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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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家金银铺三个月门庭若市,这会儿仍是这样的光景。八尺来宽的店面子,塞了一半的人。坐是没法儿坐的,便都个挨个地站着。沈曼柔招呼他们定首饰,许砚陪苏一在小桌边坐着,瞧她叮叮当当打首饰。陶师傅落了闲,便给沈曼柔记单子。只等闲下来,又埋头一气只管打首饰。首饰定得多,不赶着时间打出来,叫客人着急。也因此,这会儿铺子歇的时候也较以前晚了许多。
  而陶小祝呢,这会儿在铺子里的时间很少。每日早上到了铺子里,拿出石錾铜锤等工具来不过打上一会儿,瞧着沈曼柔来了,他便起身往铺子外去。去处也是明确得很,自然是周家豆腐摊那边儿。王爷多半是午后来一阵子,他多瞧不见,自然也不想瞧见。
  沈曼柔白日里总出来到陶家铺子里招呼客人,起先周家是无人知道的。后来经过陶小祝的口,周大娘和周安心先得知了这事儿。陶小祝与周大娘和周安心说的是,“你们也小瞧了你家的大奶奶,什么富贵人家作养出来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事都做不得,也不会做。你们供着她,让她落了闲,到咱们铺子里逞能耐。也没瞧着有多高的身段,如何就不能帮着你们一起卖豆腐了?吃家里的穿家里的,胳膊肘子却不知拐哪里去了。”
  周大娘听了这事儿先是讶异,倒是周安心接话,说:“人家那般人物,自然是随性些的,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咱们算什么,能逼人家做不乐意的事么?这不敢,随她去吧。她高兴就是了,也不算咱家委屈了她。”
  陶小祝冷嗤一声儿,嗤的自然是沈曼柔。而周大娘和周安心大度仁慈,便越发在他心里烙下印子来。寻常人家没有婆婆惯儿媳的,他们算是做得仁至义尽了。她们多体谅沈曼柔是娇小姐而供着她,而沈曼柔呢,却在背地里嚼小姑舌根子,简直是丧天良!
  如此,之后这事儿又从周安心嘴里传到周安良的嘴里。周安心从不直接耍狠与人面对面撒泼,惯常是会阴阳怪气的。引了话锋倒向沈曼柔,周安良自开始拿捏她,说:“你没事在家学学生火做饭也是好的,再帮娘推推磨做做豆腐,帮衬帮衬家里。成日天地往外头跑,像什么话?你已经嫁到咱家了,自是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叫你轻快了这么些日子,也该做些事了。”
  沈曼柔早上起得迟,早饭都是不吃的,晌饭在陶家铺子上与苏一他们一道儿吃。也便只有这晚饭,要在家里与周家一桌上吃。她只埋头喝粥,也不做那忍气吞声的模样儿,回周安良的话,“你若是见我吃这一顿饭费了粮米,打明儿起我不吃就是了。”
  这话却不是与周安良赌气,第二日沈曼柔就到铺子上与陶师傅打了商量,让他再供一顿晚饭能不能。这与她在铺子上卖的力比起来,自然是不值什么,陶师傅应下的话是:“早饭我也包了。”
  这自然是好了,沈曼柔满心欢喜。自打在这铺子里与他们一道儿做事,总觉得日子也过得十分充实有意思。之前总放不下的那些事,这会儿也不大放在心上想了。周安良对她好不好,似乎也不再有什么所谓。苏一还是个连夫家都没有的呢,十八了,不是照样成日天乐乐呵呵的么?
