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秦茉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诡异场景,眼前人张口喊她“七婶”,顿时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不不不!在想什么呢!她才不要当他的七婶!
  …………
  见秦茉脸上阴晴不定,贺祁怔立石阶下,久久未语。
  自那夜母亲寿宴,他惊悚发现,最大的情敌容画师,竟是他自幼可望而不可及的七叔时,心底震骇不言而喻。
  更糟糕的是,他起了不轨之心,被七叔觉察!
  次日,孟涵钰去了趟秦园,回贺宅后,关在房中痛哭。贺祁先一晚与她闹僵,终归是表兄妹,又同病相怜,劝了一阵,也为他先前的口出恶言道歉,勉强和解。
  其后,二人听闻秦茉被青脊囚禁、贺与之奋而胁迫杜栖迟放人,均不辨悲喜。
  是日,孟涵钰忍不住,拉贺祁同去长宁河南岸的小院落,探访贺与之。
  贺与之客气接待孟涵钰,也以长辈身份,与贺祁谈了一下午,其中,提到贺祁在杭州那十几年。
  那一刻,七叔闲坐在清幽朴拙的小院落里,青白袍子素雅,也许是少了贺家大院金碧辉煌的衬托,那浸润在柔和日影下的面容,无端多了一层暖意。
  仿佛有人间烟火气。
  贺与之嗓音一如石上清流,渗着凉意:“我知你们一众小辈,表面顺从,内里或多或少感到不平,何以你们明明勤劳且优秀,在大院中待了十多年,却未能接管杭州各处的生意,所获权限甚至不如柳莳音那小丫头……
  “而我,起初和你们共同成长,前些年又忽然端起架子,对你们越来越严苛,实际上,是我明白,再纵容你们伸手,反倒会害了你们。
  “一开始,我尚未能独当一面,我娘保护我免受其他旁枝的恶言滋扰,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我相信,她老人家更希望你们自强不息,独自自主,无需附于别人,无须觊觎,也无需惧怕。
  “至少,在她教育下,我秉持同样理念对待你们,要求你们不恋过情之誉,不求非份之福,抑躁心、振惰气,立好言,行好事。”
  贺祁对于贺依澜的强硬与专横逐渐释怀,偏生整场对话中,贺与之态度平和,只字不提秦茉之事,贺祁愈发恐慌。
  天知道,冷言少语的七叔忽而变得语重心长,背地里要留几手整他!
  于是,贺祁主动承认错误,请求谅解,并表示定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贺与之淡淡的一句“我无法替她原谅你”,使得贺祁无言以对,坐立不安,最终撇下孟涵钰,前往秦家主院,登门道歉。
  此际,贺祁言辞诚恳表达了愧疚之情,而秦茉亭亭立于高阶上,目视贺祁,眼光若即若离,神思不属。
  贺祁如履薄冰,悄然偷望这张爱煞了、却从未有一刻属于他的俏颜,唯求在她成为自己的七婶前,可再端祥半刻。
  秦茉思绪萦绕,不知拿贺祁怎么办,有远比他们叔侄二人更棘手的事摆在眼前,她何必拿他们撒气?
  她略一颔首,话音不起波澜:“时候不早,贺少东家请回吧!”
  获得这句不尴不尬的逐客之词,贺祁忐忑更盛,她这算是谅解了还是没听进去?
