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节
  思惑闭上了眼睛,将双手捏紧又松开,立掌于胸前,一步踏入了前尘冢。
  就是这一步,面前天翻地覆,无数钢铁在眼前飞过,两个身穿白袍的科学家从他身边走过,一架巨型飞舰缓慢吐出炮弹,穿着人皮的机械形成一支大军,向冰冷的帝都包围……一切场景都混乱无比,一切都在飞速倒退,用他们合理又怪异的方式穿梭在思惑的周围。
  他看到了英俊的碧眼男人,感觉到男人的皮肤,一切令人心悸战栗的亲密举动,他看到男人趴在铁皮窗外祈求他睁开双眼,看到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黄色液体,看到无数连在他身上的管子。接着所有的一切场景再次飞速压缩转换,他看到无数个他和无数个相同的男人抵死缠绵,他看到他的刀缓慢从一个无数个人的身体里抽出,他看到折磨他的教官的冷笑,他看到了教皇,还看到了恐惧的少年怂恿他离开这里。
  所有的一切再次挤压,仿佛被压入一条颀长的管道,再被抽出。惊人的雷光从天而降,将他的全身笼罩,电光从他头顶抽回,一切都在倒退,四周的人尊称他第一佛,他青灯苦修千年,他封闭七情六欲,他痛苦地质问自己为什么还要不断轮回……
  他看到他成了少女,成了孩童,成了乞丐,成了富商……一切都在向前绵延,并且从他身边流经得越来越快。
  直到所有的一切都快得化作了一片白光,一样硕大的的东西立在了他的视线尽头——一株遮天蔽日的菩提树。
  第208章
  放了缘空。
  这四个字一出来,精神本就岌岌可危的十戒眼中血色翻涌,猛地将贾科扯到他面前,鼻尖近乎抵着鼻尖。
  “缘……空……”
  贾科的目光死死盯着念着这两个字的十戒。十戒看着贾科的表情, 手却渐渐松开了,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痛苦不堪的回忆。
  当年净莲就是用这种执着坚定的目光看着他,只是如今的他眼里少了厌恶与恐惧, 多了些道不清的东西……
  他为了能够随心所欲入了魔,如今面对这个人, 却依旧无法做出他想做的事。他没想到他心中的桎梏依旧存在,未曾随同与那人的分离而消失。
  “那小秃驴……是你什么人……”
  贾科的喉咙被微微松开一些,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恩人!”他斩钉截铁地道。
  十戒的声音又低沉森冷了起来:“我凭什么放了他……”
  贾科深吸一口气, 摸了摸怀里的佛珠, 只感到佛珠正在渐渐变冷。他心中急切,知道缘空的身体离魂太久,是要撑不住的。他定了定神盯着十戒道:“我不要其他人, 放了缘空,我任你处置。”
  十戒的呼吸蓦然急促,他的眼里的红色都扩大了一圈!贾科眼前蓦然天旋地转,只感到背部传来尖锐的痛楚——十戒将他猛地拽到了地上,手掌和膝盖用力压制着他。
  他黑红色的狰狞诡异的双眼盯着贾科,胸口因愤怒和某种异样的情绪而强烈起伏。他抵着贾科的喉咙说:“那……我要你呢?”
  贾科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他对这个要求事实上并不意外。如果是前四百九十世的他,他只会爽快地应下,但是现在他却不再是一个人了。贾科的脸色紧绷,没有说话,十戒的脸上露出了又失望又了然的狞笑。他嘶哑地道:“我就知道……”
  “先放了缘空。”贾科忽然开口。
  十戒的身体猛地绷紧,不敢置信地看向了贾科。贾科冷静地、毫无惧色地盯着他的双眼:“先放了缘空,归还他的神魂。”
  十戒近乎不敢置信地瞪着贾科。
  “我斗不过你。”贾科又道。
  十戒凝视了贾科好一会儿,缓缓松开了手,试探性地。贾科没有动,只是缓慢地坐了起来,用力揉了揉他遭罪的脖子。他也没有做出太不符合净莲的举动,只是冷漠又厌恶地远离十戒,缩到一边,远远地盯着缘空。
  十戒的心脏首次仿佛活了过来一般跳动。净莲在他面前没有逃跑,甚至是默许了一种行为,十戒站起来盯了他半晌,来到了缘空身边。
  缘空仿佛尸体一般躺在台子上,身上血红一片,连面孔上都是血迹。他的四肢张开,向五个方向画出五道血路来,每一道都是划开他肢端取血,最上头的一端只写了一半,脖子上的伤口还狰狞地开着,若是凡人,恐怕已经没救了。
  但是贾科知道,缘空还活着,只要他的魂魄没有彻底湮灭,他就还活着。
  十戒再度看了净莲一眼,只见到净莲向他缓慢地挪动过来,似乎有些犹豫又警惕地监督他。他蓦然想起了年幼时候的场景。那时候他做什么都做不到位,净莲就在旁边按照师父的指示监督他。其实十戒什么都会做,但是他就是装作不会的模样,好叫净莲来呵斥他。净莲竖起两道眉毛的模样好看极了,那又是关心又是呵斥的话语也好听极了。只是那时候的他从未想到他二人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十戒猛地想到了什么。
  他从未想过他二人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从未想过。净莲嫉恶如仇,对他的企图决不能容忍,他如何能答应这个条件?