  她这个样子,弃妇德于何处?更是激起了周家几个的不满,周安良与她说的话更是不客气起来,数落她“没有妇道人家该有的样子”,说她“既日日见着王爷为何不与我求情”、“瞧你是散了心了,也不想过这日子了”,又说“七出你占了几条”,如此种种。
  一床上分了间隔,再也没有恩爱夫妻该有的样子。她若是日日哀愁苦闷的,周家几个心里兴许还舒服些。可瞧她那日日满面红光的样子,又是苏一腻在一处,便是越发瞧她不顺眼。隔阂渐深,沈曼柔也无所谓,自不往心上放,撂了句话给周安良,“哪里您瞧不中意的,一纸休书的事儿,给我我就拿了走人。”
  而叫周安良休了她,周安良也挺不起心性写休书。这会儿他周家什么境况,他周安良又是什么境况,再娶妻是不容易的。况他心里对沈曼柔也是有感情的,不过日子难过,琐事缠人,便没了往前那般耐性。想着总归都是夫妻了,合该与旁人一样的。
  沈曼柔便是这样了,与周家成了离心离皮的一家人。与待在周家比起来,她更愿意待在陶家铺子上。陶师傅和苏一这会儿都拿她当自己人,再是累又不拿什么钱的,心里也甜滋滋的。
  这一日又到了歇铺子的时候,外头已是圆月挂在斗拱沿角上,明黄的一轮。
  王爷下晌在铺子里呆了一个时辰便回了王府,铺子里自然只有陶师傅、苏一和沈曼柔三个人。陶师傅给沈曼柔塞了些铜板,留给她吃一晚一早两顿饭用的,便开始打烊。
  苏一携了沈曼柔出铺子,外头燥热退了些许,有丝丝凉风。她们往铺子对面的那株柳树边去,树边停了一辆马车。灰木蓝顶,挂着青色的围子。微风荡过去,在围子上扫出一阵波纹。这是王爷派了在此处送苏一回家的,已是有些日子。因沈曼柔同路,是以便与她一同乘车回家。
  那赶车的小厮见她们过来,便忙跳下马车,并拿出里头的高凳,放在马车边上,说:“姑娘上去吧。”
  苏一先踩凳子爬上马车,又回身拉沈曼柔。拉了上去,转身打起围子进马车去。坐下便要一阵舒气,累一天了,好容易歇会子。外头的小厮收起高凳跳上马车扬鞭,自赶了马车往街道上去。镶钉木轮子碾在石板路面上噔噔响。
  沈曼柔直了直身子,正了正面色,没有往日说闲话的模样,忽与苏一说:“一一,能麻烦你一件事儿么?”
  苏一瞧她面色正经,也不与她胡扯,“什么事,你且先说说。”
  沈曼柔低了低头,从袖袋里摸出一面绢帛出来,“昨儿我趁他们都不在家,又找了一气,总算把房契找出来了。若是挑明了问他们要,铁定是不会给我的,便也只能用这个法子。只是我装在身上不踏实,怕再叫他们翻出来,所以想托你给我收一下。倘或有一日要用到,你再还给我。用不到,便算我白多了这份小心。”
  苏一倾身伸手捏了那契子过来,抖开看了看,“你置这宅子可真不小呢。”看罢叠起来往自己袖袋里收了,“你不怕我拿了就不还你了?”
  沈曼柔笑笑,“不怕。”
  “你不怕我就替你收着。”苏一道:“这份小心可不算多的,你这契子总有一日用得到。”
  沈曼柔低下头去,她心里想着,若是一直这么相安无事,不和离也便罢了,保个面子上的好看。但倘或有一日日子真再过不下去,或者周安良休了她,这契子便是要用到的了。正如苏一跟她说的,不能她花钱置的宅子,白便宜了他周家。
  等马车过了白桥,与平日里一样停下车来。沈曼柔与苏一说一样的辞语,打了围子下马车。她的饭食随意找个地方吃就是了,吃罢了回家去。与周安良面冷心冷不多话,一床上背靠着睡觉,便是她现在的日子。
  而苏一到了家就让赶车的小厮把马车赶回了王府,自进门去。饭菜也都是他们做好送来的,掐好了时辰在桌子上布好便先走了。苏太公在桌边等她回来一道儿吃饭,说些有的没的闲话。之于王爷为什么对他们这么好,也不问了。惶恐么,偶或还有一些,大多时候也不再往心上搁。这事儿没办法,人王爷要办的事旁人推托不掉,只能都应承下来罢了。
  苏一和苏太公吃完晚饭洗了碗筷,又在锅里添了水烧火洗漱一气。夏日里晚间洗澡是最痛快的,得一身凉爽。洗罢了在亵衣外套上对襟长褂衫,罩住半截桃粉亵裤。她坐在桌前做针线,不一会儿就要拿起蒲扇扇几下凉风。头发随意在脑后绾了个髻,用榆木云纹簪卡住,鬓角轻扬。
  正纳了几行鞋底,忽听得外头有人敲门。细听不是敲别家的,苏一便把手里鞋底撂去笸箩里,起身到院门上去开门。打开一扇,瞧见外头站着小白,穿着家常衣衫,乌云挂一脸。
  苏一却一阵高兴,说:“你回来了?”
