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刺目的烛火一下燎了她的双眸,蔽目之物已经被扔落,一切昭然无所遁形,燕攸宁心底的恐慌感瞬间加倍,但也就在这错乱之间,不期然地与霍西洲的脸对上了,恍惚失了神。
  十年了。
  少年子弟江湖老,如今心境,江阔云低,断雁西风。
  当初那个仿佛只还会伏在她面前的黑面少年,不知何时起,早已褪去了青涩稚嫩,棱角更锋利了许多,而五官竟又是这般地深刻俊美,身姿修拔健硕,整个人便仿佛一柄毕收藏于鞘中的薄薄的青剑。
  他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剑刃已经饮血多年。
  是了,这是当今天下,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绝命杀神。
  永巷中时,燕攸宁还道是自己已看破生死,待乱军攻入,她立刻便投缳自缢,可直到这一刻,在面对霍西洲这双凌厉无比,漆深得仿如夜猎头狼的幽然碧眼般的双眸时,她发现自己还是很想活着的。
  她整个人,整颗心都在发颤。
  可在这权力之路上浸淫多年,她太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真实的内心,不让对手看出丝毫破绽,连昔日两宫太妃在这方面都未必是她的敌手,更何况是粗蛮汉子霍西洲了。
  于是她带着如花笑靥,问他:“十年了,你可好?”
  霍西洲仿佛精神为之一振,双眸立刻变得清亮了许多:“娘子,你在问我么?”
  燕攸宁继续笑,手指了指重华殿内最亮的那支红烛,“你难道忘了这是什么日子么?今晚本是你我成婚的,我再不是你的女主人,今晚,我是你的妻。”
  他黝黑的面庞浮现出惊喜交集的光彩,几乎不敢相信,燕攸宁微微一笑,朝他又道:“你可以唤我乳名。”
  霍西洲望着她,很是惊诧,随即扭捏赧然,几乎不敢看她,只低语着,问道:“你的乳名……是什么?”
  燕攸宁笑容不减:“阿胭,以前家里人就是这么唤我的。”
  霍西洲微赧,右手食指在左掌心挠了两下,“阿胭。”几分小心,几分珍惜。
  看他这样子,自己应该已经取信了他,燕攸宁在心中想道。接下来的一切,她需得更加小心行事,遂沉吟少顷,道:“你我该饮合卺酒了。”
  说罢,她起身,将右手滑进他的大掌之间,反握住他手,牵他往那方漆金的红案而去,案上供奉的少牢肥嫩,油光水滑,正当极鲜美时。他一路只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不作反抗,亦不言语,燕攸宁停了停,疑惑地回眸。
  “西洲?”
  他定定地望着她,不动。
  燕攸宁心里到底是没底,怕他察觉出不对来,假装失落地垂下了长睫,“你可是,还记恨我当年对你无情……”
  “夫妻在大婚的这一天都要同饮合卺酒,如此于洞房前方才算是礼成,你不愿意吗?原来,你不愿意。”
  霍西洲立刻摇头,他突然伸臂重重地将她拉进了怀抱里,一双铁臂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燕攸宁怔了怔。霍西洲已将脸埋进了她的颈窝,热烈的湿雾喷薄在她的肌肤上,令人感到又痒又麻。
  “你……你怎么了嘛。”
  燕攸宁几乎透不过气来,声音发得艰难,便带了点真切的鼻音,竟显得多了一丝娇憨。
  霍西洲摇头:“我只是突然想到那昏君……算了,不提也罢。”
  燕攸宁抬臂,摸了摸他的背,“我和他,早已无关。”
  这句话是真的。
  废后那日,燕攸宁曾经字字句句清楚明白地告诉李苌,一旦废后,从今以后,两不相干。
  李苌执意废后,她便成全了他。
  霍西洲“嗯”了声,似是表示认可,但双手抱着她,却是没有松开。
  燕攸宁想了想,不得不提醒他:“你弄得我疼……”
