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嗯,装好了。”
  星野点点头,望着瑞穗的身体。
  这就是一年前被宣告近乎脑死亡的少女吗?她脸色红润,呼吸很有规律,强而有力。皮肤光洁,即便穿着衣服,也能看出胳膊和腿上的肌肉。简直就像随时会睁开眼睛,一边打哈欠,一边伸懒腰似的。
  一问才知道,如今瑞穗已经几乎不必服用药物了。令人吃惊的是,最近半年来,她的身体居然没什么大的变化。
  星野把几个连着电线的电极贴在她的胳膊上。
  “那么,就从肘部运动开始吧。首先是自由活动。”星野敲打着控制器的键盘。
  在两人的注视下,瑞穗放在体侧的肘部缓缓弯曲起来。拳头到达胸部的时候,胳膊便直直向外伸出,呈握拳向前的姿势。接着,肘部再次弯曲,回到最初的位置。就这样反复五次。
  星野点点头,看着夫人:“很完美。”
  “动作很到位吧?”
  “简直令人刮目相看。接下来,让我们增加一点负荷吧。能请您帮忙吗?”
  “好的。”夫人答应着,站到瑞穗身旁,“准备好了。”
  “开始。”星野敲着键盘。瑞穗的胳膊动了起来。首先弯曲肘部,接着像刚才一样,握拳向身体前方推出。
  这时,夫人把手放在瑞穗的两个拳头上,是阻碍瑞穗伸胳膊的意思。星野看向肌电监测仪,了解到瑞穗上臂的三头肌正承受着巨大负荷。
  同样的运动进行了八次才停下来。瑞穗没有喊累,不过从肌电监测仪上得知,如果不停止会有负荷过度,肌肉酸痛的危险。
  “让她休息一会儿吧。这就相当于普通人的抬臂运动。”
  “那我去泡茶。”夫人离开床边,向门口走去,但中途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
  “您怎么了?”星野问道。
  夫人抬起头,她的眼里全是血丝。
  “她的劲儿太大了。我要是把手轻轻放在上面,很容易就会被她推开。没想到瑞穗还有这一天……”她的声音哽咽了,胸脯上下起伏,似乎是在调整呼吸,“对不起,我去泡茶。”说完,便走出了房间。
  星野的视线回到瑞穗身上。她的脸比刚才要红一些。看来运动让她的血液得到了很好的循环。如果大脑功能停止了,这件事也是不可想象的。
  瑞穗的大脑果然在一点一滴地恢复吗?抑或是原本大脑功能就残留着一部分,现在只是在逐渐觉醒呢?还有一种设想:anc的刺激使得脊髓活性化。关于身体的统合性方面,还有很多事情是人们不清楚的。有说法称,如果脊髓是正常的,就还有统合性。
  但对祐也而言,那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凭借自己的技术,瑞穗的身体——至少是表面上看——健康起来,让夫人开心得流下了眼泪。
  现在,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时间成了星野生活的中心。他得到了社长播磨的亲笔许可,把这作为自己的正式业务。仅凭对脊髓的磁力刺激,身体能在多大程度上自由活动呢?星野感受到了实验的无穷魅力。
  不过,只要时间允许,就尽可能待在这里的原因,还不止以上这些。
  每次瑞穗做出新动作,或是有一部分肢体新动了起来的时候,夫人都会噙着喜悦的泪水,连声向星野道谢。她的语气如此热情,简直把他当成了女儿的救星。
  为了回应她的期望,星野开始埋头于下一个课题。他想让夫人更加感激自己,流下更多欢喜的泪。她喜悦的表情,成了他的动力之源。
  当然,星野已经发觉,这是爱情的一种。其实,在第一次来到这里,被介绍给夫人的时候,他就被深深地吸引了。他试图冷却自己的感情,但随着频繁造访这里,这感情却已渐渐成形。
  他知道自己不能表露出来。对方有丈夫了,而且那还是星野的上司,一手促成现在这种状况的人。如果背叛他,或许会失去一切吧。虽然夫妻俩正在分居,但这恐怕不会成为获得谅解的理由。
  不过,就像现在这样,星野已经很满足了。他没想过会和夫人有怎样的发展。能和她一起抚养瑞穗,共同分担喜悦,这就很好了。
  手机突然受到了一条短信。一看,果然是真绪发来的。他迷惑地打开信息,里面写着:“还在忙工作吗?这么忙,还抽空和我见面,谢谢哦。不要太拼了哦。好了,晚安。”
  星野想了一会儿,回信道:“谢谢你替我担心。晚安。”
  他关了机,叹了口气。
  和川岛真绪交往,已经两年了。这是迄今为止交往过的女性中,最合拍的一个。性格温柔,头脑灵活。听她讲述在宠物医院当助手的点点滴滴,让人非常愉快。
  是的,真绪没什么缺点。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和她结婚的男人一定会很幸福。
  不久之前,星野还想,那个男人或许就是自己。进入公司以来,他一直过着工作第一的生活,却也不是不想组建家庭。他想象着,等时机一到,自己总会结婚,养孩子的。真绪不就是一个很适合的对象吗?
