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萧然难得在他脸上看到一丝丝羞涩的小孩样,忍不住抿嘴一笑:“那我替我哥谢谢你咯,去吧。”
  荣锐抄着裤兜去大厅的贩售机上买咖啡,买烟,又买了两人份的卤肉饭,拎着袋子上楼的时候忽然心里一动,拐了个弯,去了方卉慈的病房。
  午夜时分,走廊一片寂静,灯光苍白如雪。荣锐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看到方卉泽高大的身影立在方卉慈床前,低头看着被单里毫无知觉的长姊。
  他垂着眼,眼神很深,氤氲着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伤感、依恋、同情……还有些说不清的东西。
  良久,他伸出右手,轻轻拂开她额头的短发,俯身,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印下一吻。
  荣锐分明看见他说了一句什么,说得极轻,嘴唇动得很快,幅度很小。
  所幸自从左耳失聪之后荣锐就强迫自己学了几个月的唇语,依稀看懂他说的好像是:我回来了。
  前面似乎还有三个字: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不起”?荣锐疑惑地想,难道是离得太远,看错了?
  第60章 s2
  萧肃的记忆定格在昏迷前的一瞬。
  视野很模糊, 身体很痛, 嘴里全是血腥味, 他摸到地上一个冰冷锋利的金属片, 他知道那是手术刀。
  他从没杀过人, 但那一刹那,他忽然产生了杀人的念头。
  十三年了,他在压抑中活了十三年。他永远记得父亲临死前衰弱的样子,有时候,他甚至分不清那是父亲还是他自己。
  他曾经答应母亲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医学在昌明,科技在进步,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也许到时候他就有救了。
  即使没得救, 他也是母亲的精神支柱。她已经失去了丈夫,以那样惨痛的方式, 他不能再让她失去儿子。
  可是, 她睡着了,这辈子都醒不来了。
  萧肃捏着那薄薄的刀片,胸腔里忽然生出一种陌生而熟悉的快意。他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头,六岁点炮仗炸了爸爸的被窝, 八岁捉蜘蛛塞进老师的公文包, 十岁大闹幼儿园,打伤了欺负萧然的小毛头……从小到大来他家告状的人络绎不绝,他爸一度担心他是个反社会狂人, 揍过他的屁股,关过他禁闭,甚至还带他看过心理医生。
  可十四岁的时候,一切都变了,他被告知他的人生还没开始就要结束,所有想要的都得不到,得到了也会很快失去。
  唯一可以不那么痛苦的选择,是主动放弃,告诉自己“我什么都不想要”。
  那年夏天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完成了从反社会儿童到佛系少年的心理转变。从那天起他再也不胡闹,再也不撒野,他压抑自己火一样的性格,把自己变成一汪沉静的死水……
  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像对母亲承诺的那样,麻木地活下去。
  可是,现在守着这样的誓言,还有意义吗?
  萧肃紧紧握着刀片,将那单薄的金属都熨热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解脱了,可以随意处理自己一钱不值的生命,用它做点儿痛快的事情。
  比如,杀了这个此刻正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人渣!
