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林若秋浅浅朝他施了一礼,毫不脸红的道:“妾从陛下那儿得的赏赐微薄,入不敷出,可这宫里上上下下几十口,妾总得养得起他们吧?”
  楚镇不由得摸了摸鼻子,他知道自己银钱上有些悭吝,却并不曾想有嫔妃当面指责自己小气。其实他亦是无法,先帝晚年奢靡无度,国库竟掏空大半,他登基之时又恰逢天灾连连,光为了整治饥荒就费了不少功夫,更别提西北蛮兵一直虎视眈眈,这笔军饷更是少不了的。
  他自己都能省则省,自然没精力去照顾嫔妃们的情绪。
  林若秋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却令这位帝王陷入深思,生怕他着恼,忙道:“陛下别多心,妾不过说句玩话而已,哪里会认真怪您呢?”
  何况她又算不上宠妃,不能指望建昭帝对自己另眼相看,这一点林若秋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楚镇听她语气轻快,的确是随口说说,也便付诸一笑。他将注意力移向林若秋怀中宝光灿烂的锦匣,“承恩公府倒是不缺好东西。”
  林若秋略感诧异,“陛下您都知道了?”
  该不会方才一直在旁偷听吧?
  皇帝俊容上不禁微窘,他的确来了有一会儿,倒不是故意偷听,只是懒得见那魏雨萱——楚镇这辈子从封王到称帝都可谓顺风顺水,唯一憋屈的就只有两件事:一是这副身子的隐疾,此天之罪也,非人力所能更改;二则是他继位时根基尚浅,朝中大臣多听魏太后之意,本朝向来以孝治天下,魏太后仗着新帝生母的身份,着实提拔了不少外戚,牢牢把持朝中尊位,后来楚镇羽翼渐丰,虽逐一予以剪除,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到底还是让承恩公府屹立至今。
  这就难怪他对魏氏女格外疏离冷淡。
  林若秋见他已知经过,只好腆着脸道:“魏妹妹进宫至今,陛下都未去看过她,她也着实可怜。再则,但凡入选进宫的多为世家之女,与朝中势力盘根错节,陛下常去看望,也能宽慰诸位臣子之心……”
  醋妒乃宫中嫔妃大忌,和睦相处反而能得交口称赞。按理楚镇该表彰她的贤惠体贴,可不知怎的,望见林若秋这副磊落光明的态度,他心中莫名有气:这是把他当什么了?
  楚镇不觉稍稍冷了脸,“你倒是会说话。朕都不着急,你就替朕着急起来了。”
  林若秋无言,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她不过是尽到自己的职分而已。况且,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她难道不是为皇帝好吗?纵然那根东西立不起来,但秀色可餐,看看美人也能稍解饥渴吧?
  楚镇自个儿生了半天闷气,见她恍若未觉,只得板着脸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但这几日朝政繁琐,朕可没余暇去看她。”
  想了想,叫来魏安吩咐,“传朕旨意,晋魏更衣为选侍,再多派几个宫人伺候。”
  魏安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服帖答应下来。
  林若秋则十分惊讶,她没想到楚镇竟听取了她的意见?但她真的只是随便传句话而已呀,要不要这么认真?
  楚镇瞥见她郁闷的脸色,这才觉得心情好转了些,微笑道:“怎么,朕帮了你的忙,你反倒不乐意了?”
  “……臣妾不敢。”林若秋此时已变成了表情包,“满脸写着高兴”。楚镇的确是帮了她的忙,有这道旨意在,魏雨萱绝不会怀疑她办事不尽心。
  不过林若秋也不想凭空为自己增加一个对手啊,该不会楚镇真的对魏雨萱有意吧?唔,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也是很正常的。
  等等,楚镇若真看上魏雨萱,就该传召她侍寝,或是到她宫里去看望,而非随随便便下这么一道敷衍的旨意。等于魏雨萱徒有了位分上的进步却未享受到实在的好处——可以她承恩公府的家世,区区一个选侍根本不值一提。
  林若秋不禁怀疑起楚镇的用心来,早不晋位晚不晋位,偏赶着自己说了一句话他就提升魏雨萱的位分,落在外人眼里倒像是魏雨萱沾了她的光。难不成,楚镇是想故意扩大自己在后宫的影响力,可他为何这么做呢?