  ☆、告别
  小白仍是黑着脸, “跟我出去走走吧。”
  这……苏一瞧瞧自己这副松闲懒散的形容,这么跟他出去好像不太好。正踟蹰间,听到正堂里传出苏太公的声音, 问她:“一一,是谁呀?”
  “沈三。”苏一扬着声音扯了个慌,想着叫小白赖在这里被苏太公瞧见也不好, 便扯着嗓子又说:“爷爷,我出去一会儿, 您先睡下吧。”说罢悄声出院子, 反手把门带上, 转了身又小声问小白, “你怎么了?大晚上的挂这么张脸?”
  小白也没说什么,与她一道儿离了庄子,往白水河去。夜色笼罩下的天空透着融在黑影中的冥蓝, 芝麻粒子般洒着亮闪的繁星。小白和苏一去到白桥上,迎面有风, 吹得苏一脖间碎发轻舞。河两侧是笼在夜色中的杨柳,青烟如墨。
  小白抬头看了看天空, 把一粒粒星辰刻在眸子里。凭桥栏, 低叹气,说:“这儿与我十分有缘分,桥叫白桥,河叫白水河。”
  凉风吹得苏一身上舒爽,她转头冲小白笑了一下, “你还扮起深沉来了,却是一点儿不像。”
  “又怎么不像?”小白也转头看她,“往后都来不了了,还不许我伤情一把么?”
  苏一听出了他话里有话,自问他,“为什么就来不了了?王府离镰刀湾不过两三里的路程,说来也就来了。莫不是有什么别的事,今儿才来找我呢?又挂着这般一张脸。我却想不出,能有多大的事儿,叫你变得这样。好容易回来,合该高兴些。”
  小白就这么与她对视,原本是最平常不过的,今儿苏一却在他眼里看出了不一样的东西,亮晶晶的。她不自觉地挪了步子离他远一点,继续道:“你说啊。”
  小白忽不正经起来,往她身边挪过去,说:“你叫我抱一下,抱了我就说。”
  苏一瞧他就是不正常的,果等出了混帐话,因一脚踢在他膝盖上,“滚犊子!”踢完顺着动作往后又退了两步。
  踢一下有什么,把他掀河里他也不走。因小白又往苏一面前逼过去,说:“抱一下有什么,以后你后悔再想抱也没得抱了。你要怕被别人瞧见坏了名声,咱们往没人的地方去。”说着上手去拉苏一,攥了她手腕子下桥,一路沿河走到更是昏暗处。
  苏一可后悔跟他出来了,转了身要跑,嘴上说:“小白你缺德,没廉耻,大晚上的拉我出来调-戏我。我拿你当朋友呢,你拿我当什么。”但跑了两步叫他拽着袖管又拽回去了。
  小白拽着她不撒手,“可不能骂我没廉耻,这地方没人,真没廉耻起来也是能的。你跑什么,还能跑得过我不成?你再把人叫来了,看到咱们两个在这处,明儿就得传遍整个镰刀湾,说我们是对野鸳鸯。”
  “你又嚼蛆,谁跟你是对野鸳鸯?”苏一仍是拉着自己的袖管往外挣,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岂有叫他抱一下的道理?抱一下不怎么,她往后见到王爷可得心虚了,也不敢再跟他说话了。这事儿是万万不能的,需得尽快脱身才好。
  可小白拉着她不撒手啊,挣也是白挣,总不能把这件长褂儿脱了给他。里头就穿一件亵衣,脱了更说不清了。她正着急,小白也是瞧着她十分排斥这事儿,只好一把松了手。可苏一挣那劲头是没减,愣是叫他这一松摔了个屁股开花,跌坐在地上。