  贾科看到十戒的动作停了,他心下一凛,暗道难道是十戒发现了他不是原装净莲?
  十戒回过头来,阴冷的目光盯着贾科。他截断了缘空肢端的血,指尖在缘空的手腕上轻轻一抹,将一丝血腥舐入口中。他的眸光里的血色加深了一层,猩红的舌头在唇边露骨地扫了一圈。他缓缓地道:“我要先要你。”
  贾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这家伙倒也机敏,于是面上露出愤怒屈辱的神情,紧咬牙关,瞪着十戒。十戒看到他的表情兴奋得浑身血液都燃烧了起来。他入了魔,一切都爱随心所欲,若非净莲是他执着已久的心上人,他早已将人——
  “我怎么知道——你要我……后会放了缘空——”贾科弓起身体警惕地后退了一步,在十戒庞大而具有侵蚀性的森冷灵压下被压制得背脊都渗出冷汗来。
  “你斗不过我……”十戒嘶哑的嗓音从他的喉咙里透出,贾科在那一瞬间发现的却不是十戒的异样,而是另一个人的气息——一个站在洞穴外沉默了许久的人!
  对方是敌非友,仅从他周身透出的森森鬼气便能知晓。然而对方隐匿气息的本事十分到位,连其周身的空间都被其隔绝得仿若磐石。如果不是贾科一直在用神识探查四周寻找逃跑的路径,他也不会发现那人。
  贾科的冷汗出得更多了,对付一个十戒他已经有几分吃力,若是拼尽全力,妖狐和那道修也不是问题,只是眼下又多出一个神秘莫测之人……
  就在贾科反复思考的同时,十戒如同一条饿狼一般猛地向他扑来,险些将他钉死在地上。贾科在那一瞬间化作一串佛珠,周身金光大作,将十戒的鬼气驱赶得尖声四窜!十戒怒吼了一声,却又见贾科再度化出人身,却已出现在缘空身旁。他手中抓着思惑的金色佛袍只往肩上一披,随后神识向四面激射而出,将五道方位的盛魂之器瞬间同时炸开,金色的魂魄漂浮在半空,随着贾科将一颗圆滚滚的佛珠按入缘空眉心,五方魂魄像是被一块硕大的磁石吸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窜入缘空体内,缘空在那一瞬间睁大了眼睛,浑身散发出一圈强烈的佛身金光!
  贾科也被这金光吓了一跳,他几乎是一瞬间明白了为何无衣对缘空看得如此之重,缘空的神魂全部归位,佛身竟是一尊三圣之中的大势至菩萨!
  缘空的身体猛地弹动了一下,被贾科一把抄起,金红佛袍在空中一闪而过,十戒要抓住时却只撕下了缘空一片衣角。贾科几乎动用了全身的灵力和他独一无二的神识,拔足向那唯一的洞口疾驰而去,然而就在那一瞬间,站在门口那人忽然动了。
  贾科心里暗道不好,果不其然,下一秒,那人浑身爆发出一道汹涌的鬼气,灵压像是将几百只巨钟压在了贾科肩背上,贾科生生喷出了一口血来!
  那人沙哑破碎的嗓音传了出来:“老夫要他的身体!”
  贾科震惊之下抬眼看向前方,只见一只漆黑的手从袖袍中伸出,仿佛只有骨架的手指颤颤巍巍却不容质疑地指向了他——
  贾科将缘空抱紧,身躯在庞大的压力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怒吼道:“休想碰缘空!”
