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妈妈的朋友叹了口气。
  妈妈也叹了口气:“宁宁的出生是个意外,本来我们不打算那么早要孩子的。”
  袁宁那时还小,不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妈妈是不想要他的。挺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再缠着妈妈让妈妈陪他,害怕妈妈以后都把他送到奶奶家、再也不把他接回来。
  沈晶晶妈妈也对沈晶晶说过这样的话吗?
  袁宁说:“因为沈同学健健康康、乖巧听话,所以就不用管了吗?”因为有人更需要,所以安静的、听话的就不需要吗?
  沈晶晶母亲被袁宁问得一愣。她呐呐地说:“怎么会不管?我送她到这边读书,为她请了保姆和司机,还花钱给她上各种兴趣班。我真要是不管她,会为她花这么多钱吗?”
  花的钱多,就等于管过了吗?袁宁握了握拳。他说:“我认识一个人,他曾经去过国外的自闭症康复中心做采访,也研究过这方面的资料。如果您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把他的电话写给您。”
  沈晶晶母亲惊喜地说:“真的吗?”
  袁宁说:“真的。”其实就算他不说,等那位记者的报道出来了,沈晶晶母亲也能找过去。袁宁顿了顿,仰头看着沈晶晶母亲,“那么作为交换,您可以把沈同学爸爸的电话号码写给我吗?”
  沈晶晶母亲愕然。
  她看着袁宁认真的脸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袁宁说:“我想沈同学现在需要家里人陪伴,而您没办法陪伴她。”
  沈晶晶母亲说:“她爸爸更没办法陪她,她爸爸是个刑警,每天都刀里来枪里去。拿着最低的薪水,干着出生入死的活,”她想起了很不好的回忆,眉头紧拧着,“如果不是这样,我和她爸爸又怎么会离婚?我们离婚的时候,家里连电话都没装上。”
  袁宁说:“没有办法联系吗?”
  沈晶晶母亲说:“可以打到他所在的刑警队。”
  袁宁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便签本和笔,写下上次偶遇的记者的电话,把它递给沈晶晶母亲:“这是那位记者先生的电话。请您把沈同学爸爸那边的联系电话写给我吧!”
  沈晶晶母亲看着眼前沉稳的小孩,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正在跟一个成年人交流。这孩子和她女儿一样大吧?她脑海中浮现女儿的脸,却发现记忆中的女儿还是三四岁的模样,自从她和别人再婚、小儿子出生,似乎渐渐就忽略了女儿,甚至连女儿如今的样子都没注意过。
  沈晶晶母亲接过便签本,手莫名地颤了颤。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预感,她写下这个号码之后,女儿很可能会离她而去。她想到第一段失败的婚姻,想到那个听到她的离婚要求后沉默着抽了半天烟、缓缓吐出一个“好”字的前夫,那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让她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绝对不可能。
  他绝对不可能把女儿的抚养权要回去。
  她忙,他比她更忙,至少跟着她生活上是有保障的。
  这样想着,沈晶晶母亲刷刷刷地写下刑警队的号码。她心里记挂着小儿子,收起袁宁给的联系电话就急匆匆地走出校门上了车,让司机开车往家里赶。
  袁宁静静地看着车子发动,垂头看了看手上的便签。他知道他这样做不对,他不该瞒着大哥。但是他看着沈晶晶,就像是看到雷雨夜里一个人等待着的自己。有时候他总会想,无论是谁都好,来和自己说说话吧,有人说话就不会害怕了,可以更坚强地等下去。
  袁宁攥住便签,去了保安室,跟保安说想要打个电话跟家长联系。
  保安认出了袁宁,把他带到了电话旁。袁宁拨通电话,那边很快有人接通。袁宁说:“你好,我是望先小学的学生,沈晶晶的同学。可以帮我找一下沈晶晶的爸爸沈安国吗?”
  那边听完袁宁条理清晰的话,迟疑了一下,才说:“找老沈吗?老沈已经离职了,哎,三个月前的事,因为右手受了伤,没办法再执行任务,又做不了文职。你找他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晶晶遇上什么事了?”
  袁宁被对方说的消息弄得愣了一下。不过听着对方关切的语气,袁宁知道这人和沈安国交情不错。他安心了不少,诚恳地说:“她生病了,如果您能联系到沈叔叔,希望您能让他过来看看她。”
  那边一口答应,挂了电话就让人帮忙跑个腿,去通知沈晶晶爸爸。
  袁宁走出保安室,又转回校医室那边。用的药似乎见效很快,沈晶晶脸上的潮红褪去了,她也再一次转醒,侧着头看着窗外。袁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窗外有明媚的阳光,树木长出了新叶子,入眼都是嫩绿和嫩黄,看起来生机勃勃。
  袁宁说:“如果你爸爸过来看你,你会把一切都告诉他吗?”
