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屏山
  翠屏山
  三、六、九“卯期”,杨雄一听鸡叫便已惊醒,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香喷喷的热被窝。掀开帐子,就着窗外残月的光亮回身望去,只见鸳鸯枕上一弯黑发,妻子睡得正甜,一条生藕也似的膀子,搁在碧罗夹被外面,蝤蛴似的颈上系一根银链子,链子两端吊着一方血罗肚兜,影绰绰、鼓蓬蓬、腻如羊脂的两团肉,越发勾住了杨雄的脚步。他心里在打算:脱一次卯可使得?
  使不得!想起昨天张押司的话,此时非应卯不可。卯时将到,不宜耽误。他叹口气,轻轻将那条生藕似的膀子塞入被内,放下帐子,蹑手蹑脚开了房门,走向后院,汲水漱洗。
  “可是女婿?”走过东厢房,房内有个苍老的声音在问。是杨雄的老丈人潘公。
  “是我。今日卯期。”
  “噢,今日三月三。”潘公问道,“可要当值?”
  “不当值。”
  “既如此,早些回来。”潘公说道,“我有事与你商量。”
  “是了,我午前必回。”
  三班六房,书办皂隶,皆已毕集。等蓟州梁知州升了堂,衙参已毕,然后点卯。杨雄在“卯册”上是第七名,除了兵、刑、工、礼、户、吏六房书办,就数杨雄这个掌管提牢的两院押狱最大。点到他时,梁知州问道: “杨雄,你可知道有人保荐你?”
  杨雄明明知道,不便说破,答一声:“小人不知。”
  “兵房张照文保荐你。”梁知州说,“刘小义前日暴疾身亡,须得有人补他的缺,张照文说你学过那个行当。你平日做事谨慎,我便挑你多关一份粮,你可乐意?”
  “多蒙知州相公提拔,小人岂有不乐意之理。只是刀法生疏了,怕误了公事。”
  “这须不是当耍的事。”梁知州沉吟着,意思有些动摇了。
  兵房书办张照文与杨雄交好,有意提携,心里嫌他不会说话,把个煮熟了的鸭子弄得快要飞掉,所以赶紧踏出来向上打了一躬,说道:“禀上知州相公,这个行当全靠胆子大,刀法生疏不打紧。杨雄艺高胆大,小人知之有素;他说刀法生疏,也是谦虚的话。小人保他,决不会误了公事。”
  “这也罢了!”梁知州点点头, “就叫杨雄兼补刘小义那个缺。打叠公事,申详上府,就从今日起始,多关一份粮。”
  杨雄磕头谢了梁知州,等点过了卯,又谢张照文。他素日人缘不坏,有此喜事,便有人凑份子要为他置酒庆贺。杨雄谦谢再三,说是多承张押司看顾,理当一申谢意,面约同事作陪,他做东就县前王六酒家吃早饭,专请张照文。
  “贤弟!”张照文接口说道, “今日不须破费,到月头上等你关了额外的一份粮,我再扰你一杯。”
  “何必等关了粮来再请?”杨雄笑道,“张大哥你小觑我了,莫非请杯水酒还费周章?”
  “既如此,我就生受了。只是休得过于靡费,都是自己好兄弟,交情不在酒食上头。”
  杨雄慷慨好客,听他这一说才高兴起来。先差个小牢子到王六家关照,留着座头;到晌午时分,等勾当完了公事,约集相好的文武同事,共有二十多人,来在王六酒家,分坐了三席,开怀畅饮。
  “杨兄,你怎的会这个行当?”有人问道,“我倒不曾问过刘小义,这行当是怎么学出来的?第一遭‘出红差’,怎的下得落手?”
  “‘头难、头难’,原就是第一遭杀头难。我且说个故事,为各位下酒。”
  杨雄说的是他学做刽子手的故事。
  杨雄是山东曹州人,从小父母双亡,跟着表叔过活。表叔是个刽子手,手段极高,有个名叫作“王快手”。曹州出强盗,秋后处斩,等朝廷“勾决”的文书一到,当时二三十人绑上法场,只王快手一个人伏事,不消个把时辰,一起了账。
  刽子手是世袭的差使,王快手不曾娶得妻小,就当杨雄是他儿子。杨雄长到十五岁,王快手看他身长力大,可以顶得起门户了,才开始传授这一套手艺。
  先是劈板凳——两条长板凳对齐,留下仅仅容刀的一线缝隙。也不知劈坏了多少板凳,手上才拿得准,一刀下去,刚好穿缝而过。只是杀头却又不是这等由上朝下直劈,这无非是练手劲、眼力。杀头另有杀法,反握刀把,刀背贴臂,往外推刃平拖。有一等善会说笑话的人说,好手动刀时,被杀的死囚,只觉颈后一凉,宛如秋风过耳,脑袋落地,还来得及说一声:“好快的刀!”
  杨雄练这推刃平拖,也是用两张长板凳,一条竖在地上,一条悬在梁间,恰好与地上那张对齐,也是刚留下容刀的缝隙,须练得那条缝的高下不同,只随意一推一拖,便从缝中穿过,才够功夫。
  练了手法练眼力,要能看准一个人后颈的关节,刀从关节缝中切进去,应手而解,毫不费力——初学刽子手最惹人厌恶的,就在这上头:不论至亲好友,只要坐在一起,那双像贼眼样的灼灼双目,总是盯在人家脑后,仿佛就在打算着砍这个人的头该从何处下手似的。
  “光能看关节还不够,须得教人伸长了头颈,容你下刀。”王快手这样教导杨雄,“往常你随我到法场去伺候差使,几曾见那命在顷刻的死囚,是立直了身子的?”
  提到这一层,杨雄不由得奇怪。“是啊,表叔,”他瞿然问道,“看来看去,总是一摊泥似的,三魂六魄都出窍,莫说立不直,跪都跪得不成样子。怎的到你老人家要下手的那一刻,就会乖乖地伸长了头颈,等你来下刀?”
  “说破了不稀奇。”王快手说,“容易得紧,你先细想去。”
  这从哪里去想?杨雄赔笑道:“表叔,你老跟我说破了吧!”
  “为人要用脑筋,你又不笨,一定想得出;真想不出,等我吃了酒告诉你。”
  杨雄无奈,只好坐着去想。想得出神之际,突然一惊,不由得就腰一挺,伸长了头颈张望。
  “就是这一下!”王快手的左手还未落下来,“我不过在肩上轻轻一拍,你好端端的一个人,就吓成这样子;想想看,法场里魂灵出窍的死囚,还有个不惊的?”
  想一想,果然!心领神会的杨雄笑道:“怪不得说是说破了不稀奇!真正不难。”
  “难的是眼明手快,”王快手一面讲,一面比划,“头颈伸得最长的那时候,关节最分明,正好下手。下手要有分寸——现在还谈不上,你要练到能够连皮搭肉,就有好日子过了。”
  这话的意思,杨雄懂得。有那富户犯了死罪的,千方百计上下打点,银子流水似的往外淌;到最后保不得一条活命,就要来托刽子手了,一颗脑袋能够连皮搭肉与身子不分家,还算是全尸。刽子手能够刀下留情,花多少钱都肯。
  记着表叔这句话,杨雄细心苦练,一把鬼头刀练得要切多深就是多深,弄只鸭吊起来,一刀划过,鸭子断了气头却不掉下来。到此光景,王快手央人写了一个禀呈,说是年老力衰,理合告退,差使归养子杨雄承袭。等知府批准了下来,杨雄便顶上王快手的职司,要动手杀人了。
  相好的纷纷前来挂红贺喜,杨雄却上了心事,想起法场便胆寒。
  为此还做了一场噩梦,梦见一个死囚,一手提着颗血淋淋的首级,一手扯着他不放。那离了腔子的脑袋还会说话,口口声声只喊:“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怎的杀我?须还我命来!”杨雄一惊而醒,遍身冷汗淋漓,心头作恶,一夜不曾合眼。
  然而他要充英雄好汉,心里疑神疑鬼,口中不肯透露一句半句。王快手看在眼中,也不说破。到了杨雄破题儿第一遭“出红差”的那天,他一早起身,把隔日整治好的肴馔上笼蒸透,烫了喷香的上好官酒,邀了左右邻居来相陪杨雄,一则贺他开刀大吉,二则也壮他的胆。
  刚吃了一盅,鼓吹到门,有王快手的衙中同事,备了花红彩缎,来为杨雄做面子。乱哄哄说过一番有兴头的话,大碗递饮过两轮酒,看看午时三刻将到,蹲在照墙下的吹鼓手“咪哩吗啦”地吹将起来。杨雄一听,倒像新娘子要上轿似的,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来,来!既是义父,又是恩师,”有个年长的何书办说,“王快手,你且上坐了,好让杨雄给你磕头。”
  “不必,不必!”王快手不知怎么有些窘,“何须这套虚花样!”
  “怎说是虚花样,养育之恩,受业之重。缺此一拜,断乎不可。”
  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端来一张交椅,将王快手硬捺着坐下。何书办便大声问:“杨雄呢?”
  “何老爹,我在这里。”杨雄从人背后闪了出来,还搓着手,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打扮得倒俊!”何书办说,“你今日就改了口,不必叫表叔,只叫爹好了。”
  “何老爹说得是。”杨雄拜了下去,怯怯地叫声“爹”。
  王快手乐得眉花眼笑,却又似有些感慨、担心。“雄儿,你起来!”他说,“我有两句话交代你。”
  说着,他已先站了起来,将供在堂屋正中的那把不知杀过几多大盗逆子、谋财害命的恶人的鬼头刀取到手中,双手捧了过去。
  “接着!”他说,“这把刀非比寻常,朝廷的法度都在上头。为朝廷执法,不是你自己杀人,不必怕!”
  “是。”杨雄答道,“爹与我说过。”
  “还有句话,不曾与你说过,今天告诉了你。只要这把刀在你手里,你就千万不可动无名之气。须知人生在世,酒色财气四个字,最难的就是耐得住一个‘气’。多少人只为一时之气熬不住,惹下杀身之祸!”
  “这是句要紧话,你须谨记!”何书办说,“时辰将到,早早伺候差使去吧!你今日头一回,我与你爹替你把场。把心静下来,到时候手起刀落,叫官府赞你一声‘当差当得漂亮’,你爹多少年来的心血,就不白费了!”
  杨雄深深吸了口气,自觉胆在往上提,把双手捧着的刀抱了左臂弯里,大声说道:“何老爹、爹,请前头!”
  “今日该你当头,休客气。”
  何书办着即把杨雄推出大门,吹鼓手前导,后面是雇来的四个花子,捧着替杨雄做面子的花红彩缎,然后便是贺客后随,王、何相护,让杨雄一个人走在中间。
  夹道看热闹的人只见杨雄胸挺得老高,步子跨得甚大,头戴皂色罗帽,身穿一件大红纻弦夹袄,密门纽扣不扣,下摆塞在鸾带里,敞出个宽阔的胸脯;下身是一条黑布单裤,扎束得极其挺括,脚上一双粉底皂缎快靴,衬着那把拖了刀把长大红绸子的雪亮钢刀,气概着实不坏。
  然而杨雄头上昏昏,心头悬悬,一会儿在想,死囚绑上法场,只怕也就是这般滋味;一会儿又在想,头难,头难,只过了午时三刻就好了,第一回的买卖,讲什么漂亮,只不要劈下半个头来,就算闯过了头关,上上大吉。
  正在这样胡思乱想,蓦地里瞥见人丛中跳出几个青头光棍,都是十七八岁年纪,平日与杨雄淘气惯了的,拍手拍脚地笑道:“杨雄、杨雄,你可把那把刀捧稳了,莫掉下来砍了自己的脚。”
  杨雄年轻要面子,如何受得了这等讥嘲,刚把眼瞪过去,想起义父的告诫,便不理他,只拿眼望着前面。
  “哟,哟!好神气,你会杀人了是不是?是好的就来杀我。”
  “少不得有那一日!”杨雄咕哝了一句。
  偏是那人耳朵尖。“你说的什么!”他跳下来骂,“你是人还是畜生?今日好意来捧你的场,耍惯了的,说不得一句玩笑话?怎叫‘少不得有那一日’,我犯了什么死罪,要劳动你来动刀?你说,你说!狗?攮的!”
  杨雄勃然大怒,脚步一横,眼先瞟了过去,接着是撤左臂弯里的刀。何书办却是来得个快,一把捏住他的右手,使劲甩了甩,沉声说道:“是故意撩拨你,理他做甚?莫叫人笑话。”
  杨雄不响了。气只是忍着,并未消除,就算撩拨,也不该这等说话!想想着实可恨。
  又走了一阵,蓦地里有家人家泼出一盆水来,泼得倒好,正在杨雄侧面,看似不曾泼上身,那水珠儿夹杂着灰土,把他那身簇新的装束,溅得斑斑点点,不成个样子了。
  杨雄先是吃惊,后是冒火,路人哗然的笑声,更是火上加油,急急转脸去看,泼水的那人是个中年汉子,瘦骨骨一张脸,一双死鱼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杨雄,倒像那盆水根本不是他泼的。
  于是杨雄的火气就不打一处来了,刚要转向奔了那人去,王快手横身一拦。“休理他!回头却来理论。”他轻声喝道,“莫非忘了我的话?!”
  话是不曾忘记,无奈人凭一口气,忍不下去,又待怎生?杨雄咬一咬牙说:“直是这等晦气!”心里真想即时杀个犯人,天下才得太平。
  这一下,杨雄左思右想,所有的念头便是回头如何来出这口气!到得刑场,有王快手指引着参见行礼,自往死囚身后站定,把那人就看作泼水的汉子,咬紧了牙在心中自语:“也有我痛快的一刻!”
  号炮一响,痛快的那一刻到了。杨雄先是右脚在前,左胸在后,不丁不八站稳了的,这时横力抬臂,左手往死囚肩上轻轻一拍,那人顿时抽搐似的,身子往上一长,头往上一抬,杨雄看准了他的颈后关节,左臂推刃,切了过去,跟着左脚上步,一面抽刀,一面飞起右脚,使劲踢了去。只见尸身前仆,腔子里的血一支箭样往前直射。四周随即“哦”的一声,打个呼啸——惯例是这等,不然,据说就会把刑场的晦气带回家。
  “恭喜,恭喜,杨雄!好漂亮的刀法,真不像初出茅庐的!”
  “这碗饭吃定了!杀人的头就跟交朋友一样,一遭生,两遭熟,下回再出差,你就毫不在乎了。”
  这句话才揭破了底蕴:那些有意来撩拨的,都是王快手前两日的安排,要惹得他火冒三千丈,只想杀人出气,胆子才会壮。完了差使,不但不曾去理论什么,还得备下好酒好肉,谢人家的成全之德。
  “今日也是张押司成全!”杨雄讲完他的故事,特地向大家敬酒,“俗语道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往日里多亏列位帮衬,一杯酒聊表寸心。我杨雄也不是没知识的,心里有数。”
  张照文领头干了酒,站起身说:“多谢,多谢!等‘出红差’那天,还来相贺。”
  就这时走进三个人来,歪戴着花帽,敞开了衣襟。为首的一个生得好狞恶的相貌,满脸横肉,一双灰黄三角眼上,覆着两道似有若无的眉毛,太阳穴上贴一张头痛膏药,挺胸突肚,进门便把一只脚跷了起来,搁在长板凳上,大声喊道:“王六!”
  “六”字还不曾出口,另一个赶紧拉了他一把,将嘴朝上一努。“三哥!”他轻声说道, “张大叔他们都在那里。”
  这人叫张三保,是个下三滥的泼皮,什么钱都要,什么脸都装得出来,听人提醒了,朝里一望,知州衙门里有头脑的公人好些在座,顿时满脸堆笑,弯着腰疾趋数步,连连招呼:“张大叔、孙头儿、李头儿、赵押司……”一个个招呼道,独独看见杨雄不理。
  杨雄自然也不会理他,偏着脸管自吃酒。张照文是主客,见此光景,也觉无趣,便有心拉个场。“三保,”他说,“看我的面子,你今日与杨知狱讲了和吧!”
  提到这话,张三保便有些迟疑。彼此嫌隙,已非一日,起始是张三保错,不该欺侮杨雄异乡人;往后杨雄见了张三保就打,也做得过分了些。所以他很勉强地说:“张大叔,你老有吩咐,我无不从命——”
  下面那一句是:“我请问你老,讲和如何讲法?”但杨雄却会错了意,听他口气是样样可以从命,就是此事不行!立刻心头冒火,大声抢着打断了张三保的话。
  “张大哥,罚我一杯酒。”说着,一仰脸把杯酒倒入口中,抱拳又说,“多蒙提携,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老也须顾我的身份,莫非什么屎蛋、毛贼,都好拉在一起做朋友?”
  “好!”张三保接着他的话,厉声说道,“姓杨的,你莫狠!总有一天教你认得我。”然后又转向张照文打了一个躬:“张大叔,你老的面子,我买过了。哪个错,哪个不错,你老心里有数。”说完掉身就走。
  “贤弟!”张照文埋怨杨雄,“你也忒过了些。”
  “原说是罚我。”杨雄也是记着初到蓟州那天当街受辱,把张三保恨得牙痒痒,所以此时不愿表示悔意。
  “散了吧!”有人说,“酒也够了。”
  “莫走,莫走!”杨雄挥舞着一双胳膊,“何苦为这小泼皮败兴!王六,再添酒来。”
  有的要散,有的酒兴未央,结果三桌并作大桌,直吃到红日西斜,方始分手。
  杨雄到家一进门便喊:“大姐,大姐!”有了这件多兼一份差使的喜事,便如献宝般,急待告诉他妻子。潘巧云却不知道,中午等得不耐烦,此刻听他大呼小叫,走出来一看,又是喝得这般血灌猪头似的一张脸,就没有好颜色给他看了。
  “看你!只怕醉得时辰八字都记不得了。”她沉着脸说,“我最恨那说话不算话的人!”
  杨雄热烘烘一团兴致,为她当头一盆冷水浇得心灰意冷,好半晌才开口:“我哪里说话不算话!进门就是一顿排揎。”
  “不排揎你,排揎哪个?”巧云生就一双斜飞入鬓的凤眼,笑起来好看,生起气来却显得有些杀气,这时拿眼角瞟着他说,“早晨出门的时节,你答应爹什么话来?”
  杨雄这才想起,老丈人潘公说有事商量,他曾允下“午前必回”。这句话早已丢到九霄云外,不是巧云提起,只怕到明日都想不起来。
  “说了午前必回,连魂都不见。爹只要等你回来吃饭,两碗菜热起热倒,直到太阳上了东墙,午饭才得到嘴。你在外头吃酒快活,就不想想家里!”
  这顿排揎,杨雄只有领受。“是我不好,不过也有个说处。”杨雄歉意地赔笑,“大姐!我受罚。等我关了额外的那份饷来,都交与你算私房。”
  “什么额外的一份饷?”
  “这就是我午前不得回来的缘故——”
  正说到这里,听得推门声,是潘公在城隍庙前听了一段“残唐五代”的“书”回家。
  “正好、正好!”杨雄兴高采烈地说,“省了我一番话两番说了。”
  于是等潘公坐定,杨雄细细说了他的那件喜事。潘公自然替女婿高兴,巧云却是微蹙双眉,倒像上了心事。
  “大姐——”杨雄刚叫得一声,发觉妻子神色有异,便缩住了口,只困惑地望着。
  “我不曾听说你会这个行当。”
  这句话倒也平常,只是她的神态当喜不喜,便教杨雄起了股无名之火:“怎的!这个行当辱没了你?照我看——”
  他想说,杀人这个行当,莫非比不上杀猪?潘公是开肉案子出身——这话说出来伤触老人家,所以到口硬压了下去。
  潘公是忠厚人,也觉得女儿不对,只是他一向不曾对巧云说过一句狠话,只好从中排解。“女婿!”他说,“休听她的,她是胆小。”
  正合着一句话“知子莫若父”,说巧云胆小,丝毫不差。杀猪不打紧,哪个不吃猪肉,可有个吃人肉的?而况她也不曾跟杀猪的一床睡过,如今一夜到天亮伴着个杀人的挨皮贴肉,想起来便觉得浑身发麻,心里好不自在!
  “迎儿呢?”潘公见女儿女婿都不作声,便有意把话扯了开去,“好开饭了,我与女婿再吃一盅。”
  “酒不能再吃了。”杨雄又自语似的说,“得有酸酸儿的一碗鱼汤喝才好。”
  他是怕碰巧云的钉子,不敢公然要醒酒的汤喝。潘公会得其中的意思,便又设法调停。“正是!”他说,“这春困的天气,我也好想这么一碗汤喝。好女儿,你就下一趟厨吧!”
  巧云不便驳回,想了想说:“鲜鱼是没得了。就住在江边,这么晚了,哪里去觅鲜鱼?”
  “别样也可以,只要酸酸儿的,提神醒脑。”
  等巧云一走,杨雄倒觉得对老丈人歉然。“你老人家说有事商量,偏偏今天午间抽不开身。”他说,“有事,爹,你吩咐!”
  “这也是我闲得慌,每日里庙前听书,久了也厌烦了。”潘公闲闲说道,“如今倒觉得这件事怕又做不成。”
  “怎的做不成?到底何事,我也还不明白。”
  潘公是想重理旧业。一半是闲得慌,二则也是舍不得宅后那片地方——是条死巷子,三面围墙,圈出一片空地,自家后门一推进去便是菜园,中间一口大旱之年都不涸的大井,赶十几头猪圈在菜园里,借那片空地做个作场,杀好了猪,就在那里批发,哪怕血污淋漓,碍不着左右街坊。
  这个念头他已经盘算过不知多少遍了,偏偏要提的这一刻,女婿有了额外的差使!生意不做便罢,做起来极其热闹,少不得人手,原意让女婿帮着照看,如今看起来,杨雄怕是腾不出工夫,所以说“怕又做不成”。
  杨雄也觉得做不成,只是敬重丈人,不肯把话说绝。“稍停再看。”他说,“好在又不是日日‘出红差’,但凡有工夫,我一定帮爹弄起这个买卖来。”
  “就你有工夫,也还得看看,”潘公又想到一个“做不成”的缘故,“又杀人、又杀猪,杀气太重也不好。几时请庙前王铁口算一卦看,若还不碍,再作道理。”
  “这话说得是。”
  “女婿!”潘公又说,“我还有句话与你说,你却不要多心。”
  “爹这是什么话?”杨雄很孝顺老丈人,趁此表明心意,“多承不弃,将令爱许了我,平时没有孝敬到你老人家这里,想起来总觉得亏负了什么。若有何吩咐,只要我做得到,正好补报。”
  “不要你做什么,只说与你得知。”潘公的语气,是谨慎的从容,喝口酒又说,“后日清明,巧云想到北部去上个坟,不知你可许她去?”
  听得这话,杨雄心里不是味道。北部上坟是上前任户房王押司的坟。巧云十六岁嫁了王押司,做得半年夫妻,便成了小寡妇。俗语道得好:“寡妇门前是非多。”既是这等年轻貌美,又说王押司挣下的昧心钱都变了巧云的私房,若能勾搭上手,人财两得,真正是一等一的福气,所以游蜂浪蝶整日里在潘公门前不断,巴望能邀得巧云的那双凤眼一顾。日子长了,难免争风吃醋。一天是张三保在那里闹事,恰好杨雄经过,三拳两脚打得他不敌而退,旧仇加上新怨,张三保自此跟杨雄结下了不解之仇。
  不想杨雄倒是打出来一场喜事。潘公看他为人老成,又现做着两院押狱,街面上颇有面子,便跟巧云说了,把她许了杨雄,彩礼一概都免,办喜酒反贴上了三口猪。为此,杨雄感激老丈人,每每与巧云口角,吵得不可开交时,只要潘公出面说一句:“女婿,看我面上!”他便天大的委屈也忍了。
  然而此刻却有些难以忍耐。巧云与那姓王的,不过做了半年夫妻,死也死得五六年了,居然还念旧不忘,不知心目中又将自己置于何地?
  “我原说,你不要多心。”潘公有失悔之色,“早知你这等,我不说也罢。只是我不忍欺你,巧云悄悄儿去上了坟来,你从哪里知道?”
  这话说得诚恳,杨雄赶紧答道:“爹多疑了!我多什么心?教她去就是。”
  “半子之靠,我是一般看待。因为你是明理的人,我才说与你知。”潘公又说,“王押司在日,对我亦颇尽心。他无儿无女,孤魂野鬼一个,不说曾做过亲,就是一面之交的朋友,这清明节也少不得他的一盂麦饭、半陌纸钱。”
  “是!”杨雄答道,“爹是忠厚人。”
  杨雄口中敷衍,心里在想潘公说一句:“上坟是我教巧云去的。”哪怕是句假话,自己心里也好过些。偏偏老丈人不说,杨雄就不能不疑心巧云了。
  为此胃口大坏,巧云做了一大碗腐皮酸笋汤来,他只舀了一匙尝一尝,便即搁下。
  “你看你!说要吃汤,做了来又不吃!”巧云嗔道,“莫非真当我闲在那里,心里气不过,没事寻事,有意折磨人?”
