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他就站在傅小姐的病床之前,默默望着傅小姐,神色沉重,身影凝固。
  见贺汉渚来了,木村院长出来,低声向他介绍情况。
  乌头是一种草药,具有活血祛风的功效,但如果没有经过充分的炮制煎煮,服用,将会导致中毒。
  四肢麻木,恶心呕吐,胸闷心悸,心律不齐,这是典型的乌头中毒症状。
  现在,医院对乌头这类毒物中毒的救治方法,一般是洗胃、利尿,静脉输入葡萄糖,再使用阿托品针对心律加以治疗。
  化学还没发展到能制造出药性更好的有机化合阿托品的程度,当代药学里的阿托品,提取于颠茄、曼陀罗等天然植物,一向被用作治疗肠痉挛引起的疼痛、肾胆绞痛以及胃或十二指肠溃疡等病症,后来发现,这种药物,也能纠正心律失常。
  木村五十多岁,清瘦而儒雅,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介绍完情况,神色沉重而歉疚。
  “贺先生,非常抱歉,我已经尽力,只能做到这样。傅小姐能不能醒来,老实说,我没把握。”
  也就是说,看运气了。
  苏雪至走进了病房。
  傅明城见她来了,点了点头。
  他眼底泛着血丝,神情显得无力而悲伤。
  一个护士进来,替昏迷中的傅小姐再次进行输液,以挽救生命。
  倘若救治无效,到了最后,中毒者将会因为循环和呼吸衰竭,导致死亡。
  从前,作为法医,系统地学习毒物学,了解各种常见或者稀有的毒物,也是一门必修的功课。
  苏雪至望着病床上双目紧闭的傅小姐,想着救治方法。
  阿托品这种药物,对心律失常的作用,是拮抗迷走神经。
  而据她从前对毒物的了解,乌头碱还直接作用于心肌。快速室性心律失常,是中毒死亡的主要原因。
  所以,如果中毒者摄入量大,仅靠阿托品,要达到完全纠正心律的目的,疗效有限。重症者,还需要联合使用抗心律失常的药物。
  将来的临床,常用胺碘酮、利多卡因等,现在还没有这些药物。
  她努力思索,是不是有什么可以替代。
  她想到了一样。
  奴勿卡因,即后世的普鲁卡因,也就是上次替马太太的儿子做盲肠手术时,麻醉师使用的局麻药。
  奴勿卡因目前刚问世不久,被视为手术局部麻醉的最先进的药剂。但利多卡因脱胎于普鲁卡因,普鲁卡因除了麻醉,对心律失常,也有一定的疗效。后来基于普鲁卡因制出的普鲁卡因胺,就属于现代抗心律失常药的一种。
  老实说,她完全不确定效果会如何,但现在不妨一试。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傅明城,说奴勿卡因或许对纠正心律也有功效。
  傅明城叫来木村。
  木村走了进来。
  “木村先生,或许可以试试,在阿托品的基础上,联合奴勿卡因静注!”
  木村神色微微诧异,端详了她一眼:“您是?”
  “我姓苏,苏雪至。”
  “是您?我知道!”木村立刻点头,随即望向傅明城。
  “给药,试一试!”
  傅明城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傅小姐,立刻说道。没有丝毫的犹豫。
  这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说难听点,就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之前的药物给用,对这种程度的中毒,显然不起疗效了。
  药很快取来,木村凭着他丰富的经验,给量试注射。
  在屏息的紧张等待中,随着药物进入血液,经测量,发现傅小姐的心律果然有所纠正。
  这个结果,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傅明城眉头微舒,和木村一起控制用药,终于,在经过紧张的治疗后,傅小姐的病态心搏慢慢恢复正常,护士报告,血压和呼吸指数,也都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救治继续进行。苏雪至没走,在医院里待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的清早,昏迷了差不多一天一夜的傅小姐,终于苏醒了过来。
  在她精神略好转后,当得知江小姐认罪自杀,她当场泪如泉涌,不再有任何的抵抗,供认了自己和江小姐合谋杀人的经过。
  “我容貌平平,注定没有幸福,生活更是看不到任何的希望。二哥虽然对我好,但他也是无能为力。江小姐却不一样,她说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爱上了我,她追求我,说愿意帮我做任何的事。只要大哥死了,我就不用立刻嫁人了。我可以和她一起出国,我们离开这个地方,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我动了心,终于和她一起,然后杀了大哥……”
  “她太傻了……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顶罪,自杀……该死的,是我……”
  她哭得伤心欲绝,情绪几乎无法控制。
  贺汉渚叫来护士,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她再次昏睡过去。
  这个案子,到此看来,所有的疑虑,应该都已经解开了。
  江小姐追求傅小姐,两人憧憬美好的将来,合谋出手杀人。
  如果不是自己中途插入,检查出了疑点,或许,一切都会照她们计划的那样,完美地实现,包括她们将来美好的生活。
  熬了一夜,这个时候,苏雪至忽然感到无比的疲倦。
  她不想留这里了,从门后悄悄地退走,走到医院门口。
  晨曦微明,街道上的铺面大多都还紧闭,包括那间曾被贺汉渚半夜强行拍开的杂货铺。
  苏雪至正要找辆东洋车拉自己回学校,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她转头,见贺汉渚和傅明城一起从里面走了出来。
  傅明城叫了她一声,随即对贺汉渚道:“贺司令,谢谢你的帮助,我十分感激。我没事,送小苏回学校吧。过后我再具礼,登门拜谢司令。”
  贺汉渚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苏雪至,随即微微颔首,戴上他的皮手套,伴着皮鞋鞋底踏着台阶发出的橐橐响声,快步下去,上了他的汽车,很快走了。
  傅明城快步到了近前,让苏雪至稍等,去将他的车也开了过来,下车帮她打开车门,温柔地说:“上来吧,我送你回去。”
  第60章 (这个时间,附近一时确实也...)