  他闭上眼,凭着自己精准的直觉,将手术刀送进了丁天一的身体。
  右上腹,肾脏前方,胃部上方……肝脏……再深一点……ab型血……急诊公示牌显示,今日紧缺。
  一切,都结束了。
  他松开手,躺在地上不再反抗,任凭丁天一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自己脸上、身上,内心平静,毫无波澜。
  直到,他看见了荣锐。
  心中陡然刺痛——他终究,还是辜负了一个最好的人。
  昏沉中他仿佛被抱到了抢救室,之后又被送到了病房……浑身剧痛,胃里火烧似的难受……但他太累了,无论怎么挣扎都止不住地往下掉,往下掉,直到坠入无尽的噩梦。
  他又梦见了那个水塘,他变成鲛人困在水中央,通向大海的水道被堵死了,无数丧尸围着他叫嚣。
  绝望中他看见一只大鸟飞过天空,悬停在黑雾弥漫的云朵中间。灭蒙勇士红衣银甲,手中弓箭射出银红色的箭雨,将那些脏污丑陋的丧尸一一钉死在龟裂的石岸上。
  他仰望那前来救赎他的勇士,身体却传来尖锐的刺痛,低头,长长的鱼尾正迅速溃烂,浅蓝色的鳞片被黑雾笼罩,慢慢脱落,血肉和着骨骼化作腐肉,慢慢溶解在污浊的水塘里。
  救救我……他仰头看着那大鸟。灭蒙在半空中盘旋了几圈,终究离去,头也不回地钻进了云层。
  无法得到,只能失去……冥冥中他仿佛听到那纶音般的箴言,判定了他一生的命数。
  陡然惊醒,萧肃深吸一口气,胸腔传来剧痛,嘴里翻腾着浓重的血腥味。
  眼睛酸涩,半滴眼泪溢出眼角,滑进鬓角,从温热变作冰凉。萧肃慢慢睁开眼,看到医院纯白色的天花板和墙壁,浅蓝色的百叶窗密密拉着,透出一丝丝暗淡的晨光。
  有人趴在他床脚,正沉沉睡着,是荣锐,背上披着那间孙之圣赞助的长羽绒服,手边还丢着一盒烟。
  仿佛感受到他的视线,荣锐醒了,大约因为趴了太久,胳膊麻了,像个木偶人一样轻轻转动关节活血,打着哈欠问:“你醒啦?”
  梦中的情形和现实仿佛重合了,萧肃怔怔看着他,视线微移,看到他一侧放着自己常用的那个小药格。
  萧肃记得很清楚,自己把它扔回手套箱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荣锐睡眼惺忪地搓了搓脸,再次打哈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萧肃不语,他活动了一下腿脚,说:“我先去叫医生来……”
  “荣锐。”萧肃打断他,一开口才发现嗓音干涩,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荣锐连忙将他半抱起来,给他喂了半杯水。
  萧肃靠在枕头上,闭着眼,在他离开之前抓住了他的手:“别走,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荣锐乖乖坐在床头的椅子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替他擦去细汗:“什么话待会儿再说吧,你先歇会儿,我去叫医生。”
  “不,我不累。”萧肃努力调整呼吸,示意他把小药格递给自己,打开,“布洛芬,帕罗西汀……sod,diazepam。”
  荣锐迟疑了两秒,猛地明白了他想干什么,霍然起身。
  萧肃却不看他,视线始终停留在那些药片上,语气平静:“坐下吧……听我解释,sod是一种自由基清除酶,可以消除神经元内积累的自由基。diazepam是治疗肌肉痉挛的,也有抗焦虑的作用。”
  荣锐慢慢坐下,一声不吭地看着他。萧肃顿了一下,硬着心肠说:“对不起,我一直向你隐瞒自己的……情况,荣锐,我患有一种神经元病,先天遗传,dna异常。”
  “什么?”荣锐重复了一遍,“神经元?异常?”
  “一种基因突变,原因不明。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神经元会逐渐出现功能缺损,直到彻底停止工作。”萧肃像讲课一样认真地跟他解释,“神经元细胞是高度分化的,没办法再生,所以,等到它们彻底坏死的那一刻,我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说完这些话,萧肃感觉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重量神奇地消失了,整个人变得特别平静,就像十四岁那年夏天一样。
  “我不想要”,如同纶音箴言,重复一百遍,一千遍,就真的不想要了。
  哪怕那么那么贪恋,那么那么不舍。
  荣锐窒息般沉默着,良久,低声问:“会是多久?”
  “如果发病,大概两到五年。”
  “你……你发病了吗?”荣锐艰难地问道,抱着一线希望。
  “一年多前。”萧肃低声说,“就在我去东非研学前几个月。”他慢慢抬起视线,向荣锐笑了笑,“你运气很好,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我还比较健康,能漫山遍野带你跑,拎着扳手跑出来打人。”
  荣锐深呼吸,摇头,脸上没有一丝玩笑的表情:“我不信!”
