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冯佑远听他话中却并没有厌恶之意,心中稍定。
  三楼的客人离开,二楼的年轻人们立刻也散去了。不消片刻,整座华美的高楼,都属于李谕了。他收起了眼泪,擦了擦眼睛,慢慢起身。
  皇帝走过寥落的宫人。宫人都纷纷屈膝行礼。李谕并不看他们,只是走到阑干边,月色正好,河灯已经飘远了,点点灯光已经到了水与天的边界。
  他自嘲地微笑了。
  做一个皇帝,也并没有那么难。
  第28章
  李谕不知道其他皇帝有没有过同样的烦恼,他们怕不怕被下人揣摩心思?
  出宫避暑本是件轻松愉快的事,能免去一些宫中繁琐的规矩,与更多人接触游乐,展现皇帝私下的一面。本是件让皇帝放松身心的事情。但是来到行宫之后,李谕才发现与这与想象中的放松大相径庭。
  在宫中时候一板一眼虽然无趣了些,但按部就班大家该干啥干啥。但到了行宫,大家就能真正“放松”吗?所有人都在注意着皇帝的一言一行,那些假装放松的样子叫人更累了。
  最讨厌的是那些莫名其妙的马屁,简直是凑到李谕面前说“陛下陛下我都这样吹捧你了陛下你开不开心呀?”
  开心个鬼。李谕芯子早就不是青少年了,不会被一点马屁就哄得晕头转向。
  所以他偏要泼人凉水——他要做一个神秘莫测,没有套路,让人无法预测的皇帝。
  第二天冷静下来想想,李谕觉得自己在赏河灯时给那些年轻人难堪,也许只是一种迁怒。也许他只是为失去了所有单纯和真诚的可能感觉悲伤。皇帝是没有朋友的,因为做朋友必须是平等的。皇帝不会遇到一个和他平等交流的人,更不要说拥有一份长久而纯粹的友谊。
  幸好他还有无寂。
  虽然无寂也不是他的朋友。但无寂到底与世俗中人不同,他是偏远之地来的小和尚,和京中的人是两种人。而且和他身边的许多人不一样,无寂从没有认识过真正的汝阳王,无寂一开始认识的就是他。
  午后皇帝就去了清泉寺散步游山,召了无寂和尚陪伴。
  无寂昨夜也看到了无数河灯,只在一夜之间。行宫之中又恢复了之前样子,水边清扫得干干净净,昨夜的热闹已无痕迹,仿佛幻梦一场。
  清泉寺距离行宫不远,以泉眼闻名。因靠近行宫,寺中风景也尤佳。李谕在寺中看僧人在泉中汲水,那个僧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正在被皇帝看着,手中竹筒滑了好几次,李谕不禁笑笑,道:“慢慢来。”
  汲来泉水之后就烹茶,李谕和无寂一起喝了茶。山中古寺阴凉遍地,又有泉水润湿,比行宫中更幽静凉爽,在庭院中石凳上坐久了,竟有一丝寒意。
  “这里像不像是老神仙到过的地方?”李谕站在一处平台上望去,目之所及是一片寂寥的绿色。叫人完全想象不到不远处就是豪华的皇帝行宫和一片片达官贵人的别墅。
  “就是那种……山中一日,红尘千年,”李谕开玩笑,“说不定我们一出山门,就发现外面已经沧海桑田,换了人间。”
  无寂被吓了一跳,有些无奈:“陛下……”他并不觉得这笑话好笑。哪有皇帝会希望自己的天下转瞬即逝。
  幸好这会儿皇帝身边只有些亲近的内侍和他,这种叫外臣听了要跳脚的话并不会传出去。他已经意识到皇帝对佛经的兴趣并不大,皇帝欣赏的是佛寺建筑,景致,素斋,也喜欢他的陪伴。皇帝将他看做一个不错的伴游。
  这叫无寂心中有些失落和怅然,但是当然,一个皇帝太沉迷佛法更是不对的。
  “陛下该下山了。”无寂提醒他。
  李谕点点头,乘辇离开。在肩辇上他闭目养神,过了山门一会儿,他睁开眼睛,遥遥看见他的行宫还好端端坐落山间。
  他仍是这人间的帝王。李谕自嘲地笑了笑。
  快到行宫时候,有传信的宫人飞奔而来,见到御驾,立刻跪地有事要禀。
  李谕生怕是出大事,叫人上前。宫人禀道:“宫中贤妃病重,萧皇后去探病后也病倒了。”
  李谕心中突的一跳,立刻赶回行宫,召来御医询问。
  第29章
  京中的消息一到行宫,气氛就压抑起来。
  贤妃陈氏是小公主的母亲,她父亲是云州的儒生,因生得柔美被送进了王府,做了汝阳王的妾侍。偶尔被宠幸生下了女儿,这对她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她以为她一辈子已经到顶了。
