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屋子里门窗紧闭, 外面的天光透不进来,明明是大白天,屋里却是一片昏黑之象。
  房流为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仰头饮尽。
  喝完茶, 他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茶杯, 有那么一瞬间,想把它用力掷在墙上,将它摔个粉身碎骨,再看着它一片片的碎落在地上,再不复当初的模样。
  可是下一瞬间, 他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反而冷漠地命令道:“下来。”
  他房梁上有人翻了下来,单膝跪在房流面前。
  “流公子, 无正门内传回了新的消息。”
  房流已经冷静下来, “说。”
  “流公子, 掌门归来了。”
  房流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固, “……掌门?”
  “是, 由原来的渡船人余余, 带回了掌门的回归令,之后余余便下落不明,朱长老如今在到处派人抓捕他。”
  房流嗤笑道, “蠢货, 先别管掌门归来一事是真是假, 他居然连掌门的人都想收拾,这是巴不得别人不知道,他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掌门现在仍然行踪成谜,但却为您和朱长老,带了一个指令。”
  “什么指令?”
  属下跪在地上,“掌门让您和朱长老,一同振兴兰善堂。”
  房流倚在桌边,手中转着那只空茶杯,轻轻笑了,“这掌门是什么意思?若真是百年退隐后重新复出,又怎会都不让人见个面?而门内现在如此的乌烟瘴气,身为掌门,又怎会坐视不理?”
  “或者……他已经‘理’了,”房流面容冷峻,“这就是他的考验,谁做得好,就会得到掌门的支持。”
  下属质疑道:“可是,这掌门真的有能力……压住现在无正门里的局面吗?”
  房流沉吟不语。
  这个问题,大概连朱长老也在怀疑吧?
  门内权力分散,朱长老占了大头,这些年不知吃了多少好处,怎会心甘情愿的双手奉上给这个不知来头的掌门?
  百年里,掌门不问世事,却也从未有人胆敢冒充掌门,向无正门传令。
  而且代掌门也有办法,可以验证掌门真身——两枚掌门蝴蝶半印合二为一,可以一同开启教中阴阳格。若掌门是假的,就无法打开这格子。
  代掌门半符,如今在朱长老的手里,一如教中的大部分资源,都被朱长老牢牢把控着。
  但和朱长老不一样的是,本就实力略逊一筹的房流,在这一次江北之行对上了天山教后,几乎折上了大半可用的人手。
  大概用不了多久,朱长老就会发现现在的房流,就是一只纸老虎,看着吓人,但其实一戳就破。
  “兰善堂。”房流轻声呢喃,“为什么会是兰善堂?门内资金命脉是钱庄和商铺,兰善堂向来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赚钱赚不了,能不亏都不错了……为什么掌门偏偏要选择兰善堂呢?”
  房流思索了一会,他提出的几个假设,片刻后均被他自己否定。
  但如果掌门是真的存在,那么这个机会,他非常适合抓住。
  兰善堂唯一的好处,就是因为它不挣钱,所以这一部分产业,在门中并不像那些挣钱的行当一样,被朱长老紧紧抓在手中不放。
  无人问津,反而可以让房流插手进去,从最不起眼的角落做出一片天地,这一向是房流最擅长的。
  房流声音不重,却仿佛下了一个什么决定,“那我就去做吧,反正如今已在劣势,不妨将桌上筹码,放一个在这位从未见过的掌门身上,或许会收到奇效。”
  看着眼前的下属,房流问:“可有其他的事?”
  “在掌门回归前,朱长老的人似乎也与风云山庄那边,进行了接触。”
  “为了扳倒我,就不惜勾结外敌吗?”房流一声冷笑,“可惜我这次人手折损厉害,只希望他能晚一点,才发现我已经外强中干了。”
  “流公子,还有一事,属下觉得奇怪。”
  房流:“说。”
  “佛门中的固虚法师,亲自带领寺中僧人,渡船至江北。说要在瘟疫遍布的北地,为百姓治病祈福。只是……”
  房流扫了他一眼,“为何吞吞吐吐?”
  下属的声音有些困惑:“固虚法师法师一上岸,就脱离了僧团,消失了行踪,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此事有些诡异,我想着流公子您如今在江北,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位将高手远赴此处,请您千万保重自身。”
  房流摆摆手:“我知道,但是朱长老再有手段,怕是也买不通固虚法师来害我。固虚法师一代高僧,以朱长老的能耐,怕还是请不动这位大山。你走吧,步家抽调的人手很快就要到雁城了,你以后与我相会,不要再试图靠近步宅,以免被人发现。”
  “老和尚没事跑来江北做什么?”房流喃喃自语着,“我们无正门与风云山庄的争端,佛门一向中立,何时来插过手?”
