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夜风中,一声软糯带哭腔的“哥哥”顺风传来。那软软女声可怜无比,虽刚出口就被人堵住了嘴,已让身后追人的郁明一怔,暗自踟蹰自己追的到底是谁。这么一犹豫,人再也没跟上。
  郁明羞愧,只能回去见李皎。
  李皎和杨安已经离开了茶肆,在楼下等郁明。郁明回来,将情况大致跟李皎说一下,李皎若有所思:急着躲人吗?可惜她眼力不够好,没有看清楚那个女郎身边护着她的人是谁。
  李皎面上无波,对郁明没追上人也不在意,反正她就只是一个怀疑,也没猜出个所以然。她心中想从明日开始,让长安城中戒备,紧急追查,看能不能查出什么来。
  一直围观的杨安,在这时候目光一闪,若有所思。他猜李皎是顾忌自己这个外人在,有些话才不好明说。杨安扫一眼郁明,心中嗤笑:一个江湖人,居然赢了他弟弟……长公主殿下这眼光,真是数年如一日的不挑啊。
  郁明回望他:看我作甚?
  杨安轻笑,跟公主殿下告辞。告辞离去前,他似忽然想起一事般提起:“对了,我与二弟都要回来,府上为庆贺,要趁着花期未去,办一个赏花宴。听说长安城中的贵门男女都请了。殿下若有空,也可去玩一玩。”
  郁明冷嗤:去玩?这个杨大郎真是不讲究,他竟然不知道李皎不怎么出门吗?李皎平时就整天窝在家中,凭什么要为一个赏花宴赏光?
  郁明不屑答道:“我们有事,没空,不去!”
  杨安揶揄笑:“我还没说日子呢,这位驸马殿下?”
  郁明随口:“不管你哪个日子,我们都……”
  李皎在一边打断他的话:“那请杨兄送帖子来,若有空闲,我自是要赏光的。”
  郁明:“……”
  他转头怒瞪李皎:“喂!”
  杨安忍俊不禁,一面应了长公主殿下,一面嗤笑长公主殿下的那位驸马:“那我自是扫榻相迎,等候殿下了。唔,看来是只有殿下来,驸马却不来了?真遗憾啊。”
  郁明一本正经道:“不必遗憾,我也会去。我想起来了,我近日也没什么事,去玩一玩也行。”
  杨安:“驸马还是不用来了吧?你未必能与长安的郎君们玩到一起呢。大家弹琴作画写诗时,驸马跟不上,还会扫了大家的兴致呢。改日……”
  郁明道:“不会啊,我颇有兴致。不就是弹琴作画写诗么,我颇有才艺,只是世人不知而已。杨大郎不用劝了,我天生适合跟你们这样的郎君一处玩,不让我去,我还不高兴呢!”
  李皎:“……”
  杨安:“……”
  两人齐齐扭头,深深凝视郁明。
  他两人不信任的那种笑而不语的目光,让郁明恼羞成怒:“怎么,我看起来不像吗?你们是小看人?”
  杨安微笑一下,摇摇头,冲李皎拱了拱手,这次是真的告辞了。他与郁明打交道一下午,再加一晚上,到这时,差不多明白为什么李皎最后选的人,是郁明,而不是他二弟了。冲郁明这份厚脸皮的功力,他二弟也拍马不及……
  然这般约定,到底是定了下来。
  李皎如郁明所想,根本不喜参宴。只是这是杨家的宴,杨家现在就一个女郎,即杨三娘杨婴。杨家办宴,必然是杨婴亲自打理,好为她两位兄长接风。查名门的麻烦点在于,没有确凿的证据,无法大肆搜捕。李皎现在怀疑杨婴与西域凉国的关系,明珠却说杨婴的画工与他们见的那幅画不一样,线索已经断了。李皎却仍不放过杨婴,她始终觉得杨家当年既然派人追杀过郁明,今日之事,不太可能一点关系都没有。
  哪怕没有茵犀香,哪怕画工不同。
  李皎凭着本能,仍想查个清楚。
  这次的赏花宴,便是一个试探杨婴的好机会。
  李皎是本着试探杨婴的目的去的,介于她和郁明仍没有和好,她的夫君心又太甜,估计帮不上什么忙,她根本没把自己的想法对郁明说。然她虽然没有说,也不想因一个赏花宴,就伤害郁明,让郁明伤心。
