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厨 第93节
  温水锅用于温卤,进一步提高卤水浓度,盐锅用于煎煮成盐。
  龙灶温度前高后低,将浓卤送到温水锅提高浓度后,随盐分的提高顺次将卤水移至前锅,直至入火门处第一口盐锅内熬煮成盐,可以将火力运用到极致。
  卤水在盐锅中经高温逐渐成盐。为了使盐洁白,颗粒晶莹,还要经历除杂工序,就是在煎盐中加皂角、豆浆。去杂的同时提胆,胆粑可用来制作豆花,豆腐,处理皮革。
  后半程很多类似这样的工序,就是连李老汉都不知道的了。
  温水锅后面是盐炕,盐炕长方形,用板石砌成,长约八米,宽两米。
  待盐坑中的盐积累到一定程度后,灶匠将有水分的盐舀入盐仓中,过滤掉多余水分后,再把仓中的盐撮到龙灶后方的水平分散式烟道上方的炕上,利用排烟携带的剩余热量将水分全部炕干,即成食盐。
  如此方将燃料利用率提高到了极致。
  因煎盐方法不同,新盐井的盐品又分为花盐和巴盐两种。
  花盐是随结晶、随捞出、随洗涤,再晾干而成的散粒盐;属于雪盐中的精品。
  巴盐则是熬干锅内卤水而成的块状盐,但是即使如此,因为经过了除杂工艺,品质也比宁夏青盐还要高。
  花盐受宋人欢迎,巴盐受二林部欢迎,因为携带方便。
  至此,单井制盐工艺才告完成。
  但是有个问题,很多井口开在荒僻之地,分散运送柴煤,又会增加运输成本,因此不如大规模集中作业。
  解决办法就是排布输卤笕道。
  笕道,就是输送卤水的竹筒管道,被连接如同过山车一般,最长的可以连绵近十里,从各个井口将卤水集中输送到炼盐场,统一进行熬炼。
  这个盐场,可以说是集后世诸多古人智慧之大成,等到规模起来之后,会有上万人在这片地区劳作,几乎就是一个近代意义上的大型工业基地,可以算作机器革命之前最高的工业成就之一。
  而这些人,差不多就是世界历史上第一批规模化产业基地中的技术工人。
  无人可以想见,一个大工业基地的展布蓝图,便是在这间粗陋的竹墙茅屋内,就着明灭的火塘,一老一小,一边啃着粗粝的薯蓣,一边闲聊,慢慢地勾画成型的。
  夜已经深了,苏油和衣躺在竹床上,沉沉睡去。
  李老汉将家中仅有的一条被子给他盖上,爷仨打算就在火塘边熬一夜。
  李大栓看着苏油:“小少爷胸中,装着多大的心?这不是一家一族的产业,这是……这是涵盖整个川峡四路之地的大手笔啊。”
  李拴住看着火塘:“小少爷时常给我们念叨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说取乎上,得乎中,取乎中,得乎下。”
  李老汉轻声问道:“乖娃,少爷这话什么意思?”
  第一百四十章 危机与对策
  李拴住往火塘中添了一根细柴,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少爷说这是圣人的话,意思是理想要高远,朝那个方向努力,可能会得到中等的回报。如果一来就把理想设定成中等,那成就可能只能流于下等了。”
  李老汉伸出手摸了摸李拴住的头顶:“乖娃真厉害,连圣人的话都知道了,跟着少爷好好学吧。少爷从来没有看不起我们,我们也要对得起他的期望。”
  李拴住脸上就泛起一些苦恼之色:“我现在最害怕的,就是跟不上少爷的脚步,跟着跟着,半路上就跟丢了……”
  清晨起来,苏油同李家人告别,由石通护送着去了眉山城。
  进城后与石通分手,苏油便去了程家。
  程文应正在书局查看账务,见苏油过来不禁大喜:“贤侄来了?井上那边的问题解决了?”
  苏油说道:“其实就算我不去,井上也没问题。姻伯,能不能去后院,辟一间静室,苏油有话要说。”
  程文应对苏油有求必应,放下手中的鹅毛笔,又对程三交代了几句,两人一起步入后堂书房之内。
  苏油扶程文应坐到椅上,关上房门,二话不说,撩起衣袍跪下,恭恭敬敬对程文应叩了一个头。
  程文应吓得跳了起来,一把将苏油扶起:“小油你为什么要这样?赶紧起来说话。这是有什么难处吗?还是你堂哥欺负你了?你说出来,说出来姻伯替你做主!”