  这又何用说上一大套负气的话?潘公怕女婿认真,又有一场饥荒打,赶紧拦在前面埋怨:“女儿,你也忒难了!何不少说一句。一个人胃口不好,想吃吃不下,也是有的。再说又不白糟蹋,我来吃。”说着,便把那碗汤移到自己面前,大匙舀着往嘴里送。
  杨雄生着闷气,看老丈人的分上不开口。巧云已经占了上风,也不便再说什么。一夜无话,第二天刚刚起身,衙门里来通知:“明日要出红差。”
  “爹!”杨雄便说,“大姐上坟改日去吧!第一遭差使,少不得有人来贺,有交情的说了要送礼,须办六碗四碟,请大家来叙一叙,一则还礼,二则联络感情。家里不可无大姐照料。”
  “说得是!”潘公答道,“我来与她说,就改了后日去上坟。”
  老的吩咐,小的不便违拗,心里却是老大不快——上坟是假,烧香是真;烧香又是真中有假,“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才是真而又真。但明日是落空了。
  “可恨那姓杨的!”张三保咬着牙说,“眼看他勾搭上了潘家那雌儿,人财两得;又眼看他添了额外差使,我就不信他真有那么好的贼运!”
  “明日第一趟出红差,听说衙门里都替他作面子,又是花红,又是缎匹,好不热闹!”
  “动他!”有个外号叫“夜不收”的更夫,跳起来说,“三哥,我想到有个人,着实管用,只看三哥你有没有胆?”
  张三保的外号叫“踢杀羊”,平日专拣软弱的欺侮,因此“夜不收”这样相问。而张三保对他人犹可,对杨雄也实在是仇结得深了,所以胆也大了!
  “怎叫有没有胆?只等过了明日,看大家都叫我‘踢杀熊’!”张三保挺着胸,伸出一只手指戳一戳“夜不收”的肩头,“你说,是怎等一个人,如何管用?”
  “这个人是个傻大个儿,不知哪里来的,连自己的姓都弄不清楚!”夜不收说,“这个人练得一门功夫,不知道叫什么名堂,也不明白他是怎么练出来的,不过对付杨雄,一定管用。”
  接着,夜不收便讲那傻大个儿的独门功夫。张三保一听大喜。
  “果然管用!”张三保说,“须这等下手,才能剥了杨雄的面皮,要他的好看。”
  当时便“调兵遣将”,做了安排。夜不收去寻了傻大个儿来。这傻大个儿生得好生磕碜的形象,鼻孔朝天,口角流涎,说话含含糊糊不知所云,与白痴仿佛。
  “这个人,”张三保不放心,悄悄问道,“有功夫?”
  “不信你就试一试!”夜不收转脸看了看,招手喊道:“傻大个儿,过来!”
  傻大个儿十分听话,一喊就来,垂着两条软不啷当的膀子,只望着夜不收龇牙。
  “你看见没有?”夜不收指着土地庙的柱子说,“抱紧了它!”
  傻大个儿一言不发,走过去闭紧了眼,死抱着柱子。
  “等我叫你放手再放手!”夜不收转脸对张三保说:“三哥,你试试看!一起上。”
  在一起的七个人,一齐动手去拉那傻大个儿的膀子,拉是拉动了,却拉不开。待他一使劲往里一收,将张三保的手腕子压在里面,疼得张三保冷汗直流,大声急喊:“放手,放手!”
  他叫不听,要夜不收说“放手”,傻大个儿才把两条膀子松了下来。
  “好家伙!”张三保连连甩着手腕,“跟铁铸的一样!”
  “三哥,你知道厉害了吧!”夜不收笑嘻嘻地说了这一句,忽又皱眉,“有一层却麻烦,这家伙只听我的话,而我明日却不便出面。”
  张三保理会得他的难处。一名更夫,虽不支知州衙门的钱粮,总算是个官差,应补应革,都凭那班书办一句话。他得罪了杨雄,杨雄要报复也容易得很,所以不敢出面。
  “有了!”夜不收欣然又说,“我有个计较,能叫他听三哥的话。三哥,‘有奶便是娘!’”
  一大盘馒头,两斤牛肉,把傻大个儿“喂”得乐不可支。等他吃饱了,张三保便说:“傻大个儿,明天还有一顿好的,你只听我的话,我叫你抱哪个便抱哪个,叫你放手便放手。你可听话?”
  “嗯,噢,听!”傻大个儿很费劲地回答。
  还怕他没有把话听清楚,张三保又试验了一遍,傻大个儿奉命唯谨,才算教人放心。
  第二天午时未到,张三保就带着人守在十字大街中心。未时一过,只见远远来了一队人,当头是两个小牢子,一个捧着梁知州所发的花红,一个捧着绸缎彩绘等物;后面一把青罗伞罩着一名壮汉,正是杨雄。
  也不知是哪一年哪一个兴的规矩,刽子手哪怕是数九寒天都得袒着胸。这时是艳阳春天,杨雄只穿一件黑缎白纽的背心,扣子不扣,下摆塞入腰际,下身一条扎脚紫花布的裤子,垂着极宽的一条彩绣鸾带,背心外面披着一件簇新皂衫。这都在其次,最威武的是胸前刺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蟒,盘满了整个宽广的胸膛,看上去真跟东岳大帝驾前的差官似的。
  样子狰狞凶恶,看到脸上,却如春风飘拂,一片和煦。杨雄看见熟人,把抱着的那把鬼头刀交与身后的小牢子,腾出双手不断打躬。路口有人摆着一张茶几,上面一只朱红托盘,里面一壶两盅,斟了酒捧到他面前,说一声:“节级,辛苦!”
  “多谢,多谢!何消客气!”
  杨雄接过酒来,主客两人正平端看敬,犹未到口,只听有个破锣嗓子的声音喊道:“节级!拜揖。”
  人随声到,有个人抱拳拜了下去,杨雄便待还礼。谁知那人一躬倒地,随即仰直身子,抱着的拳顺性一扬,只听“咣啷”一声,把杨雄手里的酒盅磕飞了,摔得老远。
  这下杨雄才看清楚。“敢情是你!”他勃然大怒,“必是你哪根骨头作痒!实说了,待我来替你治。”说着,作势欲扑。
  “姓杨的!”张三保把手一摆,“要打架,等我说清楚了再打也不迟。大家都是街面上日日见面的,莫非还逃走了不成?”
  这时看热闹的人已围成一圈,也有口头上相劝的,但却不敢走拢来拉架,因为都怕张三保,此人有名的半吊子,好意解劝说不定他连拉架的都打了。“好鞋不踩臭狗屎”,尽由着杨雄好好教训他一顿去。
  “姓杨的,你作恶多端,当了两院押狱,私刑拷打犯人,榨取钱财,半夜里把女犯人喊了来饮酒作乐。如今又当上刽子手,诈得百姓许多财物——”
  语声未完,杨雄只气得脸色铁青,大吼说道:“住口!你这打不死、饿不杀的狗贼,杨爷爷今朝拼着吃人命官司,要取你的狗命!”
  “慢点!我还有句话,你听好了!”张三保等杨雄暂停的那一刻,大声喊道,“抱紧了!”
  这叫什么话?杨雄看他眼睛望着自己身后,便也回转头去张望。恰好傻大个儿张开两手圈了过来,一看他那副形容,杨雄先就汗毛一凛,要想后退,已自不及,让傻大个儿从侧面把他抱了个结结实实。
  杨雄不防有此一着,虽觉惊讶,还不着急,并出一身力量,自以为总可挣脱束缚。哪知任他使出吃奶的气力,涨得满脸通红,却是动弹不得分毫,这下才知不妙,大声吼着,想用脚去踢傻大个儿,无奈部位不好,枉费心机。
  张三保得意非凡,一面抛开眼色,指使手下去抢那些花红缎匹,一面从小牢子手里抢过行刑的鬼头刀来,抡圆了一舞,才用刀尖指着杨雄叫骂。
  “姓杨的!你哪里来的一个贼囚,到我蓟州来耀武扬威!你是刽子手,我便拿你杀人的刀杀你,这就是你恶贯满盈的现世报应!”
  说着又将刀一抡,双手握着刀把,作势要往杨雄胸前刺去。果然刺了,擅杀公人,罪名不轻,张三保也还不敢,说那话不过摆摆威风,自有人来解劝。
  解劝的也是他手下的泼皮,原是教好了话的,这时便上前先大叫一声:“张三哥!”
  张三保佯作不解地问道:“兄弟,你怎么说?”
  “这贼囚一死,他老婆便又是小寡妇,哭哭啼啼的,看着也可怜。张三哥,你饶他一条狗命!”
  “咦!”张三保斜着眼睛,淫猥地笑道,“你倒会体恤他老婆,莫非眉来眼去,暗地里有一腿?”
  “若是有一腿,为何劝你不杀这贼囚?”
  “对,对!那一来,他老婆就归你了。”
  “我也不要。嫁一个死一个,是个八败扫帚星,谁敢要?”
  “罢了,罢了!”张三保大发善心地指着杨雄说,“看你老婆细皮白肉的俏模样分上,不忍心她又当小寡妇,权且饶你一条狗命。只是死罪好免,活罪难逃,取你一条狗腿!”
  说着退后两步,眼睛望着杨雄左脚,举刀过顶,就待劈将下去。杨雄自然不甘,拼命挣了一阵,下盘一动,与傻大个儿的脚步相互错杂。张三保怕砍了自己人,一时下不得手。
  好不容易张三保看准傻大个儿的两脚后移,已无顾碍,举刀向下的那一刻,只听一声发自丹田之气的暴喝:“住手!”
  张三保吃得一惊,脚下打个滑跶,几乎摔倒,使劲将刀往下一撑,站定了身子回转来看时,不由得气往上冲,瞪眼吼道:“你这个臭贼,叫哪个‘住手’?”
  “叫你!”
  “去你娘的!”张三保破口大骂,“你活得不耐烦了,来管老子的闲账!好便好,恼了我连你一起宰,谅你手里那条扁担济得甚事?”说着又是拿刀一抡,舞出滚圆的一个刀花。
  持扁担的那汉子却不曾为他吓倒,也懒怠说话,一撒手便是一扁担,当头砸将过来。张三保不防他真要动手,也记不起拿刀去格,慌慌张张往旁边一躲,扁担打在肩头上,火辣辣地疼。
  张三保是个“银样镴枪头”,见此光景,顾不得疼痛,先跳开几步,咬一咬牙,指着那汉子吼道:“你莫惹得老子发火!便跪着求我也不饶你。”
  “哪个要你饶!”
  话到人到,那汉子拿着扁担当哨棒使,唰唰唰一连三下。张三保功夫稀松,手忙脚乱地闪避,让过两下才想起用刀去削扁担,已是不及,屁股上吃扁担戳着,往前一送,合扑一跤,那张嘴恰好合在一堆狗屎上。
  那汉子却又顾不得打他了,抡着扁担,指东打西,将张三保的手下打得丢下花红缎匹,抱头鼠窜。
  张三保自然也爬了起来,一嘴的狗屎惹得看热闹的拍手跳脚大笑——一则是看他的样子好笑,二则是看他落了下风好笑。连杨雄都忍不住好笑,不笑的只有那傻大个儿,埋着头一把死死抱紧了杨雄。
  “还不放手!”杨雄简直把肺都气炸了,连连顿足大吼。
  “这是个没脑筋的傻人!”有人提醒杨雄说,“你跟他发脾气没用。”
  于是众人便纷纷走上来扳他的手,却是七八个人扳他不动。
  依然是那汉子,排开众人,响亮地说一声:“看我来治他!”
  会者不难,他只用一根手指便治倒了人:往傻大个儿的肘弯上一触,撞着了麻筋,立时便松了手。杨雄脱后挣扎,回身便是一掌,打得那傻大个儿满嘴是血,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杨雄满腔的火都往他身上发泄,三脚并作两步,赶过去使劲一脚踩在傻大个儿的腰骨上,疼得他冷汗淋漓,“哇哇”大叫。
  “尊驾住手!”那汉子抢着托起杨雄的拳头,“是个没脑筋的人,不值计较。”
  若是别人,杨雄必不买账,对此人就不同了,诺诺连声地说:“是,是!说得是。多亏尊兄相救,免了我一场羞辱,这番恩德,岂可不报?”他抬头看了看,指着一面青布酒帘子又说:“且到那里叙话,容我请教。”
  “这些小事,何足挂齿。我还有事,不叨扰了。”说完,那汉子拖着扁担,转身就走。
  杨雄哪里肯放,拉住了他说:“我先请教尊兄!”
  “我姓石,行三。”
  “石三哥!萍水相逢,蒙你救我一场灾难,若不容我借一杯水酒作个结识,石三哥你想,你换了我肯不肯?”
  听他说得恳切,石三不便坚持,想了想答道:“既蒙厚爱,我不领情,就变得不识抬举了。只是……”他指着置在人家檐下的一担茅柴又说,“我以采樵度日,今日答应一位熟识主顾,必送一担柴去,如今日色已中,等着我的柴煮饭,怕已经等得急了,我先挑了送去,回头来扰你的酒。”
  “这好办,何用石三哥自己费心!你那位主顾在哪里?”杨雄对一个小牢子说:“你拿十几文钱觅个闲汉,将这担柴挑了送去。”
  石三一看这安排也不错,便说了地名,将那担柴交代了小牢子。杨雄也吩咐手下,把缎匹表礼,还有那把“吃饭家伙”的鬼头刀一起送回家去,然后陪着石三踏入那家酒店。
  店主人张老庆是把刚才打的那场架从头到底看在眼里的,所以等他们一进门便说:“节级受气!大人不记小人过,笑一笑丢开!”
  杨雄脸上讪讪的,淡淡一笑:“今朝未出门就听见乌鸦叫,刚一出门又撞着尼姑,原是晦气。”
  “这位英雄好手段!”张老庆看着石三又赞一句,“好一副相貌堂堂的气概。”
  这一说杨雄不由得也细看了他一眼。那石三长得极其魁梧,鼻直口方,一张肉色滋润的淡红脸,虽然衣衫暗旧,却不似长处贫贱的人。杨雄便生了心思。
  “两位请里面坐,临河一间小阁子,又宽敞又清静,便坐到晚也不厌。”张老庆一面说,一面躬着身子引路。
  果然是极宜把杯谈心的一间好酒座。杨雄奉石三上座,他一定不肯,主客一西一东相对坐下。等小二点上茶来,张老庆才说:“节级是熟客,晓得口味,羊身上打主意,批切羊头、羊白肠、下水汤——”
  “不用这些粗食!”杨雄打断他的话说,“拣好的配四碗四碟来!”
  “何须如此靡费?”石三微皱着眉说,“闹这等虚文,就难奉扰了。”
  “总得略成敬意才是。”杨雄忽然转念,“既如此,便听石三哥吩咐。老庆,你不丰不俭,看着办。”
  石三听得这一说才不言语。候张老庆转身去了,彼此又重新叙问姓氏乡里。
  等杨雄自己叙过,石三才说:“我叫石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学得些拳棒在身。我那师父枉有一身武艺在身,吃仇家陷害,误遭官司,出不得头,落得个怀才不遇。为了一肚皮牢骚,惯打不平。我学了恩师的榜样,一生执意,要打尽世间不平,故而都把我叫作‘拼命三郎’。为这上头,不晓得吃了多少亏,只是改不得。”
  说到这里,热酒冷碟送到桌上,杨雄亲自把盏。“石三哥,先敬一杯,敬你的侠义心肠。”他说,“莫道打不平吃亏,也交得几个血性朋友。”
  这是他自道有血性。石秀不免刮目相看,见他黄渣渣一张四方脸,稀落落几根老鼠须,看上去有些窝囊,实在倒是忠厚的底子。这个朋友交得长!
  “既是建康府人氏,”杨雄又问,“怎的到了蓟州?”
  “这也是运气坏!”石秀呷口酒,抑郁地说,“三年前随叔父来此地贩运牲口,哪知遇着兽瘟,消折了本钱。我那叔父一急一累,病倒在半路上,一病消亡。我回乡不得,流落在这蓟州,卖柴度日。”
  “这却不是一个长局。”杨雄沉吟了一会儿说,“石三哥,你今年贵庚?”
  “虚长二十八。”
  “比我小八岁。”杨雄迟疑着说,“有句话说出来,不知你可肯应承?”
  “杨兄,你尽管说。”
  “你我在蓟州都是异乡,也都无兄弟,结义做个异姓手足如何?”
  听此一说,石秀便觉心头有股暖气浮升,然而转念又觉心冷,自己流落他乡,干了这个营生,与乞儿相去也就在一肩之间。杨雄虽不是什么达官显宦,也是蓟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两下身份不配。世间尽多笑人的人,说起来是石三趋炎附热,这话难听。再说与杨雄一面初交,究不知他的心性如何。一时为了救他免了一场羞辱,心热热地只要报答,待几时消淡了今天这一段事故,嫌自己贫贱,走到人前辱没了他,心生厌烦;或者倒觉得少不得周济结义兄弟衣食,成了累赘,懊悔当初不该多这么一句言语。那时自己倒说不出绝交的话,也只有跟他一样悔不当初了!这样转着念头,便久久无语。杨雄却又催了:“这是好事,你答应了吧!”
  “好事倒是好事。”石秀答道,“自嫌高攀不上。”
  “说哪里话来?我又不是什么官宦出身,怎说高攀不上?没有想到,你也存下世俗之见!”
  江湖好汉就经不住激,说石秀存着世俗之见,这话他不受,于是转弯抹角想到的顾虑,一起抛在九霄云外,慨然应允。
  “大哥的抬爱,我从命就是。”说着便站起身来,双膝弯倒。
  杨雄喜不可言,赶紧也回拜了下去,扶着他的手臂不叫他磕头,接着便拽了起来,眉花眼笑把石秀从头看到底,“兄弟好威武仪容!”捏一捏他的膀子又说,“好结实身胚。”等张老庆在柜头里得知其事,赶来相贺,杨雄越发欢喜,只叫:“大碗酒来!我今日要和兄弟吃醉方能罢休。”
  这一成了手足,情分立刻不同。杨雄问石秀住在何处,听说只在土地庙设一张草铺,便相邀到家去住,又说当天就唤裁缝来做衣服。接着又提到巧云,直言不讳地告诉石秀,原是二嫁,人才出色,就脾气骄纵些,亏得老丈人极其明白事理,相待甚厚。
  “说着曹操,曹操就到!”杨雄一手扶着桌子站起,一手指着店口说道,“那就是我丈人。”
  石秀不敢怠慢,起身往外看去,只见一位清瘦老者,面貌和善,精神健旺,心头便是一喜;因为他已听说他们爷婿同住,潘公自是一家之主,自己搬了去时,遇上这么一位长者,就好相处了。
  “咦!”杨雄问道,“爹来做什么?”
  “听说你和人争斗,不放心,特地寻了来。”潘公问道,“可是张三保?”
  “不是这狗贼是哪个,使得好毒的法子,差点吃他的大亏,幸得我这个兄弟。”
  于是引见了石秀,杨雄奉潘公上座,细说经过。潘公也听得高兴。“三郎好俊人才!”他说,“我女婿得你做兄弟,彼此帮衬,再好不过。既是孤身在此,何不搬了家去住,也热闹些。”
  “我原是这等说,兄弟已经允了。”
  “打搅不安——”
  “休说这话!”潘公急忙摇手,抢着说,“说这话就不是自己人了。”
  “是!”石秀恭恭敬敬说一声,“我遵潘公的吩咐,明天搬了来。”
  “何必明天!”潘公看看日色,“这顿酒似乎也吃得久了,趁早回家去铺设好了,黄昏消消停停的,尽吃得晚也不碍。”
  “爹说得是。”杨雄起身会了酒账,让潘公走在前头,一左一右,迤逦而回。
  到得家去,潘公一进门就喊:“女儿,快来见叔叔!”
  “可是老悖悔了!”潘巧云在厨房里嗔道,“哪里又出来叔叔!白日里说梦话。”
  潘公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从小没娘,未免骄纵,平日语言无礼,只当闹着玩,不在心上。此时有初上门而且初见面的石秀在,深怕他看轻了他家没有家教,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说:“三郎,你那嫂嫂平日说话原是这等疯疯癫癫的,往后语言上有句把上下,你休理她。”
  “不敢!”石秀答道,“想必嫂嫂是直心肠的人。”
  “正是,正是,她就是心肠直。”
  说到这里,只见帘子一闪,探出一张脸,灶下出来,脸上红馥馥,头上灰蓬蓬,系着条青布绣花围裙,正捞起一半在擦她那双湿淋淋的手。只就是那双凤眼,流转生光,石秀顿觉眼前一亮,待定睛看时,那婆娘已缩了进去。
  “啊呀!有生客在这里!”巧云又嗔她父亲,“也不先说一声,这等灰头土脸,怎么见得人?”
  一父一夫都知道巧云的脾气,平日最讲究衣饰,出门一趟,梳妆好了,还得照上好几遍镜子,叫迎儿左看右看,乱了一根头发都不依。这时料她不肯与石秀相见,杨雄便对潘公说:“且自由她,先请兄弟到爹屋里去坐。”
  “也好!且叫迎儿点了茶来吃了再说。”
  三个人在潘公屋里坐定,迎儿点了一盏荔枝圆眼汤待客,接着又是两盘点心,一盘枣子蜜糕,一盘绿汪汪的艾饺,是清明前后的应时小食。
  “蜜糕是巷口卖的,不中吃!”迎儿也颇为应酬,“自家做的艾饺是肉馅儿的,客人尝一个看。”说着,夹了一枚放在朱红碟子里,移到石秀面前。
  “多谢大姐!”石秀站起来说。
  “你休叫她大姐,只叫迎儿!”潘公又对迎儿说:“往后你叫三郎,不是客人!”
  “是了。”迎儿含着笑,福了福,重新叫一声,“三郎!”
  照常理,该当有个见面礼,哪怕一百钱拿红纸包一包,也是个道理。无奈石秀衣袋里只得十来文钱,只好红着脸答道:“不敢、不敢!”
  他人生得雄伟,却偏有这腼腆模样,迎儿看得有趣,只倚着门不走。杨雄看不过,便即喝道:“你不回厨房去,在这里做甚?走、走!”
  一顿吆喝,把迎儿撵走,潘公便劝杨雄:“迎儿也大了,不宜这等大呼小叫。”
  杨雄欲言又止,终于答声:“我晓得。”
  话是如此,杨雄到底还是忍不住要说——自然是说迎儿,每每见她好倚着门框,张望行人,纵然不曾露出嬉嬉笑笑的轻狂样儿,毕竟不是良家妇女的行径。
  “等我来说她。”潘公是“不哑不聋,不做阿家翁”的口吻,“俗语道得好,‘女大不中留’,你顶不得真。眼开眼闭个两三年,有相当人家,把她嫁了出去,也是主仆一场。”
  他们翁婿论家常,石秀插不进口去,只是这样在想:杨雄和潘公说话都无避忌,这就是拿自己当一家人看的证验。转念到此,心中安慰,所以虽是与己不相干的闲白,也能听得下去。
  迎儿倒又来了,大概是受了杨雄呵责,有些赌气的模样,一手掀开帘子,垂着眼说:“大娘来了!”
  这一说,石秀首先站起来,垂着手站着等候。巧云人未进门,先来一阵香风,自然是头光面滑,打扮过了,身上是家常衣衫,只以剪裁得十分称身,又压熨得挺挺括括,看上去越显得俏丽。
  石秀不敢多看,躬身说道:“嫂嫂请坐,待我拜见。”
  “休客气。”巧云笑盈盈地答了这一句,转脸看她丈夫,“这位叔叔是——”
  “我新结义的兄弟,姓石名秀,行三。你们叔嫂平礼相见吧!”
  “平礼好,平礼好。”潘公连声接口。
  于是石秀唱个大喏,巧云福了一福。见罢了礼,杨雄又说:“我与爹说过了,邀了兄弟家来住。我早晚在衙门里当值,家中不愁没有人照应了。”
  “这自然好,只怕粗茶淡饭,委屈了叔叔。”
  “嫂嫂!”石秀摸着自己的粗糙衣服,窘促异常,很吃力地说道,“嫂嫂若当我是客时,便是撵我走。”
  “言重、言重!”潘公说,“女儿,你且去开饭烫酒,我有个计较,正好与三郎商量。”
  潘公又想到了开肉案——这行买卖,说大不大,说小着实不小:屠场需用一名屠夫,两名手下;作坊里得有一个好上灶,洗刷烧火的两三个粗汉;肉案上要有三五个人操刀、阔切、片批、细抹、顿刀。生熟肉切割的花样甚多,人少了主顾等着不耐烦,这买卖便做不开;若是生意热闹,不独算账忙中有错,还怕刀手收了主顾的钱,顺手往油围裙里一塞。潘公盘算了多少遍,要开肉案,别的人都容易找,就这账台上,必得有个自己人照料,看石秀诚恳能干,正当借重。
  潘公提到此事,石秀笑一笑说:“说起这个行当,我倒略知一二。”
  事情如何不管,光是此时谈论,潘公便有遇着知音之喜。“怎的?三郎!”他问,“你也做过我的同行?”
  “先父原是操刀屠户。”石秀说道,“后来先父亡故,我才跟了先叔贩卖牲口。”
  “如此说,你也杀过猪?”
  “猪不曾杀过,只是看得多了。自小吃屠家饭,如何不省得这个勾当。”
  “这一说便成功了。”潘公喜不可言,“原不需三郎亲自下手,凡百行业,是内行便欺不得你,我只请三郎替我监督上下,用眼不用手就是了。”
  “潘公这等说,我理当效劳,几时动手,只管招呼我!”