  林若秋心念一动,小心翼翼抬起头来,“陛下是为了顾全太后娘娘的体面而下这道旨的么?”
  否则让堂堂皇太后的侄女长久地屈居末流更衣,那也太气人了。
  可楚镇却笑着摸摸她的头,柔声道:“自然是为了你。”
  鬼才信!林若秋没好气的望着眼前身材高大的男人,总觉得他在把自己往陷阱里推,她可不想跟承恩公府对上——这辈子林若秋的理想就仅限于做一只酒足饭饱的米虫,飞上枝头变凤凰什么的,她才不敢奢求呢。
  在她看来气氛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刻,可对于楚镇来说,话题已经结束了。他微微俯身,轻揉林若秋的膝盖,“黄松年想必已来看过?”
  皇帝明摆着不想谈魏雨萱的事,林若秋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轻轻应了声,伸手将裤腿捋起。
  楚镇见她膝盖上密密层层的缠着数圈棉布,愕然道:“伤得这样厉害?”
  这根本是腿断了吧?
  “哪能啊?”林若秋利落的就将白布除下来,现出已消肿大半的肌肤,“是红柳非要这样缠的。”
  当然红柳并非看不出林若秋伤势轻重,只是她觉得,男人都喜欢怜悯弱小,越是做出一副伤重难治的姿态,越能博得陛下注目罢了——林若秋想那她还不如提前躺进棺材,死了岂非更加感人?
  楚镇听她这么稍作解释,不由得捧腹大笑,两颊的肌肉都快笑酸了,指着林若秋说不出话来。
  林若秋则是一副十分无辜的姿态,仿佛半点没想逗他取乐。
  其实她也在争宠啊,只不过以建昭帝的实际情况,靠身体争宠是行不通的,最好的法子是说相声——要是郭德纲性转一下,说不定立马就能宠冠六宫了。
  楚镇笑到末尾,几乎有些筋疲力尽,林若秋便又知趣的捧上一盅茶来,“陛下润润喉咙。”
  两人交接时,楚镇触到她手背温润的肌肤,不禁又是一晃神:黄松年的药虽还未配出来,他最近的“意愿”倒是越来越强烈了。
  只是那件事该如何开口,楚镇怎么也想不出招来。他抬眼望向林若秋清明的眸子,总觉得这般好似委屈了人,不免愈发窘迫难言。
  林若秋忽然开口,“陛下。”
  “何事?”楚镇满怀期待的竖起耳朵,这姑娘向来擅长体察人心,说不定不必自己多费口舌,她自己就心领神会了呢?
  “您的茶泼出来了。”林若秋平静说道。
  楚镇低头一瞧,果不其然,手心握着的青瓷杯盏不知何时竟歪了个角度,里头茶水淅淅沥沥流成一线,地板都洇湿了一大块。
  他便手忙脚乱的命人前来收拾。
  林若秋:-_-||
  她要是稍稍自恋点儿,定会以为自己魅力非凡,把皇帝都迷成毛头小子了。只有初经人事的毛头小子才会这么笨手笨脚的呢。
  呃,虽然建昭帝并非初经人事,他是压根未经人事。
  =
  魏雨萱晋为选侍的旨意很快便经由魏安之口晓谕六宫,不出林若秋所料,众人立刻对琼华殿纷纷侧目。谁都知道魏雨萱是去求过她才迎来这道旨,而建昭帝虽赏她脸面,却并未见她,亦未召她侍寝,由此来看,更像是看在林若秋的面子。
  甚至用不着那起子小人再造谣言,众人都对林美人拥有的“盛宠”深信不疑,林若秋想辩解都无从辩解,她能说建昭帝每天过来就是单纯跟她谈心吗?傻子才信这种话。
  至于魏雨萱……尽管林若秋帮了她的忙,她看起来也没多少感激之意。或许在魏雨萱心里也和其他人一样恨着林若秋:早知如此,她宁愿没有这道晋封的旨意,这般明摆着她比林若秋矮了一大截,心里更不好受了。
  见她终日怏怏不乐,侍女只得劝道:“主子,事已至此,您便想开些吧。林美人帮了咱们的忙,咱们是没可说的了,兴许陛下真的忙于朝政呢?”