  然而他的去势被阻,十戒半息之间便擒住了他,伸手就要往贾科怀里的缘空抓去。那如同抽风箱般苍老沙哑的声音道:“不是小的,是大的。”
  贾科和十戒一同睁大了眼睛楞住了。
  ——
  莫离同叶未双清扫紫云外围的鬼气时不觉眉头越蹙越紧。他看了几眼心不在焉的叶未双,忍不住道:“不对劲。”
  叶未双被他提醒,猛地醒过神来,看着他道:“什么不对劲?”
  “鬼气最惧佛气及龙气,你在此地坐镇,还有诸多大能日夜驱散,这地方为什么还有这么多鬼气不断聚集?”
  叶未双怔了一下,皱起了眉来。“当初进入学院的人都筛查过,无人是鬼化天人,更不可能有任何鬼兵鬼将……”
  “但若是如当年的苦非那般呢?”莫离立刻道。
  叶未双先前正在想相同的事,听他一说,猛地睁大眼来:“你是说……”
  莫离盯着叶未双道:“苦非当年也不是鬼化天人,然而却是主导一切的始作俑者。”
  “思惑大师说那鬼王是散殃,散殃当年已灭于我师尊手下,十戒不过是散殃的傀儡,为何十戒却独身出来了?”叶未双将他先前所想道出。
  莫离提醒道:“历来鬼王同你们龙族的排位差不多,你是这一任的龙子嘲风,却还有上一代的嘲风。上一个散殃消失了,必有下一个位及鬼王的‘散殃’出现。”
  叶未双猛地道:“我要去一趟天人宫!”
  当年私自勾结鬼界引起三界大乱的苦非长老在一切平息后并未被杀死。他虽是打开鬼门的罪魁祸首,却也是一个天人宫的长老。杀死一个天人宫的长老极其困难,他们只是将其冻在岩牢之中,此刻叶未双却等不及要去确认一些事了。
  莫离见叶未双急着离开,于是眯起眼睛道:“我来彻查紫云。”
  紫云必然混入了什么妖魔鬼怪,莫离是十一殿阎罗,对于鬼气他有着比佛修更敏锐的嗅觉。他本已有了怀疑的对象,然而碍于叶未双在面前,他没有立刻动手。叶未双对紫云极是维护,对任何一个进入紫云的人都爱屋及乌,必会对莫离此举有所不满,然而现在叶未双有了怀疑,发觉了不对劲,更是离开了紫云,莫离便不必在担心引起爱人不满。
  他的嘴角森冷一笑,看着叶未双离开的背影,一把黑漆漆的巨型镰刀从他掌中缓缓化出——
  第209章
  “不是小的,是大的。”这话不仅叫贾科,且叫十戒怔了一瞬。缘空的大势至菩萨佛身仿佛一道强力的佛咒,将这密室内的鬼气都被震碎开来, 那人却要的不是缘空——而是贾科。
  十戒抓着贾科的手越收越紧, 几乎要嵌入血肉中,他半跪在地上, 压着贾科也不得不跪在地上。他迟疑了一会儿问道:“苦非大人……”
  那老人仿佛瞬间被激怒,手掌一挥, 一道掌风便隔空将十戒的脸扇到一边。十戒的胸口一热,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却是黑的。
  他不敢再说话, 只是深深低头, 垂落在地上的手捏成了拳头。
  “蠢货……”那苍老的声音一开口就禁不住咳嗽起来。贾科一直睁大眼睛警惕地看着前方,终于在此时见到了一双浑浊的双眼。那漆黑浑浊的眼睛并非是红黑色的鬼化瞳,然而眼白黄褐, 虹膜发青,仿佛这两只眼睛都已失去其作用了一般。那老人面孔褶皱层层叠叠,面色灰败,双目发光地盯着贾科。
  他的手向贾科颤颤巍巍地伸来,灵压却仿佛山岳一般稳重。贾科被压制得咬紧牙关,双眼都突了出来!
  “……老夫受不住大势至的佛身……这个更妙……更妙……不……这个最好——”老人的目光里都迸射出精光来,他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意念之中。他一把掐住了贾科的脖子,将贾科掐着向上缓慢提起。他的力道和十戒的完全不同,若说十戒尚带了几分犹豫,他那如同鸡爪般枯瘦的手却以夺命的力道将贾科掐得窒息。
  贾科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他张开了黑漆漆嘴来,那嘴越长越大,越来越黑,一股浓烈的鬼气从他的口中溢出,被他的佛气驱赶,却又不断如饥似渴地吸纳他的佛气……
  贾科几乎是在那一瞬间惊觉——他在吸食自己的魂魄!