  此言一出,方才还粘着人不肯放的霍西洲当即松开了她,并露出少许无措的神色来,“合卺酒是吗?我要喝,阿胭,你也喝。”他的眼睛异常明亮。
  燕攸宁轻睨着他,心道,他果然不会信任自己。
  面上,却是温柔的微笑,盈眸低瞥,潋滟含情。
  “嗯,自是要饮。”
  她转过身,缓慢地拾起跟前的錾银嵌玉龙凤呈祥纹酒壶,另一只素手执盏,只听见哗啦啦清脆的水流声,就当着霍西洲的面,落入了酒盏里头。
  接着如法炮制,也均是看似无意地当着霍西洲的面,倒了酒进第二只酒盏。
  霍西洲望着灯下斟酒的美人,翠鬓若墨,红腮如霞,素手如藕,一身锦绣烂漫,美得分外惊心动魄。他再一次,忍不住喉结滚动,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冲动犹如沸腾的岩浆迸发开来,直窜上心房。
  她是他少年时代的美梦,亦是挣脱不得的情锁。
  多年来,两不相见,明知她已嫁作他人妇,他身边却还从未有过旁的女子。
  因为他想,他们天渊之别,他本已是配不上她,若再有了别的女人,于她更是羞辱。他宁可,一辈子孑然如此。
  霍西洲朝她勾了下唇角,执盏,与她相碰,便仰起头一饮而尽。
  而燕攸宁却恍惚了,她握盏的手在发颤。
  他居然……这么容易就喝下去了?
  壶是阴阳壶,内有乾坤,银壶底下旋钮一动,斟出的便是毒酒。她方才刻意将有毒的那盏放在他近前,而他竟几乎没有考虑过任何不对。
  难道,时过境迁,霍西洲竟还在全然地信任着自己吗?
  她茫然了。
  霍西洲晃了晃空荡荡的酒盏,“你看,没有了。”
  说完看向她满满一碗,燕攸宁敛了下唇角,柔和地说道:“不是这么喝的。”
  他讶然,为自己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感到滑稽可笑。
  燕攸宁也不想纠正了,省得再节外生枝,握住自己手中的酒盏,也吃了一大口。
  吃不下了,霍西洲将她的酒盏夺下来,摇了摇头。
  她内心打鼓,唯恐他发现了端倪,便困惑道:“怎么了嘛。”
  霍西洲笑,“娘子,你不会喝酒的。”
  燕攸宁一愣,继而想了起来,看着这样的霍西洲,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顿了下,她道:“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现在的她,已是海量。
  霍西洲不知想到了什么,点头,不再说别的话,大约是觉得已经礼成,不必再顾忌其他,他弯腰将燕攸宁打横着抱了起来,大步朝着泛着幽幽血红的帘帷走去。
  第4章 刺刀
  隔着两层偏薄的吉服,燕攸宁实是紧张得紧,心跳得几乎要撞破咽喉,也不知他能不能感受得到。她不敢看霍西洲,唯恐令他发觉了自己的异样,但她不得不去留意霍西洲的神态举止,她发现那一盏毒酒下去之后,他竟仿佛毫发无损,步履稳健,将她轻而易举地便送入了罗帷。
  燕攸宁被他放在榻上,金色的海棠并蒂纹在红光之中更显曜目。
  她被迫脱去了外袍,整个人更为恐惧地仰卧在褥间,近乎缩成了一团。
  霍西洲停在帘帷外,缓慢地除去身上碍事的外袍,目光瞬也不瞬地落在她的身上,直至外袍终于脱下,他也慢慢侧躺倒她身边,一臂横来,锁住了她的香肩。
  她又被迫侧过身,与他的目光撞上,燕攸宁错愕地凝着他。她不知道是何处出了差错,左仆射拿着东西来时,说这东西可以见血封喉,寻常人断难忍过一盏茶的功夫,可如今,一盏茶的功夫早过了,霍西洲却安然无恙。
  究竟是何处不对?
  她不可能记错阴阳壶的装置,如果她记错了,那么现在死的人应该是她自己,而她现在,也还好好的。
  正胡思乱想之际,霍西洲的俊脸忽不知何时起已近在咫尺,呼吸直逼她面门,燕攸宁更是吓了一跳,只感到身子一重,竟是被他压住了动不了,霍西洲凝视着她的面容,低声道:“阿胭,你心思不专,是在想何事?”