  再困惑,他也不得不顺她的意,作揖而别。
  他转过身,眉目低垂,步步远离他曾多次造访的秦家主院,远离这裙裾翩然的窈窕身影,远离他魂牵梦绕的可人儿。
  他没敢回头,以袍袖遮攥紧的拳头,指甲掐肉上,疼痛提醒他,他们还将重遇,只是再会之前,他唯一能做的是,竭尽全力将她从心中抹去。
  …………
  闪烁火光从石灯四面风孔中透出,摇曳地上碎影,叠着薄纱似的月色,凌乱如秦茉的心绪。
  用过晚膳,她循渐浓桂子香气散步,绕了十圈八圈,记起自己被释放后,除去东苑问候越王,几乎没离家,遂推开后院小门,趁街巷冷清,到外头透透气。
  街角有人影晃动,身法巧妙,却避不过耳聪目明的秦茉。
  秦茉心下发怵,加快脚步,猛然记起燕鸣远私下透露的,改而放慢速度。
  果然,她身后之人,仅仅是尾随,与她保持四五丈距离,不靠近、不远离,应无敌意。
  燕鸣远对她说过,盗门那人在得悉秦茉为“风影手”后人时,多次到这一带窥探,曾与越王留守的护卫交手;因青脊入住东苑,那人更不敢逗留,偷偷离了长宁镇,后趁杜栖迟赴饶州、秦茉回家,那人试图进秦园,被北松打跑了一回。
  在她毫无警觉的情况下,这身份地位的两位爷,不动声色,暗中派人守护秦家。
  想到此处,秦茉莫名同情越王与容非。
  他们所求的,始终未得。
  大抵是因心里念着容非,步伐不自觉走出街巷,上了石板桥,等她回过神来,人已身在长宁河南岸,离容非那宅子的巷口,仅余数丈之遥。
  月华弥散幽光,清浅映照出勾勒檐角墙帽的高低错落,亦清晰照出巷口停靠着一架气派的杵榆木马车。
  车身四面包裹粉色丝绸,窗牖精致华美,马儿膘肥体壮。
  那是孟四小姐的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大概还有3-4章,就是大家最近不爱留评了,我好桑心~哭唧唧~】
  特别鸣谢:读者“ackeedylan”,灌溉营养液 +1 谢谢小仙女~(≧▽≦)/~
  第九十章
  一瞬间, 秦茉鼻翼微酸。
  正因为这酸涩感一点点蔓延至心上,使她确切认清一事——她舍不得将容非拱手让人。
  可她……似乎一次又一次推开了他。
  从白塔村的茶田,他初次向她求亲, 她以“有婚约”为由搪塞, 到后来悄悄在心中接纳了他, 却含混不清地给了半句承诺;在秦园, 她为妆奁之事与他冷战,后又因他隐瞒身份而撵走他;即使前些天, 他孤注一掷从杜栖迟手上救了她,她仍旧将他拒之门外。
  自作自受。
  他们都一样。
  薄薄纱云半笼烟月,流光渗往人间,照得人心忽明忽昧。
  骤风四起,秦茉衣衫单薄, 耐不住秋凉阵阵,意欲抽身回北岸, 巷道中依稀传出人声,恰恰源自容非那宅院的方向。
  她完全是无意间逛到此地,被人瞅见,怕要误会!
  快步躲至树后, 她捂住起伏的胸口,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暗呼:太蠢!
  既然她被人暗里护着,护卫定会将一切看在眼里,躲了不显得更心虚啊?
  窄巷信步出来数人, 当先的正是容非。
  月色之下, 其青白袍子皎如玉树,双眸如墨夜深邃, 容颜透出的孤傲疏离,是秦茉从未见过的。
  围绕在他身侧的,有东杨与西桐两名健壮结实的护卫,还有一位穿丁香色绸裳的姑娘,细看她鹅蛋脸,杏仁眼,眉心一点红莲,不是孟涵钰是谁?
