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她应该也有所觉察,似乎感到诧异,又不解,戒备地盯了他一眼,下一刻再次微笑:“谢谢您,不过真的不用,我自己回去,也方便的――”
  恰一辆东洋车来了,被她叫住,车夫停车,抽下绕在脖子上的白洋巾,弯腰替她掸了掸位子,她坐了上去,车夫拉起车,她被要带走了――
  “等等!”
  贺汉渚再次追了上去。
  她让车夫停车,扭头,看着又一次叫住了自己的他,投来两道目光。
  “您还有事吗?”
  贺汉渚突然顿悟,为什么自己会感觉到来自于她的疏离。
  从下来见到她,她说出第一句话开始,对自己,就一直用“您”这样的称呼。
  他望着面前这双明眸,发现,他刚刚丢下了才掉完眼泪的妹妹,甚至等不及听她说完话,急匆匆地跑下来找她,然而……
  当面对面的时候,那一刻真正想让她知道的话,根本没法说出口。
  “……账册的后续,你就不想知道,不问一声,也不关心我怎样处置吗?”
  他终于开口,问。
  苏雪至说:“这大概远远地超出了我可以知道的范畴。您之前答应的事,做了,我已经很感激,别的无论您怎么决定,我想应该都有您的道理,我能理解。”
  他沉默了。她也不再说话。
  两个人,一个坐在车里,一个站在车外。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街边角落里的一堆不知哪里卷来的枯叶,瑟瑟地响。
  几个夜行赶路的人缩着脖子,低着头,从侧旁匆匆走过。
  “落雪了!又落雪了――”
  车夫仰头看了眼阴霾的夜空,在一旁跺着冷得发麻的脚,嘴里抱怨了一句,又奇怪地打量了眼这两个看起来有点古怪的男人。
  “先生,还走不走了?”
  车夫小心地问了一句。
  苏雪至回过神。
  “就这样吧,我走了,下雪了,您也进去吧。”
  她转过脸,示意车夫拉车,出去了一段路,等拐了个弯,低头,盯着自己左胸口的那支康乃馨,压不下心里涌出的一阵浓烈的嫌恶之感,一把拔了出来,扔出车外,丢到了路边。
  雪从头顶飘落,刚开始是一片两片,稀稀落落,慢慢地,三片四片,越来越密,很快纷纷扬扬,如盐似絮,落在了贺汉渚的头发和肩膀之上。
  贺兰雪被哥哥突如其来地丢下,一个人从楼上爬了下来,到处地找,在侍者的指点下,最后出来,可算是找到了他,见他独自站在饭店大门前的街边,背影凝滞,一动不动,喊了一声哥哥。
  贺汉渚抑着内心的怅然若失,转过脸,面上已带着从容的微笑,朝着妹妹走了过去。
  “又下雪了!哥哥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街上?苏少爷呢?你看见了吗?我刚才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他。”
  贺汉渚道:“他刚走了。我们也回吧。”
  贺兰雪眺望了眼街道的尽头,收回目光,哦了一声。
  贺汉渚替妹妹将披肩披在了肩上。司机开车过来,他示意司机不必下车,自己替妹妹打开了车门。
  贺兰雪坐了进去,他仰头,最后看了眼从头顶夜空里悄然而落的飘雪,弯腰,也上了车。
  车里,身边的妹妹在不停地说着关于苏家女儿的事,说后天有可能会同乘一个班次的火车北上。也希望如此。
  “哥哥,要是恰好同次火车,他若不是包厢的票,我们可以邀他来包厢。晚上他休息好了,第二天才有精神做事,哥哥你说对不对?”