  到了汝阳王被赶去淡州时候,陈氏心里也不太慌,她有个女儿傍身,汝阳王不会丢下她。若到了她们母女被抛弃,那汝阳王差不多也该完了。
  等在淡州安顿下来,陈氏就一心一意守着她的小女儿,她不像另外两位生的是儿子,要操心儿子的爵位和前途。她只需要慢慢为女儿攒嫁妆就好,嫁妆攒够了,她这辈子的任务就完成了。
  没想到在淡州嫁妆才攒了没多久,居然就变了天。
  再回京中,她跟着众人一起住进了宫中。
  入宫时候她原以为自己生的只是公主,而非皇子,出身又低,顶多封个嫔位。想想自己从一个穷书生的女儿,竟成了皇帝的嫔,她在心里想想陈昭仪这个名号,又忐忑又欢喜。没想到册封一下,她竟然被封为贤妃。倒叫从前王府的旧人都议论起来。说她不显山不露水的,竟然一举封妃,从此地位与生了皇子的吕夫人平起平坐了。
  陈氏做了贤妃,自然要帮着皇后料理后宫事务。皇后又觉得她为人柔顺,又不像吕氏生了儿子是个威胁,因此用陈氏的地方还多些。
  陈氏一下子被捧得老高,心里反而不踏实了。病由此而起,入夏之后就一直胸闷倦怠,后来一直没有好转,因此不能伴驾随行同去行宫。
  李谕在行宫时候,宫中每天都会有人来禀日常。他不时会问问陈贤妃的病情,知道她时好时坏,御医也说是时节缘故,等过了夏天就会好起来。因此李谕,还有冯皇后都没有太担心。
  但若萧皇后因为探病贤妃而病倒了,那可就是大事了。
  萧皇后自从孝宗皇帝驾崩后,一直在清隐宫深居简出。除了清隐宫一带,她很少去其他地方露面。冯皇后不时去探望她,只是两人谈不到一处。冯皇后拘谨,萧皇后消沉,两人平日消遣爱好亦不相同,因此交往仅限于这一套表面客套。
  夏天时候后宫都跟随皇帝去避暑去了,宫中空了大半,萧皇后反而自在了些,知道贤妃陈氏病情加重,便难得去了一趟陈氏的宫中,在陈氏宫中呆了小半日,确定陈氏无大碍后回了清隐宫。
  不想萧皇后回去之后第二天就有些不适,又发起热来。贤妃病势虽重,却没有萧皇后的病来得这么凶险,宫中御医立刻顿觉不妙,不敢隐瞒,立刻就报到行宫。
  李谕一听御医的禀报头都大了——萧皇后是孝宗皇帝遗孀,又是萧从简的女儿。孝宗皇帝驾崩不久,若萧皇后也出事,说起来还是因为探病他的妃子,那他实在无颜面对萧从简,也不知道朝中会怎么想。
  要知道他决无与萧从简为敌的想法,更不希望萧皇后伤一根毫毛。她虽然是个已经寡居的皇后,真正却是个还未成年的少女。
  “现在萧皇后病情如何。”李谕问御医。
  “正在用药,但热度仍未退下。就看今天夜里了。”来行宫面圣的年轻御医诺诺道。
  李谕呆了一下,说:“如果萧皇后出了什么事,朕拿你们是问。”但他清楚这句话的威慑力有限。若这种话有用,年轻的孝宗皇帝也不会死了。他差不多已经是在胡言乱语了。
  李谕来回踱步,立刻命跟随他行宫来的两个老御医马上回宫,又问丞相可知道这件事情。照理说他这边知道了,萧从简应该也有消息了。
  果不其然,李谕这边刚遣人去询问萧从简,这边萧桓就来了。他行色匆匆,向皇帝请示,说萧从简派他回京,请皇帝允许。
  李谕当然允他回京,让他去清隐宫探望皇后。
  “丞相不回京么?”李谕问萧桓。
  萧桓奇怪地看了一眼李谕:“丞相自然是在行宫伴驾。”
  李谕挥挥手,让他速去。稍晚时候萧从简来了行宫,李谕一见他就说:“丞相,宫中出了大事,朕要回京。”
  萧从简没想到皇帝这样主动关怀,不似作伪。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仍需要人安抚。
  “陛下若要提前回京,也不急于这一两日。”
  李谕本想说万一就在这一两天之间出了事怎么办,但这话说出来太难听了。这叫他不免对萧从简生起气来。反正他对萧从简生气也不是第一回 了。
  李谕生气自己为萧皇后如此紧张,萧从简居然还这么镇定。他不明白萧从简在想什么。
  有一瞬间有一个特别黑暗可怕的想法闪过李谕的脑中——对萧从简来说,萧皇后已经是一步废棋了,她已经永远地与皇室血脉失之交臂了。
  难道位高权重之人,没有例外都是冷血动物?
