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一肉_99
  青毓不说话,邹仪看着他,又道:“你不肯说,偏要我猜,那我就来猜猜看。三更半夜,偷摸出门,你是要劫狱对么?”
  青毓的瞳孔缩了缩,他仍是没有说话,但脸上突然出现几分放松的笑意,他将头在邹仪颈窝上蹭了两下:“知我者,满谦也。”
  邹仪被他这幅态度弄得心烦意乱,推了他一把:“够了!坐直了好好说话!你要劫兰姑娘的狱,我看今日蒋钰不过喝了几杯就醉醺醺的,装疯卖傻,显然是要我做她醉酒的人证,实则她清醒得很,你们两个里应外合去劫狱,对不对?”
  “是。”
  邹仪突然笑了:“真辛苦你们布置了一场戏,”他陡然压低了声音,“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反对呢?”
  青毓反问:“那你支持我们吗?”
  “不。”
  青毓也笑了:“因为我也了解你,满谦。就像你了解我,知道我一定会去劫狱一样。”
  邹仪看着他,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其实之前在山上你同我说的那番话,我就觉出问题来了,只是心里偏存了几分侥幸,觉得还能再等一等。”
  青毓微笑道:“我在山上说的话怎么了?哪句出了纰漏?”
  “就是那句‘命者,力所能及处,由我;无可奈何处,由天。’”邹仪小心翼翼避开了青毓的腰伤,往他身上一靠,一沾上温热肉体被压抑的困意便洪水般袭来,他不得不瞪大了眼捋清楚思绪,“我当时就在想,这话说得轻巧,可偏偏不够通透,甚么是力所能及?甚么是无可奈何?这条线在哪儿?”
  青毓揽着神医那截堪比沈约的细腰:“人死了,我们谁都没办法,可人活着就还有一线生机。”
  邹仪轻声道:“可她已经被判了绞刑,七日之后就是行刑之时。”
  “所以你觉得在那牢狱中的已经不是人,她虽活着,却已经死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邹仪听到这番血淋淋的刻薄话不禁皱了皱眉:“我凭得是法,你凭得是甚么?”
  青毓没有说话,只静静抱着他,邹仪过了片刻反应过来,蹙眉低声道:“你不认这个法?”
  青毓只答:“恶法非法。”
  邹仪问:“甚么是恶法?”
  青毓却没有接话,反而另起了个话头:“南宋绍兴年间,有歹人辱母骸,受辱之子将歹人交予官府,却得了个轻判,其子不服,愤而杀之,原应处死,但因其情有可原,只降一官。”
  “大名鼎鼎的王公衮王先生,”邹仪道,“我知道。可那时有天子,有皇胄,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现在呢?现在是层层选拔,选贤与能,早不是咱们九州的那一套了。”
  青毓嫌邹仪屁股肉少硌骨头,将他打膝弯处抱起,调整了姿势,确保每一瓣儿屁股都能对准一条腿,邹仪被这个姿势弄得羞赧,正挣扎着准备下来,就听青毓嘶了一声,他想起他的腰伤,不敢动了。
  青毓便趁机搂得更紧了些,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这才开口:“本质上又有甚么区别呢,都是因为法负于人,不得已乱法犯禁,幸而绍兴一案法外有情,否则凶手逍遥法外,受辱者反受牢狱之灾,岂不是不公平得很?”
  邹仪却沉默着,月亮逐渐升了起来,从屋内往外看那月亮端端正正的嵌在窗子围出的一片墨色天空里,天很黑很黑,就像女人酸凉的发丝,衬得月亮很亮很亮,就像一金灿灿的果盘——这两者本没有甚么关系,但在这样的夜里,它们不约而同的都显得美而冰冷。
  过了好一会儿邹仪才长长的叹了口气,他掀开眼皮扫了眼屏息凝神的青毓,却是固执地继续问:“你说恶法非法。甚么是恶法?”
  青毓没有吭声。
  邹仪忽然低笑起来:“答不出来是不是?法是甚么,恶法又是甚么,一个‘恶’字千斤重,谁沾上了都得皮开肉绽,所以定的时候需要分外谨慎。可这又是谁定的呢?你定?我定?他定?不服打一架?”他笑着摇了摇头,“早不是这么蛮不讲理的时候了。要说是举手表决,偏大众最易被诱导,还记得金蜜岛的事情吧,过度自由导致民主的泛滥,绝不是长久之计。”
  青毓面色平静如水,他淡淡扫了邹仪一眼,轻声道:“你想说甚么?”