  沈晶晶转过头,安安静静地看着袁宁。
  袁宁说:“把你做了的事、把你心里的想法、把你有过的念头——都告诉他吗?”
  袁宁目光没有落在沈晶晶身上,而是落在洁白的被褥上。他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爸爸妈妈,他们就是躺在这么白这么白的被子下面,一动也不动,不会说话,不会对他笑,不会再骂他,也不会再安慰他。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承认那是他的爸爸妈妈,固执地认为爸爸妈妈还在回来的路上。爸爸妈妈出事了以后,袁宁常常觉得自己错了,他不该向他们哭闹,更不该缠着他们让他们陪他——也许就是因为牵挂着他,爸爸妈妈才会急匆匆地往回赶。
  可是看到这样的沈晶晶,袁宁觉得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出口,否则它们会堆积在心里、把自己给压垮。
  袁宁眼睫微动,眼下眼底的情绪:“你不开口,他们怎么会知道呢?你不去做,怎么知道做不到呢?告诉他们你需要关心,告诉他们想要回到爸爸身边——哪怕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哪怕没有这么好的生活,你也希望回去。”他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沈晶晶,“你没有说过吧?”
  沈晶晶嘴巴动了动,喉咙发哽,努力了很久,才终于把话说了出口:“他们根本不会听我说话!他们都不喜欢我!每次我靠近妈妈的时候,妈妈都会说‘别过来,会吓到弟弟’,他们永远都不会听我说话!我很久以前就不去兴趣班了,我每天一个人在外面呆很久——没有人发现,就算我消失了也没有人会发现!”
  袁宁呆了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会有这样的爸爸妈妈吗?就算是对别人很刻薄的大伯他们,对大堂哥也很宠爱啊!
  袁宁沉默了很久,缓缓说:“你知道你爸爸受了伤,已经离职了吗?”
  沈晶晶愣住。
  袁宁说:“三个月前的事。”
  沈晶晶急切地问:“什么样的伤?伤得严重吗?”严重到不能再当刑警,要从刑警队离职吗?
  袁宁摇头:“我只知道是右手受了伤,不能再出任务。”
  沈晶晶低下头。
  袁宁说:“这样的话,你回去肯定会吃苦的。你爸爸没有了工作,如果要再养着你,日子肯定会过得很艰难。”
  沈晶晶抬起头:“我要回去。”她从来没有这么坚定过,“我要回去爸爸身边。”
  袁宁说:“我已经让人帮忙通知你爸爸,他会过来的。”他站了起来,“我回去上课了。”
  沈晶晶喊住他:“等一下。”
  袁宁望着她。
  沈晶晶低着头说:“对不起。”她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袁宁,为什么郝小岚和宋星辰都围着袁宁打转。
  袁宁就像个温暖的太阳,让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不再感到冰冷。
  袁宁说:“我也有错。”他认真地抬起眼,“是我去和鹦鹉先生说话忘了时间。当时教学楼还有不少人,如果我第一时间喊人就不会被困那么久了。”
  袁宁走后不久,看起来已经快四十岁的沈安国就来到了望先小学。沈安国其实只有三十岁,看着却比沈晶晶母亲要年长十来岁。他右手无力地垂着,脸上满是焦急,填完访客登记表就直奔校医室。
  打开校医室病房的门,看到病床上瘦了一圈的女儿,沈安国整颗心像被揉碎了,心疼得不得了,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害怕再上前一步,女儿就会对自己露出嫌恶和抗拒的表情。
  沈晶晶没想到袁宁说的是真的。
  她爸爸真的来了。
  沈晶晶掀开被子下了床,顾不得穿上鞋子,光着脚跑向沈安国,用力抱住了沈安国,声音带上了几分颤意:“爸爸!”
  沈安国抱起沈晶晶,把她抱回病床上。
  沈晶晶紧紧抓住沈安国的手,生怕一松手沈安国就会消失。她不愿意躺回去。想到袁宁的话,沈晶晶抱住沈安国说:“爸爸,我不想在这里念书,我想回家去——爸爸你能不能带我回家?”把话说出口以后,她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流。
  沈安国用左手笨拙地拍着沈晶晶的背。在沈晶晶母亲拒绝让他登门探视、拒绝让他打扰新家庭生活的这些日子里,他的女儿遭遇了什么呢?沈安国说:“发生了什么事?跟爸爸说说,都跟爸爸说说。”
  沈晶晶抽噎着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沈安国越往下听,心揪得越紧。等听到沈晶晶把袁宁关到天台去,沈安国的表情严肃起来。他意识到再让女儿跟着前妻,绝对会毁了女儿。他办过不少案子,知道很多罪恶往往萌芽于非常小的事情里。沈晶晶才六岁,已经做出了这样的事,再放任下去以后如何得了?