  “苏少爷要是顾忌我也在,我可以去外面,把包厢留给你和苏少爷休息。”
  妹妹又大方地愿意自动退出。
  贺汉渚视线透过车窗,望着外面落雪的街景,目光,渐渐凝定。
  就算一同北上,就算开口相邀,她也不可能再会接受这种好意的。
  心里有一个声音,这样告诉他。
  倘若说,此前,他们还能一起骑马,一起打西洋拳,他也渐渐开始习惯,甚至暗暗享受起因为她的顶撞和反对而给他带来的那种不可言说的幽微而奇妙的愉悦之感,那么这个夜晚过后,在她那里,自己又变成了您,一个彻底客气而疏离的您。
  她大约是瞧不起自己这种男人的。有了即将谈婚论嫁的对象,还和另外的女人发生关系。
  再也没有以后了。
  就在片刻之前,当自己追出去,叫住她的时候,她回过头看过来的时候,他分明看见了那双眼眸里透出的一缕嫌恶之色。
  即便是浓重如斯的夜色,也无法完全遮掩。
  这样更好,贺汉渚心里想道。
  今夜他之所以进到那个有唐小姐的房间,最后从浴室里走了出来,目的,不就是为了掐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生出的某些根本就不该存在的念头吗。
  当初怎么教训的王庭芝,现在就该怎么断绝自己可能就要行差踏错的一条危险歧途。
  虽然过程出了意外,然而最终,殊途同归,可谓是求仁得仁了,他何必多此一举竟还企图解释,又何必像现在这样怅然若失。
  本就不是自己该有的东西,也从没有得到过,谈何若失?
  早年刚去德国的时候,出于掌握语言的目的,他也曾拜读过一本文坛巨匠所著的叫做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小说。小说里的主人公,在遭受百般自我折磨之后,殉情而死。
  他早已不是少年了,当然更不可能会像书里主人公那样,为那种一时扰人心神的可有可无的所谓感情,奋不顾身。
  以前不会,现在和将来,也都不会。
  就这样吧,他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再和自己过不去了。
  让这个没有一件顺心事的失了控的夜晚,就此过去。
  “等到时候,再看吧――”
  贺汉渚转回脸,微笑着,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
  第二天上午,苏雪至还在学校的实验室里忙碌,接到傅明城打来的一个电话,说他临时有急事,需要出个差,等下就必须动身,所以没法替她送行了。问她明天去京师的火车票定好了没,如果还没定,自己可以帮她定。最近年底,火车票一票难求,非常紧张。
  苏雪至说自己多日前就让表哥顺便路过车站的时候去买了,让他不必再费心。两人在电话里闲谈两句,苏雪至祝他出差顺利,挂了电话继续忙事,傍晚彻底收尾,锁了门,回到寝室收拾好东西,带着回到城里租住的地方,安顿了下来。
  表哥叶贤齐昨晚在警棚那边值班,睡在那边了,没回来,第二天,苏雪至准备出门,买些水果去拜访余博士,回来顺道再去警棚取票,出来,看见叶贤齐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一看见她,喊了声,飞快地骑到面前,从兜里掏出一张火车票,献宝似地递了过来。
  “喏,你叫我买的火车票,今晚九点出发,你睡一觉,明早就到了!”
  苏雪至接过一看,诧异不已,居然是张最好的包厢票。
  现在的火车,最高级的车厢,配备之豪华,服务之周到,堪比可移动的五星级房间。当然,价钱昂贵,非一般人能承受不说,因为资源稀少,而有钱有势的人出门都选择相对最是快捷的火车,所以,普通的有钱人,一般也很难定到这种很紧俏的高级包厢,更不用说这列北上发往京师的火车了,还是年底这种交通最是繁忙的时候。
  苏雪至有点心疼扔出去的叮叮当当的大洋,虽然家里不是买不起这种票,但就一个晚上而已,根本没必要花这种钱,而且――
  “你怎么买的到这种票?”
  叶贤齐说:“你不是早早就叫我定了吗,车站辖区警棚的警长是我好兄弟,让提前帮着定的呗!要坐一个晚上的车,不睡,让你就坐过去,休息不好,你哪来的精神做事?”
  苏雪至想想也是。坐一夜的火车,说不累,也不大可能。
  再说了,票都买了,难道还拿去退。
  “表哥你花了多少钱,我给你。”
  苏雪至知道自己这个表哥,花钱大手大脚,订这种票,除了票面价,现在肯定还要额外再花点钱。
  “不用不用,我是你哥,一张火车票我还收你钱,我成什么人了我――不说了,我回来就给你送个票,我还有事,先走了,晚上要是有时间,我再回来,送你去火车站――”
  叶贤齐一口拒绝,跳上自行车,蹬着就跑了。
  苏雪至目送他离去,低头看了眼这张让表哥出了大血的车票,收了起来。
  第89章 (苏雪至提着一网兜的水果,...)