  “忙于朝政?他倒有功夫去琼华殿用午膳呢。”魏雨萱冷笑道,瓷白的面容出现一抹戾色。
  侍女无计可施,亦只能胡乱为她出些主意,“不如咱们还是去求太后,太后娘娘是陛下的生母,她若发了话,陛下总能听进一两句的。”
  “也只能如此了。”魏雨萱叹息着随她起身。
  长乐宫的魏太后此刻却不得闲,手心的茶都凉了,仍牢牢盯着面前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太医,“哀家不过向你问问皇帝的身子,你怎连这个都答不上来?太医院的差事这些年你是怎么当的?”
  黄松年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只觉脊背里都汗透了,心中更是暗暗叫苦:这母子俩他真的哪个都不想见呀!
  简直一个比一个难缠。
  第13章 太后
  有时候沉默也就意味着抵抗,只怕太后更加不喜,黄松年斟酌了一下,还是谨慎答道:“陛下圣躬康健,太后娘娘实在无需多虑。”
  魏太后可不会被人轻易糊弄了去,冷笑道:“皇帝若果真无恙,为何这几日频频召见与你?”
  黄松年心道这话说的,倒好像皇帝跟他有一腿般,也不看看他多大年纪了。不过建昭帝与母亲素来面和心不和,黄松年都看在眼里,他自然不会傻到将皇帝的秘事宣之于口,因叩头道:“太后恕罪!陛下因偶感风寒,又怕您着急,才悄悄宣了微臣诊治。不想惊动了您老人家,倒是臣之过错了。”
  他并不怕魏太后寻人对质,固然太医院有太后的眼线不假,可黄松年为楚镇准备的脉案向来是作两份处置的,就连他那咋咋呼呼的徒弟也未曾透露,其余人就更不得而知了。
  魏太后沉吟不语,虽然疑心这老东西在其中捣鬼,可黄松年毕竟代表宫中御医的脸面,就连魏太后都不能不有所掣肘。
  她蓦然问道:“皇帝至今未能诞下子嗣,其中可有何缘故?”
  这已不是魏太后头回问起此事,对于皇嗣,她比谁都关心。黄松年遂圆滑答道:“命里有时终须有,陛下乃真龙天子,得上苍庇佑,您且放宽心便是。”
  命里没有的,那当然也无法强求——这话他并不敢说。
  魏太后虽仍有些疑心,可黄松年言语斩截,不容人质疑,且楚镇平平安安长到现在,终究与常人无疑,魏太后再逼问下去反倒不像个慈母了,因只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黄松年如蒙大赦,忙战战兢兢告退,心道魏太后下回再派人请他,他务必得装病——回回来这么一出,谁受得住!有这份精力,她何不去问自家儿子?一味折腾别人做什么?
  只怕她是不敢罢。
  黄松年去后,魏太后脸上出现倦容,方姑姑早将她怀中的茶水换了一杯,又麻溜的拿出美人捶为她捶肩,一面劝道:“您别担心,陛下康健着呢,纵然子嗣上差点,想必也是缘分未至罢了,会好的。”
  魏太后有些迟疑,“看着好,可谁知内里如何?哀家总疑心当年……”
  方姑姑脸上显出惧色,忙紧张望向四周,继而小心劝道:“过去的都过去了,您还提它做什么?”
