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节
  何夫人的脸更白了两分,看着已经有些像鬼了。
  “我是官,在结案之前有理由怀疑任何一个值得怀疑的人,”她转过身来,身上大红色的裙摆猛地荡开一波,然后又飘飘然落下来,在腿边乖顺的垂下,“怎么,夫人不愿配合吗?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嗯?”
  何夫人猛地喘了两口气,才要站起身来,却又脚下一软,颓然跌坐回去,倒像真的病了似的。
  “大人,大人说笑了,”她勉强扯了扯嘴角,干巴巴道,“大人肯为了小女如此奔波,民妇自然感激不已,只是”
  “你怎么这么多话?”许倩早听得不耐烦了,把眼一瞪,“什么这那的,既然病了就少说些话吧。”
  本地知州蔡文高见了她家大人还要小心配不是呢,偏这么一个蠢妇嘚吧嘚吧说个不停,谁给她脸了不成?
  对你客气是大人的涵养,就没见过这么不知好歹的,呸!
  晏骄带人去了何家,然后青天白日就呼啦啦押了一大串人回衙门,莫说几条街的百姓听见动静后对着何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就是蔡文高的脸也有些绿了。
  大过年的,偏又折腾出这样的事来,眼见这“地方官杀手”的屠刀,已经蠢蠢欲动的朝着自己的脖颈子来了……
  第100章
  大过年的, 又没出正月,老百姓本就闲的没事干,见何家突然被呼啦啦拖出来一大串人, 纷纷抓着瓜子挤到街上瞧热闹。
  没过几个时辰, 那风言风语已经传遍大街,又伴着众人的口口相传而越发惊悚、离谱和匪夷所思,恐怕最后连当事人本人听后都认不出来。
  何光费尽心机、丧尽天良想要保住的颜面,眨眼就散了个干干净净。
  对这些,晏骄暂时没功夫管, 她先请冯大夫回去歇息,留下小六继续盯梢,看能不能把何明那条漏网之鱼逮着, 顺便瞧瞧何夫人的后续动作,然后继续带人循着小八打听来的地址去找放河灯那日的小姑娘问话。
  眼见逮着何明之前, 从何家的主子嘴里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就是那些下人,到底主仆有别, 还是两条腿走路的好。
  “一个叫齐情, 今年十一,另一个叫隋玉, 十二了, ”小八顶着个红鼻头道, “两家住的不远, 隋家就在前面过了桥右手边那条巷子里, 齐家再往后两条街。”
  虽然太阳出来了,可跟北方的暖日头没法比,蔫儿吧唧的,灰惨惨的也没点温度,总是又阴又湿的难受。
  晏骄点点头,脚下不停道:“就近吧。”
  “隋玉家里什么情况?”
  小八抹了一把脸道:“两口子只有一个女儿,好像是六年前才迁过来的,早年的底细还不清楚,如今倒是开了个绸缎庄子,往来南北的贩些货物,颇有些家私。”
  萍州交通便利四通八达,素有天下粮仓的美誉,外来人口不在少数,隋家的情况也很常见。
  隋家确实是富裕的,几乎一整个巷子都是他家宅院,两扇黑漆大门涂得亮亮的,隔着大老远就有看门的小厮扬声问道:“几位瞧着面生,若是来隋家做客,可有拜帖不曾?”
  许倩就笑了,“竟有人主动问咱们要起拜帖来了。”
  说的众人也是忍俊不禁,可落在那小厮眼中,却是狐疑的紧。
  晏骄道:“窥一斑而知全豹,可见这家上下整治的倒是严谨,罢了,且上去表明身份吧。”
  因是找人家小姐了解情况的,晏骄也怕吓着小姑娘,故而叫许倩上去说明原因。
  那小厮哪里接触过这样的大人物?手里抓了令牌也不认得,只翻来覆去瞧了两遍,略有些惶恐道:“这位大人,我家老爷年前北上卖货还没回来哩。”
  这一行人有男有女,瞧着也不似寻常之辈,偏自家男主人外出未归,只剩一对母女,可不得提防些?
  晏骄笑道:“不妨事,你家夫人可在?我寻你家小姐问个事儿。”
  年前后正是买卖好做的时候,既然隋家做的是绸缎营生,不在家也在情理之中。
  小厮又看了看他们,这才主动引了进去,又请人奉了热热的茶,“大人且先坐,小人这就去请我家夫人。”
  不多时,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妇人匆匆到了前面,先行了大礼,又疑惑道:“不知这位大人寻小女什么事?”