  苏雪至提着一网兜的水果, 来到了余博士任教的国立中学。
  中学位于老城区,好像是早年驻城的兵丁营房改的, 就读的学生,则大多来自普通的人家。学校上周已经放假,锈迹斑斑的两扇大门紧紧地关闭,透过栅栏看进去,几排黑乎乎的教室,一片白皑皑的积雪,空荡荡的, 看起来已经没人了。
  但苏雪至听表哥提了一句, 余博士老家的亲人,在很多年前因为一场鼠疫已全部死去, 所以他放假不回,现在依然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于是使劲敲着铁栅栏, 敲了好一会儿,才见慢腾腾地走出来一个头戴狗皮帽两个手相互插袖兜的看门人,缩着脖子, 没好气地问是什么事,当听到说是来拜访余博士的,撇了撇嘴,打开了铁门。
  “那个余先生啊,放假后, 就只出来过一趟,买了点米面, 白天晚上是连个人影也见不着。平常也是,教完书, 不是窝在屋里,就是钻进破房子里摆弄瓶瓶罐罐,好像身体还不好,再这样,怕是死了,都没人知道……”
  说着,拿下巴戳了戳操场西北角的一排矮屋:“喏,就住那边,最靠里面的!”
  苏雪至向他道谢,见他眼睛盯着自己手里提的东西,就拿了两只桔子出来,递过去,看门的接了,这才又缩着脖子钻回了屋。
  苏雪至踩着脚下咯吱咯吱的积雪,穿过空无一人的操场,来到了看门人指点的那间宿舍门前,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她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小半道,出现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四十来岁的年纪,面容清癯,目光有神,但却留着一把乱须,头发也是乱糟糟的,不知道几天没梳了,像是顶了一只鸟窝。
  他的面色也带蜡黄,看着有点像是久病的样子,身上穿了件于这天气来说已经单薄的旧的灰布棉长袍,人站在门后,用戒备的目光打量她。
  “你是谁?你找谁?”
  苏雪至忙自报身份,说自己是那个姓叶的小警长的表弟,姓苏,今天特意过来拜访他。
  余博士似乎知道她,态度这才客气了起来,开门,请她进来。
  屋子窄旧,只有十来个平方,门后的一个角落里,放了一只炉和简单的炊具,对面一张单人床,一张简陋的书桌,其余空间,几乎全被书和纸张给占满了,显得十分杂乱,甚至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这年头,购置书的价钱并不便宜,苏雪至随意扫了一眼,就看见好几本原版的医学书籍,像这种进口类的,价格只会更贵。
  屋里很冷,炉子也没生火。
  余博士胡乱收了一张空椅上堆着的一叠书,让她坐,又去给她倒水,提起水壶,里面却是空的。
  “小苏你坐,我这就烧水去,早上看书入神,忘了起火……”
  刚才在门口的时候,她见堆在墙角的煤球也没剩几只了,怀疑这位余博士的钱,大概全都拿去买书了。
  她忙站起来:“不用不用,我不渴,先生您不用忙了,还是坐下说话吧。就是我刚才听见您在咳嗽,是不舒服吗。没去医院看下吗?”
  余博士说入秋的时候生了个病,最近几个月又出事了,一直东奔西走,到处找失踪的朋友,没来得及调理。
  “我没关系,就是至今尚无青鹤的下落,我每每想起,心中便觉忧虑无比。”
  他神色忧懑,顿了一顿,平复情绪。
  “不幸之万幸,这回叫我遇到了叶警长还有小苏你们,当然,也仰仗贺司令,这才得以铲除药厂之毒瘤,避免流毒更甚。青鹤若生,如今必欢欣鼓舞,这正是他当初的所愿。倘若万一不幸已去,有这结果,于他,应当也算是一个告慰。”
  苏雪至也说:“吴先生不但心中始终存有正光,更是身体力行,令人敬仰。我今天过来,除了拜访您,也是想问一声,吴先生如今生死未卜,家中是否还有需要照顾的亲人?若有,在吴先生归来之前,我愿尽一分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