  “说做就做,明日便动手。”
  潘公是夙愿得偿,石秀则正愁着吃闲饭不成名堂,难得有此一行自己用得上劲的行业好做,自然欢喜。这一老一少心都热辣辣的,恨不得即时就开起张来。杨雄却认为不必如此心急,便即劝说:“爹!这是你七分消遣,三分生意,从从容容地来,过累了倒不好了。再说我与我兄弟先吃几日酒,得要畅畅快快叙他一叙。”
  “依你、依你!”潘公性情随和,看着石秀说:“明日先唤裁缝来与三郎做衣服。”
  第二天杨雄先取了两身旧衣服,与石秀换了。等衙门里事完,带着他出门,与相好朋友去吃酒闲逛。潘公便叫他女儿上街剪布,迎儿去唤裁缝,自己在家支好了案板等。裁缝来了,布也有了,先做几条肉案上刀手用的作裙,等石秀回家,量了身材,赶着做了一领夹衫,又置办了全新的靴帽。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穿戴一新的石秀,一洗寒酸,越显英俊,惹得迎儿暗地里更不住眼地看了。
  连着逛了三日,石秀自己开口:“今日起始该弄正经了,潘公,我先与你开起单子来,置办动用生财,你老人家上市托‘行老’雇做手。”
  于是分头办事,极其顺当,置起大红大绿、挂满明晃晃铁钩的肉案子,大大小小的砧头,打磨了许多刀杖,作坊里打造一口三眼灶,安上能煮整头猪的大铁锅、水盆托盘……一应俱全。后园里做了猪圈,先赶了十几头猪养着。等做手、伙计、学徒雇好,看看诸事齐备,选定四月初一是个黄道吉日,堂堂皇皇开起一爿“潘记肉行”。邻舍亲友,都来挂红贺喜,热热闹闹吃了一两日酒。
  生意做得极其兴旺,不消半个月,“潘记肉行”的招牌,已是蓟州城里通城皆知。说杨雄的面子、潘公的人缘,招徕远近,自然不错;只是交情只能卖一次,没有石秀,主顾不会乐意日日上门。
  他是内行,又肯尽心,每日半夜里起身,帮着杀猪,照看炉灶,督促小徒弟卸排门开市。一早晨坐在柜台里,耳听六路,眼观四方。有些主顾格外精明,争多嫌少,挑精拣肥。刀手的脾气有好有坏,脾气坏的少不得起了争执。遇着这时候,石秀总是抢在前头,赔不是,说好话,宁愿自己委屈,不肯教主顾恨恨说一声:“再也不上你家的门。”因此,都说“潘记”那个长大汉会做生意。
  再有一等是闲汉泼皮,到哪里都要占便宜,三文钱往案板上一丢,大剌剌说一声:“切一斤酱肘子来!”三文钱一两都不够,如何要一斤?到这时候,就更要石秀出面。
  “我奉送一斤!三文钱请收了回去。”
  他用两个指头夹着三文钱送到那人面前,若是能抽得回去,一斤酱肘子照送不误。不然,也就用不着他再说什么,自己知趣,踅了转去,下次想吃酱肘子,备足了钱来。
  到得午后,歇一觉起来照料晚市生意。吃了晚饭算账。钱陌行市,各处不同,鱼肉菜市,照汴京的规矩,七十二文算一百,叠齐了用绳子一串,一天几百串的进出,都归巧云点数,掌管钥匙。
  生意越做越兴旺,起得更早,歇得更晚,四更天动手,日中吃午饭,工夫隔得太长。潘公厚道,说是辰、巳时分添一顿点心,两个大馒头,一碗碎肉汤。潘公是在里头吃,石秀在外头,一样吃“官中”的大伙。
  吃到第三天出了花样,迎儿提个金丝竹篮,笑盈盈地走到柜台边放下,揭开篮盖,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卤鸭索粉汤,一碟六个梅花包子,一小碟酱菜。
  “这是做什么?”石秀问道。
  “潘公教送来与三郎点饥。”迎儿又说,“本街上人送的,东西多,天气热,不吃,坏了罪过。”
  听得这样说,且又是“长者之赐”,石秀便拈起筷子吃了。伙计、小徒弟走过去看一眼,走过来又看一眼,不知是看迎儿,还是看他吃点心。石秀极不自在,吃到一半,再也吃不下了。
  “你收了回去!”
  “怎的不吃完了它?”
  “莫多问!”石秀不悦,“你只收了去就是。”
  到晚来收市,做手伙计各自回家,小徒弟在店堂里搭铺睡觉。石秀吃了饭,点起一盏油灯算账,算盘打得飞快,滴答滴答的清脆响声与小徒弟的鼾声相和,更深未休。
  “三郎!”潘公探进头来,“怎的还不曾算好?”
  “有笔账对不拢,差四钱五分银子。”
  “明日再算。”潘公说,“就对不拢,不过四钱五分银子,随它去。”
  “这话,潘公你说错了!账目要清楚,哪怕一文钱也不能算错。”
  “账就是奇怪,越算越糊涂,索性丢下,明日覆一覆,自然明白。”潘公一手来掩他的账本,“累了一天,再不歇歇,四更天如何起床?来,来!你去洗了澡,后院里乘乘凉,我还有话与你说。”
  老人家如此体恤,石秀不忍拂他的意,锁好账本,将十几串钱提了,来到后面。潘公忽然想要吃瓜,自己取了十来文钱,由后门走了出去。石秀是照例交钱,在杨雄卧房窗下喊道:“嫂嫂!”
  “是叔叔?”巧云在里面应声。
  “是我。”石秀说,“来交钱。”
  “请等一等!”
  等不多时,窗里一盏半暗不明的油灯突然被剔得极亮,新糊的雪白窗纸上,映出一条黑影,恰是侧面,凹处凹,凸处凸,玲珑剔透。石秀一看心里就如火烧一般。“原来嫂嫂在洗澡!我停停再来!”一面说,一面急急走了开去。
  一走走到后门外,清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些,心头那条影子却抹不掉,掉转身来待又进门,一只脚跨在门槛上,不免自问:“进去做什么?”
  就这一下,脚步停住了。“石秀呀石秀!”他心中自己对自己说,“你若是条汉子,就把脚抽回来。这只脚再踏进去,就不值半文钱了。”
  抽是抽回来了,费的劲着实不小。等抽脚出来,石秀宽慰无比,深深透了口气,就门旁一块大石头坐下,预备等潘公买瓜回来,一起进门。
  “叔叔!”
  突如其来这一声,石秀吃了一惊,转身看时,影绰绰是巧云的影子。
  “怎的一个人坐在门外?”
  石秀不便说实话——说了倒显得自己的心眼儿脏了。“门外凉快些。”他说,“嫂嫂得闲不得闲,就请把钱收了去。”
  “得闲。”巧云答道,“跟我来。”
  于是石秀提着钱,跟巧云走了进去,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在前的不断回头,在后的只是低头。巧云回头是照顾石秀,口中不断在说:“走好!这里有个坑。我是走惯了的;走不惯的,这黑头里会摔跤。”
  每一回头,便有隐隐一阵香味,有时有,有时无,缥缈不定,越发会令人兴起探索之心。然而一念甫动,随生警惕,所以石秀只是把头低着。
  她啰唆得多了,石秀不免回答一句:“嫂嫂,你走好!我自会当心。”
  “原来你也会说话,我只道你是哑巴!”说了这一句,笑一笑,巧云又正正经经地问,“叔叔,你不爱多说?”
  “是!”石秀答道,“多说无用!”
  “男子汉原该如此!我就看不惯那只会说嘴的,‘卖嘴的郎中没好药’。”
  石秀不理她,看看到了,他站住脚说:“嫂嫂,你去开门,我好放钱。”
  “噢!”她将手往腋下一摸,边走边说,“待我去取钥匙。”
  到得她卧房中,只听嘟哩哗啦抽斗的声音,好半天不曾找着。
  “咦!会到哪里去了呢?迎儿这个死丫头,偏又不知道游魂游到哪里去了!”这样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石秀听她在里面喊,“叔叔,你帮我寻一寻。”
  石秀刚要起步,蓦地里警觉。“慢慢寻!”他说,“我在这里等。”
  “一时寻不着,又待如何?”
  “既如此,我明天一总来交。”
  说完,石秀转身就走,恰又听巧云在喊:“寻着了!寻着了!”
  石秀便站住脚,只见巧云一手持着一串钥匙,一手持着烛台,出得门来,将烛台随手交了给石秀。等他接了,她便翻检钥匙,那一串钥匙,总有十来个,寻起来也得有些工夫。
  是真的寻不着,还是怎么……巧云就着烛火,越凑越近。石秀仿佛觉得像着火似的,浑身发热,斜着眼往下看去,只见巧云穿一件月白薄纱衫,隐隐现出一片银红,自然是她的肚兜,系得极松,以至该凸的地方越发看得清楚。他这会儿极其为难,不能撒手就走,却又在那里站不住,只是极力调匀呼吸,要装得见怪不怪、从容自在的神态。
  就这颠三倒四、神魂不定的当儿,不知怎么,一串钱掉了下来,正砸在石秀脚背上,疼得他平地一跳,龇牙咧嘴地吸气,几乎把个烛台都撒了手。
  当然,心里那些乱七八糟、自己都无法去究诘的念头,也就此一扫而空,仿佛从云山雾沼中一下子跳了出来,俯视全局,清清楚楚看出来,差一点中了巧云的圈套。
  巧云哪里想得到他的心思,一半做作,一半也真的心疼。“怎的,怎的?”她着急地喊着,蹲下身子去,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要替石秀去揉疼处。
  “嫂嫂!”石秀沉下脸来,“请尊重!”
  话不客气,声音更不客气。巧云一惊,站起身来,退后两步看石秀,只见他面凝严霜,倒像哪个得罪了他似的。
  “叔叔!你——”她惊疑不定,“怎么了?”
  “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休来碰我!”他把烛台和十几串钱都放在地上,“你自己收了吧!”
  这一走,丢下了哭笑不得的巧云百思不得其故。莫非是个疯子?她这样想着,便不敢再去招惹石秀,自己开了门收钱,累得气喘吁吁,走了好几趟才得完事。
  钱是搬完了,心头却还撇不开石秀,一个人坐在后院里,越想越气愤。“好一个不识好歹的东西!从此以后休理他!”她这样恨恨地自语。
  不防潘公正买了瓜回来,听见了诧异。“巧云!”他问,“你在说哪个?”
  巧云微微一惊,将自己的话想了想,也不必赖,但自然不会说真话。“还有哪个?哼!”她做笑着说,“三天饱饭一吃,就自己识不得自己。”
  “莫非是三郎?”潘公问,“怎的?”
  “说是来交钱,我取钥匙略慢了些,他不耐烦了,拿十几串钱摔在地上,发脾气走了。世上哪有这个道理?”
  “这,不会吧?”潘公迟疑地说,“三郎不是这样的人。”
  “莫非我撒谎?你自己问他去!”巧云说说又来了气,霍地站起身来,管自回了卧房。
  潘公纳闷儿。看样子,女儿说的话不假,却又猜不出石秀何以如此。想要问一问,怕是非越惹越多;要不问,又放心不下。思前想后半天,决定只当不知其事,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三郎!”他喊,照原来的意思,有句话要跟石秀说。
  “潘公!”石秀走了来问,“你老人家买瓜,怎得去了老半天?”石秀的声音懊恼——也难怪他,如果潘公早回,就不会有刚才那一番波折。
  潘公倒奇怪了,怎的两个人说话,都是这等不中听的语气。想一想,是了!大概总是女儿脾气骄纵,言语之间说了重话。石秀是条汉子,样样都好,就是受不得委屈,这号人物的习性是吃软不吃硬。少不得自己来赔个笑脸,揭过这一篇去。
  “三郎!”他真的堆起了笑容,“凡事看我薄面,休与我那女儿一般见识。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莫非还把妇道人家的长言短语记在心里?”
  这一说,石秀倒觉惭愧了,却也无言表白,低着头寻思,如果巧云知难而退,犹可相处。这样卖弄风情的勾当,再来一回,就不能不另作打算了。
  “三郎,你怎的不言语?”潘公又说,“我在想,你另添个人如何?”
  石秀倏然抬眼,心里一连七八个念头闪电般过去,勾起阵阵疑云。“潘公,”他说,“这话是怎么说?”
  “我看你实在太辛苦,起早落夜,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真正的于心不安。生意是做开来了,算一算也着实有些赚头,你的一份我现在不给你,替你留着,成家立业,也是你们弟兄结拜一场——如今不妨添一个能写会算的,做你的帮手。”
  这倒是自己多疑了!石秀既愧且感,便越觉得要多出些力,才能报答他老人家的厚道。“潘公,做生意的开销能省则省,苦些怕什么?说实话,我的身子也顶得住。”他停了一下又说,“若说添个能写会算的人,一则我无处去找;二则管账的,银钱出入要信得过,倘或找了来不对路,忙没有帮上,没的先惹上一场闲气。”
  “这话也不错,我原是为你着想。说到我自己,若有个人能替得了你的手,你就可以替得我——”
  “原来为此!”石秀抢着说道,“这也方便,几时要买猪,潘公你来账台上坐两日,我替你到外县走一趟就是。”
  “再说吧!这是十天后头的话。”
  这十天在石秀看来,巧云已对他生了意见,日常见面总是扬着脸,把眼睛望着别处。每日必不可少的交谈便是交账,巧云总是冷冷答一句:“放在那里!”石秀心里在想,少来勾引,倒是好事。但一座房子中住,一张桌子上吃,这般天天看她的嘴脸,却受不得。看样子还是那一个字:“散!”
  这个主意一时无从打起:“看看猪圈里快空了,且先代潘公走一遭,贩了猪再说。”
  买卖牲畜不是外行干得的事,平日都是潘公自己去办;若是外行,办来病猪或是刚养了一窝小猪的猪母,肉老味薄,不但卖不出去白蚀了本钱,而且也做坏了招牌,所以潘公特地破费工夫,细细指点。石秀人既聪明,兼以猪虽不曾贩过,却贩过牛羊,同为六畜,道理原自相通,因而一经指点,心领神会。半夜里起身,吃得一饱,背着褡裢袋,提根哨棒,赶早风凉动身,往南而去。
  去时走了两日,来时赶着一群猪,石秀不能不随着牲畜蹒跚而行,就走得慢了。一去一来走了七天才到家。
  到家一看,便是一惊,排门紧闭,寂然无声,心里由不得便想:莫非潘公年纪大了,一跤跌成中风,收起买卖办丧事?细看时,门不曾钉麻,也不见贴有“殃榜”,这才放了一半心。
  推开排门一看,人影俱无,肉案已经拆去,刀杖不知收在哪里,砧头堆在一边,看样子是歇了买卖。这却是为何?
  石秀有心病,当时便忖度:“俗语道得好,‘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一家之主,不是杨雄,也不是潘公,是他女儿巧云。这婆娘看我不得,却又不好赶我,使这一计,只做‘卷堂大散’,等我走了,再把生意做了起来,也方便得紧!罢、罢、罢,我不做曹操,宁可人家负我,我不负人家。”
  这样想着,便把猪赶了进去,在猪圈里圈好,走出来时影绰绰看见巧云在窗前对着镜子,涂脂抹粉。他不知道她看见了自己不曾,只自己却懒怠理她,回到卧房,也不换衣服,先打算盘结账。
  “三郎!”潘公急匆匆赶了来,“你回来了。”
  “回来了!”
  “怎不先歇一歇?”说着,潘公一脚已跨了进来。
  “潘公,你坐,我不招呼你。”石秀眼也不抬,“等我把账结好了再说。”
  结账打算盘,最忌人在旁边说话,潘公便静静地坐。等他结好搁笔,才含笑说道:“我刚才看了猪来,选得好。”
  “理当尽心。”石秀把账本子、剩下的十五两七钱银子,一起放在他面前,“潘公,且收过了这篇账,若上面有点私心,天诛地灭。”
  潘公大为诧异:“三郎,何出此言?”
  “我离乡五七年了,如今想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了账目。”石秀又说,“待今晚辞别大哥,明日一早便走。”
  “咦!奇怪了!”潘公直摇头,“怎么忽然动了乡思?”
  石秀不善于说假话,默默低头把眼望着泥地。潘公见多识广,各式各样的脸都见过,看石秀这张脸,是有难言的苦楚,且休逼他,吃过了饭,慢慢来套问也还不迟。
  于是他起身说道:“只怕你早饿了,且洗洗手来吃饭!”
  “潘公,”石秀一把拉住他说,“把账跟银子带了去。”
  “嗐!”潘公做出老人家那种不以为然的神色,“三郎,这你就不对了,莫非真个如此绝情?果然要走,也是明日的事。你与你哥哥说了,再交账与我也来得及,何必争在此一刻。走、走!”
  说罢,便将石秀拖到后面堂屋。只见巧云晚妆初罢,穿一件玄色罗衫,只涂粉,不施朱,越显得肌肤如雪,与素日浓妆艳抹的那一份靓丽又自不同。
  石秀还是守着他的礼数,叫一声:“嫂嫂!”
  “回来了!”巧云淡淡地应酬,“路上辛苦?”
  “还好。”
  自己人出一趟远门回来,应该还有些话好谈,她却懒得多说了。“请坐!”敷衍了这一句,转身回到厨房。
  厨房里就是她跟迎儿两个料理,把饭开了出来,只是豆腐、面筋之类的四碗素菜。
  “三郎!这两天委屈你。”
  潘公这话意何所指?石秀弄不明白。“怎说委屈?”他问。
  “喏!”潘公指着桌上说,“只有素食与你吃。”
  歇生意不杀猪了,没有现成的肉好吃,索性吃斋,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石秀心里冷笑,口中却说:“天气热,原是吃得清淡些的好。”
  “倒不是这个缘故。”潘公一面斟酒,一面说,“明日中元,又是我女儿前头的那个王押司忌辰之日,要做一场佛事超度他,所以吃三天斋。今天是头一日。”
  “噢、噢!”石秀微有意外之感。
  “念经拜菩萨的道场,摆着两张血污淋漓的肉案子,没罪过?如此,我歇了三天生意。”
  石秀一听这话,不由得两脸发热,只是话还不符,何以做手、伙计、徒弟走得一个不剩?这话却又不便直问,只随口问道:“噢!还要做佛事?”
  “就是明天。白昼里一堂‘梁皇忏’,夜里一堂‘瑜伽焰口’。”潘公又说,“巧云说:中元节,家家要超度祖先,又是斋戒,厨房里要洁净,不如叫大家回去耍几日。我想这话也不错,叫他们都回去,十七开市再来。”
  疑云是消散了,事情却成了僵局,已说出去的话,如何收得回来;若是将错就错,真个如此离了潘记肉行,且不说刚刚有个安身之处,舍却可惜,而且对不起杨雄一番盛意,也伤了老人家的心,大是不妥。石秀心想:即使看巧云的态度迟早还是个“散”字,也得要人家开口,自己不可做那个有头无尾的半吊子。
  于是一路吃酒,一路用心思盘算好了一句话,且不说出口;潘公一定还要挽留,等他开了口,自己再说,就不显痕迹了。
  果然,吃到酒醉饭饱,剔着牙提了一壶凉茶去后园乘凉时,潘公问起:“三郎,你老家还有什么人?”
  “两个堂兄弟。”
  “又不是同胞兄弟,不回去也罢。辛苦了一趟,趁这两日歇一歇,何苦大毒日头下又去赶路?”潘公又说,“真个要走时,也到秋凉时分再说。”
  石秀略略迟疑了一下,慨然答道:“这两日做佛事,也要人照看。我便依了你老的话,过几日再说。”
  潘公见他改了主意,自然高兴。“这才是!”他说,“三郎,我托大说一句,虽有半子之缘,实在是拿你当亲人。”
  意思是实有父子之情。石秀当然感动,几乎开口认作义父,但想到巧云,心便冷了,只说:“多蒙潘公你老看得我厚!石秀是有人心的人。”
  “有你这句话便够了。”潘公连连点头。
  因为有这句话,石秀自己也不免再估量一番。说出去的话要当金子般珍贵,从今以后,在潘公只有逆来顺受了。
  石秀是起惯了早的,这天虽不开门做生意,他依旧四更起身,井台上打水洗过了脸,无事可做,反觉得一颗心惶惶然的,没个依托之处。坐定了静下心来,细细想着往事,忽然有了主意——功夫搁下得久了,正好趁此闲暇,演练一番。
  打完一套拳,又寻出朴刀来舞,舞完了看刀上有些锈斑,便就井台磨刀。磨到一半,听得有人敲门,开门看时,一个火工道人挑着轻担歇在门口;又有个和尚,约莫二十五岁年纪,穿一领黑袖海青,雪白的袜子,踩着一双簇新的粉底鞋,光头发青,齿白唇红,笑嘻嘻地站着,一见石秀,合掌打个问讯:“想来是石施主?”
  “是的,我姓石。”石秀说,“师父来做法事?”
  “正是。今日潘府上梁皇忏,特地早来铺设经堂。”
  “请进来!待我去唤潘公。”
  把潘公唤了出来,那和尚叫他:“干爷!”又说道:“押司忌辰,带得些少挂面、几包京枣来上供。”
  “何苦又教你破钞?”潘公指着那和尚向石秀说道,“三郎!这师父原是绒线铺的小官人,俗家姓裴,叫裴如海,原是寄在我门下的干儿。如今虽出了家,依然俗家称呼。”然后又为和尚引见石秀,才知他法名海空。
  寒暄既罢,潘公收了海和尚的挂面、京枣,延到后厅待茶。石秀只在前面店堂里,帮着火工道人铺设经堂。等铺设停当,一众和尚都到了,把海和尚唤了出来,见他穿起大红袈裟,跪在东首第一位。磬板起处,云鼓木鱼,铙钹齐鸣,热热闹闹地摆起梁皇忏。石秀心想:倒看不出这后生和尚,倒是主持佛事的“老和尚”。
  念过一遍经,延请早食,石秀陪着吃过,看看无事,便跟潘公说道:“大哥想来在衙门里值宿,我看看他去。”
  “好、好,你去。”潘公又说,“明日十六是卯期,今夜他怕是又不回家住,你便早些回来。”
  石秀答应着出门而去,走到衙前,只见杨雄与几个相好在茶店里吃茶,便走上前去叫应了。杨雄与他另觅一张桌子坐定,石秀说道:“大哥原来清闲!”
  “本来无事,只是这两日懒得回去。”
  “怎的?”
  听这一句,杨雄的脸色更不好看。“哪里说起!在我杨家做佛事,超度姓王的!”他又接了一句,“我回去做甚?”
  想想也是,巧云超度前夫,何不到佛寺中去?这等做法,未免叫杨雄难堪。再想想又是潘公不对,老人家样样都好,就是在这上头欠思量。
  “不去说他了。”杨雄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下午。”
  “怎不来寻我?”
  石秀不便说那一段误会,托词答道:“潘公教我在家吃斋。”
  “原是!我就是吃不来斋。”杨雄又说,“你休回去,今日无事,我带你去个地方好好吃酒。”
  带去的那地方是个妓馆,一进门便有个涂得一脸怪粉、戴得一头怪花、手指上套了七八个戒子的老鸨,拍手拍脚地说:“哟、哟!真正不巧!金线日日盼节级来,好不容易来了,偏偏她又‘供番’去了。”
  原来大宋朝的酒,尽皆官卖。本来官酒是官酒,官妓是官妓,两不相干,到了神宗皇帝手里,“拗相公”王安石变法,原意在抑制豪强,造福小民,行均输、市易、青苗诸法,要“不加赋而国用足”。无奈所用非人,“新法”变成苛扰,多方搜刮,卖官酒亦出了新花样,征召官妓,列坐酒肆,搔首弄姿,勾人入座。贪杯的自然倾囊而出,就是点滴不饮的,亦成了“意不在酒”的“醉翁”。这一下,难免有争风吃醋的情事,各不相下,彼此斗殴,便又得劳动官兵在酒肆门前架起刀杖弹压不法,还挂着一面幌子,大书“设法卖酒”,从此成了例规!凡属官妓,每月必有一两日到官酒肆承应差使,名为“供番”。
  原意是在吃酒,既然金线“供番”,便到她当番之处去买醉,也是一样。当时问明了地方,杨雄带着石秀,迤逦向东而去。
  到得东门大街十字路口,只见路南好大一座酒楼,金字招牌“醉仙居”,门柱上贴一张浓墨红笺,写的是“即日开酤新酒”。门前进进出出的人极多,进去是白脸,出来都成了红脸,步履歪斜,不问有人无人,直着眼冲了过来——皇帝且避醉客,杨雄便拉着石秀悄悄避开,侧身进了醉仙居。但见楼上楼下,数十间小阁子,都是竹帘深垂,从帘栊中透出谑浪笑语,杂念弦弦之声,乱哄哄好不热闹。
  石秀初来这等地方,不免情怯。杨雄却是不慌不忙,拦住一个手臂上盘叠盘、碗架碗在上菜的伙计问道:“可有地方?”
  “啊、啊!杨节级。”那伙计赔笑答道,“你老来得晚了,今日‘供番’的雌儿,都是一等一的货色,早就满了。”
  “我不问你满不满,只与我寻座头。”
  那伙计面现难色,但也料知搪塞不过去,想一想答道:“若是别位,实在难。杨节级的事,我好歹要想个法子。只请你老稍等一等。”
  “等一等不妨,只要有地方。你若诳我,小心狗头!”
  “不敢、不敢!”