  这个时间, 附近一时确实也遇不到东洋车。
  苏雪至向他道了声谢,上了车。
  傅明城开车专注, 没说话,往城北的方向去,车身平稳,速度不紧不慢。
  路上也寂静无声,太早了,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
  苏雪至靠在座椅里,脸偏向车窗, 眼睛看着外面, 想着心事,渐渐出神。
  车出了老城, 转上去往学校的道,两边变成旷野,气温骤低, 寒风也不知道从车的哪个缝隙里钻进来,丝丝地冷,往衣领和袖口里钻。
  昨天下午被丁春山叫走的时候, 因为听说江小姐自杀,她急着过去,身上衣服本来就不多,外套也忘了带,现在坐着不动, 一下觉得发冷,瑟缩了一下, 就见车慢慢地停在了路边。
  她不解转脸,见傅明城脱下了身上的那件绒呢外套, 递了过来。
  “冷吧?先凑合,盖一下。”
  苏雪至婉拒,说自己不冷。
  傅明城看了她一眼,也没勉强,收了回来,但没再继续开车向前,说:“苏雪至,你是不是有问题想问我?如果有疑虑,尽管问,不必有顾虑。”
  苏雪至猜他主动说送自己回,应该就是有话。
  她迟疑了下,终究敌不过心里的疑虑。
  “傅先生,案发之后,你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了什么?”
  傅明城转头,眺望着远处,片刻后,低声道:“你还记得之前的一件事吗,罗金虎案,那天晚上,你打电话给我,叫我过去进行二次医检,我当时答应了你,但最后却没去。”
  苏雪至点头:“记得。”
  “我父亲那天晚上出了意外,中风,后来我告诉你了。但你知道他是怎么出事的吗,当时,父亲正和兄长为了要不要将堂妹嫁到陆家,发生了争执。”
  他顿了一顿,转回头,看着她。
  “你应当也知道,把堂妹嫁到陆家,并不是简单的儿女婚事,嫁过去,就意味着傅家这条船,往后要彻底绑在陆家上头了。”
  “婚事是陆家先提的,去年就表示意愿,我父亲对此存有犹疑,当时虽然没有拒绝,但也没答应。我虽然对政治是门外人,但也知道,陆家轻易碰不得。事关我的父亲,还有堂妹,所以下半年我辞了省立医校的工作,回了天城。在我的劝说下,父亲的态度终于倾向拒绝。但我兄长却不一样,极力主张联姻,那天晚上,他和父亲争执激烈,我父亲大约情绪过于愤怒和激动,突然倒了下去。”
  苏雪至怔了。
  “现在你知道了吧,这就是我这个家庭的不为人所知的真实。外人眼里,豪门巨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等的风光。”
  他笑了笑,神色里带了浓重的自嘲和苦涩。
  “至于我,更是不堪。”他继续道。
  “我的父亲白手起家,年轻的时候,经营了一间小船厂。在他事业开始起色的时候,他爱上了我的母亲,一个落魄的前清举子家的女儿。但他娶了现在的太太,也就是我的嫡母,十年后,飞黄腾达,我那位嫁过人,后来又做了寡妇的母亲就进了门,做了二房,生了我,随后没几年,去世了。”
  “当时我还小,记得是外祖去世,我父亲忙,她带我,还有伯父伯母,我们一道坐船回去奔丧。途中,半夜的时候,船不知怎的起火,随后倾覆。我的伯父被火烧伤,却拼死带着我游上了岸。最后整条船,就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其余同行的,包括我的母亲,全部就那样死了。”
  苏雪至定定地望着他。
  他也看着她,当讲述这些的时候,语气已经变得平静了,仿佛确实只是遥远的一件往事。
  他摇了摇头。
  “可以说,堂妹玉敏的父母,是因为我而没了的。案发那天,在家人发现大哥死在水池里,上下乱成一团时候,玉敏往大哥书房藏酒,恰好被我撞见。她将她和江小姐的事告诉了我,苦苦哀求,说人已经死了,我要是说出去,她就完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玉敏能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但人算不如天算。”
  他望着苏雪至。
  “我没想到玉敏会主动站出来认罪,服毒自尽。最后,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沉默了下去。
  苏雪至心绪纷乱,低着声,有气没力:“傅先生,我很抱歉……”
  “不不,你不要误会,我和你说这么多,不是要你有任何的负罪感。别说你现在救了玉敏,我对你感激不尽,就算玉敏不幸去了,你也没有半点错。之前你来囚室看我,我就说过,你只是在做你自己该的事,并且,你比任何人都要做得好,仅此而已。”
  “错的是我!”
  苏雪至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