  苏油将程文应扶回椅子上做好,对程文应拱手道:“苏油得蒙姻伯错爱,半年来亲如父子。今日苏油有话,希望姻伯把我当成一个大人。”
  程文应叹气:“江卿世家,没人还敢将你当小孩。”
  苏油拱手道:“今日的话,姻伯可能会认为不是为江卿着想,但是苏油自问,完全是为了江卿考量,此番心意,可表天日。”
  程文应严肃了起来:“事涉江卿,还不止一家?”
  苏油说道:“姻伯,你知道五龙井和大洪井,一日能产多少盐吗?”
  程文应笑了:“听闻两井奔涌如洪,具体产量尚未知晓,不过这回报太丰厚了,你统计出来了?”
  苏油拱手道:“姻伯,侄儿根据水量,浓度,做了个预估,两口深井所产之盐,一日将达万斤!以汴京盐价铜钱三十五文一斤计,日入将达三百贯有奇!”
  程文应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满脸喜色:“日进三百贯?!两井产量,日进三四百贯?”
  苏油一脸沉重:“姻伯,先别高兴太早,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程文应有点懵,不知道苏油这句话什么意思。
  苏油叹了一口气:“听太守说过,皇宋去年概入四千万贯,平均到三百军州,也不过十三万贯而已。这两口井,几乎能抵一州赋税!”
  “这是真正的价值连城!姻伯,此乃我眉山江卿,即将面临的最大危机!”
  “姻伯,根据这两口盐泉推断,陵井周围,有一片地下大盐池,就算两口井不显,以后增加到几十口呢?上百口呢?”
  程文应悚然而惊,一屁股坐回到了椅子上:“富可敌国!”
  苏油拱手道:“我传授孩子们的理工教材上,有一条定律,叫能量守恒,运动的状态,最终变为平衡。”
  “江卿世家,就如同一口平静的池塘,如今这盐井,就如同涌入池塘的一股洪流,虽然池塘经过起伏之后,会重新归于平静。然而这一涨一落之间,将会带来无数的动荡!”
  “如今盐井已经探明,工艺已经完备,有心人如要夺取,那是轻而易举。姻伯,举手得来的东西,举手就能失去,这是自然之理。”
  “朝廷定下扑费五千贯,如今看来,明显过低,不过两井半月产出而已,剩下的,那就是暴利!”
  “吃亏的是谁?是朝廷,是国家!官家和朝廷诸公,会放任此事不理?会任由江卿夺此敌国之富?”
  “如果我们理所当然地吞下这两口井,可以料见,接下来四川官场,必定会掀起一场惊涛骇浪,张学士一定会以失察误国,与江卿勾结侵吞国利之罪调离四路。”
  “然后呢?朝廷肯定会另派大员,尽废张公之政,重行官榷。”
  “第一步便是收回新井,然后将新井丰厚的利益算作榷政的功劳,之后这所谓‘善政’必定会被一步步推广到茶,酒……”
  “如此一来,四川商务繁盛的场景,将一去不返,眉山刚刚开始繁盛的局面,也将荡然无存!”
  “江卿世家,必将被残酷打压,被迫背上贪妄之名,几家子弟,以后再无立足朝堂的资格!”
  “姻伯,为世家着想,这利不但得让,还得让得非常有技巧才行!”
  “盐务乃四家共举,如果大家认为我说的有理,苏油必定殚精竭智,为世家谋划。”
  “如果三家不听,苏油一样会殚精竭智。不过苏家将退出盐务,之前苏家所占份额,就当平分赠与三家,以后的井盐暴利,苏家也将分文不要。”
  程文应就有些麻爪:“贤侄啊,怎么就一步步走到现在这样了?当初世家插手盐务,不就是为了增加点钞币,方便大家行商而已吗?这这这……这不变成猫抓糍粑,脱不出爪爪了?”
  老人家急得俚语都出来了,苏油不禁笑道:“要脱爪爪很容易啊,送给朝廷不就可以了?”
  程文应脸上肥肉直跳:“那怎么行,这话出口,老史都能提着刀跟我们叔侄拼命信不信?”
  苏油笑道:“而且朝廷还不一定答应,朝令夕改,与民争利的名声,人家还不一定想背呢。现在的江卿,就像是去年我养那四只小猪娃,把猪慢慢养着,等到差不多的时候——”
  说完做了一个下刀的手势:“简单粗暴,不费脑子不费力!”
  程文应吓得一个哆嗦:“小油你别闹,这比喻怎么能往自己身上划拉。你赶紧说说,怎么破这个局?”