  这些他从没对真绪说过,只是因为觉得还不到时候。星野自己没有急着结婚的理由,真绪似乎也不着急。总有一天,有一方会捅破这层纸,那就到时候再考虑吧。
  但事态向着他没有想到过的方向发展了。与播磨夫人和瑞穗的相遇,抹去了星野心中模糊的未来图景。
  即便是现在,他也不讨厌真绪。要说她讨人喜欢的地方,也能举出几处来。可是,星野想象不出自己和她共组家庭的样子。
  因为,星野此时心中放在第一位的,是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这段时间。结婚、成家,都变成了不可能的事。
  他觉得很对不起真绪。这么想是很任性,可他不能欺骗自己的心。
  所以,应该尽早和真绪分手。今晚星野也曾好几次想说,结果却还是一字未提。一方面是因为没有勇气,另一方面,是当真绪询问原因的时候,他没有自信给出恰当的解释。他尽量不提自己在这栋房子里做的事情,不提夫人,也不提瑞穗。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只要说自己另有所爱就好了,可要是真绪追问那是个怎样的女人,自己就会马上前言不搭后语了吧。毕竟,他不擅长撒谎。
  最近,星野觉得,或许真绪会先提出分手。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一定注意到了星野的异样。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可以帮我开一下门吗?”
  星野站起来,打开屋门。双手端着托盘的夫人走了进来。托盘上有两只茶杯,还有一只盛满了饼干的盘子。
  “啊,您又做了饼干呀?”
  夫人展颜一笑,点点头。
  “前两天,您不是说好吃吗?所以昨天,在妈妈看护瑞穗的时候,我就去做了些。”
  “是吗。我开动啦。”星野咬了一口饼干。适度的甜味伴着柠檬香气在口齿间弥漫开来。
  “怎么样?”
  “真好吃。有多少都吃得下呢。”
  “太好了。还有很多呢,请尽管吃吧。这是专为星野先生做的。”夫人说着,端起茶杯。
  “谢谢。”
  星野一边啜着红茶,一边偷眼望向夫人的侧脸。她正凝视着瑞穗。
  这些感情,还是不要向她告白了吧。而且最近星野感到,这或许并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就算什么都不说,他们的心也已经被强烈的羁绊紧紧连在了一起。
  3
  真绪把车停在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打开后车门。这是一辆轻型小轿车。车子是真绪工作的医院的,不过几乎都是她在开,所以车钥匙也经常放在她的包里。
  后座上放着一个粉色的笼子,里面蜷着一只白色波斯猫。它的名字叫汤姆,十三岁,雄性。因为前些天刚做了去除肛门腺的手术,所以头上套着个伊丽莎白圈。虽然还需要预后观察,不过前天猫主人打电话来,说他们夫妻俩要离开东京两天,把猫独自留在家里不放心,想让医院代管一下。平时这种事情医院是谢绝的,不过这回的猫主人是院长的老朋友,于是就作为特例接受下来。原本应该是今天来接猫,可猫主人又来了电话,说家里要到晚上才能空出来,还要再多照管一阵子。可是又不说具体到几点。没办法,真绪只好送猫回去。
  真绪在玄关请那家人解除了自动锁,拎着笼子上楼。一按响门铃,立刻就听到屋内响起开锁的声音。
  汤姆的妈妈——这家的女主人出现在门口。她五十多岁,人很和蔼。
  “啊,川岛小姐。太感谢了。对不起呀,提了这么过火的要求。”女主人很不好意思地耷拉着眉毛。
  “没关系。汤姆的精神一直很好哦。”她把笼子递过去。
  “是吗?那太好了。——汤姆,你乖不乖呀?对不起呀,爸爸妈妈得把你留下来。”女主人接过笼子,对爱猫说道。
  “给它称了一下体重,比术前稍微轻了一点儿。不过还在预想范围内,不必担心。请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哦。”
  “好的。啊,对了,这次的费用是?”