  那伙计说完,匆匆忙忙上楼而去。杨雄和石秀便站着闲望。石秀眼尖,拉一拉杨雄说:“大哥,仿佛是跟你在招呼。看!”
  手指处,楼上西面栏杆转角上,站着妖妖娆娆一名官妓,红馥馥一张有了几分醉意的脸正望着杨雄,手里捏着一方绢帕不断挥动。
  “这就是金线。”杨雄喜滋滋地说,“等我来问她一声。”
  说着,他便上了楼。金线迎了上来低声问:“怎的寻到了这里?”
  “带个结义兄弟到你那里吃酒,偏生‘上门不见土地’,只好寻到这里来。”
  “谁是你结义兄弟?”
  “喏!”杨雄指着石秀说,“那不是?”
  “好人才!”金线失声喊道,“强似你十倍。”
  正说到这里,屋里有人在叫:“金线、金线!”
  听到这喊声,金线便觉不耐烦,低声咕哝着说:“讨厌!”
  “金线、金线!”屋里又喊了,“怎的逃席?快来受罚!”
  金线依然不理,只拉着杨雄的手说:“你在哪里?我马上来。”
  “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正着人找座头。”
  “现找怕就难了。”金线笑道,“七月十五开地狱门,前世的酒鬼都放出来了!从不曾见过似今日般热闹。”
  一句话不曾完,屋里冲出一个人来,歪戴着帽子,恶狠狠地冲到金线面前,起手便是一掌,将她的发髻都打散了。
  “你怎的打我?”
  “打你个臭娼妇!”那人揎拳捋臂地说,“好大的架子,不来陪酒,与人说私语,你可懂规矩?”说着又是一掌劈了过来。
  这一掌可打不着了,杨雄起手将他的膀子一托,沉着脸问:“尊驾如何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
  “你什么人,来管我的闲事?”
  “天下人管天下事,容不得你这等猖狂!”杨雄一面说,一面便捏着他的腕子,往怀里一带,又往外一送。那人踉踉跄跄后退着,退到门边,一跤摔倒在地。
  “反了,反了!”那人气得脸色红中发青,向里喊道,“怎不出来?”
  用不着他喊,里面已涌出七个了,四男三女:女的是官妓,吓得纷纷走避,男的也都跟那摔倒在地的人一样,一个个头巾歪斜,脸色通红,都吃醉了。
  “怎的?”有个年纪最长、右手生了六个指头的人问。
  “这个待决囚攮的!剪了人的边,还敢动手打人,真正没有王法了!”
  “慢来,慢来!”飞身上楼的石秀挺身上前,“我在楼下看得明明白白,是这厮先动的手!欺压女子,不算好汉,来、来,要打架,我拼命三郎奉陪。”
  就这两下里都在火头上,眼看有一场群架好打,里面小阁子里闪出一个人来,高声喊道:“莫动手,莫动手,都是自己人。”
  这个人除却石秀,两造无不熟识:身材不高,天生一张笑脸,跟石秀一样行三,只是外号不一样,一个是“拼命三”,一个是“快活三”——此人家道殷实,守着祖上传下来的大片良田,安分度日,倒是个守成之子。平生两好,一样是酒,一样是朋友,兼以性情最随和不过,终年醉颜在脸,笑口常开,所以都叫他“快活三”。提起他的本名王德伟,反倒无人知晓了。
  “快活三!”挨打的那人,怒气冲冲地指着杨雄说,“你倒说,这厮剪了人的边,反要打人,有这个道理没有?”
  “休动气!只当我得罪了你,我来赔罪。”说着,他一躬到地,笑嘻嘻地说,“孙七哥,你若是心不忿,便打我几下。”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与他无干。孙七略略扳回了面子,心里好过了些,说一声:“哪个要打你。叵耐这厮——”
  “住口!”石秀吼道,“你这人好不讲理,已有人来排解了,你还‘这厮、这厮’的骂哪个?”
  “啊哟哟,这位大哥好威风!”快活三又是抢着拦在中间,兜儿一揖,“休计较!那是人家的口头禅,不算骂人。”接着又对杨雄说:“节级,看我薄面,让一步。”
  杨雄原知道自己有些理屈,而且寻欢取乐也不愿闹事,便乐得买他一个面子。“也罢!”他扯着石秀说,“看快活三的分上,算了。”
  安抚了一面,事情就好办了,快活三赶紧说一声:“节级,我承情。”然后又安抚那一面:“孙七哥,不打不成相识,我做个小东,吃个和气杯。”
  孙七那批人,都是式微人家的子弟,有几件光鲜衣服,也会两路花拳绣腿,其实外强中干,发不出狠。看这光景,自知不敌,能够有快活三出头打圆场,勉强绷住面子,自然是乐得趁热收场。
  “罢、罢,气都气饱了,哪里还吃得下酒?不看你快活三的交情,哼!”孙七冷笑一声,顿一顿脚,大声喊道,“算账!”
  “会过了、会过了!”快活三推着他说,“孙七哥,你请,你请,我的小意思。”
  总算吃着一顿白食,孙七心里一高兴,便把刚才的羞辱都丢到九霄云外,而口中却还不依不饶:“哪有这个道理?怎好教你破钞!”一面说,一面双手拉住快活三,似乎不让他伸手到袖中去掏摸银子。
  快活三是见惯了这等行径的,不慌不忙地答道:“孙七哥,你拉住我的手也没用!别地方不敢说,这醉仙居,他们不敢收你的钱。”
  孙七听得这话,不胜怏怏然地摇头道:“没法度!这里是你熟!抢不过你。”说着便放下了手,又说:“既如此,我老脸叨扰了,改天还席。”
  “好说、好说!请、请。”
  杨雄和石秀在一旁看着,不免好笑,心里自然也见快活三的情,少不得要道声谢,所以一直站着不走。到此时便是开口的时候了。
  哪知快活三却容不得他们开口,转过身来,一把拉住石秀,脸看着杨雄问道:“节级,我要交你这位令友!”
  “好、好,我来引见。”
  一个倾倒于石秀的英雄气概,一个觉得快活三是热心有趣的老好人,所以一经引见,十分投契。三个人便占了孙七空下来的那间小阁子,刚刚坐定,金线踅了进来,已是重新梳了头、匀了脸,一进门便发怨声:“真正晦气!无缘无故挨他一巴掌。”又推着快活三娇嗔:“有你这样的滥好人,还替他会账。打了人还有白食吃,真正气死我也!”
  “三哥,你听听!”快活三以哑然失笑的神色看着石秀,“我贴了钱还落个不是,这口怨气哪里去出?”
  “这世上原是好人难做!”石秀半真半假的,大有牢骚之意。
  “好人难做也要做!来、来,好好乐一乐再说。金线,先取‘花牌’来!”
  每日供番的官妓,都在朱红漆牌上,用水粉列明花名,就叫“花牌”。杨雄有心大大地请一请石秀,便拦着快活三说:“不用花牌了,只拣好的,尽管唤将来。”
  这也是捧金线的场,极有面子的事,她自是欣然应承,却又笑道:“节级,这位大爷贵姓?”
  “姓石,行三,你只唤他三郎,是我兄弟。”
  “噢,三郎!”金线浮起轻倩的笑容,重新拜了一拜,又问杨雄说,“三郎可有什么知心的人?”
  “想来还不曾有。”杨雄看一看石秀说。
  “既如此,我替三郎做个媒。”金线问道,“只不知三郎喜欢怎的一路人?高矮胖瘦——”
  “对!三哥自己说。”快活三在一旁接口,“金线是通天九尾妖狐,你只说得出样儿,她就能觅得到。”
  “什么九尾妖狐?”金线打了他一下,“到你嘴里,从无好话。”
  石秀在风月场中,还是第一遭涉足,自不免腼腆,只连连摇头:“不必、不必!”
  “怎说不必?有酒无花,最煞风景!”快活三怂恿着说,“三哥、三哥,你快快道来,趁早好教她去觅。”
  石秀依旧茫然无主。到底杨雄是结义兄弟,相处的日子多了,知道石秀的性情。“这样吧!”他对金线说,“寻一个文文静静、不露张狂样儿,却又能言善道的,来陪我兄弟说说话。”
  “这便难了,能言善道,多不文静;文静的却又是锯了嘴的葫芦。待我想一想。”
  金线敛眉凝神,悄然沉思。快活三便取笑她说:“就像你此刻的神情,倒是文文静静,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啊!”金线喜滋滋地笑道,“我想起一个人来了,保管三郎中意。你们先点酒肴,我去安排人来!”
  说着,金线掀帘而出,接着便是小二来招呼酒肴,先拿冷碟子来喝着热酒。一巡酒未终,金线领了三个人来,头一个肥大白皙,有杨妃之胜;第二个未语先笑,妖娆特甚。一一引见过了,分别在杨雄和快活三身边坐下。第三个着一件湖水色纱衫,肤白如雪,眉清唇薄,果然文静。
  “她叫胜文。”金线说道,“三郎,你多照看。”
  “不错、不错!”快活三很高兴地说,“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我们三哥。来、来,坐这里。”
  石秀也觉得中意,只是面皮老不出来,唯有微笑着不作声,但一双眼睛却总盯着胜文。
  “这酒怎么吃法?”杨雄问说。
  “怎叫怎么吃?”快活三反问。
  “寡酒无味。我们文吃,还是武吃?”
  “文吃如何,武吃又如何?”
  “文吃是唱曲猜谜,武吃便是猜拳——代拳不代酒。”
  “还有这些花样!”快活三点点头,“说得也对,不然酒销不掉。三哥,你说,是文吃,还是武吃?”
  “都可以。”石秀看着杨雄说,“大哥说什么便是怎么。”
  “好,我们先武后文,各随其便。我做令官,先猜拳,快活三,以你为始。”
  “不公、不公!如何以我为始,你右手边是‘赛杨妃’,左手边是金线,如何越过她二人,寻我下手?”
  “这话说得是!”未语先笑的那个叫作孙安娘的说,“杨节级这个令官做不得了!一开口被驳,灭了威风!”
  “罚你的酒,才晓得我令官的威风。吃!”
  “怎的罚我?”孙安娘不服,“做令官也要讲理。”
  “我是令官,你说我‘做不得’,又说‘灭了威风’,蔑视官长,该当何罪?”
  孙安娘无可对答,却又不肯饮酒,只拉着快活三说:“你看看,这等不讲理的令官。”
  “你休要说了!说了又是‘蔑视官长’,加倍罚酒。快吃、快吃!”
  “我不来,直是这等欺侮人。”说着,孙安娘委委屈屈吃了前面的一杯酒。
  原是有些做作的神情,噘着小嘴,其态可掬,大家都笑了。
  “快活三!”杨雄又说,“你刚才说,不该越过她们两个寻你下手,这话言之有理,赏你一杯酒吃!”
  听这话,孙安娘第一个便高兴:“这才是,胳膊往外弯的报应!”她拿着杯子送到快活三唇边:“快吃、快吃!”
  “哪有这个道理?”快活三推开她的手说,“从来不曾听说过,令官赏人酒吃,我不受赏!”
  “那就受罚。”杨雄笑道,“赏酒不吃吃罚酒,就不快活了。”
  这一说,大家又笑,跟着起哄,到底逼着快活三吃了一杯酒才罢。
  “如今我打‘赛杨妃’这里为始——”
  杨雄做令官猜拳,胜文便跟石秀促袖低语。“以前不曾见过三郎。”她问,“想是初来蓟州?”
  石秀老实,率直答道:“来了倒有一年多了,只是像这等地方,还是初次见识。”
  “怪不得。”胜文又问,“三郎是江南人氏?”
  “是啊,金陵。”
  “好地方。”胜文说道,“那是六朝烟水之地。”
  听这一说,石秀大为惊奇,不能不另眼相看了。“原来你也晓得六朝。”他问,“你可识得字?”
  “唉!”胜文叹口气说,“说什么识得字,落到这般田地,辱没了当年老师的教导。”
  “那——”石秀很谨慎地问道,“你是什么出身?”
  胜文不即回答,迟疑半晌说了句,“说来话长,这里无从细谈。”
  “那么,”石秀问道,“你住在哪里?”
  “喏!”胜文指着金线说:“与她邻舍。”
  “这倒巧。”石秀满心欢喜,“几时我大哥去访金线时,我来访你。”
  “噢!三郎与杨节级至好!”
  “是结义兄弟。”
  “杨节级好福气!”胜文答道,“得你这么个好兄弟。”
  偏偏杨雄耳朵尖,听见这话,便把猜到一半的拳停了下来,看着胜文笑道:“你不用羡慕我!我兄弟至今是孤家寡人,我替你做个媒,未娶正室,先来个偏房,你道如何?”
  胜文笑一笑,不置可否——看不懂她的意思,是默许呢,还是觉得言之可笑,不值一辩?
  “你说呀!”
  “只怕我没有这等的福气。”
  这话就叫人不易再说下去,兼以本是一句玩话,当真追问,反倒僵了,所以杨雄笑一笑又去猜拳。
  一个个猜下来,杨雄大获全胜。接着又替赛杨妃代拳,却是连战皆北,“代拳不代酒”,把赛杨妃搞成个醉杨妃,一张脸赛如关壮缪,气得她直埋怨,说杨雄有意输拳,捉弄她吃酒。
  这就该胜文做令官了,她先低声问石秀:“是猜拳,还是猜谜?”
  “猜谜吧!”
  “那就拿笛子来!”
  “猜谜又叫商谜,花样繁多,先取笛子来,合唱一套‘贺圣朝’。”然后令官放下笛子发令,“今日猜谜,不许‘横下’,只许‘正猜’。”
  “横下”是许旁人代猜,“正猜”就非本人不可。杨雄对此道不在行,连连摇手:“不许‘横下’我不来!”
  “休得啰唣,乱了我的令,先罚酒!”
  “好厉害!”杨雄吐一吐舌头。
  胜文不理他,转脸说道:“三郎,我出谜你猜:‘一月复一月,两月共半边。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长流之川。六口共一室,两口不团圆。’猜一个字。”
  “只要你肯,”杨雄接口说道,“何愁‘两口不团圆’?”
  “又来乱我的令!这遭饶不得了,且罚一小盅,再犯罚大盅。”
  “说得是!”快活三笑道,“该罚。”
  杨雄原自要讨酒,爽爽利利干了一杯,搔着头说:“偏偏是我猜得着的一个谜,却又给了别人。”
  他猜得着,石秀却猜不着,老实说道:“我罚一杯!”
  “你细想去。真想不出再罚也不迟,我再说两句吧:‘重山复重山,重山向下悬。’”
  “令官不公!”杨雄又起哄了,“罚酒、罚酒。”
  “怎说我不公?先罚你,罚你侮辱长官。”
  “这令官好不讲理,真正叫人不服——”
  “休再啰唣!”胜文打断他的话说,“不然再罚你个咆哮公堂!”
  杨雄原是有意逗闹,缩一缩脖,吐一吐舌头,轻声笑道:“好厉害!母大虫公堂,原告被告,一起吃得尸骨无存。”说着自己乖乖罚了杯酒。
  大家都笑,“令官”也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又急忙掩口,那神情爽利而又妩媚,石秀看在眼里,心痒痒的,越发没心思去猜谜了。
  “我还是罚一杯吧!”他歉意地说。
  “也罢!”胜文答道,“罚酒过关。”
  “真没出息!”孙安娘笑他,“辜负了令官的美意,还该谢罪才是。”
  这句话倒是说到了石秀心里,借酒盖脸,真个举杯向胜文说道:“这玩意儿我不在行,休见气!”
  “我如何见气?休瞎说。”胜文是怕杨雄口没遮拦,又要出言恶谑,所以神色峻然,接着便很快地问孙安娘说:“该你了!”
  “我就猜石三郎未曾道破的这个谜,可使得?”
  “使得。”
  “是个‘用’字。”
  “原来是这个字!”石秀恍然大悟,“果然不错!上面是个‘田’字,下面是个‘川’字;又道是‘六口共一室,两口不团圆’,原是六个‘口’相叠,两口已破,所以不团圆。”
  “你放心!”快活三笑道,“你与你那口子,在上面四口之中。”说着,便冲胜文只是笑。
  “休笑!我出个谜,要你喝酒。”胜文有意为难他,朗声念道,“‘君实新来转一官。’打古人名一。”
  这一说,快活三便攒眉搔头。“‘快活’不成了!”他说,“真难倒了我。”
  “何不‘问因’?”孙安娘提醒他说。
  “对!”快活三问道,“君实何人?”
  “司马相公。”
  “司马相公!司马光?”
  “是。”
  “打古人是哪一朝的古人?”
  这下难倒了令官。胜文常奉征召,在国子监为太学生侑酒,听得几个文雅的谜在肚里,要谈出处,可就不知道了。
  只是她赋性极具机变,不慌不忙地答道:“古人就是古人,总不是大宋朝的人,三个字的名字,被你‘问因’,已揭破了两个字,再说实了朝代,倒不如明明白白告诉了你,还省事些。”
  言语灵便,声音又好听,如呖呖莺声般,着实教石秀倾倒,不由得便赞了声:“言之有理!”
  快活三也不猜谜,只向杨雄笑道:“节级,今朝你我要醉得认不得家了。令官厉害,还有人帮腔,哪里弄得过他们?”
  “正是!”杨雄有了酒意,大声说道,“会偷荤的猫儿不叫,我兄弟平日老实,不道妇人面上另有一工。”
  这话说得石秀心里不是味道,想起巧云那日勾引的光景,暗叫一声:“不好!莫非他这几天一向不常归家,是疑忌着我?果真如此,却须想法子明一明心迹才好。”
  他一个人在心里嘀咕,胜文却又发了令官的威,连连催促:“休说那些不相干的话,白耽误工夫。快猜!”
  “猜嘛!”孙安娘推着快活三说,“三个字已经有了两个字了,只差一个字,好歹也撞着了它。”
  “我就来撞。”快活三说,“司马懿?”
  “不是。”
  “不是司马懿,必是他儿子司马师。”
  “也不是。”
  “怎说不是。‘君实新来转一官’,司马相公拜过‘太师’,就叫司马师。”
  胜文笑了。“不曾听说司马相公拜过太师。”她摇摇头,“不通!”
  “你怎知道司马相公不曾拜过太师?”快活三振振有词,“当朝蔡太师,不是先拜相,后来拜了太师?”
  “是啊!”杨雄笑着学石秀的话,“言之有理。”
  快活三紧接着说:“令官吃酒。”
  金线、孙安娘和赛杨妃,嫉妒胜文的风头出得足,一齐附和:“吃酒、吃酒!”
  于是一个捧杯,一个斟酒,一个便拉住胜文要灌她。胜文往旁边一闪,用力过猛,恰好倒入石秀怀中。
  “妙啊!”杨雄拍手拍脚笑道,“原来令官不济事,官威扫地了!你们还不杀她的威风?”受了这句话的怂恿,赛杨妃第一个便上去揪住胜文。石秀起一只手去格,怕力道用得大了伤了赛杨妃,虚虚一拦不曾拦住,到底让那三个人强灌了胜文一杯酒才歇手。
  这一顿闹,痛快淋漓、无不大悦,只有石秀与胜文感觉不同。石秀活到快三十岁,不曾在绮罗丛中、脂粉堆里打过滚,如今一个淡雅芳馨的美人,在他怀里被推来推去地折腾了好半天,加以那三个雌儿的口脂发香、娇喘浪笑,间接都集中在他身上,因而神魂颠倒,如醉如梦,经历了平生未有的奇趣,好半天都还觉得此身如在云里雾里似的。
  胜文羞又不是,恼又不是,心里乱糟糟的,偏生就记得石秀宽阔温暖的胸膛,却又恨他不帮自己的忙,若是他肯帮忙时,那么壮硕的胳膊,只伸出来一拦,十个赛杨妃这样的人也近不得身,灌不得自己的酒,想到这里,不由得便一面掠着散乱的鬓发,一面用眼角去瞟着石秀。
  原是怨恨的眼色,瞟到石秀脸上,看见他那带些傻相稚气的笑容,就似见了婴儿扎手扎脚、牙牙笑语一般,一颗心便软了,一双眼便亮了,恨不得搂着他的脸,结结实实亲那么一下。
  大家嘻嘻哈哈笑过一阵,金线便对胜文说:“该孙安娘猜了,她也是好手,你的本事,便弄个谜,叫她也猜不着。”
  这一说,才把胜文的心从石秀那里拉回到她自己的胸膛里,停一停神向快活三说:“你可讲道理?”
  “怎的不讲道理?”
  “若是讲道理,我揭了谜底,你自己说,是猜到了不曾?”
  “使得,使得。你说将来听!”
  “什么司马懿、司马师?是司马迁!迁官的迁。”
  “好!”快活三脱口赞了一声,却又笑道,“你的谜不坏,我猜得也不错。”
  “什么不错?一个盒子一个盖,我的对了,你的就错了,快快罚酒!”
  一个不肯受罚,一个非罚不可,少不得石秀说好做歹,叫胜文得意了才罢。
  就这样闹到起更时分才散,又是快活三做的东,一主二客都已醺然。杨雄不愿回家,到金线家宿;孙安娘与快活三一起;还剩下三个人,赛杨妃自知没份,自己知趣,说是东边小阁子里还有熟客的番,道声谢先自走了。余下便是石秀和胜文一对。
  “走嘛!”金线半搀半倚地从杨雄肩上探出头来说,“三郎,你还等什么?”
  石秀颇为作难,实在也舍不得胜文,而且都是双双对对,单撇下她孤零零一个人,也不好意思,但又想起潘公殷托照料的话,思量着还该回去才是。
  “走、走!”快活三也说,“到安娘家再吃。”
  “莫如到金线家。”杨雄也说,“离胜文那里也近。”
  大家都催,只有胜文不作声,双眼脉脉地坐在一旁。石秀猜不透她心里想的什么,踌躇了一会儿,等金线来拖时,他才定下主意。
  “你放手,等我与胜文说句话。”
  “好、好!先让他们说句体己话。”杨雄醉眼迷离地说,“我们先到廊下去等。”
  于是那两对偎依着,脚步歪斜地出了阁子。石秀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搓着手发窘。
  “你不是有话要与我说?”胜文抬眼看着他,轻声催问。
  “说出来怕你着恼。”
  “你看错了!我不是那爱使小性子的人。”胜文又说,“不管怎样,总是初见,如何为一句话恼你?你说!”
  “果真不恼,我就说:今夜我不到你那里去了。”
  “我道是什么话?”胜文笑了,是好笑的神态,“你不说也不要紧。”
  “怎的?”石秀答道,“都在催我,我何能不说?”
  “我原知你要说的就是这句话。”胜文把脸偏了过去,“本是逢场作戏,何苦牵丝扳藤扯不断?”
  不用拿她的话去辨辨味,只听她那幽怨的声音,石秀便料想得到她心里的难受。其实他也难过,但自觉男子汉不宜说那些娘娘腔的话,所以仍旧只能跟她讲道理。
  “我决不是怕你牵缠,说实话,我倒也愿意让你缠。不过我石三一生说话算话,今天杨节级家做佛事,我答应了他老丈人回家照看,现在焰口快散场了,我要赶回去料理。”
  “这话骗哪个?”胜文冷笑道,“撒谎撒不圆,不如免开尊口。”
  说石秀撒谎,他最受不得。“我平生不说谎话!”他气急道,“不信你去问。”
  “去问哪个?问杨节级?”胜文讥嘲地说,“杨节级回我一口:啊!我家做佛事?我倒不晓得。”
  “他怎么不晓得?晓得!”
  “既然晓得,如何家里做佛事,他自己在外头吃花酒?”
  “其中有个道理,你听我说——”
  “你不须说。”胜文抢过他的话来,“必是潘公把你看得比他女婿还亲,所以不叫杨节级回家照看,却少不得你。”
  这等口角尖利,教石秀难以招架,看来讲理讲不通,还须另想别法;正在踌躇无计之时,金线却又掀帘探头来张望,虽未开口,催促之意显然,石秀为脱眼前困境,只好先许下一个心愿再说。
  “胜文!”他指着自己胸脯当中说,“我的良心在这里,说话从无虚假,我明日必来看你。”
  胜文阅人甚多,也看出石秀朴实淳厚,不是那等久历欢场、日夜在三瓦两舍中讨生活的浪子,枕上海誓山盟,下了床头也不回的人可比。自己说那些气话,原是教他知道心意,倘或执意不受商量,就算今宵勉强将他拘到家,第二日越想越懊恼,一双脚到底长在人家身下,说不来就不来,又无奈其何。
  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得顺风旗不宜扯得太足,决定先放他一马。“俗语道得好:‘痴心女子负心汉。’”她幽幽地做出自语的神态,“只看各人良心。”
  这一说,石秀如逢皇恩大赦。“明日我一定来!”他又重重加了一句,“不来教我不得好死!”
  “死”字不曾出口,一只温软的手掩到他嘴上,接着是似嗔似怨地抛过来的一个白眼:“无端端赌这血口白牙的咒做什么!”
  石秀趁势捏着她的手亲着,愉悦地笑道:“你若是不信,我还赌咒,赌个比这重十倍的咒。”
  “好了、好了!”胜文着急地说,“小祖宗,我信了你就是。”说着,使劲夺开了手,却又替他拂拂肩上的灰尘,理理皱了的衣襟,然后推着他说:“要走就走!只莫忘了你自己的话。”
  “我是记在心里,只怕明日‘上庙不见土地’。”石秀此时情热如火,特地反激一句。
  胜文一听如此说,神色便严重了。“你莫倒打一耙!”她说,“你既如此说,我们订好了辰光,明日我不供番,也不招呼别人,留下屋子专等你。你说,是什么时候来?”