  萧肃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轻浅的笑慢慢隐去:“有时候,我也不信……我父亲发病的时候已经三十二岁了,我比他早了整整六年。”
  “可命运本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不是吗?”他说,“陈医生告诉我这是必然的,随着迭代,这种dna缺陷会被放大,发病时间趋于年轻。”
  “那、那萧然呢?”
  “她是健康的。”萧肃说,“这种遗传概率很低,只是我……太不走运,撞上了。”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十几年前。”
  沉默,很久,萧肃打破了压抑的寂静,尽量平静地说:“荣锐,我不是故意隐瞒的,我只是想在有生之年活得正常点,有尊严一点,所以请陈医生封存了我的病历。我知道你调查过我,我……我也想过永远不告诉你,可是……可是我们……我们……”
  他自问已经非常平静,十三年心如止水,绝对能敌得过内心那点可耻的贪婪,但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是那么难受,那么绝望:“你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你每一次管我叫哥,我都觉得内疚,我不应该骗你……对不起,小锐,我不是故意的……请你原谅哥吧,你对我来说,就像萧然一样重要。”
  荣锐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勾勾盯着他的侧脸,眼睛黑得发蓝:“我不需要。”
  萧肃几乎喘不上气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你知道的,我不需要。”他执拗地说。
  萧肃用尽全身的力气,说:“我只有这个,荣锐,只有这个。”
  荣锐忽然红了眼眶,转身大步离开,“哐当”一声摔上房门。
  萧肃随着摔门声无法抑制地颤抖了一下,缓缓闭上眼睛,被单下面,苍白的双手紧紧攥着,指甲把手心掐出了血。
  他走了。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像那只大鸟,穿过黑雾弥漫的云层,消失在苍远的天穹上。
  他们是两道直线,阴差阳错相交,却注定分道扬镳,交点,是起点,也是终点。
  萧肃慢慢滑下去,颤抖着将被单拉高,蒙住脸。
  他从十四岁开始,再也没有踢过球,再也没有骑过马,再也没有偷看过喜欢的女孩子,因为他知道他不配。
  他永远记得父亲发病时母亲痛苦的眼神,那不单单是难过、绝望,而是一种恨不能分担的内疚,对孤独一个人的恐惧。
  爱情会把人变成脆弱的共栖体,把一个人的灭亡,变成两个人的灭亡。
  荣锐,还那么年轻,前途无量,他不能拉着他下地狱。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轻轻响了一声,熟悉的脚步声慢慢走过来,站在床前,一动不动。
  “哥你想吃东西吗?”荣锐问,“医生说你可以吃流食,你想要米粥还是牛奶?或者豆浆?”
  萧肃忽然哽咽难言,紧紧攥着被单。荣锐等了一会儿,说:“哥,我都听你的,你说什么都行。”
  萧肃默默哭了,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溢出来,心里却白茫茫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闭上眼,他看见苍黑的天穹,大鸟俯冲下来,盘旋在即将窒息的鱼头顶,虽然明明知道救不了,甚至够不到,却还那么执着,不愿离去。
  “我以后当你是我亲哥哥。”荣锐特别认真地说,“哥你记着,你自己说的,我和萧然一样重要,你别忘了。”
  萧肃嘴唇翕动,说不出话。他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我去给你买粥。”
  房门轻轻“咔哒”一声,这次他没有摔门。
  萧肃慢慢拉下被单,嗅到空气中浅淡的烟草味。荣锐花了半个小时,用烟草和暴力强迫自己妥协,接受了他这个无情无理的要求。
  十九岁的少年,要怎样压抑自己,才能在摔上门离开之后,又若无其事的走回来,管他叫一声“哥”?
  有那么一刹那,萧肃忽然产生了彷徨——自己这么做,真的对吗?
  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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