成细粒雪珠。
  两人无声地直往前走,沧州城已在望,但谁也不急着回去。
  霍珩忽然说道:“我方才说,要尽快地带你回长安。”他停了下来,马儿通人性,立马也就不往前迈蹄子了,垂下头来打了两个响鼻。霍珩的一掌摸了摸马头上的鬃毛,微微一笑,“眠眠,我说,要带你回去享福去!跟我走吧。”
  花眠望向他,也微笑起来,“好啊,你现在上马就可以把我拐回你家了。”
  几乎是话音一落,霍珩已经上了马背,一手掐着她的腰,一手攥住了马缰,他垂面在花眠的右脸上吧唧一口,“现在就走?可以,你的那个小丫头婢女怎么办?”
  她劳心劳力,兢兢业业管理着行李,就这么把人抛下?
  花眠忽然笑道:“做一点疯狂的事,何必瞻前顾后!”
  此言正合心意,霍珩眼神微亮。
  “到了有人处,找人回来通报一声,安排车马护送她尽快回长安,说不准我们最后没她先到。”
  “为何?”霍珩想,难道她对自己的马术没信心?
  花眠回眸,面庞透着狡黠,“你舍得?”
  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腿。
  霍珩哼了一声,不反驳,将她抱紧,一夹马腹,马儿便撒欢儿似的往前奔去,奔入城中。
  落雪片刻即停,已而夕阳在山,归人散漫。
  牧童牵着遛弯的老黄牛晃晃悠悠归家,远处传来划破村落宁静的横笛声。
  花眠闭上了眼睛,什么也不去想了,只有一件事还值得想,就是放任自己全身心地去依赖他。如此极好。
  霍将军与夫人去后,傍晚也没归来,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杜钰在衙署之中焦灼等待,雷岐领人而入,说是梁家的夫人过来要捞人了,送了五百纹银过来,杜钰一生为官廉洁,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惊呆片刻,又想到霍将军的吩咐,对梁夫人的请求不予回应,继续扣押着梁文德。
  再过不久之后,连那个肋伤还没有好全的梁绍小郎君也由人抬着过来了。
  杜钰不知如何是好,求助雷岐,雷岐便走出,对着母子咳了一声,“也好,梁小郎君既然已能行动了,那么明人不说暗话了,霍将军离去之前可交代过,要放了梁老,还需请梁公子到夫人的堂姐花袭的墓前磕上三个响头,如此方才算是恩怨两销。”
  梁绍一听怒了,“什么?他霍珩凭什么?”
  “也不凭什么,就凭他有个当公主的娘,当皇帝的舅舅,而你父亲却对他出言不逊辱及皇家而已。”雷岐也学会了这一套,慈悲为怀地微微笑道。
  梁绍心头一梗,肋骨断裂处又隐隐作疼了。
  “磕么?”雷岐宽宏问道。
  梁夫人抓住了梁绍的手臂直摇,像也是在恳请他就答应了,救出梁文德最重要。
  梁绍一咬牙,推开了左右小厮,“我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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