  她是一直到在花宴上,与女郎们坐在一起,才从杨婴口中听说,博成君会于今日回家来。此时,郁明已经与她分开,被杨安领着,和长安诸多郎君们见面相会去了。长安城中的贵族郎君们对这位新婚驸马好奇得很,之前没打过交道,大家都想认识一下这个江湖郎君,看和他们到底哪里不一样。
  李皎听闻博成君会来,心中后悔,想这恐怕是郁明与博成君相见的最差时机了。她的夫君对所谓的才艺一窍不通,博成君却是集大成者。杨大郎若有心,不定会如何损她夫君。
  李皎面色沉沉,作东家的杨婴被李皎再□□问,诧异笑道:“我二哥确实会回来啊。不然殿下以为我为何要把宴办在今日?就是为了给我二哥一个惊喜啊。”
  ☆、第63章 1.1.1
  李皎与众女郎坐在一处闲玩,杨婴做东, 女郎们却紧着李皎。女郎们时不时瞥一眼那位长公主殿下, 目下都或多或少有些好奇意。原因也简单, 长公主殿下虽然长居长安,却没怎么参加过女郎们的交际宴会。那位公主殿下与时下的年轻娘子们不大玩到一起, 众人提起她,也很少会谈及她的私事。李皎的每个行为,与其说是她个人的意愿, 众人更常理解成朝廷的风向标杆。
  为了不引人多想,李皎确实不怎么出门。
  正是因为不常现身,这位殿下甫一出来, 众女都纷纷猜测, 莫非是为了给杨氏面子?
  她们再去看那言谈温和的貌美女郎杨婴,心里都转了一二分:看来杨氏背靠皇室,哪怕现在人口凋零,皇室也是照应杨氏的。几年前传闻长公主殿下和杨二郎博成君定亲和退亲, 长安传得神乎其和, 最后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只是如今杨二郎在雁门关守关门,李皎另择良婿,两人似乎又没什么往来了。
  不过不管如何,长公主殿下难得现身, 众女郎都紧着巴结她。好不容易见到这位殿下,众人不熟悉李皎,只能随便寻话题瞎聊——
  “殿下相貌这样好, 皮肤也这般好,不知是如何保养的?”
  李皎:“全靠侍女功劳,我也甚是不知。”
  女郎被一噎,重新换个话题:“殿下气色不错,最近也是有什么喜事?”
  李皎:“无可奉告。”
  众女郎:“……”
  碰上一个不会聊天的尊贵长公主殿下,她们想要巴结,真是辛苦极了。众女笑得尴尬,再胡乱找话题:“殿下难得出来一趟,定是为了陪同驸马了。”
  李皎顿一下:“不错。”
  “方才见到驸马风采,当真让人景仰。”
  李皎唇角微扬:“不错。”
  “驸马与殿下伉俪情深。”
  李皎唇角弧度仍很浅,眼睛却清黑明亮,笑意加深:“不错。”
  她连续三句“不错”,这里的贵族女郎们没有一个是傻子,心中一转念,便知道这位殿下喜欢什么话题,会搭理什么话题了。她们心中惊讶,看悄悄打量那羽衣长发的女郎,看她垂目敛眉,十指如玉。李皎容颜明婉,靠水而坐,水光浮动落在她面上,衬得她透白的肌肤如瓷如玉。瓷玉皆冰冷,此女形容也甚冷。她端坐高位,人便如山水画般,只可远观,不容亵.渎。这般清冷高贵的女郎,对什么话题都不感兴趣,只有提起她那位新婚夫君,才会露出生动些的表情。
  李皎是很喜欢谈论她夫君的,也很喜欢听别人说起她夫君。众女郎们每每夸一句郁明如何好,李皎心情都很愉快。即便知道这些女郎未必了解郁明,恐怕连她夫君的名字都记不住,但她就是开心有人夸赞郁明。哪怕是为了哄她高兴。身为长公主殿下,李皎不慕强权,也不敛财,她就是喜欢所有人都欣赏郁明,又算得上什么大错呢?
  杨婴时不时看一眼李皎。她听那些巴结李皎的女郎,都在绞尽脑汁地说驸马如何神武。她们倒是忘了,前两年,她二哥还没有与李皎解除婚约时,她们提起她二哥,都是唉声叹气,欲言又止。
  因那时李皎和博成君,很明显表现出了不是良配的意思。长安的权贵们,都在等着看那两人退亲。后来,果如众人所料,两人确实退了亲。长公主殿下因为不喜博成君,病了两年都下不了床,除了退亲,还有什么办法?