  贾科死命挣扎起来,他想到了周围的那些佛修。那些佛修的魂魄并不存在任何容器里,五个盛装缘空魂魄的容器狭长如杯,那些佛修的魂魄去哪儿了……皆是被此人所食!!
  ——
  上界的东片区是四个片区里唯一没有天人宫的。然而天人宫的原址却还在,那里如今成了通往下界的天梯入口,然而同时存在的还有未曾被毁去的岩牢。
  那岩牢里冰火交融,炽热到能融化女娲石的地狱之火里却有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当年这地方关押过莫离,其后引起三界动乱的长老苦非也被关押在此处。这冰不仅能断绝气机,还能断绝因果。
  秦亮信是守着天梯入口的人,他原先是个天人宫长老,如今却只做了个门卫,然而紫云的人都知晓,秦亮信真正守的不是天梯,而是这个岩牢。
  他见到叶未双急匆匆赶来时眼中便有异色,见叶未双进入岩牢之后,他向来漫不经心的面上立刻换做严肃,手中的江山扇也收了起来。当叶未双离开岩牢之时,秦亮信预感到不好,果然,叶未双一脸煞气,低低地问:“你不曾离开过?”
  “不曾。”秦亮信道。
  “此地还有谁来过?”
  “每日来往的人数不胜数。”秦亮信却还有功夫跟他刷嘴皮子。
  “秦亮信——”叶未双压低了声音,脸色阴沉,“苦非跑了。”
  秦亮信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他沉默了小半晌道:“有个年轻人,自称西片区天人宫长老的首徒来此观望,我见其手中令牌不假,修为不高,便放其下去了。他只身一人进去,也是只身一人出来。”
  “除此之外……莫离也来过,手掌紫云令牌。”秦亮信盯着叶未双的眼睛道。
  叶未双闭了闭眼睛,再度睁开时脸色已不那么阴沉,只是更添了几分狠厉。“那不是莫离。”他知道莫离没有来过。莫离若是前来岩牢,决不需要紫云令牌。他身上的阎罗灵牌独一无二,任谁都能轻易分辨他的身份。随身携带紫云令牌的一定不是莫离。
  叶未双想起了思惑大师先前对他们提到过的一个道修,心中顿时有了计较。前几日他大哥龙夏从九域封禁与龙谷接壤之处寻到了两个妖修,这两人都曾与思惑大师一路,他们被封在虚空里许久才因鬼门大开造成了空间动荡而侥幸脱离虚空捡回了一条命来。叶未双等人也因此知晓了那来自西片区不明身份的道修。那道修擅变形之术,当时正是因他化作思惑大师的形象,才让那两名妖修险些葬身虚空。
  秦亮信口中的“莫离”,十有八九正是那名道修,他先后来此两次,设法将苦非带出,他的模仿手段想必十分厉害,连秦亮信这个前天人宫长老都被瞒了过去
  叶未双的手向一侧微微一撑,一支硕大的阵图笔从袖口中划出,迎风见长。那笔在岩牢之外划出一个硕大阵图,叶未双跃至空中,寥寥几笔便一连点出十八道阵图,道道法则加身,将四周旧天人宫留下的断壁残垣震得粉碎!
  叶未双落到地上,看也不看秦亮信:“任何人不得进出岩牢。”
  苦非已经离开了,这个三界的罪人离开了岩牢!若是紫云诸位大能都未曾发觉,那么他一定一直躲藏在九域封禁之内!
  ——
  贾科的挣扎未曾撼动对方分毫,十戒低头跪在一旁,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里。他是散殃的傀儡,也是苦非的手下,哪怕他想要不遵从命令抢夺净莲,他也没有足够的实力斗过苦非……不出三息,净莲的魂魄就会被吸食干净——彻底进入苦非的食道里、识海里,那堆积了无数佛修魂魄尸骨的坟墓里……然后他这具唯一被苦非选中的身体会被立刻夺舍,从此净莲的身体里不再有佛气,而是一个形容丑恶的老头……
  十戒的血从指缝之间淌了下来,他连自己的牙都快被自己咬碎了。
  一切大业在望,只要苦非夺舍了一个合适的肉身,彻底脱离他的那具因果缠身的肉躯,他将以秘法避开因果,重登辉煌大道,而上界亦将因鬼界横行肆虐而成为他们的掌中之物,本来这一切都水到渠成……
  ——然而苦非挑中的是净莲。十戒一生里扎根最深的刺。他入魔是由净莲而起,毁灭是因净莲而生,乃至活着,到了此时,他猛然惊觉,都是为了报复净莲曾经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