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醉醉长安_14
  不多时,司徒大公子四肢抽搐着倒下了,那样子丑陋骇人,与飘落的桃花极不相称。
  沈绿没有询问,也没有起身试图察看司徒大公子的状况,只觉得看着这人的这般丑态,肠胃有些不适,几乎要将早上吃的大饼吐出来。
  直到最后,司徒大公子再不动了。
  沈绿冷汗浸透了衣衫,一时间手脚都麻木了。
  黎九归来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
  “人死的样子……实在丑陋。”沈绿想要让自己看起来很冷静,但颤抖着的沙哑嗓音却出卖了他的恐慌。
  黎九关切地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沈绿的下一句话噎住。
  “我终于上了你们的贼船,你应该高兴才是。”
  早在年前,郑家和黎九对付司徒家的时候,沈绿便已预见了司徒大公子的走投无路。只是司徒大公子最终选择的死法,让一直想抽身事外的沈绿不得不搅进这破事里。这些大家族之间的恩怨他不想知道,司徒大公子是死是活他也不关心,但就如司徒大公子临死时的那句话,无论是这一堆破事还是人死时的丑态都给他添了不少堵。
  不等黎九解释什么,沈绿便说出了下一句话:“剩下的酒我来送,这院子里的东西你跟姓郑的瞧着解决吧。”
  黎九答了一个字:“好。”
  之后,沈绿便挑着酒离开了。
  只送一趟酒的工夫,院子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如不曾有人来过一般。郑以青则坐在院中,一见沈绿回来就道:“抱歉,我没想到他失踪数日,最终会来你这里。官府之类我早已买通,后续事情你不必忧心。”
  沈绿对于郑以青的做法没有发表意见,只道:“午时了,吃饭吧。”
  郑以青叹了口气,简单交代几句便走了。
  黎九亦不多言,只像去年那般帮忙看店,做一个酒坊小伙计。
  这日一直到最后,沈绿皆没有提过院中发生的事,如平日一样吃饭睡觉。或许唯一不寻常的,只是他双手的轻微颤抖。
  第11章 醉醉长安其二
  宿醉的头痛感让司徒绿拒绝思考关于现状的一切,然而现状却一刻不停地侵蚀着他。
  无心于仕途的他再有本事也只会带着此时正值兴盛的司徒家走向没落而已,大唐的国运再兴旺也旺不到他头上。
  十八不婚,没有功名,并非独子。早些年便跟父亲提出了要分家,父亲倒是想把他赶出家门,但碍着律法只分了账本让他搬去别院住,名义上还当他是司徒家的人。
  毕竟是家丑,这些事当着外人从不宣扬,就连侍女也称他为“少爷”。然而这些并瞒不过商红叶——这个同样十八不婚、没有功名、并非独子,在家却过得舒心得不行的表亲兄弟。
  两人在许多地方都很相似,但物以类聚这话只有商红叶觉得合理,司徒绿从头到脚都认为有个跟自己相似的人实在是一件极讨厌的事,尤其这个人特别喜欢将自己的阴暗面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来,而不是像司徒绿一样全都藏在平和的外表下。
  老实说,那个叫黎九的人给他的感觉还是不错的。但因为是商红叶送的人,所以偏偏又极不想承认这一点。
  就好比现在,宿醉并郁闷着的司徒绿极想找个人来陪他解闷,黎九就不请自来地跪在了榻前。
  尽管烦躁,但司徒绿仍然保持了不提商红叶就绝不破功的平和态度,跟黎九随意地说起话来:“有会的乐器么?”
  黎九平静地回答:“胡箜篌,略会一些。”
  司徒绿抬手指了指一边的柜子:“里面正好有一把,拿出来随便弹点什么吧。你腿脚不便,坐着弹就好。”
  黎九应了一声,找到柜子里看起来很旧的一把胡箜篌。箜篌从材质的老化来看至少有二十年了,刻花也明显不是近年的流行花色。黎九没多问,只从一旁搬了凳子坐在床前,将箜篌简单调了调音,弹唱起那曹孟德的《短歌行》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安静地听完一曲,司徒绿并未评价黎九弹得如何,而是道:“有首曲子,不知你会不会弹。”
  “什么曲子?”
  司徒绿挠挠头,道:“不记得名字了。唱词好像是什么……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黎九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
  “罢了。”司徒绿说完,又像是掩饰什么似的补了一句,“那样浓艳的曲子并不适合由你来弹。”
  黎九非常识趣地不多问,而是道:“我在音律方面并无天赋,在这方面只是略有涉猎,会的曲子自然不多。”
  司徒绿见黎九提起自己的事,便顺着闲谈下去:“我瞧你样貌,似乎是巴蜀一带的人,‘黎’姓也是西南常见的姓氏吧?”
  黎九摇摇头:“我父母俱不姓黎。‘黎九’二字,是他们发掘一座西周贵族之墓时,所见碑文的开头二字。在那之后,他们被官府发现,为使我免受牵连,悄悄将年幼的我交给他们销赃常去典当行的掌柜,而我的名字也是在那之后才改作了‘黎九’。就在去年,当铺出事,我也随之入了奴籍。而我因幼时墓气入体,腿脚久病不愈,所以就连做奴隶都被人嫌弃。辗转小半年,终是到了此处。”
  司徒绿看了一眼黎九,笑道:“我记得商红叶那混蛋说你是天生腿疾。想来,你身世的事对外一向是保密的。如今对我这个不过刚刚认识的人说这种事,不怕我告发你么?”
  黎九没有回答,只将目光凝在司徒绿身上。清晨的阳光洒在黎九消瘦的脸庞上,莫名有一种跨越无数黑夜终于得见朝阳的古物般的冰冷厚重。
  司徒绿被盯得有些不自在,背过身缩进被子里道:“算了算了,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那我可就想说什么说什么了。”
  司徒绿不想回答,沉默地窝着。
  “你可相信轮回转世之说?”
  “不过是佛家劝人行善用的说辞罢了。”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听我随便说说如何?”
  “你想说什么?”
  “关于我的名字。”
  “说。”
  “我父母所掘的那一座西周贵族之墓,是我进过的第一座墓也是我目前为止进过的最后一座墓。在墓主的棺椁前,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黎九黎九,九黎颠覆,我身曷归,九黎之土,黎九黎九,九黎颠覆,我魂曷归,黎九之处’这样几句话。据我父母说,当时我走到碑前,像是被什么摄住了一般,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父亲说我或许与这墓主有些什么渊源,便在将我交与典当行掌柜时为我改名黎九。”
  司徒绿伸了个懒腰,又揉了揉太阳穴,转头看着黎九,并不打断这段不算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