  苏一直了眼,抬头瞪小白。小白这可不是故意的,忙又上手去拉她起来,嘴上说:“瞧你挣的那么欢,谁知一松手……又摔了……”
  苏一起来掸了掸身上草叶尘泥,这会儿也没心思与他混扯了。她沉着声音,对小白说:“别说些有的没的了,咱们认识这么久,弄这些做什么。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且说了吧。你说完了,我还得回去睡觉。近来铺子里忙得很,实在是累得紧。”
  小白瞧了瞧她,也不大想说了。说什么呢,告诉她自己要走了?然后呢?也不会有什么然后了。原本他想着来好好告个别罢,往后可见不着了。他回了京城,自是要御前伺候,不大能回来了的。
  他开口道:“回去罢,路上说。”
  沿着原路再把苏一送回去,他便一路上絮絮叨叨,好像是说了许多话,其实也没说出什么来。他说苏一是个好姑娘,又说年岁大了,总要成家立业,谁都逃不过。家长里短,体味人生的法子,与小白实在不甚相搭。一直把苏一送到家门上,两厢站着,该别过了。
  他抿了下唇,与苏一说:“我要走了。”
  苏一点头,“路上慢点。”
  他偏又站着不走,踟蹰一阵,又开口,“王爷若对你是真心的,从了他也未为不可,一辈子自当无忧。他是寡情之人,一旦用了心,就不会假。”
  苏一生愣,不知他怎么又说起这个来了。一晚上的语无伦次,越发话不说到点子上。她也没接上什么话,小白就又说了句:“我真的要走了。”
  “那我进去了。”苏一犹犹疑疑地又点了下头,他可不是得走了,这天也不早了。
  她说罢转了身子去推院门,手碰上门环,心里忽生出了些异象的感觉。又回头瞧了一眼,小白站在夜色中,白净的脸蛋仍是能发光一般。脸上挂着微笑,等待她进院子。心里的怪异感说不出因果来,苏一仍是回头推门进了院子。慢慢关合上门扇,心里便琢磨着到底怎么回事。
  琢磨一阵,忽了些许的头绪,再打开门去瞧,小白已经走了。院前空无一人,只有微浓的夜色和带着爽意的凉风。发丝拂过脸畔,打在眼睛里一阵疼。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尽力了唔~
  ☆、折柳
  苏一合上门扇回东厢, 开门进里屋,打起吊在门楣上的素色纱帘子,脑子里不断回想小白这一晚上的怪异行径。她虽知道小白一贯是没什么正经的时候, 遇着漂亮的女孩子走不动道儿,惯会花言巧语,但对她并没有过出格的行为, 今晚又怎么会突然要抱她一下?再是装老沉的模样儿,也瞧着十分不对劲。
  她到桌边坐下, 拿起笸箩里的鞋底, 但纳了两排, 便撂回笸箩里推到桌子里边。吹了灯往床上去, 躺下拉了一截薄被单子掖在肚子上。困意是有的,但挡不住仍要揣测小白这不寻常的样子。迷迷瞪瞪睡着了过去,半夜里又微微醒来, 脑子里忽跳出他说“我真的要走了”的样子。
  苏一蓦地睁开眼睛,用胳膊肘支起半侧身子。她忽而有些明白了, 她要是没猜错,小白晚上应是来与她道别的。可他弯弯绕绕那么半天儿, 也没说出来意。怕什么呢, 难道还怕她伤感么?