  “自然是午后。”
  “不管你什么时候!”胜文摇摇头,是自觉多此一问的神情,“我总归等就是。”
  石秀还想说什么,杨雄却不耐烦了,在外面大声问道:“怎的?说不完的话!”
  “来了,来了!”石秀一面回答,一面又捏一捏胜文的手,四目相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到得家时,瑜伽焰口正放得热闹。海和尚头戴毗卢帽,身披大红袈裟,宝相庄严,冠冕堂皇,正在作法施食,名谓“召请”。两旁僧众,击磬鸣鼓,齐念经文——这卷经相传出自苏东坡的手笔,怜悯各路孤魂野鬼,或者怀才不遇,客死异乡;或者兰闺弱质,受屈轻生,特地“召请”布食,广结善缘,四六韵文,辞藻极美。海和尚生来一副极亮极透的嗓子,为了帘下裙钗,格外抖擞精神,梵音高唱,着实有个听头,连石秀都不由得在窗外站住了脚。
  “召请”已毕,歇一歇便该追荐“昭穆宗亲”。左昭右穆,就在店堂两厢设了供桌,香烛蔬果早已安设停当。石秀看看没他的事,便悄悄走了开去。
  先到潘公那里,只听鼾声大作。老年人精神不济,熬不得夜,早已睡下了。石秀不去惊动他,由廊下绕到后面厨房,只见迎儿在料理斋食,火工道人帮她烧火,两个人正在说笑,看石秀进来,便都不言语了。
  “佛事快散场了吗?”
  “还有一歇。”火工道人不知石秀的身份,只当他是潘家的亲人,“府上的生活与他家不同,大和尚格外尽心,要多念几卷经。”
  “噢。”石秀好奇地问,“你寺里大和尚年轻得很,与别处不同。别处大和尚都是老和尚。”
  “道行深浅,不在年纪大小。”火工道人答道,“我家大和尚是老和尚的爱徒,秘传心法,一年抵得上别人十年的道行,人又聪明能干,各处都结了缘分,以故十方护法都信任他,才得当了本寺的方丈。”
  “原来如此!”石秀检点了各处,向迎儿说一句:“火烛多小心。”便又出了厨房,来到前面。
  前面正在追荐,但见巧云梳得好亮的头,簪一根银簪子,插一朵白栀子花,黑裙青衫,打扮得十分素净,正与海和尚站在一起。等石秀定睛看时,两个人都双双拜了下去,袈裟裙幅,混杂不分,也还不足为奇,奇的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扭转了脸,对看了看,才又转过头去。
  虽是极快的一瞥,石秀眼尖,已看得明明白白。心里惊疑不迭,却又自责,哪里就是有意思了,只为对巧云有了成见,所以疑心生暗鬼,快抛却了这个念头:莫冤枉好人!
  尽管石秀心存恕道,但光棍眼中揉不得沙子。巧云以“斋主”的身份,好些地方须与法师同礼参拜,不得错前落后。这礼节上自然是海和尚照顾,少不得顾盼之间眉挑目语。陪位的和尚看得出神,打“引磬”的,向外的签子,打着了前面和尚的光郎头;打“照面铛子”的,向里的小椎打着了自己的下巴。巧云看得发噱,差点忍不住笑。
  石秀哪里笑得出,心中只是骂:“贼秃可恨!”想起在金陵大丛林中所见的戒律森严、道行高深的老和尚,恨不得把海和尚揪了出来,拿大耳刮子打他,问他个玷辱佛门的罪名。
  看着生气,石秀只有持着眼不见为净的念头,转身回到自己卧房,躺在床上发愣。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发觉众音俱寂,才想起佛事已毕,既然受托照看,少不得要到场看个分明。于是一骨碌起身,又走了出去。
  到店堂里一看,只见帐幔法器俱已收入经担,和尚们正坐在拉开的桌子旁吃消夜。巧云亲手盛了碗菜粥,捧到海和尚面前,殷殷致谢:“师兄辛苦!”
  “应该、应该!”海和尚双手合十,打个问讯,然后来接她手中的碗。
  “师兄拿好了,烫!”
  “不碍、不碍,出家人就是不怕粥烫。”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海和尚借着接碗的势子,顺便就来捏她的手。巧云当着好多和尚在一起,觉得不好看相,慌不迭地想缩手,就这错失之际,粥碗落空,泼了一地的粥。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巧云吃了一惊,倒退两步,想叫迎儿来收拾,旋转身来,恰好看到石秀双目如炬,直盯着看,不由得就把头一低。
  “嫂嫂!我来接待。”
  “是!”巧云正好借这台阶下,“原是想请叔叔来陪大和尚,觅人不见,想是睡了,不敢惊动,如今偏劳叔叔。”
  “是了,都交与我,嫂嫂请进去。”
  “ 钱还不曾开发。”巧云说道,“我叫迎儿送出来。”
  说着,她匆匆而去。石秀便上来施个礼,大声说道:“夜已深了,大家吃了粥,早早散!”
  不曾见过这等的斋主,一班和尚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海和尚心中不悦,但看石秀体魄魁伟,昂然直立,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握着拳,仿佛一言不合便待动武似的,赶快知趣赔笑。“石施主说得是。”他放下筷子,“我们告辞。”“等拿了钱走。”
  钱每人五百钱,海和尚是法师,照例加倍,称为“双 ”。石秀从迎儿手里接过钱来,拢总致送,亦无别话。送了和尚出门,顺手关上排门,仍旧回到自己床上睡下,却是一夜不曾合眼,到得曙色初露,往常是起身的时刻,才得蒙眬睡去。
  “三郎,三郎!”正睡得香时,梦中惊醒,听潘公在窗外喊,“怎的这时候还不起身?”
  石秀懒得作答,爬起身来开了门,日光刺眼,兼以平时从未睡到这时候过,只觉头眩目涩,十分难受,便又缩了进去,在门边一张凳子上坐下。
  潘公跟了进来,忧虑地问道:“三郎,莫非身子不爽?可是中了暑?”“不是!”
  “不是”是什么?石秀不便直说宵来的光景,心绪不宁,终夜失眠,只不再作声,那就越发惹得潘公生疑了。
  “昨夜我起更方睡,那时还不见你回来。”潘公定睛看一看他的脸色,声音更不安了,“昨日你在哪里?你的气色不好,莫不是在外头与人淘气?”
  淘气是在家里,不在外头。这话也不便说,也不耐烦想两句话哄老人家,只这样答道:“不要紧!容我静一静就好了。”
  潘公猜不透他是何不快,见此光景,只得由他,不过明日要开门做生意,却不能不提醒他。
  想想何必!“也罢,”他说,“索性你再歇一日,我们后天开门。等我去通知伙计、徒弟,教他们明朝不要来。”
  石秀脑中昏昏的,不知如何回答。等想起来生意要紧、不必再歇时,欲待拦阻,潘公已走得远远的了。
  须臾回家,老人家又走来觅石秀。“三郎!”他说,“这几天吃斋吃得我也熬不得了。我与你上街吃酒去,吃完了听书,好好消遣半日,你道如何?”
  说到消遣,石秀想起胜文的约会,说了话不能不算,便即答道:“吃酒我奉陪,听书免了,我还看朋友去。”
  潘公原是为替他遣闷,只要他不是这等郁郁不欢,随他做什么都可以,因而连连答说:“都随你,都随你!”
  于是跟巧云说了去处,老少二人迤逦来到县前王六酒家吃酒。
  潘公极其殷勤,暗中吩咐王六,只管将精致肴馔送了来,不必问价。为此破费,却令石秀异常不安,同时也愈感激老人家的情意之厚,陪着坐了好些时候。
  分手之际,已是日影偏西。潘公多吃了酒,神思困倦,而且听书也误了时刻,便说要回家歇息。石秀看他步履不稳,放心不下,扶持着到家,送他上床,方始赶到胜文那里。
  尽管他三脚并作两步,一路半跳半奔赶到胜文那里,依旧晚了。她倒是言而有信,果然空着屋子在等。别处都有客在高声谈笑,独她那里,湘帘半卷,炉烟袅袅,静无人声。听得传报:“石三郎来了!”方见胜文懒洋洋地走了出来,双目惺忪,右颊上一片淡红颜色,不是胭脂,是龙须草席上压出来的红晕。
  “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胜文看着他那血红的脸说,“既然吃酒,怎不带了这里来吃?害我好等!”
  “得罪、得罪!”石秀歉意地笑道,“一起吃酒的,是位谨厚的老人家,不便带了到你这里来,不然就是带坏了‘良家父老’。”
  胜文笑了。“亏你想得出。也罢,”她说,“总算还不曾醉得忘记了死约会。”
  说到这里,便见一个十二三岁、眉目如画的侍儿闪了进来说道:“干娘来了!”
  那是胜文的假母,脸上皱得如橘皮一般,打扮得却极其挺括,花白头发梳得极光,是娼门中鸨儿那种特有的韵致。语言也不俗气,请教了姓名籍贯,敷衍了几句,随即道声:“请宽坐!”转身走了。
  屋子是西晒,秋阳逼了进来,燠热难耐。香汗淋淋的胜文皱眉说道:“这里坐不得了!跟我来。”
  出了腰门,便是后院,一座假山上有一座茅亭,石秀情不自禁地赞声:“好!”
  胜文听这一声,脸有得色:“幸得还有地方让你坐!”她回身喊道:“燕儿!”
  燕儿便是那个十二三岁的侍儿,人生得极乖觉,正捧了一床凉席、拿着两把扇子随后而来,当时便不待胜文吩咐,先就说道:“石三郎酒还不曾醒,先点茶吃果子,随后摆酒,我都告诉厨房里了。”
  “好!”石秀又赞一声,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好玲珑的小人儿。”
  燕儿笑着避开去,奔上凉亭,铺好席子,等胜文和石秀走了上来,便又问道:“可要到金线家去看一看?”
  这一下提醒了石秀。“哎哟!”他失声说道,“来得匆忙,倒忘了约一约杨节级。”
  “不须你约。”胜文答道,“杨节级中午还在金线家,说了的,傍晚再来。只怕这时候也就到了,去看一看再说。”
  燕儿应声去了,石秀便盘膝坐了下来,拿着把细蒲扇轻摇着,但见又有两个粗使的丫头,取来了靠枕、矮几、茶汤、莲藕,一一安设停当。这时胜文才在石秀对面坐下,伸出与莲藕同色的双臂,为他奉茶切藕。
  石秀何尝经历过这种温柔乡中的生涯,顿觉愁怀一去,心里在想:俗语道得好,既来之,则安之。难得放逸,且先消受了眼前再说。
  就这一转念间,心思便放开了,握着胜文的手说:“你是哪里人?”
  “你听我的口音。”
  “河东?”
  “河东蒲州。”
  “怎的到了这里?”石秀说道,“河东是好地方。”
  “好地方便没有遭难的人?”
  “遭难?”石秀关切地问,“你是遭难流落在这里?什么难?”
  胜文不响,双眉微蹙,一腔幽怨,都流露在眼色唇边,越显得楚楚可怜。
  “是我不好。”石秀微觉心疼,“不该勾起你的心事。”
  这一说,却令胜文感动,看他粗豪,用心倒是温柔体贴,于是答道:“说说也不妨。别人不信,你不会似门缝里看人。我跟你实说吧,我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
  “怪不得!”石秀连连点头,“我就看你与众不同。”
  “怎的与众不同?”胜文灼灼双眼逼视着他。
  “是那种官宦人家小娘子的味道。”
  胜文淡淡一笑——笑容虽淡,却非敷衍,是真的遇见了知己的那种喜悦。
  “不过我又不懂了。既是——”
  他没有再说出来,她却懂他那句不曾说出来的话:既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怎的沦入娼门?“这就是遭了难的缘故。”胜文停了停又说:“话说来极长,也不知从哪里说起。总之,怨我爹太老实。我爹做过推官,在江南。那是八年前的事。”说着摇摇头,不知道是不愿意再谈,还是有难言之隐。
  胜文确有一段惹人同情的身世,出身官宦人家不是虚语。她的父亲是个推官,掌理一县刑名,一次酒后摔了一大跤,就此得了脑病。平时与常人无异,等一发作便糊涂了,最坏的是,发作之先毫无异象;发作之时,旁人亦难察觉,只看他神态如常,谁知是非不辨。
  就为了这个脑病,被一名书办看出可乘之机。有件婆媳互控的家务,起因是狼虎之年的婆婆有外遇,一夜开后门放奸夫进门,不防为儿媳妇遇个正着。也怪做媳妇的欠思量,当夜就在枕上说了与丈夫听。细心窥伺,果然有此丑闻。
  做儿子的心里自然难过,但从小就畏惮他的寡母,几次想劝,就是到了跟前,开不得口。白日里茶饭无心,夜来长吁短叹,一夜睁眼到天亮。做妻子的懊悔不迭,只好百般解劝。哪里劝得过来?有一日清晨醒来,做妻子的只见一张床空了半边,四处寻觅,踪迹杳然,最后在枕头下寻出一张纸来,写得八个字:“家丑难堪,唯有远遁。”
  儿媳妇便哭了。婆婆赶了来一看,“哑子吃扁食,肚里有数”,跟奸夫商量,看看纸里包不住火,一不做,二不休,恶人先告状,硬说儿媳妇不规矩,把儿子气走了。
  案子归那书办承办,收了五十两一个的四个大银元宝,禀明推官,捉了那小媳妇来,下在女监里等机会。这天书办看推官问案七颠八倒,知道机会来了,当时抱牍上堂,立传原告,现提被告,上得堂上,仅由那书办摆布,判了儿媳妇不守妇道,笞背五十,交官媒发配。
  这是何等冤屈!儿媳妇觑人不防,一索子吊死了,娘家为她申冤,上京击“登闻鼓”鸣冤,哲宗皇帝特派御史查办。那书办将罪过都推在推官身上,又说他受贿白银二百两,如何如何过付,指明时日地点,真个凿凿有据。
  “这就不对了!”听到这里,石秀插嘴,“真是真,假是假,哪里就好诬告?”
  “唉!”胜文长叹一声,“害就害在我爹那个毛病上头,当时支支吾吾,辩不清楚,看去是情虚的模样,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有这等事!”石秀替她难过,浓眉拧成个结,捏紧了手问,“后来呢?”
  “那还用说?自然下在监里。”胜文惨然答道,“为这场官司,上下打点,连我娘头上的一根玉簪子都卖掉了。”
  “真正是无妄之灾!”
  “灾难不过刚刚起头。”胜文接着说道,“我爹又气又急又悔,在监里得了场病。那地方好人都难熬,得了病更不用提。不过三天工夫,撒手走了。”
  “人死了,官司自然完结——”
  “谁说的?人死了,还得追赃。一钱逼死英雄汉,孤儿寡妇哪个看顾?亲戚故旧,挨家磕头也磕不出二百两银子。”
  “那,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胜文双目含泪,容颜惨淡地说,“只看我今日的身份,便是那时的办法。”
  石秀明白了。无钱完赃,妻孥抵罪。胜文当了官妓,便是这等来的。
  “你不要难过!”石秀只好这样劝她,“人走运气马走膘,有坏运就有好运。你坏运走过,该走好运了!”
  “有一两个也是这等说。只是我不明白,落到这步田地,如何才算是交好运?”胜文又说,“好比一朵花落在泥地里,已被践踏得不成样子,莫非还能够回到树枝上,开得好好的?”
  “那自然不能。”石秀想了想答道,“或者也有爱惜的人,捡了这朵花回去,清水供养,也是有的。”
  “有的?在哪里?”胜文很快地接口,“官妓脱籍,不是等闲能够。就算能够,又哪里去倚靠得着一个知心着意的人?”
  石秀心中一动,抬眼看时,胜文悄然凝睇,眼中仿佛有无数衷曲要诉,那颗心越发热辣辣地按捺不住。但转念想到自己,不过帮衬潘公,做个寻常买卖,寄人篱下,聊以糊口,哪里好有什么非分之想?这样自己浇了自己一头的冷水,不由得便把头低了下去。
  看这光景,胜文不便再说——再说也没机会,小侍儿领着杨雄到了。
  “怎的不先到衙前来寻我?”杨雄问道,“在哪里吃酒来?”
  “是潘公。”石秀答道,“老人家好意,说是这两天吃斋吃得刮心剔肚般难熬,一定邀到王六那里,大鱼大肉修了五脏庙。”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胜文这才知道石秀昨天说的都非虚语。看来倒真是个至诚君子!
  “这里倒风凉!”杨雄看了看周围,兴致来了,“今日十六,月亮还是好的,就这里吃酒,倒也有趣。可惜快活三不知在哪里!”
  快活三无处去觅,金线却近在咫尺。她这天也不供番,一唤即至,欢然共饮,到月上东山,清风徐来,意兴更豪。
  这天家里的男人都在外头。就在潘公与石秀在王六酒家大嚼的那一刻,家里又来了一个男人,穿一领簇新的玄绸海青,雪白的竹布袜子,踏一只皮襻凉鞋,头皮青青,红光满面,甩着袖子,潇潇洒洒地来到潘家敲门。
  应门的是迎儿,开出来一看,颇感意外。“原来是海师父。”她到底还年轻,未经世故,心思老实,“潘公不在家,与石三郎吃酒去了。”
  在她想,家无男子,不便应接。海和尚却是意外之喜。“不妨,”他笑吟吟地说,“我便见你家大娘子。迎儿,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海师父不是报恩寺方丈?”迎儿诧异地问。
  “不错,我是报恩寺方丈,不过到了你家就不同了。”
  “怎的?”
  “你想来听说过,我不曾出家的那时节,拜在潘公膝下,认作义子。”海和尚问,“你倒想想,我跟你家大娘子,该如何称呼?”
  迎儿这才弄明白,想想果然,曾听潘公说过,有这等一个义子,看他年纪要比大娘子大上两三岁,那自然是:“兄妹相称!”
  “可不是兄妹相称!”海和尚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银约指,塞到迎儿手里,“送你玩!别人问起,休说是我送的。”
  迎儿又惊又喜,但到底还胆小。“海师父,我不要!”她把银约指递了回去。
  “为何不要?”
  “不能与人说,便不好戴,戴出来便有人问——第一个就是我家大娘子,她问起来,我怎么说?”
  “那容易。我就跟你家大娘子说明了。别人要问,你就说是你家大娘子的赏赐。”
  “你如真的这等说,我就谢谢了。”说着,迎儿把海和尚接了进来,关上大门,径奔后院通报。
  潘巧云正在回想昨夜的光景,心猿意马、坐立不安之际,听得迎儿一说,心里在想:这倒真巧了!想着曹操,曹操就到。只是他的来意如何,却费猜疑。
  且不管它,见了面再说,于是先吩咐:“你请海师父进来待茶。”
  等海和尚进了后院,她却迟迟不出,对镜理妆,打扮得整整齐齐方肯出见。
  这天佛事已过,无须淡妆,脂粉渲染,面如桃花。海和尚一见,头顶上仿佛觉得轰的一声魂灵出窍了。
  有迎儿在旁边,巧云自须顾忌,敛尽笑容,庄肃下拜。“昨日师兄辛苦!”她说,“多蒙超度先夫,他在泉下也感激。”
  “好说、好说!”海和尚定定神,想起也该谦虚几句,“昨日多蒙贤妹款待,厚赐钱,真正受之有愧。”
  “师兄说哪里话!我还觉得不成敬意,容有机会,另外补报。”
  海和尚脑筋灵活,能说会道,赶紧接着她的话说:“补报不敢当,如今倒有个做功德的机会,特来与贤妹说知,不知意下如何?”
  他是有意留下一个漏洞,等巧云来提,语言交谈便曲折有致了。果然,她笑着嗔道:“你这位师兄,倒也好笑!是何功德?还不曾说与我知,却如何问我的意思?”
  “咄!”海和尚在自己光头上凿了个爆栗,“我自觉平日说话,也还清楚,怎得今日在贤妹面前,便这等颠三倒四?”
  这话就有些出格了。巧云听出因头,不愿迎儿在面前,便看看她说:“有今日新做的素馅馒头,装一盘来待客。”
  迎儿自是依言行事。巧云与海和尚却都拿眼盯着她的背影,眼看她进入厨下才扭过脸来,倒像迎儿会躲在什么地方窥探,不是这样看清楚,便不放心似的。
  于是,巧云瞟着海和尚说:“在我这里,语言须谨慎些,休当迎儿不懂事。”
  “原要她懂事才好。”海和尚把送了她一个银约指的事,顺便告诉了巧云,接着又说,“驭下宜宽,才有知心着意的人好用。”
  言外之意,是劝巧云收服了迎儿。她懂他的话,但觉得一时还理会不到此,姑且撇开,重拾中断的话题:“师兄!到底是何功德?”
  “这场功德不小!”海和尚精神抖擞地说,“报恩寺要启建一坛‘水陆普度大斋胜会道场’——”
  语声未毕,巧云先就高兴了。这个道场俗名“打水陆”,七昼夜的法事,焚种种香,燃种种灯,供种种精妙饮食,设种种花幡宝盖,数百名僧众,唪经施法,最热闹好看不过。所以她失声打断了海和尚的话说:“哟!报恩寺有这等场面!”
  “也是因缘凑巧。贤妹,你听我说。”
  原是要找话来说,才坐得久,海和尚便从“水陆普度大斋胜会”的缘起说起。起自饿死台城的梁武帝,生前曾得一梦,梦见一位高年异僧,说的是:“欲救群灵之苦,莫过于水陆大斋。”梁武帝醒来记梦,历历在眼,便下诏敕高僧志公和尚,创建水陆斋法,相传至今。
  “做道场功德,是一心奉请十方法界的圣凡,齐降法筵,虔心供养。延生降福,超度亡魂,如响斯应。”海和尚接着说这一坛水陆的斋主,“建一坛水陆道场,事非轻易,东村赵秀才纠合了几位亲友,凑集份子,央人与我来说,我已许了他了。有此好事,何不因利乘便,贤妹不妨也做一场延生荐亡的功德?”
  “再好不过。我娘生我时难产而亡,久想拜一堂血盆经忏。不知可能在这场水陆道场中超度?”
  “怎么不能?”海和尚合十说道,“但等功德圆满,令堂老夫人必定往生净土。”
  “只是——”巧云欲语又止地,一双凤眼悄然低垂,心里在做盘算。
  “贤妹!”海和尚异常关切地问,“怎的变了主意?此是难得的机会,不是银钱花费上的事,延请数百位僧众,非同小可。错过了不知何年何月才得有此胜会?”
  “实不相瞒。”巧云答道,“师兄说不是银钱上的事,我倒是正为此要做个打算。也知打水陆的花费极大,只怕力量够不上。”
  海和尚的神色,就由于她这两句话,变得轻松了。“我道是什么事!”他毫不在乎地答说,“这上头,贤妹不须费心。”
  “怎的不要费心?数家合建,费用公摊。再说,自己不尽心,功德怕也到不了我娘身上。”
  “这却是实在话。不过,费用虽说公摊,账却由我开。一坛水陆道场,总得用到五百两银子,十份派,每份五十两银子,贤妹只出十两银子就是。”
  “何以我独少出?”
  海和尚笑笑,有句话毕竟还是说了出来:“情分不同嘛!”
  巧云顿时脸泛红晕,微微嗔道:“说话又是颠三倒四了。”
  “这句话不颠倒。贤妹想想,你我是何称呼?情分自然不同。”
  “虽然如此,也只好摆在心里。”
  海和尚深深会意,连连点头,急急回答:“正是、正是,我与贤妹的情分,彼此摆在心里。”
  等迎儿将一碟炸好了的素馅馒头送了来时,少不得有一番谦让。巧云只如布施高僧一般,奉居上座,亲手供食。在她是恭敬,在海和尚看,却是亲切,兴致一好,胃口大开,把一碟馒头吃得精光。
  看看时候不早,怕她家男子回来撞着了有诸多不便,海和尚只得恋恋不舍地告辞。巧云着迎儿送出大门,自己在中门边痴痴地凝视,等海和尚正要出门时,她忽又喊道:“师兄,请留步!”
  这一喊,海和尚便如奉了将军令,忙不迭地转身回来,十分关切地问:“贤妹,可是还有话?”
  “是啊!”巧云这样回答——其实无话,只是情不自禁地失声一喊,但不能不这么回答,而且也不能不想句话来说。
  这句话,自须有不能不把他叫回来的理由,急切间却想不起来,悄然凝睇,仿佛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似的。这便叫海和尚的绮思,如月半午夜的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贤妹!”他碍着迎儿,不便直抒心曲,只意味深长地说,“你不必烦心,一切都不必多言。”
  他这话却又教她一阵咀嚼,也是碍着迎儿,不能多说,顺口答道:“我还有话。”
  “那就请吩咐。”
  这下,巧云想起一件事。“师兄,你再请坐一坐。”她说,“我有东西让你带去。”
  “是,是!”海和尚一迭连声地答应。
  于是一个进入自己卧房,一个又在客堂中落座——心里好生欢喜,猜想着巧云必有切身体己之物相赠,不是日常所用的罗帕香囊,便是铰下来的头发。虽无私情,已有表记,有此表记,便不愁私情不成,半夜里打坐无聊,尽有东西好想了。
  果然是块罗帕,但所送的不是它,是它裹着的一块银子。“师兄,多承你好意,感激不尽。”她把银子捧在手掌心里,“这十两银子的份金,就请师兄带了去。”
  “忙什么?你先收着。既是一家,不分彼此,就我先替贤妹垫上,也不要紧。”
  “这教我如何过意得去。师兄,你必得收下,不然害我不安。”
  说着,巧云将一块银子硬塞在海青袖子里。海和尚借势将手一缩,袖里另有乾坤,将巧云那只温软的手,好好捏了一把。
  巧云不曾想到有此亲近的意外机缘,心里怦怦地跳,却也有些着急,因为被迎儿发觉了,不好看相,便将手一夺,海和尚不敢硬拉,让她退出手来。他只觉得袖子好沉,探手去摸一摸,才想起是十两银子丢在那里。
  等有些丧魂落魄的海和尚一走,巧云也有些神志恍惚,怔怔地坐在那里,只是回想着刚才的情形,看不见迎儿就在眼前。
  “大娘子!天快黑了,也不知石三郎来不来家吃饭,可要预备?”