  在江北上岸的固虚法师,确实也不是来插手这些俗事的,他带领僧人来到江北行善一事是真的,而自己中途脱离也是真的。
  此时的固虚法师,握着手中一百零八颗菩提子,缓缓登上了畔山山头。
  日头正亮,这废弃了百年的畔山山顶佛寺,残破和荒凉终于无处可藏,一砖一瓦都纤毫毕现。
  残垣断壁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沧桑,旧时的风光已成昨日黄花,被这样公布在光天化日之下。
  固虚面容慈悲,转着手中的菩提子,口中无声念着经文,他在这片布满疮痍的土地上,一步步走过。
  直到他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声音,循声走了过去。
  这荒凉的畔山山顶,原来不止他一人。
  那是一个身形十分高大的做僧侣打扮的人,正背对着他,将后山倒落一地的坟墓挨个扶正。
  散落的墓碑摞在了背风处,和尚走过去拿起一块墓碑,思索了一会,便将墓碑一次插到了对应的坟冢前。
  那些坟冢模样相似,也不知这和尚是如何分辨出来的,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将所有墓碑立了回去。
  墓碑被拿走后,他将一棵被墓碑压着的树,弯腰从地上抱了起来。
  那原来是一棵菩提树。
  这棵菩提树不知多少年头了,竟足足有两个和尚那么高。菩提树不知为何,被连根拔起,粗长的根须上沾着泥土,如果及时栽回土中,还能救活。
  和尚抱着这样一颗粗壮的树,竟然看起来是毫不费力,他抱着重物走在地上的脚步轻盈,显然是位高手。
  那是坟冢第二排最左边的一个坑,和尚抱着菩提树,将树埋进坑中,重新栽种。
  这一株菩提树不知离土多久了,翠绿的叶子已有些干瘪,需要尽快栽回土中才能救活。
  四周没有铲子,他就用手捧着土填坑,也不担心会将自己弄脏。
  固虚法师虽然看不到那和尚的正脸,却遥遥看着他,心中念了一句慈悲。
  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草木有灵亦有情,佛门中心念慈悲,自不会坐视不理。
  那和尚将树重新栽回了坑中,坐在了树下,对着坟头发呆。
  他的模样宛若静止,身体一动不动的如同一具石像。
  菩提树垂下的树枝,轻轻搭在他的肩头,仿佛是在感谢他的恩情。
  那一刻,固虚想到了日前的梦,他犹豫片刻,擅自用了卜术。
  他在那和尚身上见到的……和他之前所见过的都不一样。
  和尚是他看不透的周始循环,他偶然窥视到了其中一环,中,便见到了深厚的福泽。
  释迦牟尼于金黄色的无忧花树下降世,于菩提树下悟道成佛,最后于娑罗双树,一枯一荣间,顿悟涅槃。
  而如今这和尚,坐在菩提树下的模样,却莫名让固虚想起了佛陀的事迹。
  他走了过去,绕到了这和尚的侧面。
  他模样看起来很年轻,虽然红颜白骨,皆是空妄,但固虚也不得不赞一句,这和尚的模样是真的端庄周正。
  他所见过的佛门弟子里,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骨相。若说是相由心生,这和尚一眼望去,就会令人心生温和之意,令人不由自主想去接近。
  和尚不知有没有意识到固虚的存在,因为就连固虚走到他身边,发出了他绝对听得见的脚步声,他也没有抬头去看。
  他盯着面前的坟冢,神色平和而专注,仿佛在思索什么要紧事。
  固虚没有出声打扰他。
  那和尚隔了许久,才缓缓说:“我在想,我是谁,从何处来。”
  固虚慢慢说道:“何来自寻烦恼?当知: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痴自性慧,心地无乱自性定。”
  和尚接了下去:“不增不减自金刚,身去身来本三昧。”
  然后他笑了起来,从坟前站起身,双手合十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诸法空相,五蕴幻化,何须纠结此身来处?谢法师开导。”
  固虚慢慢说道:“小师父大善。不过……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想起不久前,曾经在江南岸见到的一位小施主。”
  “他是个大夫,医术高妙,如今江北医治瘟疫的法子,便是他想出来的。我第一眼见他时,曾见他周身福德光芒,我如今看你,竟发现……我看得见你,却又看不懂你,此象实在罕见。”
  和尚缓缓摇头:“看得到、看不到,都为色空一如是;看得破、看不破,不过因缘世间集。”
  固虚打量着子安,似是有些欢喜:“请问小师父上下?”
  这个问题,似乎让他有些迷茫,看着面前的无字碑,隔了片刻才回答:“……我号子安。”
  佛门法号首字,来自于一首七十字诗,用于区分出家人辈份。
  固虚法师今年七十余岁,辈分在佛门中算很高的,他看着眼前人如此年轻,却没想到张口就是“子”字辈的。
  他心中默算,这“子”字与他“固”字,中间隔了三十辈,当真不知他师父,是如何为他命名的。
  不过转念一想,色受想行识五蕴皆空,何须执念于一个名字?
  固虚与他短短几句交谈,便知子安修为深浅,心中实在惜才,忍不住问:“你在何处挂单?”
  “抱歉,我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但是我觉得,我似乎……”子安脸上的困惑一闪而过,他平静地望向畔山山顶的佛寺废墟,“我似乎是这里的人。”
  固虚双手合十,眼神中的喜悦一闪而过:“前日菩萨入我梦中,曾告知我去一趟数百年前的畔山古寺旧址,我原不明其意,如今见了你,终于明了一二。”
  顿了顿,固虚露出一个笑容,“子安,你可愿与我同行,证归去来处,结因果业相?”
  子安重新望向了墓碑处,轻声问:“去何处?”
  “元港城,如今江北瘟疫肆虐,此去一行,大有可做之事。”
  子安沉默片刻:“好。”
  而另一处,雁城兰善堂里正在坐诊的池罔听到问题,抬头重复道:“元港城?”
  房流脸上有些疲惫之色,但是他熟练地扬起笑容,将自己的状态很好地掩藏起来,“对,小大夫,你看小染姐还需要养多久,才能动身离开雁城呢?这里近北,到底还有风险,我想尽早送她到元港城,从元港城渡船回南边,才能彻底保证她的安全。”
  池罔的手仍然稳稳的地放在病人手腕上,他正在替一位身染瘟疫的老者把脉。
  他说:“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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