  她起来套衣衫,把发髻绾起来,打了井水胡乱梳洗一气,便悄悄开门出了院子。瞧着天上星辰遍布,夜色深浓, 这会儿才刚刚入了四更天。庄子里有稀落鸡鸣,不过偶或两声儿。她一个人出镰刀湾,摸着黑往咸安王府去。因着王府巷道里布了暗坑,便还是绕了一段路的。
  到了府门前,门庭紧闭。夜间府上总有上夜的小厮,也有值勤的侍卫。如没什么要紧的事她也就在外头等一等了,可她想着昨晚小白的样子,恐他趁夜就出京城去都是能的,是以便打算上去叫门。但走到角门上,手搭上铜狮口中的衔环,门却哗啦一声开了。
  苏一惊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再瞧时,小白正站在门里,手里牵一匹黑鬃大马,身上挎着包袱。果然是要趁夜走的,还好叫她撞上了,也就险些差了一步。再晚半盏茶的功夫,便就扑不着他了。
  小白看到她也愣了一下,忙牵马出来,说:“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要回京么?我来送送你。”苏一看着他道,又说:“你怎么这个时辰走呢?要不是我回量过来得早,就见不着你了。”
  小白忽而笑起来,“我就是不想要你送,昨儿才没说的,你怎么还回量过来了?白叫我伤情一场,这会儿还得来一遭。我是最见不得这样的,才要悄悄走呢。”
  说着牵了马往府前道上去,苏一折了身跟在他旁边,“伤情自是要伤情些的,否则显得咱们没交情。但也没什么,往后又不是见不着了。你回京城去,好好在宫里当差,混得有头有脸了。倘或我哪一日去了京城,报了名姓找你去,也有面儿不是?”
  小白单手折握缰绳,叫她这么一说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却又问她:“你怎么知道我要回京呢?昨晚我可一句要走的话也没说,你就猜得这么详细了?”
  苏一朝他看一眼,这事儿她知道得可比他早许多。这会儿与他说什么?白拉扯了王爷进来,因道:“你不是与我说了两遍么,说你要走了。我翻来覆去想了一夜,那两句话听着不简单,也就想到了。”
  小白也不傻,她说什么就信了?这渭州城里,能跟她说自己要往京城去的,自然只有王爷一个。他这会儿也释怀了许多,横竖都是要走的,不如走得轻松痛快些。私想着京城景致比渭州城不知好上多少,瓦肆酒馆也多,比这里的乐子可多多了。不过是多惦记些苏一,这会儿说开了,心里也舒坦了不少。
  苏一跟着他上城中直通南北的官道,他又说:“我便听你一言,在宫里好好当差。赶明儿你得了空去京城,我自带你耍玩。你要找我,还得报我的大名来。早前没跟你说,是怕你笑我,今儿怎么也要告诉你知道的了。”
  说到这大名,可不得笑他?苏一忍俊不禁,也不瞒他了,说:“我早就知道了。”说罢“噗”笑出来,抬手稍挡了一下。
  小白脸上一阵发黑,抬手戳她脑门心,“你和那个老王爷,到底在背后编排了我多少?这会子我不计较,往后有的是时间!”
  苏一压了压笑,转身去路边折了根杨柳,往他手里送,“送你到出城就太远了,便送你到这里罢。咱们这就算说好了,如我哪一日真去京城,可得记着我,带我耍玩。伤情什么的也不必了,你哪一日得了闲,也能回来走走。便是不奔那老王爷,奔我就是了。”
  “得嘞。”小白应声,抬手接下她手里的那支杨柳。他瞧了瞧那支杨柳,又瞧了瞧苏一,忽一把揽上她的腰往怀里抱了一下,继而很快松开又在她脑门上亲了一下,然后便翻身上马跑了。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没给苏一一点反应的时间。
  等苏一反应过来时,他已跑出了三四米的路程。苏一在他马后追了两步,骂了句,“白宝湘你个王八犊子!”
  小白在马上吹了个口哨,消失在官道微蒙的夜色中。那支杨柳他插在腰间,迎风晃摆细长的叶子。折柳送别,是老传统了。
  官道上没有旁人,唯剩下苏一。她气喘哼哼地叉手站着,抬手擦了一下额头,转身回家去了。这时候尚早,也不必急着往铺子上去。拐着弯弯绕绕的路到家,大约便是五更天。鸡鸣狗吠,一日也就开了头。
  王府上的小厮准时来送饭,伺候苏一和苏太公吃罢了,马车送她去铺子上。在铺子前的石板道上下马车,正见陶师傅开铺门。她也不必小厮搬那长凳给她踩着,直接跳下车来,几步蹦到陶师傅旁边,从旁一声轻呵吓了他一跳。
  陶师傅手抚胸口平了下惊气,给她吊了个白眼儿,“你今儿心情倒是很好,别把你师父给吓出毛病。”
  “师傅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怕这一声呵么?”苏一随他开门进铺子,去后头拿了抹布扫帚到前头来洒扫铺子。陶师傅则去给绿桂皮添水加些鸟食,拎了笼子到铺子前挂着。他在门外逗了一阵鸟,背手进铺子,说:“你师哥往后不来了,打首饰便都落在了咱师徒身上,得不了轻松了。”
  苏一扫好了地,拿抹布往盆子里按,“师哥怎么不来了?有别的事?”