  听这一说,巧云才讶然发现,不知不觉地已暮霭四合,定一定神才想起迎儿的话,没好气地答道:“管他呢!有他不多,无他不少,随他回来不回来。”
  迎儿不响,心里却在猜疑:巧云从前对石秀是那等殷勤,如今却视作眼中钉,莫非是为了海和尚的缘故?想想又不对,倒像是先恼了石秀,才对海和尚好了起来的。接下来便拿石秀与海和尚比较,恰好是两个人。
  迎儿想到便说:“大娘子,石三郎若如海师父般讨人欢喜便好了。”
  听得这话,巧云一惊,当是她有什么意思在里头,沉住气答道:“我不懂你的话,什么讨人欢喜?”
  “我是说石三郎脾气太倔,不如海师父随和。”
  这话也还罢了。“原是!”她说,“为人总要随和,才有人缘。”接着她便笼络迎儿:“海师父也夸赞你,说你肯听话,不多嘴。你若是时常这等时,我自然另眼相看。”
  “是!”迎儿辨一辨她话中的味道,若有所得,“我只听大娘子的话,大娘子怎么说,我怎么依。”
  “果真如此,我自然高兴。来!”
  巧云将迎儿带入卧房,搬开了箱子,取出匹头,让迎儿自己挑块绢绸做夹袄穿。目迷五色的迎儿不知挑哪一块好,最后还是巧云替她选了块葱绿暗花的,额外又给了一条月白绸的百褶裙。
  迎儿谢了又谢,喜滋滋地捧着衣料要出门时,巧云喊住了她问:“若是他们问起海师父时,你怎么说?”
  迎儿想了想答道:“我只说:坐一坐就走了。说些什么,我不曾听见。”
  “对!就是这么说。”巧云背转身去,不教迎儿看见她的脸,“你只记住那六个字:肯听话,不多嘴。有何言语落入耳中,只当不曾听见。”
  “我知道。”迎儿说,“我什么都不曾听见,什么都不曾看见。”
  迎儿倒真是心口如一,很快地有了证据——潘公酒吃得多了,一觉醒来已经天黑,起了床,残醉犹在,兀自觉得头昏脑涨,口干舌燥,要女儿浓浓地做了碗酸笋腐皮汤,喝完了精神好些,便问迎儿:“睡梦里仿佛听得是海和尚的声音,可是他来过了?”
  “是的。”
  “他来做甚?”
  “不晓得。”迎儿答道,“须问大娘子。”
  “海和尚好像坐了些时候?”
  “你老人家在做梦。”迎儿笑道,“坐得一坐,凳子都不曾坐热,说要赶回寺里做功课,匆匆忙忙就走了。”
  “这等说,必是有句要紧话,赶了来说,说完就走。”潘公又说,“你唤你大娘子来,等我问她。”
  巧云是吃了晚饭,正在自己房中沐浴。迎儿隔窗说了经过,她在里面答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等我抹干了身子,自然会去。”
  巧云抹干身子,洗头发,洗完了披散着叫迎儿拿扇子扇,扇干了才松松地挽了个家常髻,穿一件纱衫去见她父亲。潘公等得不耐烦,倒又出门找街坊纳凉闲话去了。
  巧云也在自家后园纳凉,靠在一张竹榻上,仰望苍穹,看星星眨眼,凉快倒凉快、逍遥,只总觉得仿佛少了些什么,有怏怏不足之感。定神细细想去,把那“少了”的找到了——原是少个知心着意的人陪在旁边。
  巧云在想,人生在世,究竟为了些什么?山珍海味,有吃厌的时候;锦绣绫罗,不能穿了给镜子看;高楼大厦一个住,不寂寞煞?说来说去,成双作对最好。若得个情深意厚、温柔体贴的人相伴,粗茶淡饭,亦自有味;布衣荆钗,也能委屈;茅庐风雨,自有人挡在前面,怕它做甚?看起来世上第一等苦命人,是三宫六院的“娘娘”。像自己总还有希冀,至不济犹有个杨雄在;深宫里的如花美眷,只得一位“官家”,却又不是孙行者,不妨抓把毫毛,化成无数穿黄袍的去普施雨露。这夜夜衾冷枕单的日子,怎样过法。
  这样想着,便仿佛又显现了海和尚头皮青青、唇红齿白的一条影子,就如一把钩子似的,钩得她一颗心七上八下,人在家中坐,心却飞到了报恩寺里。
  “女儿!”
  虽是极熟的声音,巧云却吓一大跳,定定神说:“爹还不曾睡?”
  “白昼里睡得多了,至今不困。”潘公问道, “海和尚来过了?”
  “噢!”巧云做出那忽然被提醒了的神情,“我正要告诉你老人家,有件好事。报恩寺要打一坛水陆……”接着,她把海和尚的那番好意说了与她爹听。
  “果然是件好事。”潘公问道,“不知是哪一天起始?”
  这一问把巧云问住了,想想又惭愧,又好笑,海和尚也荒唐,居然不曾提到日子,自己也就忘记问起。不过,与潘公却不便实说,好在这也容易搪塞。
  “日子还不曾定。”她这样答道,“等定了再来通知。”
  “只怕还有些日子。”潘公倒体谅,“打一坛水陆不是等闲之事。内外两坛,要念数十部经,须数百僧众,一一延请,也得好些日子。”
  “原是!”巧云因话答话,“七月里鬼节,家家做佛事,和尚都忙,我看总得到八月里才能做得成这一场功德。”
  于是父女俩以此话题闲谈。到得夜深露重,潘公倦意上来,回房上了床。迎儿是早就睡得似猪一般。只有巧云一个人,既贪月色,又有心事要想,舍不得去睡。
  鼓打三更,大门上有人擂鼓似的,巧云估量不是石秀,石秀不敢这般无礼;自然也不会是陌生人,陌生人如此,岂不挨主家的骂?看来必是丈夫回家来了。
  果然,开出门来,便是酒臭冲鼻,巧云赶紧转过脸去,没好气地问:“哪里灌得这等醉猫似的回来?”
  杨雄没工夫答她的话,踉踉跄跄跌进门来,第一大事是掀开裤子,把憋急了的一泡尿放掉。
  巧云越发冒火。“回回是这等!一泡尿总要带到家来。莫非尿在外头,就真的肥了人家的田?”她越想越生气,“这等干旱少雨水的天气,臭气不散,莫非你就是间壁的那条大黄狗,连香臭都不知。”
  “什么香臭?”杨雄的酒喝到十二分了,“让我闻一闻!”
  说着,便来扑巧云,扑上了乱摸乱闻,把巧云恨得不知如何是好,使劲推开了去关大门,然后管自走了进去。
  杨雄跌跌冲冲地跟着后头,只是“心肝、宝贝”地乱叫,冲到房门,忘掉门槛,合扑一跤,跌得晕头转向,那十二分的酒涌了上来,口一张,大呕特呕,吐得一屋子臭气熏天。
  巧云最爱干净,见此光景,又气又急,却还不能袖手不管。“真正是前世一劫!”她顿着脚,咬牙切齿地自责,“什么人不好嫁,偏偏就嫁了这么个醉鬼!”
  万般无奈,只好去唤迎儿起身,来收拾残局,偏偏迎儿年轻贪睡,猛推推不醒。往时也有过唤不醒的时候,巧云有个“一针见血”的法子,拔下头上银钗,拣迎儿肉厚的地方去扎,扎得渗出血来,必定从梦头里痛醒。这一日却以正施笼络,不便下此重手,只好又骂又推,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将她弄醒。巧云心里的气,便又记在杨雄头上了。
  灶下取了灰来覆上,呕出来的秽物是扫尽了,气味却一时不消,于是巧云焚起一炉香,自己避了出去,一个人坐在月下生闷气,只由迎儿去服侍杨雄漱口洗手。
  酒醉了的,只要一呕,立刻清醒。杨雄看弄得这一塌糊涂,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但是,巧云那样不理不睬,他也很不舒服,先还忍耐着,只当她稍停一停,就会进房,自己说上一两句好话,也就没事。哪知左等不来,右等不见,可真忍不住了。
  “半夜三更不睡,一个人坐在那里,什么意思?”他走到窗前,向外大声嚷着。
  “不睡?眼睛都睁不开了!”巧云冷笑着答说,“哼!也要有地方睡,那等的气味!”
  “哪里就熏死了你?”
  这便有些不可理喻了。巧云心里越气,只是夜静更深,夫妇口角,吵了四邻也教人笑话,所以隐忍不言。
  杨雄也是同样的心思,一赌气管自去睡下。夜凉如水,正是少年夫妻交颈同圆好梦的辰光,这里却是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咫尺千里,连同床异梦都谈不到。
  杨雄越想越怨,一骨碌爬了起来,下床趿上鞋子,顺手披上一件布衫,往外走了去。
  巧云自然奇怪,这时候还到哪里去?想开口问,却又怕一问当是自己少不得他似的,所以只不作声。杨雄看她这等不在乎的神情,自然越发着恼,走过她身边,站住脚说了句:“横竖你见我讨厌,我让你!”
  这一说仿佛是她容不得他在家存身,巧云不肯担这个责任,便即反唇相讥:“三瓦两舍,多得是宿处,你舍不得便休回来,何苦来寻闲气?”
  “你摸摸良心!”杨雄吼道,“倒是我要寻闲气,还是你要寻闲气?”
  “你听听你自己的声音!也好,吵醒了四邻,请大家来评评理。”
  四邻不曾吵醒,吵醒了潘公,披衣开门,来问究竟。
  一见老丈人出面,杨雄越觉委屈,抢着把经过缘由说了一遍:“请老人家评评理看,是哪个的错?”
  “你不错,你不错,看我的面上。”
  听潘公这一说,巧云也觉得委屈,要吵,是年迈爹爹;不吵,却又忍耐不下。所以倏然起身,将腰一扭,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
  “你老人家看见的。”杨雄振振有词地说,“刚才嫌屋里有气味,此刻就不嫌了?可见得不是嫌气味,是嫌我这个人。”
  这话说得太直了,教做和事佬的难以转弯,潘公刚想埋怨他两句,只听屋里传出来极燥脆的声音:“对!就是嫌你这个人!”
  此言一出,潘公先就变了色,向里喝道:“说话总是这等伤人!”接着便惭愧不安地向杨雄致意:“女婿,你休听她的!是纵容得她惯了,处处要占上风,口不择言,有嘴无心,你休理她!”
  这一来反倒是杨雄为老丈人不安。“爹爹,你放心!”他说,“我不跟她一般见识。”
  “这才是!”潘公欣慰地说。“男子汉胸阔量大,就让她些,念在她从小没娘的分上——噢!”潘公突然想起一件事,觉得正好借此扯了开去,便自己先坐了下来,“有句话,却要跟你说。你总听巧云说过,她娘是因为生她,难产不治的。”
  提到故世的丈母娘,杨雄不能不有恭敬的态度,平静地答道:“是的,听说过。”
  “这也算是枉死,须得超度。”潘公接着说道,“报恩寺里要建一坛水陆,是延生荐亡的大功德,多承我那干儿的好意,不须多少花费,便做个‘斋主’,我须说与你知。”
  “这是个好事。不知要多少花费?”
  “寺里要送十两银子,此外自备果筵纸帛,亦须五六两银子。”
  “是了!这钱我来出。”
  “不是,不是!”潘公乱摇着手,“我不是想你出钱,只以巧云做‘斋主’,在报恩寺里要住七天,不知你意下如何?”
  活着的丈人,死掉的丈母娘,面子都够大的,看在这个分上,杨雄自然无话:“教她去就是了。”
  “这七日,家中亦须斋戒。”潘公歉然地又说,“累你不便,教我过意不去。”
  接着,潘公便问起在何处吃酒。杨雄不忍也不必瞒骗老丈人,“灶王爷上天,直奏”,说在胜文家和石秀赏月欢饮,又说胜文是石秀新结的相识。
  潘公真把石秀看作儿子一样,而且“溺爱”这个“儿子”,所以听说石秀与胜文交好,深感兴趣,“这等说,他今晚是宿在胜文家了?”他将身子往前俯着问。
  “是的。”杨雄又用解释的语气说,“也难怪他,醉得动弹不得了。”
  潘公觉得他的解释多余。“男子汉眠花宿柳是常事。”他问,“三郎一向眼界甚高,怎的一下子跟这个叫什么胜文的倒投缘?”
  “自然是因为人品出众,极文静,大家闺秀的模样。”杨雄又说,“好像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只为她爹遭了官司,罪名不轻,方始没身入官的。”
  他们翁婿俩谈得投机,在屋里的巧云却听得生气。“老悖悔!”她怨她父亲,说什么“男子汉眠花宿柳是常事”,一样十月怀胎生下的人,男的可以在外头荒唐取乐,女的就该在家寂寞受苦!这是哪个定下的规矩!更可恨的是,在外面左拥右抱,吃醉了回来,吐得一塌糊涂,还要逞凶;不但逞凶,还有脸说!这口气叫人怎么忍得下去?
  怨了丈夫又想起石秀,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原来“眼界高”是想娶个“大家闺秀”!这样说来,是嫌自己出身不高?巧云回想枉用深情的那番无趣,一时血气翻腾,怎么样也平静不下来,一个人涨红了脸,冷笑着在暗地里骂:“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什么东西,难道又是什么做官做府人家的子弟?癞蛤蟆吃不着天鹅肉,到娼家去找大家闺秀,真正说出来笑死人,教我都替你害臊!”
  一个人骂了又骂,心里觉得好过得多。正双眼涩重、迷迷糊糊要入梦时,发觉一只手探到胸前,然后一张嘴凑了上来。巧云一惊,旋即会意,而同时也有了受欺的感觉,把那只手使劲一推,转身向里骂道:“从今以后你休想!你当我什么人?不高兴便骂,高兴来了啰唣!你有地方尽管去!哪个稀罕你?”
  杨雄也是个虎头蛇尾、没气性的人,挨了骂不敢回嘴,只低声下气地赔笑:“何苦生这么大的火气?气坏了身子,教我心疼!”
  “不要脸!”巧云又骂,“自己都不嫌肉麻。”
  “肉倒不麻,只是心里有点痒。”
  说着又去撩拨巧云。巧云却是只要他的手一碰身子,便是下死力一掌,打得他的手背都红了。
  杨雄无奈,只好住了手。“好了!好了!”他说,“我们说说话。”
  巧云不作声。在杨雄看,这就是不反对的意思,心里便在思索,怎么找两句她爱听的闲话来说,让她消消气,能逗得她开了口便没事了。
  “我听爹爹说了,说你要做斋主——”
  “怎么?”巧云抢着问,“你不许?”
  “你看看,你的气性!”杨雄笑道,“我话不曾说完,你就不耐烦了。哪个说不许?”
  巧云不响,心中却有领悟,原要凶些才好!看来他也是个欺善怕恶的人。
  “做斋主不打紧,要在报恩寺里住七天。这——”
  这次是杨雄迟疑着不曾往下说,说出来又怕她骂肉麻,他原来要说的话是:七天的工夫,有些割舍不下。而巧云却猜不到他的心思,只当他不放心自己,大为生气,倏然翻身,半仰起身子,把一双凤眼睁大了说:“怎么?做斋主在报恩寺里住七天,住不得?”
  “哪个说住不得?只不过——”
  “不过什么?说啊!”
  “有些舍不得你。”
  “哼!”巧云冷笑,“我眼里揉不得沙子。你尽管赖好了!我晓得你的贼心思。”
  “咦!”杨雄倒诧异,“你猜到哪里去了?你说,我是啥心思?”
  巧云原来疑心丈夫不放心自己,以为会做出败坏他名声的事来。然而此刻听他的语气硬直,看来倒像是自己多疑了。如果他没有那种心思,自己一说,反倒是提醒了他作此顾虑,那岂不太傻?
  她的心思也很快,这样转着念头,很快地想通了,便不肯多说,重新躺了下来,咕噜了句:“‘哑子吃扁食’,你自己肚里有数就是了。”
  “越说越玄了,我自己有什么数?你说!”说着便来推她的身子。
  看他这等咄咄逼人的神态,巧云倒觉得有些穷于应付,只好想法子封他的嘴。
  “鸡都快叫了,你还要不要睡?”说了这一句,她转身向里,随他怎么样问,她只是装得倦不可当、急于想睡似的,一概不睬。
  见此光景,杨雄只得按捺下想跟巧云同圆好梦的心,强丢开巧云为他带来的一切猜疑烦恼,翻个身合眼睡去。
  第二日是轮着他歇班的日子,睡到日上三竿方始起身,只见石秀已忙忙碌碌在收拾店堂,预备着明天开门做生意。杨雄插不下手去,寻潘公不见,说有朋友约出去了;待与巧云说说话,她却又在厨下忙着。独坐无聊,不免又想起金线的巧笑娇语,正心思活辘辘的,想到她那里再盘桓一天,只见潘公提着两尾鲜鱼一方肉,走了来说:“今日也算开斋,恰好你不上衙门,等吃了饭,我有件事要与你好生计议。”
  这倒好,省得杨雄三心两意、彷徨不决,当时连声答应:“我在家,我在家。”
  于是潘公提着鱼肉送到厨房,交代了东西也交代了话,无非劝巧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做个贤惠妇人;又说“家和万事兴”,如今的日子过得兴兴头头,切忌口角,自召戾气。
  “女儿!”潘公又说,“你也须念他的许多好处,譬如打水陆做斋主,你要到报恩寺里住七天,跟他一说,他没得半点啰唆。换了别人,只怕未见得这样子好说话。”
  潘公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唯有这句话是巧云听了进去的。“对!”她自己在心里说,“你好在外头拥着那些没廉耻的女人吃酒作乐,我就寻不得消遣?那七天我也好生乐它一乐。”
  就这自己的一念鼓舞,脸色好得多了,手脚也勤快了,剖鱼切肉,做了四样极入味的肴馔。饭桌上虽少开口,但杨雄有话问到,却也照答不误。看样子真如俗话所说的,“夫妻无隔宿之仇”,一天懊恼,都风流云散了。
  及至饭罢,石秀亲自到猪圈里去喂食。看他一走,潘公便邀杨雄到他屋里去谈,谈的是石秀的终身大事。
  “人总要讲良心,说实话,你这个结义兄弟是拜着了。”潘公说道,“日子虽还不长,看得出是个终生之交。我早就有个想法,如今看来可以谈了。”
  潘公说石秀好,杨雄自然欣慰;他也听迎儿说过,潘公真把石秀当作儿子看待,照此看来,“莫非爹爹要认石三作义子?”他问。
  “这倒无须,感情厚,不在名分上。我是为三郎打算,年将而立,也该娶一房妻室。”潘公徐徐说道,“闲时寻思,他这头亲事也难。”
  “怎的?”杨雄问,“只要有合适的人,办喜事不难。”
  “原就是难寻合适的人,高不成,低不就,他的眼界又高。丑的看不上眼,不善持家的也难谈。多时物色,白费心思。”
  “照这么一说,现在是寻着了?”
  “也不能这样说。你看那个叫胜文的如何?”
  这有些匪夷所思了,娶妻总要身家清白;门户人家的女子,花轿抬来作妻房,也忒稀奇了些。
  “莫看我老朽,我是极开通的人。”潘公依然是从容不迫的声调,“今朝三郎回来,我问起那个人,他只是红着脸笑,看来极其中意。而况照你昨天说,胜文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我看,这头亲事可以谈得。”
  杨雄想想也不错,便点头说道:“既如此,是爹爹跟他说,还是我跟他去谈?”
  “这事不是这等做法。”
  潘公到底上了几岁年纪,想得周到,做得谨慎。他认为石秀那里千肯万肯,一说便妥,先不忙跟他提起。要紧的是胜文那里,先要探她的口气,肯不肯从良?若是肯了,还要问她的身价。隶籍官妓,先要查她的来历,究竟归地方文官管辖,还是“营妓”,才好去寻门路,替她脱籍。
  “爹爹说得是!”杨雄敬重老丈人,心诚悦服地说,“我便照你老人家的话,按部就班去做。今日无事,即时动起手来。”
  趁着一团高兴,杨雄到了金线那里,先打听石秀跟胜文夜来的光景。
  夜来的光景,金线无从得知;这天早晨的情形,即是她亲眼所见。胜文粉脸生春,娇羞无限,打后门送石秀离去,只是牵着衣服,絮语不休,想来必是殷勤订下后约。
  “石三郎呢?”杨雄问道,“怎么跟她说?”
  “我是远远跟过去,哪里听得见他们的私话!但见你那结义兄弟,又点头、又摇头,不知是何意思?”
  “他对胜文如何,你总看得出来。”
  “莫非你倒看不出来?”金线怨怼地说,“你那兄弟是有良心的,不似你!怎么留也留你不住,半夜里定要赶回去跪踏脚板,真正是加料的贱骨头。”
  听她这样埋怨,杨雄唯有报以苦笑。“你别扯到你自己身上,只说胜文。”他问,“你可知胜文的花籍在哪里?”
  “还不是跟我一样。”
  “这是说归营里管,”杨雄又问,“可是跟你一个营?”
  “你打听她做甚?”
  “你猜!”
  “莫非你看中了她?”金线笑着说。
  “正是。”杨雄也报以戏谑,“我打算把她接回去。”
  “不害臊!”金线用手指刮着脸羞他。“你看中她,不知她看得中看不中你?胜文的眼界最高,除非你那兄弟还差不多,不过——”她摇摇头说,“难!”
  听得这一个字,杨雄不由得关切:“难!难在何处?”
  “第一,胜文的假母厉害得很,出名的叫作‘阴世女秀才’,皮笑肉不笑,眼睛一眨是一计。”
  “这也没有什么!”杨雄又问,“可有第二?”
  “第二是,有个营官看上了胜文,在她身上花的钱不少了,至今连亲个嘴都不能够。”金线顿了顿说,“只怕饶不过她。”
  这倒是个难处,杨雄问道:“饶不过她便如何?”
  “你想呢?”
  “无非脱籍有麻烦,别的还有什么?”
  金线微微冷笑,不再多说。这神态可疑,杨雄料知她还有不曾说出来的话,于是把潘公和他为石秀所作的打算,细细告诉了金线,同时向她求计。
  “这件事先声张不得。”金线悄悄说道,“那个营官为胜文着了迷。人都是一样的,心思一钻入死巷子出不来,什么怪念头都会想得出来。而且他也有过话,胜文心高气傲他佩服,除非不脱籍便罢;不然,他弄不上手,别人也休想。”
  杨雄吓一跳。“怎么?”他问,“那人难道有什么决绝的手段?”
  “可不是!说这话时,靴子里插着把短刀,拔出来钉在桌上,吓得胜文两天吃不下饭。”金线叹口气,“也怪胜文自己不好,话说得太死。”
  “胜文说些什么?”
  “那营官要替她脱籍,说是跟他的长官求过了,只要缴了‘官价’,便可如愿。你道胜文怎么说?说是为她脱籍,送她回家,她供他一辈子长生禄位;若是要她嫁他,她宁可不脱籍。”
  “唉——”杨雄大为皱眉,“如何说这伤人的话,人又不是泥菩萨,总有气性,换了我也不依。”
  “就是这话啰!”金线说道,“不要说脱籍,只怕他们这样好下去,那人就会吃醋,会有一场架好打。”
  杨雄心想,石秀名唤“拼命三郎”,这场架要打起来,说不定就会出人命。
  照此看来,这件事着实扎手。俗语道的是:“民不与官斗。”倘或为了争风相斗,那营官一定吃眼前亏,而事后必用势力相压。这一来自己必得出头替石秀去顶,又一定顶不下来,变成惹火烧身,如之奈何?
  这样想着,脸上便有忧疑之色。金线摸不透他那转弯抹角的心思,只觉得杨雄似乎胆小无用,事情还未临头,先就怕成这个样子,倒不便再多说了。
  杨雄是真的有些害怕,也有些懊悔,不该邀石秀到“醉仙居”去吃酒,无端惹出这么些糟心的事,于今只有设法教石秀与胜文疏远。此念一出,不免内愧:讲义气,为朋友尚且两肋插刀,何况结义兄弟?自己这等畏首畏尾,算的是什么江湖好汉?
  “我倒不信!”他的神态、语气都变过了,“男女之事,要两厢情愿,胜文看不中他,他又待怎的?难道真个敢不顾朝廷法度,动刀杀人?”