  见她脸上带着警惕,晏骄就道:“想必夫人也听说了何家的事了,听说令爱与何姑娘生前颇为交好,所以来例行问问。”
  隋夫人好像猛地松下弦来,似乎犹豫了下,这才强调说:“大人莫要听外头的人乱嚼舌根,其实几个丫头也没多么好,不过是年岁相近,又同在一处女学读过几日书,这才”
  老爷离家前反复叮咛过的,便是每每往来书信也不忘再多提几遍,不许女儿与何家人往来,若他不在家期间再生出什么事端,她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自处?
  晏骄知道她的担忧,无非是怕隋玉也被连累,毁了名声,当即点头安抚道:“本官晓得,只是例行问话,不光令爱,便是其他曾与何姑娘有过接触的人都是这么着。”
  隋夫人这才罢了,转身叫贴身大丫头去喊隋玉,自己则踟躇了下,又壮着胆子问道:“大人,这,不知民妇可否旁听?”
  晏骄打量了她几眼,“夫人可在外间守着,想必你也知道,这么大的孩子都是有秘密的了,有长辈在,到底拘束,若是错漏了什么信息,后面引起什么误会就不好了。”
  她都这么说了,隋夫人也不敢再提要求。
  好歹一墙之隔,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只要自己女儿叫嚷起来也不怕了。
  过了约莫一刻钟,一个穿着洋红洒金毛边袄裙的小姑娘就来了,正是当日放河灯的姑娘之一。
  她倒是一副好相貌,身量也高挑,五官柔美秀丽,跟隋夫人却不大像,许是更多的随了那尚未露面的隋老爷。
  隋玉应该是听过去传话的丫头提醒后刚换的见客大衣裳,不然在自家守着亲娘,原本不必这样隆重。
  见有外人在,她懵懵懂懂的看向何夫人,“娘,不知这位?”
  晏骄挑眉看向隋夫人,合着还没透口风呢。
  隋夫人略略有些尴尬,斟酌再三,到底是委婉的说了,末了还不忘提醒道:“事关重大,你莫要使性子,胡说些有的没的。”
  隋玉倒是意外的激动,闻言忙道:“我哪里有胡说!”
  隋夫人飞快的看了晏骄一眼,又扯了她一把。
  小姑娘撅了撅嘴巴,倒也是知道分寸的,不再多言,规规矩矩上前跟晏骄行了礼。
  晏骄喜欢她标致活泼又不失分寸,果然像走亲戚似的拉着手看了一回,笑着对隋夫人道:“倒是好个相貌。”
  当娘的就没有不喜欢听这话的,这些年晏骄每每以此开场,素来都是屡试不爽无往不利。
  果不其然,刚还一脸忐忑的隋夫人一听,也露了笑模样,忙谦虚道:“当不得大人夸。”
  “当得当得,初次见面”晏骄笑道,才要顺手从身上撸点什么首饰下来哄孩子玩,结果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出门匆忙,压根儿没来得及带啥首饰,唯一一个荷包里装的还是肉干。最糟心的是,现在连肉干也被小六提前吃光了。
  还是许倩因昨儿夜里执勤,首饰还没卸了,便顺手撸了自己一个赤金嵌红宝石的双龙戏珠镯子,借着替晏骄摆弄衣袖的当儿塞了进去,晏骄又拿出来给了隋玉。
  虽然冷不丁从袖子里掏出来顶贵重的光腚镯子很诡异,但眼下也只好如此了。
  隋玉大吃一惊,忙摇头推辞,“这太贵重了。”
  光看分量也得有约莫一两,再算上上面的宝石、珍珠,以及额外的工钱,没有五十两银子绝对拿不下来。满打满算,自己首饰匣子里尚且没有一件能与这镯子相媲美,这位夫人与自家素无往来,哪儿就敢要这样贵重的礼物了。
  隋夫人也唬了一跳,“使不得使不得!”