  杨婴心想:同样是驸马人选。一个让李皎不喜得病倒,一个就让李皎巴不得全天下炫耀。人和人的际遇,怎么就差距这么多呢?
  杨婴心中慨叹一番,在众人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时,适时地走过去,给诸人端茶。她亲自为李皎敬茶,清冽泉水舀入杯中,茶叶碧绿,浮动如花开,颜色清新鲜嫩。李皎低头看着雪白茶花小小一团在女郎手下绽放,寻思如何把话题拐到作画上,当场验证一下杨婴的画与她怀疑的那幅,是不是同一人笔法。
  “我二哥今日是要回来的。”李皎还没开始试探,杨婴先开了口。她随意一句话,如石子丢入清湖,溅起了圈圈涟漪。她这句话,不光让李皎面色一凝抬起眼,还让座上几个对杨二郎抱有好感的女郎红了脸,隐有期待地从亭子里往外探头,目光似要穿过重楼阁,看到府门口去。
  众女交谈中,李皎手叩桌面,几次有起身离座之意。但是她几次微有动作,都被杨婴察觉。杨婴过来与李皎说话,她与李皎说起各种有趣风俗,李皎半天抽不开身。直到侍女明珠从亭外走来,在一众年轻女郎中快步跪到李皎身后,李皎才得以脱身。明珠在李皎耳边轻声:“那些郎君们吟诗作对完,羞辱了我们驸马一顿。现在又开始让人弹琴了,我估计杨大郎一会儿又要找我们郎君麻烦!”
  李皎心中一声冷哼。
  她不耐烦再在这里陪杨婴玩下去了,杨婴到底比不得郁明重要。她起身而退,一声未发,由侍女领着,掉头往亭外走去。杨婴这时正在帮一位女郎沏茶,低着头言笑随和。李皎非常不给面子的起身,让杨婴手中颤了下,茶壶倾了倾,滚烫热水倒洒出来。下方一排四个茶盏里被热水一冲,力道下压。茶盘一侧本松松挨着案木,杨婴这一失手,不光热水烫得她自己的右手骤痛,一声尖叫,那茶盘不平衡,还往下方摔去!
  啪!
  连续数声脆响。
  李皎与明珠离开亭子的刹那,旁观了这场变故。杨婴右手被热水烫得一瞬间起了水泡,侍女们捂着她的手慌乱喊人。旁边挨着坐的女郎也跳起来,裙裾被热茶溅到,她被吓得脸色苍白。李皎往外走,看到杨婴在右手被烫的情况下,左手飞快地捡起那几个杯子。她的左手动作灵活敏快,旁边坐的女郎只顾白着脸,跪在地上的杨婴已经用左手重新端好了茶盘,放在案上。
  众女皆惊:“三娘……”
  杨婴一边痛得吸气,一边还强自笑一声:“抱歉,我心神恍惚,惊扰诸位了……”
  因为这场变故,亭中女郎们顾不上猜测李皎离开的用意,先担忧地围住了杨婴嘘寒问暖。无人阻拦无人问话,李皎离开了亭子。但她脚步稍缓,脑中自觉回放起杨婴用左手快速収整茶杯、茶盘的时刻,那只手素白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短窄,做事并不比右手迟钝多少……
  李皎由杨婴那双手,一下子想到了郁明。
  而一想到郁明,她首先便想到了他废掉的右手,也与常人无碍的左手。他在右手筋断了后,不得不开始锻炼自己的左手。到现在,他做什么都用左手,很少用到右手。正常人都习惯右手,郁明是被逼得没办法,才事事依靠左手。
  除郁明这样实属意外情况,大多数人的左手,还是不如右手灵敏的。
  却还有一类人,天生左撇子。
  杨婴那双手……
  李皎心中微动:若杨婴天生左撇子,那现在也必然早改成了和常人无恙的右手。但就算平时用右手,她左手也依然灵活。是不是有一种可能,那幅画和杨婴有关的话,杨婴为了避人耳目,用的不是右手,而是左手?
  也许世人皆看过杨婴的右手画,却少人见过她的左手画?