  金线听他的话忽然硬了,只当跟走夜路、吹哨子一样,无非自己壮自己的胆,心里有些好笑,口中便语带讥嘲了。
  “是啊!朝廷的法度,原是只准你动刀杀人。”
  “不错!只好我杀人。”杨雄又说,“我是奉命杀人。那营官的刀也跟我的刀一样,不好随自己性子乱用的。”
  “这都不去说他了。”金线懒得管闲事,“说我自己的正经。二十是干娘的生日,院里姐妹都有孝敬,只有我两手空空。”
  杨雄会意,本来就揣了十两银子在身上,预备送金线买匹头、作夹衣服穿,这时便很爽快地摸了出来,问道:“够不够?”
  就因为他摸得爽快,金线不好意思再需索,点点头说:“够了、够了。”
  也就因为这十两银子,金线又有了管闲事的兴趣。“节级,”她说,“我替你出个主意,你看好不好?”
  “你是说我那兄弟的事?”杨雄连连点头,“自然好!若是主意不错,能把这件好事办成,我另外有赏。”
  “哪个要你赏!事情办成了,我自会向石三郎讨媒礼。如今我替你出个主意,我着人去寻快活三,他是蓟州城中的地理鬼,人又热心,与他商议,必有结果。”
  “对!”杨雄笑道,“此人有趣,就不为谈正事,与他一起吃酒,也是好的。”
  于是金线差遣一名小厮去寻快活三,同时又叫侍儿去邀胜文。
  快活三不知在何处快活,有得那小厮的一双脚好跑;胜文却是近在咫尺,一唤便到。她本来生得文静,喜怒不形于颜色,看上去便似礼法谨严、不苟言笑的高门淑女,而此时却是飞扬顾盼,未语先笑,特别是那双眼睛,如雨后春水,盈盈欲流,正是那怀春少女,得遂鸳梦,宵来温馨萦绕心头,有些神魂颠倒的情态。
  “恭喜、恭喜!”一见面,金线便这样笑着跟她说。
  这话突兀,换了别人一定会诧异地问:喜从何来?但胜文情虚,一下子就飞红了脸,又要掩饰,便假意嗔道:“没头没脑,说些什么?”
  “你说没头没脑,我说有情有义,还不该恭喜?”
  平日口角犀利的胜文,竟招架不住。“不跟你说!”她转脸向杨雄招呼,“杨节级什么时候来的?”
  “来得有一歇了。”
  “昨夜醉得那样子,却道是定要回家,也不怕金线恼你?”
  “我才不恼。”金线接口,“他又不比你那石三郎有情有义,谁来管他回不回家?”
  “你听听!”胜文指着金线对杨雄说,“此刻还在恼你。杨节级,今夜可不许再走了。”
  “回头再说,先谈你的事。”杨雄以眼色向金线征询,“先跟本人说了吧?”
  金线收敛笑容点点头。见此光景,是有极正经的事要谈,胜文也就端然而坐,用略带不安的眼光看着杨雄。
  “到里头去谈。”
  里头是间套房,四面隔绝,只得一扇天窗。胜文越发惊疑。“何用如此隐秘!”她问,“究竟为了何事?”
  “我先问你一句话,”杨雄说道,“你跟我那兄弟,到底如何?”
  原来是问石秀!胜文惊疑消释,代之而起的仍是羞意:“如何叫‘如何’?没头没脑,教我怎么说?”
  想想也是,自己问得太笼统了。杨雄正在沉吟该如何措辞时,金线却性急地说了:“是问你,可愿意嫁石三郎?”
  胜文一愣。情意再投,却还不曾论到嫁娶,一时竟不知作答。
  问得笼统不好,问得太实在也不好。“终身大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杨雄说,“我们还是慢慢谈。我先说我那兄弟的情形与你听。”
  说媒的嘴总是靠不住的,在杨雄口中,石秀变成了殷实商家的子弟;也不说他流落在蓟州,说是生性好武,到河北来是想投到“老种相公”帐下,立下边功,讨个一官半职,只以路见不平与杨雄结成知交,特意留下他在蓟州。
  至于他的为人,杨雄觉得不必多说,“想来你已尽知。若是你愿意跟他一辈子,别的好处我不敢说,第一,明媒正娶;第二,我包他不变心。”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金线一半帮腔,促成好事,一半说的也是实话,“我们这种人家,最难得的就是这两点,你都有了。再说石三郎,那等的相貌气概,天生就是军官的模样,将来一定挣副诰封与你。胜文,你休错过了好机会。”
  这话其实说得多余,胜文已经千肯万肯,只是害羞不便说,而且也还有关碍,想了半天,问出这样一句话来:“他今天来不来?”
  这个“他”,自是指石秀。“怎的?”金线问说,“莫非媒人的面子不够,你不愿搭理,一定要跟他本人说?”
  平日言语利落、机变极快的胜文,这时为咄咄逼人的金线问得张口结舌,无法分辩,只向杨雄解释:“杨节级,你休听她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杨雄安慰她说,“有话慢慢谈,我知道你有难处。”
  “是!”胜文急忙接口,“我的难处,金线尽知。杨节级,多有得罪,我告个便,待与金线有几句话说。”
  “好、好,我在前面坐,你们姐妹先谈。”
  于是胜文首先埋怨金线,不该不体谅她的苦衷,在杨雄面前拿话教她受窘。接着又问,那些难处如何跟杨雄透露。
  “说实话吧!”金线答道,“我都说与他知道了,而且还替他出了主意,请快活三来商议,已着人去请了。”
  这一说,先解消了胜文不知如何向杨雄诉说苦衷的一个难题,但是,“跟快活三商议没用,只有请教一个人,才有妙计。”胜文说道,“不过这个人怕求不动。”
  “哪个?”
  “我娘。”
  胜文的假母极有计谋,是金线所知道的,但不见得能对付得了那个死缠住胜文的营官。“何以见得?”她摇摇头,“我倒不信。”
  “你不要不信!我娘从不说没把握的话。”
  “你娘说过?”金线问道,“说过要对付那人?”
  “是的!我娘曾说:好便好,不好我自有法子,叫他不得上门。为此,我依旧敷衍着。只是——”胜文皱着眉说,“越缠越紧,我也真有些烦。”
  “那就趁早请你娘拿计策出来,早早了断此事为妙。”
  话是说得容易,如要劝得动胜文的假母,却着实要费些功夫。不过,无论如何,两个结并成一个,要解起来总省些事,所以唤进杨雄来,一说经过,他也大感快慰,说是等快活三来了再商议。
  “也不必等快活三,我还有个主意——”
  “有主意就说。”杨雄催问胜文,“怎的吞吞吐吐?”
  胜文做了个诡秘笑容,还是迟疑着,仿佛有所顾忌似的,几番欲语还休,却终于经不住杨雄和金线的眼色,说了句:“要从一个人身上下手。”
  “是哪个?”
  “这个人,”胜文看着金线说,“你该想得出来。”说着,回转脸去笑了。
  金线恍然大笑,抚掌笑道:“不错、不错,怎的我想不起这个人?”
  “若能跟这个人有了交情,一说就成。”
  “这倒不难。”金线说,“你这件事是个连环扣,一个扣着一个,先从容易解的解起,虽费周章,到头来必定成功,恭喜!恭喜!”
  她们这样交谈着,却把杨雄惹得不耐烦了。“你们打的什么哑谜?”他粗鲁地吼道,“真正是妇人不好共事,牵丝扳藤,惹人冒火。”
  “莫心急,总要告诉你的。”
  金线笑着把杨雄拉到一边,揭破了胜文家假母的一个秘密:她养着一个人,名为干儿,实是面首。这个人叫张中立,刚刚二十出头,生得好一副雄壮身材,只是不务正业,成日价在闹市厮混,也会花拳绣腿,也会踢球唱曲,倒是富家公子的一个好帮闲。
  “原来是他!”杨雄想一想说,“我也见过这个人。怪道他近来衣服光鲜,没事擎个金丝鸟笼闲逛,日子仿佛过得极舒泰,原来有个倒贴的户头在那里。”
  “既然你见过,便好套交情了。”
  “慢!慢!这路人物,快活三一定相熟,是托他的好。”
  果然,等快活三来一问,他说前日还与张中立在一起吃酒。胜文的假母租了房子私养着他,快活三亦知其事。
  “杨节级,”快活三不解地问,“何以忽然提到这个人?”
  “自然有事拜托。”杨雄转脸吩咐,“胜文,一半是你的事,你先敬三爷一杯酒。”
  “是!”胜文心甘情愿地答应。
  于是金线执壶,胜文捧杯,斟满了酒,捧向快活三。“慢来,慢来。”他缩手不接,“这杯酒吃得吃不得,我须先问一问清楚。”
  “自然吃得,是杯喜酒。”
  杨雄的这句话羞着了胜文,粉脸生霞,赶紧扭了过去。快活三却大为快活。“怎的?”他开了嘴,“胜文要做新娘子了?”
  “先吃酒!”金线抢着说,“吃了自然告诉你。”
  “我吃!我吃!这杯酒非吃不可。”
  于是他一仰颈项,把杯“喜酒”都灌了下去,然后含笑看着杨雄,等他谈这桩喜事。
  到听明白了,快活三越发快活,他跟石秀一见投缘,有此好事,如何不喜?只是,“跟那姓张的又有什么相干?”说了这一句,自己省悟,紧接着又说,“可是要托张中立去说媒?”
  “这是一桩,还有一桩。”杨雄又说了定计的经过。
  快活三聚精会神地听完说道:“两桩事其实只是一桩。如肯将胜文许配石三哥,那面她自然去撕掳停当,不须我们费心,更用不着我们去求她的情。”
  “言之有理。”杨雄举杯相敬,“那就重托了。”
  “石三哥的喜事,你就不说,我也要抢上来插手效劳。”快活三喝口酒,沉吟半晌又说,“我有句话,胜文你休介意。你假母是门户中有名的黑心人,你看,她要有多少到手,才肯放你?”
  “这难说,要看张中立可肯着力?”
  “张中立是她一床上的人,胳膊不会朝外弯。银钱上的事,帮忙也有限。”
  “这也是实在话。胜文,你说一句。”
  胜文不知道该怎么说。假母要多少是一回事,石秀出得起多少又是一回事。照她的想法,自然越少越好,只是少了怕假母不肯,多了怕石秀出不起。她自己倒有些私房可以贴补,但这话只能跟石秀私底下说,此时一说出来,心高气傲的石秀作何想法,十分难说,不但很可能拒绝,说不定觉得卸了他的面子,就此绝迹断交,岂不是大糟特糟的事?
  然而不说也不行。快活三问到这话,自然有帮衬石秀之意;杨雄与他结义兄弟,更难袖手,自己要说了数目,他们才有个斟酌的调度。胜文心想,假母那里总得要五百两银子,才肯放手。自己有二百两银子私蓄,可以悄悄贴补在里头,就只说三百两好了。
  快活三是懂“行情”的人,听胜文一说,摇摇头不以为然。“论你的身价,绝不止这个数。”他说,“也罢,且做着看。”
  这一来杨雄肚里也有了数,只待回家与潘公商议,筹划这笔银数。这面有快活三与张中立去打交道,里外着力,这头姻缘十拿九稳了。这样盘算着,心里自然喜悦。想到石秀一个流落的穷汉,不多日子,立身有业,再有这一房如花美眷,有那知情的人谈起来,必说是“杨雄够义气,石三郎不枉了与他结义一场”,这个面子就很光鲜了。就因为这一份陶然自足之意,格外有豪情逸兴,大杯灌酒,与金线、胜文笑谑不断。好热闹的快活三,却只是默默举杯,在心中另有一番盘算。
  吃到微有醉意,只见石秀潇潇洒洒地走了来。金线便拍手笑道:“新郎官来了!”
  石秀只道寻常打趣,微笑不答,但见杨雄满脸欣悦,快活三双目炯然,而胜文却是庄容平视,矜持异常,这神色便都可怪,得要问一问。
  “你们说我什么?”
  “不曾说什么!”快活三抢在前头回答,一面向嘴快的金线使个眼色。
  这一来,金线就不敢造次了。“说你与胜文,郎才女貌一对儿。”她满斟一杯,拍拍胜文旁边的座位,“请这里坐!”
  石秀是爽快人,看大家都不肯说实在话,也就丢开不问,等坐了下来,举杯自然先敬初交而极投机的快活三。
  “三哥,”快活三照过了杯问道,“明日午间可得闲?”
  “就是午间要照料买卖,最不得闲。”石秀答道,“而且明日重新开门第一天,柜上一定忙。”
  “那么过了午市,总可以抽得身了?”
  “是的。”石秀问道,“王三哥问这话做甚?”
  “相邀一叙。”快活三闲闲答道,“我有个好去处。”
  “我跟王三哥一见如故,何必作这等客套,反倒显得生分了。”
  “不敢、不敢!三哥当我自己人,我如何反当三哥是客气朋友。其中有个说法,借此一叙为三哥引见一个朋友。”
  “那好!”石秀很爽快地答应,“这等说,我一定到。”
  “承情之至。不过,这个朋友,说句实话,高攀不上三哥,而且怕你也看不上眼。”
  “这是什么话。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何敢自大?”
  “若得三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快活三又说,“这个朋友,是个浪荡闲汉,也会些拳脚;论身份,实在不高,不过最敬重像三哥你这样的人,看在这些微心意上头,请三哥给他个面子。”
  “好说、好说。只不知王三哥要我如何对待令友?”
  “无非看在我的薄面,与他说两句好话。若是他有什么浮薄短浅叫人看不上眼的地方,担待则个。”
  “那容易。”石秀问道,“令友贵姓?”
  “姓张,叫张中立。”
  等快活三说到这个名字,在座的人,无不默喻。石秀为人心高气傲,若说为了有求于人,向张中立这样不务正业、倚恃娼门为生的人去巴结,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事。所以快活三套个交情,从中拉拢,等石秀与张中立相熟了,言语一投机,自然什么话都好说。这是快活三老谋深算的一片苦心,须得助成他,不必将真情说破。
  因此,这天自始至终石秀都不曾知晓,快活三要为他引见的那个朋友,实在就是他的大媒。
  第二天午市方罢,石秀正吃了饭,打算去访快活三,只见他领了个童儿,肩上挑着食盒,臂弯里挟一领篾席,已先来相邀了。
  两人谈着走着,来到西门外一处荷塘,柳荫下铺开篾席,先坐下休息。那童儿十分能干,煎茶煮酒,摆设果碟。刚刚安排停当,只见远处来了一骑,白马红缨,鞍上一名男子,穿一件玄色绸衫,敞着胸口,腰际束一条极阔的绣花鸾带,手里拈一支皮辫子编结的马鞭,昂首天外,扬扬得意地款款而来。
  “中立、中立!”快活三大声喊着,又回头对石秀说:“就是此人!”
  为了快活三有话招呼在先,石秀便起身迎接,表示敬意。等张中立下了马,快活三两下相见,彼此以“兄”相称,一个叫“张兄”,一个叫“石兄”。
  “张兄”有些小人得志的模样,吃过三天饱饭,忘掉了自己的出身,做出那纨绔子弟的派头,顾盼之间旁若无人,右手食指勾住马鞭的套环,一面说话一面甩,样子极其轻佻。
  这副行径,自然叫石秀看不上眼。快活三也觉得张中立狂得未免过分,深怕石秀忍不住要发话,所以连连使着眼色,示意忍耐。
  “请坐,请坐!”快活三捏住张中立的右手,借着相挽入席的样子,不叫他再甩马鞭子。
  张中立也不让一让,管自南面而坐。快活三向石秀皱一皱眉做个鬼脸——石秀倒体谅他,报以豁达的微笑,就在张中立对面,盘腿坐下。
  “小张,”快活三指着石秀说,“这位石三哥是杨节级的结义兄弟,为人最豪爽不过,是位好朋友。我与你自己人,说句老实话,将来你要请教石三哥的地方一定不少。”
  “噢,”石秀略有些不安地说,“不敢,不敢!”
  张中立不懂快活三的话,是暗示他收敛那飞扬浮躁的神态,只觉得有些困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要请教石秀的事,于是问道:“石兄眼下做何生理?”
  “只在我那义兄老丈人家帮着料理买卖。”
  “你是说潘记肉行?”
  “是的。”
  “这等说,你只会杀猪?”张中立自觉这句话十分俏皮,得意地笑了起来。
  石秀有些着恼,便冷冷答了句:“也会杀人。”
  这一说,张中立笑不出来了,笑意虽无,笑容仍在,那神气就显得尴尬难看。快活三有些着急,赶紧咳嗽一声,转脸催他的童儿:“快拿酒来!怎的这等慢吞吞的?”
  借这缘故,盖没了张中立的窘态。石秀却是心里懊悔,一则要看快活三的面子,再则不值得与此人一般见识。因此取了酒来,他抢着举杯道歉:“张兄,我不会说话,担待些。”
  却也怪,张中立就吃这一套,一抑一扬,对石秀便有敬畏之意,连连谦谢:“好说,好说!石兄言重!”
  见此光景,快活三自觉欣慰,便凑趣说道:“你们两位都是好酒量,先干两杯再说。”
  “怎么是干两杯?”张中立问,“莫非有个说法?”
  “对!有个说法。第一杯叫喜成双。”
  “好个喜成双。这一杯我吃。”
  张中立很爽快地干了一杯,亮一亮杯底,石秀也照样干了。等童儿斟满第二杯,快活三又有个说法。
  “这第二杯也是个‘双’字,叫作‘好事成双’。”说着,向张中立诡秘地一笑。
  “这一杯自然也要干。”张中立借着举杯,遮掩了他脸上微现的窘色。
  石秀眼尖,由这两人神色中看出来言外有意,想来是张中立有“成双”的“好事”,便即笑道:“这一杯不该我吃。”
  “怎么不该你吃?”快活三说,“原应相贺。”
  “是、是!”石秀急忙答道,“应该,应该!张兄,‘好事成双’,我奉贺一杯。”
  “休听他的话!”张中立有些着恼,“都是谣言。”
  石秀不明白他意何所指,只觉得他神色可怪,便不敢造次,笑笑不作声。
  快活三有些不安。“原是说作耍,”他歉意地赔笑,“你休气急,罚我一杯。”
  有了这话,张中立自然不愿多说,也不宜再显气恼的神色。快活三为了讨他的欢心,便只拣他爱听的话说,向石秀盛道他曲子唱得如何好、球踢得如何妙、脚上手下的功夫如何来得!
  这一碗加料特浓的米汤,灌得张中立化怒为喜,越显得意气飞扬,站起来伸一伸胳膊,鼓足了劲往外一挥,顺势拉开了架子,打了一套拳,一招一式,劲道十足,打完了抱拳说道:“献丑,献丑!”
  石秀心肠直,看他这套拳只能哄外行,实在说不出大好处来,就只微笑不答。
  “怎么?”张中立问道,“石兄,你看我这套拳,可还有欠功夫的地方?”
  “我不大懂,不敢瞎说。”
  “哪里!石兄,你客气就不是当我自己人了。来、来!”他跨开两步,“我们下场走一走。”
  “不、不!”石秀抱拳笑道,“我实在不会。”
  张中立只是不信,苦苦相邀。快活三心想,要教张中立佩服,便得在这时候露一手,于是向石秀使了个眼色:“自己弟兄,玩玩不妨。”接着,他又向张中立说道:“石三哥功夫怕不如你,千万点到为止。”
  “快活三,你放心!”张中立挥舞着手臂,高声答道,“我手下极有分寸,伤不着石兄。”
  石秀和快活三都笑了,只是笑得不同。张中立的态度倒是好意,却有些太不自量,所以石秀觉得好笑;而快活三却是苦笑,他那两句话是对石秀说的——只怕伤了张中立的面子,特意倒过来说,不想这个“妄人”全不理会,居然真的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岂不是只好苦笑。
  因为有此苦笑,原已会意的石秀便向快活三点点头,以目示意,默契于心。这一下,快活三才真的放心了。
  “来、来!石兄快请下场。”
  “我真的不大会。”石秀笑道,“几手‘三脚猫’的拳,不成家数,倘或误打误撞冒犯了张兄,还请见谅。”
  “彼此!彼此!”张中立抱着拳说,一撒拳拉成个让对方进拳的架子。
  石秀心想,打败了他,他心中一定不快,就不为快活三的交情,好好吃酒相叙,也不值得如此;若是自己有意落败在他手里,一则于心不甘,再则更长了他的骄气,越发不知天高地厚,将来必有大栽筋斗的日子,那就反变成害了他了。
  这进退两难之下,如何着手,却真费踌躇,因此一面拳来脚往走圈子周旋,一面不住在思索。这样两个圈子下来,一眼瞥见路旁有堆石灰,灵机一动,顿时有了计较。
  于是渐引渐近,到得那个地方,突然往路边高喊道:“请等一等。”
  说着他弯腰脱下快靴,倒过来抖两抖,仿佛里面有什么沙子,要拿它去掉似的,其实他是借这弯腰脱靴、穿靴的工夫,暗暗捏了一握石灰在掌心里。
  等重新交手时,石秀就不是一味退让了,闪转腾挪,其疾如风,不但逼得张中立连连倒退,而且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弄得晕头转向,一身是汗。
  好在石秀不为已甚,每到要紧关头,不是装作失手,便是慢了半步,教张中立那颗心一起一落,悬悬不已。先还当他毕竟欠些火候,到后来方始察觉,原是石秀有意相让。
  理会到此,心中不免自惭,而且也自悔鲁莽,但一交上手便成了骑虎,总得找个“落场势”才能罢手。然而这又谈何容易,自己只能招架,不能还手,哪里去找这个保得住面子的“落场势”?
  这样一着急,心浮气躁,拳就乱了,蛮打硬攻,全无章法。
  不想这一来反倒见效,石秀似乎不敢硬挡,接连后退。张中立见有败中取胜之望,精神陡长,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拳接一拳直捣过去。
  “好罢手了!”在一旁注视的快活三大声喊说。他是恨张中立不知趣,深怕真个惹恼了石秀,反击过来,难免下了重手,因而声音是在着急之中带着些气愤。
  石秀哪里会恼,神闲气静,十分从容。此时听得快活三的警告,便决定罢手。石秀摸准张中立的势子,等他一拳直取面门时,身子往后一仰,右脚扬起,作出仰得太急、站立不住的样子。
  张中立一看大喜,暗叫一声:“合该我露脸!”接着便撒拳变掌,招数由“推窗望月”化成“关门落闩”,双掌向外一推,立即翻右掌横挥,去“砍”石秀那只扬起来的右脚。
  石秀是有意露一手,不等到他的掌到,腰间一凝劲,平地一个“鹞子大翻身”,后仰变作前俯,右脚一屈一伸,往后直踹。
  这要踹着了,正在张中立胸口,非当场吐血不可!快活三大惊失色,脱口急叫:“踢不得!”
  石秀原无意踢他,一面踹,一面挺腰,腰一挺直,那只脚自然落到地上,旋转身来,抱拳说道:“我输了,我输了!张兄的拳好厉害。”
  “承让!承让!”张中立红着脸说,“不分胜负。”
  “对、对!”快活三听见了说,“不分胜负、不分胜负,最好不过。”
  “请过去吃酒。”石秀低声说道,“张兄,你的衣衫脏了。”接着指一指胁下。
  张中立低头一看,胁下清清楚楚一个白手印;再看那面,又是一个;索性脱下那件黑绸衫来看,背上还有一个。
  三个白手印,便是着了石秀三掌,如果真的对敌,怕已被打得伤筋披骨。而最使他困惑不解的是,自己着了三掌竟会一无所知。照此看来,自己的功夫,真差得太远了。
  “石兄!”张中立兜头一揖,“你非教我几手不可!”
  “哪里、哪里,我实在不会什么!”
  “你看看!”张中立转脸对着快活三大声嚷道,“到这一刻,石兄还装佯,该不该罚酒?”
  不想石秀能使张中立服善如此,快活三大为高兴。“真正不打不成相识!”他笑着说,“不必说什么罚酒,再喝杯‘喜成双’。”
  吃过了“喜成双”,张中立又双手高举酒杯,奉敬石秀,说要拜他为师。这一来,石秀就不肯吃那杯酒了。
  “笑话!我这点功夫,自己都还要再投明师回炉改造,如何做得你的师父?”
  张中立改了称呼,不敢再以“兄”字相称。“你老忒谦了!”他说,“我是手低而眼高,岂能不识好歹?”接着,便细谈刚才交手的经过,石秀如何有意相让,哪一拳可以取胜,哪一脚可以致命,通通都指了出来。
  这等至诚令石秀不能不感动,也不能不诧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快活三自然也有同感,便劝石秀说:“三哥,你就许了他吧!”
  “万万不行!”石秀紧接着他的话说,“如果说闲来无事一起琢磨琢磨,倒无不可,‘拜师’二字,再也休提。”
  张中立还要坚持,快活三料知不可相强,便又倒过头来劝这一面:“既是如此,中立,你无须再多说了。好在你是要请三哥指点,三哥已经答应教你了,何必定要在名分上争?”
  “我不管,我只叫师父。”
  这等惫赖,无法可治,石秀便随他叫去,当时便就刚才交手的情形,口讲指画,拿张中立的缺失一一指点。教的人是不厌其详,被教的人十分用心,倒把快活三冷落了。
  讲得告一段落,张中立忽然问道:“师父,你可会点穴?”
  一听这话,石秀便不悦了。“这是极狠毒的武艺,”他放下脸来说,“你问它做甚?”
  “师父,你莫以为我有害人之意。只为我吃过人的亏,至今懵懂。有人说那是点穴,所以我问一声。”
  有此解释,石秀的颜色复又缓和。“你先说,”他问,“是怎的吃了人的亏?”