  魏太后便不言语,半晌方冷笑道:“有什么不可说的,皇帝知道了又能怎么着?这件事哀家自认做得并不后悔。”
  谁又晓得她的难处?好不容易从宫女熬到婕妤之位,偏偏竟有了身孕——若她地位稳固,身孕倒是件好事,可偏偏来得不是时候,先皇后当时正因失子而郁郁寡欢,先帝便下了明旨,凡四妃以下的嫔御生子都该交由皇后抚育教导。
  生而不养有什么用?魏太后是个心性决断的女人,当即便拿定主意,与其为她人做嫁衣裳,还不如干脆落掉这一胎,也免得耽搁功夫争宠;可巧当时同殿所住的齐婕妤与她是死对头,两人又因昭仪之位而势成水火,魏太后便趁机服下落胎药,诬称是齐婕妤故意谋害。后来齐氏被打入冷宫,魏太后则成功坐上昭仪之位,原本是桩一石二鸟的妙计,可谁知这孽种坚固得很,死活不肯下来,魏太后无奈,还是生受了十月怀胎的苦楚,后来楚镇甫一出生便被皇后派人抱走,魏太后倒算了了一桩心事。
  方姑姑叹道:“其实那一位并未禁止您探视陛下,您又何必做得如此决绝。”
  “她惯会做好人的,哀家又岂能上她的当?”魏太后淡淡说道,声音不乏嫌恶。
  昭宪那女人最擅长的不就是这些么?每每做出一副深明大义的姿态,哄得先帝对其爱重有加,恐怕在先帝心里,至死她都未能胜过那一位的分量——不止她,而是所有人。宠妃只能是宠妃,皇后却始终是皇后,凭什么?
  好在如今昭宪已死,她却仍活着,还成了风风光光的皇太后,输赢谁料得定呢?尽管如此,对于厌恶至深的女人,魏太后唯恐避之不及,就连当时亦是如此。楚镇既交由昭宪教养,魏太后便权当没生过这个儿子,何况后来她又有了自己的骨肉,更加不在乎这区区一个了。
  方姑姑其实也在怀疑,或许是当年那碗落胎药的效用,才使得皇帝落下病患,但这种事无法细查,魏太后更是一字也不肯提起,巴不得忘得干干净净才好。
  方姑姑便叹道:“想来还是咱们的陛下太过勤政,但凡有个善解人意又温柔可心的女子能让陛下稍稍瞩目,想来也不会至今膝下空虚了。”
  魏太后却冷冷说道:“哀家倒希望他尽快立邺王为皇太弟,也省得朝中日夜悬心。”
  方姑姑心知肚明,此举不过再度证明太后的偏心而已:皇帝正当壮年,怎见得就不能生育了,巴巴的立个皇太弟做什么?难怪都说父母多偏心幼子呢,若不是陛下有远见,早早地将亲弟分封出去,只怕太后这会儿已经下诏命人逼宫了。
  正胡思乱想际,帘外的侍女传报魏选侍求见。
  太后脸上便有些不耐烦,“她来做什么?”
  方姑姑很聪明的予以解答,“定是因陛下封她为选侍不乐意,来找太后您做主呢!”
  “谁叫她去寻那林氏的路子?”魏太后冷笑道,“堂堂承恩公府出来的小姐,倒要请一个没落伯府赏脸面,哀家这些年白教导她了。”
  方姑姑听她这般言辞,也不敢作声。
  骂归骂,太后还是命将魏雨萱请进来——承恩公府如今也没个可用的人,魏雨萱一张脸还算能唬人的,其他更是些歪瓜裂枣。
  就是这么一家子,还得靠她连拉带拽才走到如今地位,哪日她要是去了,以皇帝的心性,承恩公府不被贬为庶人才怪呢,魏太后想到此处更添头疼。
  魏雨萱却半点体察不到姑母的难处,一见面就哭哭啼啼呜咽起来,拉着姑母的衣袖大放悲声。
  方姑姑少不得心肝肉的为她拭泪,又叫人打水为她洗脸,一壁劝道:“姑娘这是做什么?有什么委屈不妨直说,在太后娘娘这里还有可隐瞒的?”
  魏雨萱便抽抽噎噎诉说起了苦楚,翻来覆去不外乎那两件事:皇帝不肯见她;皇帝整夜留宿在琼华殿里——那林美人究竟有什么好的,模样粗糙,姿态也不显文雅,半点不像世家出来的小姐,皇帝怎么会喜欢她呢?
  技不如人,当然也只好仗着嫉妒来贬低对手。魏太后压根懒得搭理这糊涂东西,只皱眉看向身旁,“皇帝很喜欢永昌伯府的那丫头?”
  方姑姑陪笑道:“奴婢也不知怎生说才好,陛下这半月就来了后宫三四次,次次是由林美人接驾的。”
  方姑姑说起来甚至有些慧眼识珠的自得:早说了那丫头能成大器,又有副好生养的身段,兴许将来连储君都会出在她肚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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