  “丞相难道不担心萧皇后吗?”李谕沉声问。
  萧从简回答:“陛下,我已经遣萧桓回京探看了。”他是真的开始诧异皇帝对萧皇后的重视程度了。皇帝的态度像是一种纯粹的担心。
  “陛下。”萧从简走到棋盘边,请皇帝与他打谱。
  他们摆了一盘名局。李谕本想说,你女儿都重病了,你还有心情摆棋谱?但萧从简拿起棋子就不再说话,李谕便也没了声音,不知不觉就照着棋谱摆完一局。
  宫人悄声为他们换茶,掌灯。到临了时候,萧从简才说:“陛下,人若在局中,最紧要的就是沉住气。若为眼前一点迷惑,很难看清全局。”
  李谕落下最后一子,这局复杂诡谲,到中盘时候却急转直下,胜负已分。他心中被棋盘中的气势感染,不由道:“朕以为丞相是执棋子者,早已跳出局中。”
  萧从简说:“谁能跳出三界,不在五行?”
  李谕知道萧从简在劝他什么了,以不变应万变。他这会儿冷静下来想想,若是今晚就收拾行李慌慌忙忙地回京,才会叫朝中摸不着头脑,议论不止。
  因为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皇帝立刻御驾返京的惊天大事。可以等两日看看,再等两日看看。
  万一宫中是传染病呢?皇帝在行宫还更安全些。也有可能萧皇后的病情过两日就平稳下来,赶回京中便是虚惊一场。
  过了两日宫中果然传来了好消息,说萧皇后热度已经退,身上发的疹子也无碍,有御医和宫人照料,正在逐渐好转。
  李谕这会儿想想,不禁自嘲——他是真把萧从简的女儿当自己的女儿着急了。
  不过李谕高兴了还没半日,就有人又来找麻烦。
  第30章
  来李谕这里找茬的是德妃吕氏。
  吕氏当然不敢找皇帝的茬,她找的是皇后的茬。吕氏领着小儿子过来,不一会儿就说起了滞留宫中的贤妃陈氏。说到这次陈氏病了这么久,宫中接二连三地有人生病,都是因为皇后太过懦弱,对后宫管理不周。
  吕氏向来与皇后不对付,两人差不多时间到汝阳王身边,差不多时候有孕。皇后的大皇子只比吕氏的二皇子大七个月。若不是汝阳王换了个芯子,李谕觉得这两人谁胜谁负还真有点难说。
  皇帝继位之后,吕氏没有要到贵妃之位是个打击。但她并没有太消沉,依然每日精心妆扮,只是不再像过去那样金光闪闪,妆容和衣着都大有进步。
  皇后不带她玩,她就在自己宫中自娱自乐。皇帝每每叫御膳房做了什么新吃食,德妃都最是捧场,在宫中学起来,花样翻新,大力推广,十分捧皇帝的场。
  有的宠妃刷脸,有的宠妃靠挂。当然也有像吕氏这样费心心思阿谀媚上的。若不是李谕换了芯子,吕氏应该是最得宠的那个宠妃。
  不过她这么努力,多多少少起到了一些效果。她没有做错什么,李谕没有必要对她横眉冷对。宫中对吕氏亦有同情,因吕氏容貌性格都比陈氏出挑,又生下皇子,被皇后压就算了,现在还隐隐被陈氏压一头,这就叫人憋屈了。
  吕氏安安静静积攒了几个月的能量,终于找到个豁口发泄。
  “陛下,妾从进宫以来,一直安分守己……”吕氏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一边数着皇后的不是,几件事杂七杂八地说。皇后派给她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务。皇后分给她的布料都过时陈旧,还不如云州时候。皇后明知道陈氏胆小拘谨,还硬要她出头,对陈氏十分严厉。陈氏生病都是皇后没照顾好,吓出来的。
  李谕只是听她说着,等她说完了,才问:“那依你的看法,朕该如何处置皇后呢?”
  吕氏还没大胆到敢直接对皇帝说废掉皇后这种话。她只是坐到李谕身边,将头轻轻靠在李谕肩上,娇声道:“妾哪敢要陛下处置皇后。只不过妾有些委屈,想要陛下知道……”
  她仰面看着李谕,面上娇怯,眉尖轻蹙,角度正好。
  李谕看到她这姿势,感觉她只缺个手机,就能无师自通造出无数经典自拍。
  李谕握住她的肩,让她和自己保持距离,面对面坐好。
  他看着吕氏的眼睛,声音冷而平静,一字一句道:“你听好了,离开行宫之前,你在行宫被禁足了。”
  他不是在说话,他是在警告。
  他一张口,吕氏就冻结了。她的肩在他开口的一瞬间甚至变薄了,变得僵硬,仿佛他稍稍一用力就能将她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