  沈安国没有立刻开口,而是静静地听沈晶晶把话说完。等沈晶晶像等待审判一样安静下来,沈安国才开口:“爸爸现在供不起你来这样的好学校念书,也供不起你买漂亮衣服漂亮鞋子,你也愿意跟爸爸回家吗?”
  沈晶晶想也不想就说:“愿意!”
  沈安国说:“好,我带你回家,不过回家之后我会对你很严厉——这一点你要清楚。”
  沈晶晶用力点头。
  沈安国说:“现在我带你去找校长,让他联系你那位同学的家长和你妈妈。你必须亲自向他们坦白你做的一切,然后接受学校的处罚。我会和你一起向那位同学道歉——做得到吗?”
  沈晶晶眼前浮现袁宁的身影。明明看起来比她还小,却那么地勇敢、那么地聪明——那么地体贴和温柔。别说是向袁宁道歉,就算是要她以后都听袁宁的话,她也是愿意的。
  只是以后也许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沈晶晶认真回答:“做得到。”
  另一边,袁宁还没走到教室门口,就看到站在假山前等着自己的章修严。
  袁宁僵住。
  章修严走上前,弯腰抱起袁宁。
  这个早上袁宁做的一切,几乎都落在了他和校长眼里。虽然没有具体到袁宁所说的每一句话,但他大致能了解袁宁到底想做什么。
  袁宁想帮那个孩子,帮那个把他锁在天台上的孩子。
  章修严早就发现,袁宁被他父母教得很好。他们教会他什么是奉献,教会他什么是宽容,教会他所有美好的美德,以至于就连在产生一些再普通不过的想法和渴望时,袁宁都会感到羞愧,觉得自己做不到父母所教的一切。这样不对吗?不是不对,如果别人能做到,章修严也会敬佩他们。
  但作为袁宁的兄长,作为想把袁宁捧在手心宠着的家人,他不希望袁宁做到他父母言传身教的一切。
  袁宁只有六岁多,是理应天真烂漫不知愁的年纪。
  章修严抱着袁宁走在绿树环绕的校道上,走出很长一段路,才缓缓开口:“大哥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袁宁愣住。
  袁宁看着章修严,看见章修严脸上的严肃与受伤。他明白过来,大哥什么都知道了,即使他不说一切也瞒不过大哥的眼睛。袁宁低垂着脑袋:“对不起,大哥,我、我……”
  章修严被袁宁温热的鼻息扰得心里乱糟糟。
  他说:“你什么?”
  袁宁说:“我只是不想再看到那样的大哥。”他环抱住章修严的脖子,“像上学期末、应绍荣说我是私生子时的大哥。”
  章修严说:“你怕我会对她做什么?”他当时确实恨不得把应绍荣给撕了,所以一点情面都没给应家留。
  袁宁下意识想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不是。”
  章修严望着埋在自己颈窝的小脑袋,缓声说:“你害怕那样的我?”
  袁宁忙不迭的摇头,柔软的头发蹭着章修严的脖子,让章修严更加心烦意乱。
  他知道很多人都害怕他,包括章秀灵和章修文他们。
  但一想到袁宁也怕他,他心里就难以接受。
  章修严说:“那是为什么?”
  袁宁说:“那样的话,大哥也会很难受的吧。”他抱紧章修严,“担心的时候,生气的时候——因为担心和生气而发怒的时候,都会很难受的。大哥并不是那种天生冷血无情的人,”袁宁紧紧地搂着章修严的脖子,“大哥是很好很好、很温柔很温柔的人。我不想再看到大哥因为我而露出那样的表情。”
  章修严的心像是被放进沸水里烫了一下。
  他想起刘厅长说起过,有些犯罪分子会培养一些“童子军”,利用别人对小孩的不忍进行各种犯罪活动。即使是办案多年、心硬如铁的老刑警,也不一定能对小孩子狠下心。
  没有人的心天生就坚硬如石。
  如果袁宁从一开始就向他说明一切,他会怎么做?他会逼着学校让这沈晶晶退学、让这沈晶晶从此消失在袁宁身边。他绝对不会有丝毫心软。
  袁宁觉得他会。
  袁宁觉得他是很好很好、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袁宁觉得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心里也会因此而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