  邹仪摇了摇头,然后又点头,也顾不得这个别扭坐姿,转过去同他对视。
  邹仪的眼睛是真的漂亮,就像两颗熟得恰到好处的葡萄,黑得发紫,黑得发亮,皮薄多汁让人恨不得扑过去啄一口。
  青毓被这漂亮眼睛夺了心神,直到它的主人开口他才想起两人还处在争执的当儿。邹仪说:“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我要驳倒你的观点罢了。乱世之中,总有些荒唐律法,不过不能持久,很快就被推翻了。这是恶法,我认。可这个岛的情况同以往都不同,一个成熟而健全的律法,有漏洞,但不该因为一点过错被全然推翻。这案子举国瞩目,不能开了个乱法的先河,若是开了,岂不是明明白白告诉人有隙可乘,只要有理便能凌驾于法之上,律法也就废了。”
  青毓道:“就好比养孩子,总归是开导教育为主,而非一味打击,是么?”
  “是。”
  青毓突然脸上绽放出一抹笑容来。他五官深邃,浓眉大眼,这么陡然一笑并没有让他显得和蔼可亲,反倒更添了几分邪气。
  邹仪自然是不怕的,只是许久不见到他这样的笑,心里头咯噔一下,升起了浓浓的不安和疑惑。
  青毓微笑道:“满谦,你知道为甚么人人都向往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大侠,却没有一人能将这行当老实做下来么?”
  邹仪眨了眨眼睛,困意越发浓重了,他脑子像是一团冷了的浆糊,搅不动,转不过弯儿,不明所以。
  青毓见他发髻有些散乱,干脆一把扯下,让发丝铺了整张背,自己伸出手指绕他的发丝玩儿:“大侠快意恩仇,在客栈喝酒吃肉一言不合就动手,这杀了人,一,得负人命官司;二,即便他没杀人没伤人,总损坏了桌椅碗筷,要赔款;三,即便大侠手段高超,东西也没弄坏一分一毫,总吓到了在旁儿一同进食的食客——做大侠这样辛苦,怎么都讨不到好,为甚么还人人要做呢?”
  邹仪瞪大了眼睛。
  青毓低笑起来:“因为我是从理的角度来说的,而人们心神往之的大侠,是情中的大侠。”他看出来了邹仪困得不行,又换了个姿势,让他脑袋贴在自己胸口,手指插入乌黑发丝中,从根部一直捋到发丝,邹仪舒服的奶猫一样哼唧了两声,青毓柔声细语道,“满谦,上到国是,下到琐碎,凭得是理,可人,明知道诸事靠理,偏最喜欢靠情。”
  邹仪贴着他滚烫胸口,听着如雷心跳,迷迷糊糊只觉声音忽远忽近,好不容易听明白了,他强撑着撑开眼皮,呵斥道:“今日你杀我一人,明日我杀你一人,冤冤相报何时了?要是人人都这样,天下岂不是早乱了套?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懂得克己,不然同畜生有甚么区别,不如早脱了这身鲜亮衣裳的好!”
  虽然气势汹汹,可青毓知道他早该睡着,现在硬撑了许久,已然是强弩之末,因而丝毫不在意的他的怒气,执起他的手吻了吻手背,温柔道:“当然当然,大多都会克己,不然哪还有如今的太平日子。只是满谦,你也不要忘了,克己复礼提了几千年也没做到,人毕竟是人,有些时候,西北的一场大战死伤还不及自己一次小小牙痛。”
  邹仪的烦躁来源那蠢蠢欲动的睡意,这让他的思维迟缓,他总觉得有甚么很重要的东西一闪而过,他正半闭着眼,一面同困意做斗争,一面细细的将之前的对话捋一遍,忽听见青毓说的话,猛地睁开了眼,困意都被激得不翼而飞。
  他知道他一直忽略的,一闪而过便被抛在脑后的是甚么了!
  青毓所有的话,都在遥遥指向一个方向,而现在,这个答案呼之欲出:
  投影。
  投影的根源来自于自爱。哪有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诸多争利,头破血流,不过是叫自己过得更好些。人爱自己,当他看到一个同他极其相似的,却楚楚可怜毫无依靠的人,他总会将自己当年狼狈的模样投影到那人身上。即便面对着刑法,即便明知道不能这样做,可偏偏克制不住,过往的自己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无依无靠、一无所有,这时候他朝你伸出了手,你怎么忍心拒绝呢?
  你怎么忍心拒绝当时那个卑微的、悲惨的、无力的自己呢?
  你怎么忍心拒绝当时万念俱灰,在心中无数遍乞求希望的自己呢?
  青毓不单单是为了救兰娘,更是为了救自己。
  这是他心中求而不得的心魔,已经在心里悄无声息地扎了根,平日里瞧不出来,唯有出现一滴甘露的时候,立马破土而出,吸干了所有的理智,以破竹之势长成参天大树。
  邹仪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偏青毓还要在一旁轻描淡写的添一把火。他说:“满谦,为了遥不可及、虚无缥缈的天下之势,就必须得牺牲无辜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