  见孟涵钰和丫鬟仆侍行出,车夫和其他护卫立马收起困顿之色,躬身迎候,其中一人道:“表小姐,少爷在长兴酒楼喝酒,遣人来报,让您先回。”
  闻言,容非神色缓和,转而对孟涵钰道:“孟四小姐道上小心。”
  孟涵钰眸光滑向他沉静面庞,停留了短短一瞬,夹带难以言喻的复杂,如有不舍,如有失落,如有期盼,如有释然,随即盈盈福身,娇嗓些微轻颤:“贺七爷,再会。”
  她由丫鬟搀扶,坐上马车,在帘子放下的顷刻间,幽幽垂下眼眸,没敢再看容非一眼。
  …………
  目送她离开,容非暗自舒了口气。
  孟涵钰随贺祁同来,整个下午,只坐在一旁品茶、赏画,并未多言。
  贺祁独自前往秦家主院请罪,容非与孟涵钰相顾无言。
  容非大致猜出,孟涵钰听了镇上不少加油添醋的谣言,会说他如何如何待秦茉痴心无悔,而秦茉对他置之不理……此番到访,一是为求证,二是要听他的解释。
  沉默良久,容非终归开了口:“孟四小姐,有关谣传给你带来的误会,我深感抱歉。”
  孟涵钰紧抿的双唇稍稍松了:“贺七爷在说什么呢?我……我来探望你而已。”
  容非淡淡一笑:“我自家母患病起,接管家族生意,为保持威仪,对外总是不苟言笑。除了生意往来,极少与家族的兄弟姐妹交流。
  “曾有一段时间,你到大院来住,家母见了你的画和人品,夸赞过几句,贺家人对此存在误解……他们想讨好我而不得其法,误以为你我有情,便改而讨好你。
  “此事,我也是近来才查明,没有及时了解情况并澄清误会,是我的责任。等长宁镇这乱摊子收拾完毕,我自会当面向孟将军和夫人解释清楚。”
  容非与孟将军夫妇接触过,尽管他们把女儿宠得有些娇纵,但大事上的是非黑白,不会任意颠倒。
  孟涵钰维持的温和笑意逐渐暗淡下去:“我爹……他很生气,但他也认为,你从头到尾不曾表示过什么。他不让我来,嫌我丢人,可我,还是想见你一面,亲手把生辰礼交给你。”
  她边说,边让丫鬟捧出一卷画。
  容非接过,展开。
  此为孟涵钰亲笔所绘的水墨山水,画中层峦叠翠,奇峰崛起,烟林清旷,画法有着超乎年龄的苍劲。
  他微笑称谢,夸了句“咫尺千里,真若山间景趣”,遂命人收好。
  孟涵钰隐隐有失落感,吃着干果蜜饯,于漫长缄默中等待贺祁。
  许久,她忽然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喃道:“我哪儿比不上她?”
  容非一愣:“孟四小姐,这不是谁比谁优秀的事。”
  孟涵钰水眸流转,凄然道:“贺七爷与秦姑娘相识……也就两三个月罢了。”
  容非笑容糅合几丝怅然和微暖:“其实我这个人,不是你以往所见那般……我有无数缺点,但我身边的人,如楚然、东杨西桐,还有柳丫头他们,会一一为我掩饰。
  “我是到了这儿之后,才放下伪装去生活。秦姑娘,她是唯一见过我各种窘态丑态,仍愿意陪伴我、守护我的人。我们,历经过患难,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渊源。眼下她生我的气,不过,我坚信她会有心平气和、重新接受我之时。
  “孟四小姐既身份尊贵,又是风雅之人,自当寻一位待你情真意切的夫婿,将你捧在手心呵护。”
  孟涵钰似是听懂了,又像是心有不甘,惘然若失,惆怅不已。
  容非深觉今日的自己啰里八嗦讲了一大堆,比年迈的六叔祖还唠叨,自嘲一笑:“我算是比你们长一辈,难免好为人师,若不中听的,听过就忘了吧。”
  难得他表现出谦逊,孟涵钰客套了几句,眼见天色已暗,随意吃了些点心。
  容非因贺祁迟迟未归,担心他在秦家闹事,转念又想,南柳在暗处相护,贺祁翻不起浪。
  当孟涵钰提出辞别,他领着东杨西桐相送,想顺便去秦家主院打听情况,听闻贺祁早已回长兴酒楼,他放宽心。
  贺祁那小子,是在借酒消愁吗?
  容非立在巷口,被浓稠夜色包围,正欲转身离开时,忽听到一声熟悉的口哨声,两长一短,带有提醒他留心之意。
  南柳?
  容非大感惊奇。原本派去保护秦茉的两名女护卫,今儿随燕鸣远办事,是以让南柳顶替,按理说左榆右杉还没来得及回来轮值。
  既然南柳在附近,莫非……秦茉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