  苏油说道:“这事情要解破,只有一个办法,利益合理分配。将受益者从小池塘变成大湖,方能容纳如此巨量的洪水。”
  程文应摸了摸下巴:“什么意思?”
  苏油说道:“首先,要让开出的新井,成为张公四川新政的功劳,如此就能得到转运司的配合支持。”
  “张公新政的核心是什么?化榷为税,因此我建议,由姻伯游说官府,关扑之法过于简单,世家开井所得之盐,最好当做地方物产,如我们曲房的成例,行坐税之法,按产量缴税,而且这税收不妨稍高一点,能抵补过新井的榷额。”
  “陵井的情形姻伯你也见过了,官井的管理手段,那是惨不忍睹,靡耗太多。因此我们的井改行税法后,朝廷收入就算略低于官榷,但是省了他们管理的成本,均输的麻烦,算下来其实净收入不减反增。这就成了张公新政的政绩。”
  “第一步做到朝廷有利后,那我们继续开井,便会成为值得朝廷鼓励的行为。”
  “一口井所赚利润虽然暴减,但是更加趋于合理,今后规模起来之后,收益一样丰厚,而且细水长流,这是百年之计。”
  “规模起来之后,便需要大量招揽人工。诸多隐户,流民,甚至夔州流散官户,淯井逃散盐户,都是招揽对象。眉州人口会出现长足的增长,即使只是从隐户变回到纸面上,这也是眉州地方官府实打实的政绩。”
  “盐务起来之后,商务,港务,仓务,甚至餐饮住宿,必将跟着兴盛,诸业并行,惠及的是整个眉山百姓。”
  第一百四十一章 面涅将军
  “这些产业,我世家插手,名正言顺。盐井上分出去的利益,大可以从这些上边收回来。”
  “如此,开新井才是诸方皆利。朝廷收入大增为其一;转运司新政展布为其二;阻断扑榷入蜀为其三;繁荣州县为其四;世家得脱危机,利至百年为其五;百姓安业为其六。”
  “释一利而举六利,这才是得道多助,稳如泰山。”
  “还有一条,这也变相抬高了后来者控制盐井的成本。要争夺盐井控制权,如果不能像我们这般,那就是残民虐政,逞一己之私,必将阻力重重。里谚所谓‘千人所指,无疾而死’者。”
  “世家所得的利,从无由暴利转化为了先进的管理方式和技术带来的合法合理的利润,以及周边产业带起的收益。避免了诸方侧目,朝野动荡。不显山不露水,然其利实不让独食。”
  “要是姻伯觉得不划算,其实还有一注财源。”
  程文应一挑眉毛:“哦?”
  苏油也一挑眉毛:“姻伯,仙井盐钞,好用不?”
  程文应一拍桌子:“正是此理!我眉山江卿为国为民,仁至义尽,总不至于连自己开出的井盐经销权都不给我们!”
  苏油笑道:“必须的!只要拿到经销权,我们便可以陵井盐为保证金,发行仙井盐钞!待到盐井开到五十口以上,西南钱荒,一举根除!”
  程文应说道:“堤内损失堤外补,一次茶市我算是看明白了,这边怕才是大头吧?现在我有信心能够说服老史了。全天下谁能做出比我们更精美的钞票来?啊不对,必须换个说法——我眉山江卿,世受圣人之教,守义行仁,为了四路繁盛,百姓乐业,责无旁贷!”
  苏油大喜:“姻伯,你同意我的建议了?”
  程文应手抚膝盖,叹道:“世家之所以是世家,靠的就是眼界高远,不像小民,只图一时一事之得失。小油不愧是我江卿才俊,所见极明,周划也详尽。用心良苦如此,姻伯岂有不听的道理。”
  “不过只有一条,明润啊,以后有话,跟姻伯用不着如此大礼,敞开了直说,你虽然才六岁,可论起见识来,唉……”
  苏油躬身道:“多谢姻伯信任,苏油知错了,其实苏油心里挺怕嫂嫂和明允堂哥,但是不怕姻伯的。”
  程文应一下子开心了:“就是就是,他们两个别说你了,连我都有些……不说了不说了,明润和我看看铺子上彩墨去!”
  说服了程文应,剩下的事情就不劳苏油操心了,只提醒了程文应一条,堂哥苏洵和张学士公子,新任眉山知县张恕张仁夫是诗书之交。
  如何将今日之议变成文章,上呈当政,只管交给明允堂哥来办,保证写得文采斐然,大有可观,必定能得张学士赏识,搞不好还会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