  现在她倒是相信对方没有坏心了,但这一出手也忒吓人。
  许倩也知道这一把算是弄毁了,不由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仰头看房梁。她身上哪儿有什么便宜东西?再者就是红宝石发带,那个更贵……
  两边推辞了一回,镯子到底没送出去,不过气氛倒是比最初活泛许多,晏骄带着隋玉往里间暖阁里去的时候,隋夫人看她也不像看人贩子了。
  到底是无知者无畏,隋玉虽然能看出晏骄等人身份尊贵,可到底见识有限,方才的一个插曲更是叫她彻底放松下来,当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家几年前搬来之后,先认识了另一个叫齐情的小姑娘,后来两家长辈一起送了两个小姑娘去城中女学,又在里面认识了死者何阮。
  三人一见如故,没多久就形影不离。
  可到底何阮比她们大几岁,这两年家里开始有意识的物色合适的男孩儿,又时常带着外出,名为聚会、实为相亲的,三人难免见得少了,不过情分倒是没轻。
  “尤其是今年,”隋玉沮丧道,“我们三个就没能一起出去玩过,何姐姐不是去赴宴,就是跟着出城上香的,好容易到了年下,偏,偏又传出些不好的话来……”
  到底是个小姑娘,说到这里,她也不禁红了脸。
  晏骄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问道:“私下里你们没见,那学堂里呢?她这一二年可曾频繁接触什么人?”
  隋玉摇头,失落道:“她这一二年都不大来上学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歪着头想了会儿,又不大确定的说:“不过偶尔我们倒是写信,叫丫头婆子的接着送东西顺便传口信什么的。何姐姐说她曾去过文会,特别有意思,好些都是身上有功名的才子,还有他们的亲眷姐妹之类,很有趣,还说日后也请了我们去。”
  “哪里的文会?”晏骄心头一动,追问道。
  隋玉摇摇头,又道:“那倒没细说,但我记得有次她无意中说起流觞曲水什么的,想来是城外有小河的园子。”
  要做流觞曲水,必然要有曲折多弯的水流,而且还不能太宽或是太猛。
  晏骄赞许的道:“真是个机灵丫头。那她说过谁带她去的吗?”
  既然是文会,父母带过去的概率很小,而何阮又只是个仅在女学读书,才华平平的女子,若无引荐,怕也难入内。
  “女学里就我们仨最要好,何姐姐也不胡乱跟外男往来,她又没有什么姑表亲的,所以我猜是她哥哥。”提起这个人,隋玉就忍不住皱起眉头,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厌恶,“她哥在正经书院,却不正经念书,整日家游手好闲的,弄些歪门邪道,不是好货。”
  “何明?”晏骄问,同时对这个小姑娘再次刮目相看了。
  难为她这样小的年纪,竟然逻辑如此严密、思维也这样清晰,能从何阮含糊的书信中推断出这许多细节。
  晏骄朝许倩打了个手势,让她先去外面告诉小八,提前查找萍州城内外符合条件的园子,自己则多跟隋玉聊聊,或许能有什么其他的线索也未可知。
  她从来都是擅长言辞的,干了这行后又格外留心与人交流的方式方法,在她有意的引导下,隋玉的话匣子很快就打开了,好几次说的跑了题。
  “大人,您觉得人有前世吗?”小姑娘突然转了转眼珠,往前凑了凑,神神秘秘的问道。
  晏骄一怔,认真思考了下,“或许有吧。”
  见她分明是个大官儿还没有架子,又不似旁人那般敷衍,隋玉先就感激了三分,不禁将她引为知己,越发压低了声音,“不瞒您说,我上辈子打过仗哩!”
  真是童言童语,晏骄差点噗嗤笑出声来,又怕小姑娘恼羞成怒,忙也跟着严肃起来,“你还记得?”
  隋玉眨了眨眼,小声道:“其实记不大清了,毕竟隔了一辈子这么远嘛,不过倒也剩下几个零星的片段。我小时候跟爹妈说,他们非但不信,还恼了呢,只骂我胡说八道,不许再提。”
  说到这里,她还有些委屈。
  晏骄失笑,“你还小时候?你如今才几岁?”
  这小丫头,古灵精怪的。
  隋玉不服气的哼哼几声,忙把证据摆出来,“我记得好些人哩,虽然看不大清,可都穿的破破烂烂的,还有那么多血!”
  “远处好像还有火,喊打喊杀的,对了,我还能闻到味儿呢!”
  “啊,我好像还从马车上摔了下来,可疼呢!”
  “您说,我从未离开过江南,若不是有上辈子,我又怎么能记得这样真切,又是声儿又是味儿,又是疼的。”
  她只是摇头晃脑说个不停,还急切地想要得到晏骄的肯定,好回头用来压制父母,殊不知晏骄听了这些后,整个人都已经是懵了。
  小姑娘描绘的这些场景或许她自己不知道,但晏骄明白啊:
  那是打仗啊!
  “大人,大人?”见晏骄走了神,隋玉忙举起小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晏骄迅速回神,也不知怎的,突然就紧张起来,心脏也跟着砰砰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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