  燕攸宁自然不可能说,她在想如何让他死的事儿。
  他凝视着她,声音愈来愈低沉:“其实我知道,你答应嫁给我,定也是心中盼着能好好活着。好好活着,是从前你教给我的,我从来一刻不敢忘,现在我拿这句话告诉你,只要有我霍西洲在一日,绝无任何人,胆敢伤你分毫。”
  说完,他的嘴唇似是轻轻挑了一下,露出一种令她很是熟悉的神情,那是男人动情的模样。果不其然,他的脸低了下来,朝着自己的红唇吻过来。唇瓣炙热,但举止却多了从容和珍视。
  就是现在。
  这就是他最放松的时刻!
  燕攸宁眼眸一暗,蓦然一咬牙,藏于内袖之中的刀锋立刻破出,直取霍西洲腰腹要害。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一片电光火石间,霍西洲突然屈膝,撞击中她的手腕,刀偏斜了三寸,擦着他的皮肉而过,仅能划伤他的裳服,接着,燕攸宁手中的刀便被霍西洲握住了,锋刃陷入了他的肉掌中,几乎能闻到刺鼻的血腥味,那是燕攸宁最厌恶的味道,她无比嫌弃地皱起了眉。
  霍西洲意外,将带血的刀拿给她看,神色受伤至极。
  “你要杀我?”
  燕攸宁不说话,只紧咬着下唇肉。
  霍西洲的脸色转为自嘲,一瞬间变得颜色惨白,“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可是阿胭,你怕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一旦紧张发狠的时候,会咬舌头。”他自失地笑,“你说十年你把酒量养好了,这个习惯却是始终没有改,方才如果不是……我会被你刺中的。”
  因为他对燕攸宁,从始至终毫不设防。
  燕攸宁冷冷盯着他,“我刺不中你,只不过多赔上我自己一条性命,你也未必活得了。”
  话音落地,便从霍西洲的鼻中蓦然流出两条腥红的血,如连珠子汩汩地滴落在她素色绣红莲花开锦纹的裹胸绢布上,洇开大团牡丹,霍西洲蹙眉,抬手擦了擦,手掌很快又涂满了自己的鲜血,血液从指缝间哗啦溢出、滴落,他的头脑一阵眩晕,但也终于彻底地明白了。
  今日,这根本不是什么大婚,而是诡计!
  所有的一切,均是早有预谋,是她盼着自己死。她苦心孤诣,以身犯险,是盼着自己死。
  没有所谓真心,那个前来向他告信的,那个燕攸宁的贴身女官……早已被人买通。
  霍西洲的双目仿佛被刺痛,难受至极地望着她,“我活不了了?”
  燕攸宁亲口告诉他这残酷的真相:“对,不止是合卺酒,匕首也涂了剧毒。能撑到现在才发作,长渊王的确不凡。”
  霍西洲的耳洞中,也缓慢也血流清晰地流出,他已不再去擦拭,只是还俯瞰着身下的燕攸宁,自嘲一笑:“既已有毒酒,又何必多此一举,以此匕首杀我?”
  燕攸宁别过了脸,避过他的目光,冷硬地回:“双重保障而已。”
  保障什么?
  保障他必死,而已。
  原来,她想杀他的心,是如此坚定,一丝犹豫都未曾有过。
  霍西洲彻底地懂了,他蓦然哈哈地笑出了声,笑出了眼眶之中的血泪,笑得胸膛直震,在他身下的燕攸宁既惊愕又恐慌,居然听不得他此刻的狂笑,她叱道:“你疯了?”
  霍西洲止住了笑,他的双眸忽然变得无比沉静,衬着眼睑之下两道无比瑰艳的血泪,尤为动魄惊心,“阿胭,你恨我。”
  原来,你竟是如此恨我。
  不知是恨我,十年前对你痴心妄想。
  亦或是恨我,今时今日,逼死了你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