  “不,您不用付钱。”
  “诶,这样好吗?多不好意思呀。”
  “您不要放在心上。那么,请保重身体。”真绪低头告别。
  她回到停车场,钻进轿车里,发动车子,离开大厦。但没开多远,真绪就踩下了刹车。她看着车里的gps。
  这里是西麻布。广尾就在附近。而那栋房子,就在广尾。
  和祐也两人去吃文字烧,是上上个星期四。时间过得真快,居然已经快两个星期了。最近秋意一下子浓了起来。期间和他发过短信,但没有见过面。而短信呢,里面的内容也和没发过没什么两样。比印刷的贺年卡还要空洞,连回复的心情都没有。
  她回过神来,继续开车,但没有走上回医院的路,径直向着广尾而去。她感到自己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手脚在下意识地行动。
  终于接近了目的地。就像在鼓励真绪似的,那儿正好有一个投币式停车场。
  她犹豫着把脚放在刹车上。换挡,转方向盘,把小轿车停在空车位上。
  熄火之前,她又在gps上确认了一下位置。那座房子的位置她大体上是知道的。把现在的位置和房子的位置关系记在心里之后,她才停下发动机,下了车,锁好车门,开始向前走。
  我想干什么?去那里想做什么?
  说不定今天祐也也会在那里。如果他是在那里工作,倒也没什么奇怪的。是想去确认一下吗?这有意义吗?不,说到底,要怎么确认呢?
  她不断问着自己,虽然得不到任何答案,脚步却没有停顿。转过印象中的那个街角,她继续向前。
  白天的景象有些不同,不过这的确是那天晚上出租车走的路。真绪的脚步稍微慢了些,心里还是有些畏缩。
  然后——
  那栋房子出现在左手边。是一座西式宅邸,环绕在绿树丛中。记忆中,房屋墙壁的颜色几乎是纯黑的,但其实是明亮的茶色。屋顶是红色的。
  她沿着浅茶色的围墙向前走,最后在门口停下脚步。因为配色和记忆里的有出入,她一度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但其实不是。门扉上的装饰和那天晚上看见的一模一样。门牌上写着“播磨”。
  她向院内望去,长长的步道尽头是玄关门。那天晚上漏出过一丝灯光的窗户,现在拉着窗帘。
  今天祐也也在吗?他到这儿来,是要守护什么吗?
  门柱上装着电铃。要不要试着按一下?如果对方问是谁,该怎么回答才好呢?要不然就这样说:我正在和星野祐也交往,他今天来这儿了吗?
  真绪摇摇头。这种事,她做不出。简直像跟个踪狂似的。万一祐也知道了,只会让他嫌弃。或许还会被讨厌呢。
  正打算离开的时候,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您来我家有什么事吗?”
  真绪的心脏吓得几乎要停止跳动。回头一看,一个瓜子脸女人正诧异地站在那里。她身穿一件灰色连衣裙,外面罩着一条薄薄的粉色开衫。女人的气质高雅而安详,很适合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啊,没什么事,只是从朋友那儿听说了这里……”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为什么不说只是路过,看见房子很美,就停下来望了望呢?可为时已晚。
  “您的朋友是?”女人果然这么问。
  真绪不想撒谎,那只会越描越黑吧。
  “那个……他叫星野。”她小声说。
  女人微微皱起的眉头放松了。她“啊”了一声,点点头。
  “这样啊。您也在播磨器械工作吗?”
  “不是的……”真绪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目光有些躲闪。
  对方似乎察觉了什么。“您莫非是星野先生的恋人?”
  女人一语中的,真绪有些慌张。她拢了拢刘海,小声说:“嗯,可以这么说吧。”
  女人眼睛深处有光亮一闪而过。接下来,她露出一个可以称之为妩媚的微笑。
  “是吗。星野先生从来没提过他有恋人,我还以为他是单身呢。不过,他那么出色,没有才叫奇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