  这个想法陡然在大脑中冒出,李皎自己都被这大胆的猜测骇了一跳。她心中热血狂跳,步伐顿住,血液在体内狂啸,让她恨不得立刻返身,去试探一下杨婴的左手。
  杨婴的右手刚被热水烫了……现在就左手能用……
  若是她布个局,非逼着杨婴作画,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明珠在旁边提醒:“殿下!”
  耳边听到铿锵琴声,李皎眉心一抬,想到了她的夫君。她踟蹰一下,还是决定临时放过杨婴。以前很多时候,李皎都牺牲郁明,来成全自己的大事。但是现在,杨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很可能是自己多心,郁明却正被人为难。李皎还是更偏向自己夫君的。
  女郎们和男郎们并不待在同一院子。一道半月门隔开,那边的女郎们还在聊天,这边的男郎们已经开始玩出了新的花样。他们改造曲水流觞的游戏方式,以琴声为媒,琴声停到哪里,那位郎君出来比试一才艺便是。若是输了,喝酒便是。
  东家杨大郎去屏风后面时,还揶揄地看一眼围水而坐的诸人:“我指的是乐器,郎君们可莫要误会了。”
  这边坐的郎君,全是贵族出身,哪个不是十八般武艺皆学过?杨大郎这么多此一举地提醒,不可能是提醒他们,分明是指郁明。众人皆哈哈一笑,试探地去看那郁家郎君。按照他们的认知,郁明不可能懂任何乐器。
  偏偏他挂了个玉笛出来,镇定自若地坐着。众人一看那玉笛,几个孔的位置都不太对,心中失笑,且看郁明的笑话。
  郁明倒是真无所谓,喝一碗酒,他悠然听着琴声叮咚:丢不丢脸什么的,反正又不是他的专长所在,他也不在意。他所擅长的,这些郎君却肯定比不上他。他不拿自己的长处比,被这些话随便笑一笑也无所谓。反正他是陪老婆出来玩的……输了就喝酒呗。他难道还怕被这些郎君灌酒不成?
  他漫不经心地手叩着膝盖,心中算李皎玩完了没?这么无聊的宴会,到底有什么可看的?
  琴声叮一声,弦断之声,这边,大约只有郁明一个外行听不出来。
  但过会儿,杨大郎就出来抱歉道:“府上琴师的弦断了,刚匆匆续上,琴师无法调音,恐弹不出佳曲。不过无妨,我二弟将将回来,被我拉来此地解围。”
  “哎?博成君回来了?”
  “能听博成君一曲,今日不亏!”
  “大郎何必抱歉?等琴曲结束,让二郎出来一叙!多年未见,吾等甚是想念!”
  杨大郎笑两声,与人相谈甚欢。他默默地扫一眼郁明,看到郁明的面色沉而平静,浓眉压眼,眼眸冷淡。郁明抬眼锐利,往杨大郎身上瞥来。那一眼目中之寒,带着凛凛杀气,激得杨大郎后背冒汗,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郁明屈膝而坐,飒然不动。然他只轻飘飘看来这一眼,就仿若随时会横刀而起。其凛凛杀意,让人悚然!
  杨大郎流汗了一阵,退回了屏风那边。他暗自想自己应该多心了,杨家势大,二郎受屈,不过是给郁明一点难堪,难道还怕了郁明不成?李皎心系郁明,别人不知道,他们杨家会不知道么?李皎那两年给他们杨家带来的耻辱,二弟不计较,不代表他不计较!
  反正……他大概计较的机会也不剩下几次了……
  杨大郎重新沉了脸,听到仆从相报后,返身迎出。从拱门而出,一白袍青年行来,眉目清明,大步落拓如风,杀伐与生气同时到来。此郎气质甚好,纵刚刚打马进府,风尘仆仆,无损面容的俊朗。
  杨大郎在日头下眯眼。
  他弟弟博成君赶上来,先与他匆匆见过一面,顾不上跟大兄叙旧,便惊疑问道:“我进府时,隐约看到长公主殿下的马车?怎么,她来我们府上做客了?”不待兄长回答,博成君先抱歉道,“早知她来,我便不该今日进家门。兄长怎不提前通知我?算了,我先出去躲一躲吧。”
  “二弟,你躲什么?!”杨大郎喝住了白袍郎君,严厉道,“你又没有得罪过她,她还来不得我们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