  “还能有什么事,一早起就往周家去了,说要给人帮忙去。又说他家媳妇儿给咱们干白工,他便去还债去。”陶师傅去到交椅边泡早茶吃,“白养了这么个糊涂蛋,要不是你师娘身子不好,也不能就养他这一个,叫他这么气我。不过一一你也放心,我给你加工钱就是。你这会儿的手艺比我也不差什么,理应多得些。”
  苏一拧干抹布擦桌凳柜台,“我倒没什么,师父您之前不是才给我涨过工钱么?您要是有心的,给沈三点工钱,半吊给不了,再除去一半给也是成的。好歹她也为咱们铺子担了不少事,拿些工钱是理应的。”
  陶师傅是精明惯了的,以前也没给苏一多少工钱。自打她攀上了王爷,给铺子里成日天地带生意,才松腰包加了几回。沈曼柔自愿在他铺子上干活,他也没主动要给人工钱。这会儿苏一提起来了,总是抹不开面子的,便说:“你说得也有理,不能总这么叫人白干。那便这么着吧,给她三百文。”
  这事儿说下了,等沈曼柔上了铺子,告诉她知道,她还自顾乐了一阵,直跟陶师傅道谢,说他是大善人。苏一暗笑,可不拆陶师傅的台,却去调笑沈曼柔,说:“你瞧你的样子,没见过三百文么?好歹你也是官家小姐,怎么竟这么小市民了?”
  沈曼柔这会子哪里还有官家小姐的架子,自也不在乎苏一调笑她这话,只回她:“你不懂,这是我亲手赚来的,一文也是血汗,都该高兴的。往前花的那些银子,都是爹娘那的,不是祖上积下的财产就是娘亲的嫁妆,和这个没法儿比。这个是什么呢,往后我不靠旁人,也饿不死了。”
  苏一没想到她心思会转的如此彻底,却还是问她,“你真不当这事儿卑贱?在旁人眼里,就是你往前那样儿才能上得台面儿。可没人愿意干我们这些活计,叫人瞧不起。”
  沈曼柔摇头,“往前那样儿有什么好?什么都是旁人给的,靠这个靠那个。但凡哪个靠不住了,总要有委屈受。怕娘家不要自己,怕婆家委屈自己,怕这怕那,没个痛快的时候。这会儿呢,便不怕了。自己靠自己么,最是靠得住了。”
  苏一笑,“你倒想得开。”
  怎么想不开呢?想不开便是在周家做怨妇了,也不能像这会儿过得这么有滋有味儿的。
  苏一不再调笑她,自收拾好了铺子开始干活。陶师傅与她一道儿,在小桌边只管打首饰。门上来了客人,沈曼柔便管招待,斟茶攀谈都是有模有样。客人定下首饰来,她自己拿笔记下。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容易的事情,没什么为难。
  到了晌午,王府上的小厮准点来送饭,在桌上摆好便退到门外去。陶师傅是吃出瘾头来了,每天都盼着这一顿。吃完这一顿歇个晌,继续挑起铜锤子干活。而每逢下晌热气散了些的时候,王爷都会到铺子上来。随意坐上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和苏一闲说两句话就走人。可今儿个,却没来。
  苏一只当他来得晚了,先未往心上放,可一直到了日头西沉落入天际线以下,他也没出现。陶师傅坐在小桌边抻腰身,还闲说一句,“王爷今儿没来,三月下来头一回。他一不来啊,客人少一半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