  “我先提一个人,不知师父可知道——报恩寺的海和尚。”
  石秀心中一动,点点头:“海和尚如何?”
  “这贼秃是个花和尚。”张中立说,“他手下专有两个人替他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个是个头陀,俗家姓胡。这胡头陀只替他跑腿,是个小角色。另有个人,可就非同等闲了,我吃亏就吃在他手里。”
  “噢,想来这和尚也会功夫?”
  “不但会,还好得很。听说是少林寺的,名叫悟先。”张中立喝了口酒,接着便谈他们怎么吃了亏。
  据张中立说,有一日午间他多吃了些酒,神思困倦,天气又热,想起报恩寺宽大爽垲,是个纳凉醒酒的好地方,便一个人晃荡着膀子直奔那里。
  张中立的打算是觅个地方,好好歇个午觉,这自然以禅房为宜。佛寺是人人皆可随喜之地,哪知竟有个小沙弥挡着,不教他进禅房。张中立不是什么肯忍气吞声、不惹是非的人,两下便吵了起来。
  正吵得不可开交时,出来一个和尚,又高又胖,浓眉大眼,长得一副罗汉相。“他走过来,装作劝架,只说:‘施主休动气,外面待茶。’说着伸手过来,拿我的膀子一托。”张中立左手扶着右手的肘后,比拟当时的情状,“就这一下,让我麻了半边身子。我知道着了他的道儿,自己知趣,连声答说:‘好、好,外面吃茶,外面吃茶。’那和尚牵着我的膀子到了外面,也不知使的什么手法,只在我腕子上捏了两下,又是轻轻一抖,说也奇怪,顿时又不麻了。”
  “这和尚,不用说就是悟先了?”快活三问。
  “正是。”张中立说,“事后我仔细打听了才知道。据说这悟先不守清规,被少林寺老方丈撵出山门,却不知怎么会在报恩寺挂了单,做了海和尚那厮的走狗。”
  “怎说是走狗?”石秀问。
  “如何不是?像那日他对付的情形,便似恶狗守门。”张中立问道,“师父,我那半边身子麻,可是被他点了穴?”
  “当然。点的是‘软麻穴’。”
  “佛门子弟学这点穴,就见得他不是善类了。”快活三大摇其头,“我听说少林寺自达摩禅师留下了‘十八罗汉手’强身健骨,便在荒山野寺,凭这十八手功夫,亦足可敌得住邪魔外道,何须学这狠毒的点穴?”
  “是啊!”张中立紧接着说,“那日亏得我见机,不然被他点了重穴,不知是怎样送的命,到死都是个糊涂鬼。”
  石秀本是疾恶如仇的脾气,此刻听张中立和快活三话都说得在理,便又勾起了他那好打不平的本性,握拳在席上捣了一下,大声说道:“这厮如此可恶!几时我会会他!”
  听这一说,张中立又惊又喜。“师父,”他提醒他说,“那贼秃会点穴,师父可有把握破他?”
  “点穴我不会,不过我懂穴道,那就不要紧了。”
  “师父、师父!”张中立高兴地喊道,“你老教教我!再遇着那贼秃时也好有个防备。”
  于是石秀又一一指点,哪里是“软麻穴”,哪里是“暗眩穴”,如何是“两指点”,如何是“单指点”,又如何是“膝盖撞点”。
  “你只记住,致命的只有九个穴。”石秀把“脑后”“气海”诸穴,交代得特别明白,特别叮嘱:“我只懂如何护身,不懂点穴,更不会‘解法’。你可千万莫去瞎试,胡乱伤人。”
  “师父请放心。若是我不听你老的话,任凭处治。”
  见张中立对“师父”这般敬重,快活三暗暗心喜。本想等他们混得熟了、交情厚了再开口商谈,照眼前的投机,还等什么?
  于是到日落黄昏分手的时节,他将张中立拉到一边,悄悄订下了后约,约他明日中午在王六酒家吃酒。又格外叮嘱,莫说与石秀得知!
  第二天日中,张中立擎着个金丝鸟笼,逍遥自在地来赴快活三的约。一到王六酒家,快活三从小阁子里迎了出来,携着手进去一看,只见两副杯筷,一瓶上好官酒,四个极精致的冷碟,已摆设得停停当当,是专候客的模样。
  “快活三!”张中立笑道,“今日这顿酒,吃下去怕不落胃。”
  “咦!这叫什么话?”
  “必是有事要支使我,且不是省力之事,不然不得这等破费!”
  “你说这话也不摸摸良心?你少吃了我的?”快活三捺着他坐下,“闲话少说,先坐了吃酒。不是什么费力的事,你尽管开怀畅饮。”
  彼此原是玩笑开惯的,张中立便笑嘻嘻地坐了下来,说过两句闲话,开口动问:“那‘不费力的事’是什么?”
  “只要你跟你干娘说一声,将胜文放了出来。自然也不会叫她吃亏,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她一个人捧不动!”
  “还说不是费力的事!”张中立叫了起来,“三百两银子要她放胜文,只怕天王老爷去说都不成功。”
  “不成功也要成功!这不是别人的事。”
  “是你的?”
  “我?”快活三笑道,“若是我,就算你干娘肯了,胜文也不肯。”
  “这话倒说得再实在不过。”张中立笑过了却又皱眉,“我倒想不起,还有哪个是胜文看得上眼的?”
  “天下之大,怎会没有?”
  “你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你师父。”
  “是他!”张中立诧异不止,“怪道!”
  “怎么呢?”
  “昨日我干娘问我,在哪里吃酒,我说与杨节级结义兄弟石三郎在一起,你道她怎么说?”
  快活三又打趣他了:“你干娘跟你说私语,哪个晓得?”
  “她是这等说,休与那姓石的在一起!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他自己倒不曾打主意,是我们替朋友着想。”接着,快活三把前因后果都说了给中立听,说完又加了一句,“如今这千斤重担就在你身上了。”
  “只要我挑得下来,莫说是师父,就凭你的面子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张中立耸耸肩说,“你听我干娘的口气就知道了。”
  “你干娘还不是听你的?”快活三有意激他一激,“中立,我当你小兄弟一样,你有话跟我实说,你若是怕你干娘,不敢跟她开口,就算我不曾托你。”
  “哪个怕她!”张中立脸红脖子粗地说,“哪里就不敢开口了?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她!怕什么?”
  “那就是了!”快活三的态度跟他相反,极其平静地说,“只要你说,她一定听。这点小事,而况又不是白讨她的人。如说连干儿开口都不顺从,还做什么干娘?干儿的面子在哪里?”
  听这口气是吃定在自己身上了!张中立是好面子的人,一时愣在那里,半晌开不得口。
  “罢,罢,”快活三做出那无奈的豁达的神气,“你实在为难,都怪我不好,不该说这个,反倒害得你扫了酒兴!”
  “哪有这话!”张中立忽然得了个计较——实在是下了决心,“若不允我时,我便不认她做干娘,从此一刀两断,永不往来。”
  听他发了狠,快活三暗中快活,只是不便再怂恿他蛮干硬干,只斟过一杯酒去,歉然说道:“中立,事缓则圆,为朋友害得你们干娘干儿反目,就事情做成了也无趣。你休心浮气躁,开怀饮酒,等我细细琢磨出一着妙棋来。”
  快活三平时也如潘公般喜欢听书,听了些计谋在肚子里,此时思得一计,可教胜文的假母不敢再留胜文。他自觉此计极妙,只是有一层难处,似乎不便向张中立明说,因为一说,便大大触犯了张中立的忌讳。
  张中立与他干娘的暧昧是从不肯承认的,如今要行此计,先须他肯承认有此暧昧——快活三是这等妙计:与张中立跟胜文说通了,假作接近,假作情投意合。胜文的假母自然是“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鼾睡”,好歹要遣嫁胜文,那时便容易为石秀说话了。
  这一计百发百中,就怕张中立假撇清。快活三正在思量如何说服他时,张中立却先开了口。“快活三,我打算定了,”他说,“你兑三百两银子来,一切包在我身上。”
  “果然如此倒省事,”快活三大喜,但亦不免疑惑,“你怎的有此把握?”他问,“可能先说与我听听?”
  “有何不可?”张中立说,“我那干娘,凡事好作商量,就是铜钱银子上不肯吃亏。我就在这上头与她扯皮。我说我与石三郎耍钱,输了三百两银子,人家愿意出此数,共是六百两银子,算作胜文的身价。她若不肯时,也好办,只与我三百两银子,我拿去还石三郎。她必不舍,那就只有舍却胜文了。”
  快活三觉得这个做法倒也简捷,便点点头说:“你肯这等与你师父着力,难得之至。不过胜文身上有何牵缠,却须你那干娘料理清楚。”
  “不就是那痴心的营官吗?没事,我干娘已经在办了。”
  “是什么办法?”
  “无非调虎离山。”张中立说,“我干娘不知走了什么门路,他们营里不日便有公文到,将那营官调到陕西老种相公帐下,人一离了蓟州还怕什么?”
  “妙!”快活三击案称赏,“你那干娘真个足智多谋!只怕一个人。”“哪个?”
  “她那干儿张中立。”快活三笑道,“见了你就无计可施了。”
  果然,歇了两日,张中立有了回音,说是他干娘肯了,央快活三写了张欠银三百两的借据,画了花押,仍旧交回快活三,嘱他转交石秀。
  快活三不曾交与石秀,交给了杨雄。杨雄又说与他老丈人得知,商量停当,将石秀拉到后园,劝他成家。
  “多谢潘公与大哥成全,感何可言。只是这番美意,我石秀只有心领。”
  听这一说,潘公与杨雄无不大出意外。“莫非你嫌胜文的出身不高?”潘公说道,“若是这个心思,倒是我与你大哥冒昧了。”
  “不是!不是!”石秀乱摇着手说,“我不存那世俗之见。只是自觉还不到成家的时候,事业未立,无端添个累赘。虽说潘公与大哥不拿我当外人,到底我自己该有个分寸,不好弄个家累在身上。”
  “此言差矣!有道是成家立业。三郎你听我的话,”潘公极恳切地说,“不是我托大卖老,实在我拿你当子侄看待。你费心费力,拿这肉行当自己的买卖,这番至诚的心我岂不知,将来少不得帮衬你自己也立个门户。创业不易,要有个同心合意的人做你的内助,这就是先成家后立业的道理。至于眼前,你小夫妻两个,一个月的花销也有限。我与你开一份薪水,包你够用,谈不到什么家累。”
  这话驳不倒,只是石秀另有隐衷:为了巧云,他宁愿潘家亏负他,也不愿沾潘家的光,免得落得一世的话柄。这话要说出来便伤了感情,所以只好这样推托:“潘公这等说时,我若不领情,便是不识抬举了。且让我再为潘公出个一年半载的力,我必遵老人家的吩咐,领大哥的厚意。”
  听这一说,竟似潘公一手拉着石秀,一手又拉着胜文,硬逼他们成婚。潘公只好向杨雄问计:“女婿,你道三郎的话如何?”
  杨雄看出石秀有话不便当着潘公说,因而答道:“等我与三郎慢慢商量。”
  私下探询石秀如何肯说,怕巧云会有闲言闲语,一口咬定自觉受之有愧,好歹等个一年半载再说。人各有志,不可相强,杨雄只好将实情说与胜文。
  胜文自然大失所望,她不会明白石秀的隐衷,只道他看自己是门户中人,有轻视之意,不免着愤;所以见了石秀,那光景就大不如前了。
  “我劝你以后少来!这地方辱没了你。”
  “这是怎么说?”石秀心里有数,口中却不能不这么说,“我什么地方错了,你生我的气?”
  “我哪里敢生你的气?”胜文含着一泡眼泪说,“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差得太远了!”
  “这是真的生我的气了!”石秀默然说道,“我也有一肚皮的委屈、牢骚与苦衷,心想只有和你谈谈。如今你也不体谅我,那就再无人能听我的了。”
  看他浓眉深锁,容色惨淡,平日那副生龙活虎的气概剩不下半点——世间只有英雄末路比佳人迟暮更惹人怜惜,石秀此刻便似那样子,胜文心一软,再也不忍说一句半句的气话了。
  然而心是软了,脸上却还软不下来,所以仍是那种呵责的声音:“没有人封住你的嘴,见面的次数也不算少,几时听你诉过委屈来?”
  “原是我不对。”石秀答道,“我早不肯与你说,只为不是什么有兴头的话,何苦让你心里也不痛快?”
  “这就见得你拿我当不相干的人!不然,怎么叫同甘共苦?”
  “为的是但愿与你同甘,不肯教你共苦,故而潘公与我那大哥的好意,一时不敢领受。”石秀看她是肯听自己的话了,便拉着她的手说,“你来,等我细细说与你听。”
  于是促膝并坐,宛转低语,石秀把他不肯说与别人得知的心事倾囊倒箧般吐露。唯一隐瞒的,只是那晚上进去交钱,正逢巧云浴罢,暗中勾引,几乎害自己把握不住的情节。
  为了顾杨雄的面子、巧云的名节,话就不得不瞒,也不得不改。“我那嫂子,样样都好,只是小气,”他说,“如今已有嫌我吃闲饭的模样,将来住在一起,少不得有闲言闲语,连我都受不得,我又怎肯让你去看她的嘴脸?”
  “那也不是什么解不开的结。”胜文说道,“你我不与她住在一起好了。”
  “自立门户不是容易的事——”
  “有什么不容易?”胜文抢着说,“你休当我不能过苦日子!粗茶淡饭,荆钗布裙,我都不嫌!只要厮守着你。”
  “你越是这等存心,我越不忍教你吃苦。”
  话又说得远了,胜文心里又有气,只是不敢发作,想了好半天问出一句话来:“照你这等话,要到哪一日才能如愿?”
  这话便很难说了,石秀不肯空言搪塞,很慎重地盘算着:就不说让胜文能过什么舒服日子,光是这三百两的身价银子,便不易筹措。
  “怎的又不开口了?”胜文催问着。
  “难,着实难!”石秀说道,“你容我通前彻后想一想再说。你放心好了,若是我不能娶你,这一辈子就打定光棍。”
  说到这话,胜文又何忍再逼,叹口气不响,事体就这样搁了下来。
  转眼就是满城风雨的重阳节边。报恩寺的“水陆普度大斋胜会”启建有期。海和尚特地带了八瓶自酿的甜酒,亲自来通知,请潘公父女去做斋主。
  却好杨雄在家,巧云就不便出面接待。海和尚十分见机,原是拿了来与巧云品尝的酒,就改了做杨雄的人情。“听说节级海量,特为带了几瓶自家酿制的酒来奉敬。”他说,“这酒的力道不坏,香味差些,不中吃。”
  杨雄与这个和尚不甚对劲,就不大肯领他的情,淡淡地答一声:“不敢!”然后问道:“出家人也许吃酒?”
  “这是素酒,不碍。”
  “怎叫素酒?”
  “果子所酿,就是素酒。”海和尚神色自若地杜撰说法,“若是米麦所酿,便是夺人口中之食,佛所不许。我这酒是寺里的杂样果子所酿,且是鸟雀啄残或者自家落了下来的,若便弃去,罪过可惜。故而捡起来收拾干净,酿成甜酒。出家人寒夜做功课,小饮一杯,通身皆暖,于弘扬佛法,大有裨益。”
  “话倒不错。”杨雄又说,“只是大宋朝的酒出于官库,你这私酿,岂不犯了朝廷的法度?”
  “阿弥陀佛!出家人怎敢做犯法的勾当?”海和尚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做出极其庄敬至诚的神态,“自酿自饮,称为‘家酿’,只不是贩私牟利,官法亦是允许的。”
  杨雄语塞。潘公却有些不安,人家好意送酒,如何只顾挑毛病驳他?因而便插进来调停。“女婿,”他打开瓶塞说道,“我这义儿自酿的酒我吃过,着实不坏。你尝一杯!”
  一则是老丈人的面子,再则杨雄本性也是忠厚一路,想想果然是自己理上亏欠了些,因而不为已甚,笑着说道:“和尚吃十方,我们如今又吃和尚的,倒不是吃十一方?”
  “节级会取笑!”海和尚赔笑着说道,“久仰节级英名,只为无缘亲近。今日特来恭请节级后日到寺里随喜,容我洁治素斋,与节级结个善缘。”
  原来从后日起始,便是“水陆普度大斋胜会”的第一日,说请杨雄去随喜是假,要请潘公和巧云去当“斋主”是真;说请潘公也是假,要请巧云才真是真!
  “这场‘水陆’得以办成,真正不易。”海和尚得意扬扬地说,“不是我夸口,真正叫百年难遇,也是府上的一场大功德。照说,应该请节级去做斋主,只是要在寺里住七日。节级是衙门里的要紧人,知州相公一日离不得。不过再忙,请节级务必来拈一炷香,自然消灾延寿,百魔不侵。”
  一顿恭请,将杨雄捧得飘飘然,不过也有不解之处。“何以在寺里住七日?”他问。
  “一则是斋戒之意,怕有那年轻恩爱夫妻,一日两日好熬,日子长了,难免如是云云。菩萨神灵亵慢不得,不然便有灾祸,不是当耍的事。”
  “这倒也是实话。”潘公深深点头。
  “再则这七日水陆,仪典繁重。外坛念经,内坛作法。‘结界’‘发符’‘上供’‘告赦’,每日都是五更为始,到晚方休,皆须斋主进殿拈香,不住在寺里,如何使得?”
  “这等说时,是极累人的事。”杨雄看着潘公,“爹上了年纪,只怕起早落夜的,也难!”
  “我有个计较,带了巧云去,叫她替我拈香。”
  “这个——”杨雄转脸来问海和尚,“妇道人家也好做斋主?”
  “自然好做。”
  “莫非也住在寺里?”
  “自然。除非不做斋主,要做就要照规矩做。”海和尚说,“这一坛水路道场,共是十位斋主,东村赵秀才为头,斋主就是他家老夫人;还有孙员外家,也是夫人做斋主。”
  “这等说,你寺里另有清静之处安顿女斋主?”
  “不但清静,而且严密。单有一所禅房,与他处隔绝,有个老佛婆把门,雄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
  “既然如此,爹便带了巧云去吧!”
  巧云就在屏风后面,听得这一说,喜不可言,转念一想,不可大喜,若非做作一番,说不定杨雄动了疑心,真如海和尚所说“不是当耍的事”。
  因此,她静一静心,独自做了一番盘算。等海和尚一走,潘公来与她说到此事时,她淡淡地不作声。
  潘公还不曾看出女儿的脸色,管自说道:“明日就要住到报恩寺里,到功德圆满方能回家,须得作个安排。”
  “也没有什么好安排的。”巧云的语气仍是淡淡的,“不过打点爹爹的衣服什物,费不了半天工夫,明天上午动手,也还不迟。”
  听这话,潘公一愣,仔细辨一辨她的意思,困惑地问道:“你呢?”
  “我不去。”
  “你不去?”潘公越发诧异,“说得好好的,怎的变了卦?”
  “几时说得好好的?有爹一个人去做斋主也就够了,何必我去?”
  “你刚才不曾听见我在说吗?要你去替我各处拈香。你若不去,这场功德便做不成了。”潘公管自摇头,“七天工夫,起早落夜,莫非真个要我累出病来?”
  巧云正要他说得这等非她不可似的,只是杨雄不在眼前,有些话跟爹爹说了也是白说,所以装作被驳倒了却又不情愿的神气,闭口不言。
  潘公也好热闹,巴不得到报恩寺里去住七日,所以见女儿是这般神态,颇为不悦。再想到这坛水陆道场凑份子做斋主,原是巧云答应了海和尚的,如今却又不高兴了,只将他撮弄了去,倒像是有意拿老人作耍,心里便越发有气。
  气虽气,却不敢发作。从小纵容惯了巧云,平时重话都不肯说一句,久而久之,反倒怕了她,所以憋了一肚子闷气,连晚饭都不吃,倒向床上睡了。
  到得杨雄回来,饭桌上不见潘公,自然要问:“爹呢?”
  “睡下了。开饭了,他说吃不下。”
  “好端端的,怎么吃不下饭!莫非身上不舒服?看看是什么病?”
  “有什么病?无缘无故生闷气。”巧云说道,“报恩寺里做斋主,有他去也够了,何必还要我?”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人家要人照应——”
  “又不住在一处。”巧云抢着说,“哪里照应得到?”
  “就照应不到,也须替爹爹各处拈香。七天工夫,一眨眼就过去了!”
  “你倒说得轻巧!”巧云突然之间放开了嗓子,大发脾气。
  “咦、咦!”杨雄一惊之下,不由得倒退了两步。看巧云那双凤眼,生起气来,想睁圆了却睁不圆,不由得好笑,“使脾气也要有个道理,无缘无故吓我一大跳!”
  “都是你们的道理!教我哪里再去讲理!两个去做斋主,一住就是七日;你又在衙门里。一个家莫非交了给不相干的人?”
  杨雄听到最后一句,方始明白,是对石秀生的意见,当时脸色便沉了下来。“你真是妇人之见!”他说,“怎只‘不相干的人’?我与三郎姓虽不同,情如手足。你说这话,刮到他耳朵里什么意思?”
  “哪知道你什么意思?”巧云冷笑,“同嫖共赌,一双难兄难弟!只碍着我,巴不得我不在家,你们好无法无天地去寻欢作乐。”
  说来说去,还是那夜吃醉了酒口角余憾莫释。想想总是自己的错,牵涉到石秀,也不是吵一场所能消释误会的,杨雄便只好笑笑不作声了。
  打也罢,骂也罢,就怕杨雄不说话,自己的行止要有个着落,不容他不说话,所以又恶狠狠地嗔道:“你笑什么?”
  “咦!”杨雄作势问道,“这就奇了,连笑一笑都不许?”
  “你是笑里藏刀!”巧云又是冷笑,“只听你那兄弟话!从他进门,是非就多了。”
  杨雄默然。这话再说下去,是非可真个多了。“好了,好了!”杨雄就这时有了个主意,“你跟他合不来,我教他外头去住。如今却要容忍,莫教人笑话我!”
  “怎的是笑话你?”
  “譬如说,”杨雄对景挂画,就拿刚才所谈的事作例,“为了不放心他,竟连报恩寺做斋主都不去,传开来说是杨雄的老婆拿他小叔当什么似的防!这话有多难听?”
  盘马弯弓,好不容易才逼到这要紧关头,那婆娘不敢再做作了,将计就计说声:“好!我就去。但愿功德圆满回来,安然无事。”
  “自然安然无事。”杨雄问道,“你说有什么事?”
  “不错,不错!无事,无事。”巧云又说,“你好待去告诉爹了!顺了他的心意,还生的什么闷气?”
  等说与潘公,他反倒有些意兴阑珊,说是在床上躺着,细细想过:店里的买卖,交给石秀一个人,怕他过于劳累,于心不安。
  “怎谈得到‘不安’二字?”杨雄说道,“爹是好热闹的,尽管去玩几日。”
  潘公还是二十岁那年,见过一坛水陆道场,那番热闹的景象到老未忘;想想自己能做斋主,身在坛中,是件好玩得意之事,也实在有些割舍不下。
  “我去归去。”他说,“看情形说话,若是三郎一个人照料不到,我还是回来。”
  “是的,这样就好,等我来跟他说。”
  石秀是吃了午饭就出去的,出去收账。四城兜了下来,到家已是上灯时分。银钱经手上头,他丝毫不肯马虎,所以一到家连晚饭都顾不得吃,先自结账要紧。
  杨雄还不知道他已回来,走进店堂,听得算盘珠滴答作响,探头一看,不由得就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不知道。”
  “到家不多一刻。”
  这一打岔坏了,分神答话,手上便错,半天的算盘就算白打。
  杨雄却不管他这些,走来问道:“你在外头吃了饭不曾?”
  “不曾。”
  “走,走!我与你吃酒去!”
  “不了!有收得的账在这里,我今夜算清了它。”
  “明天再算。你收了多少钱,交与我就是。”
  看样子账是算不成了,石秀只好先交了钱,将账簿锁好,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会齐了杨雄,出后门上街。
  “我们到哪里去吃?”石秀问道,“金线家?”
  “今日不到她那里,我们到王六酒家去。”杨雄又接了一句,“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听得这话,石秀便有些不安,因为杨雄的脸色不甚开朗,料想必是有了什么为难之事。他的性子急,只是走在路上不便多问,所以撒开大步,巴不得一脚就跨到王六酒家,好听杨雄的知心话。
  等落了座,还未唤酒点菜,他就忍不住了。“大哥,”他隔桌凑近了脸问,“是什么话要说?”
  “不忙!”杨雄先打发了跟堂的伙计,才正色问道,“兄弟,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这无头无脑的一句话,教人难以作答。石秀细想一想,料知必是指的胜文,便即答道:“眼前无论如何谈不到!好歹让我攒几文钱下来再说。”
  “你何必这等孤介,不肯受人一点半点好处?你我弟兄,我那丈人又跟你投缘,你就依了老人家的心愿吧!”
  杨雄不了解石秀的心情,更不能摸到他的苦衷,所以对于他的迟疑瞻顾,觉得不像个爽朗果断的男子汉,未免心中不满。
  “兄弟,”他率直说道,“你样样都好,就是这上头婆婆妈妈,不是英雄气概。如今千言并一句,你只算为了我成个家,如何?”
  这话未免有些急不择言,若要仔细考较,颇有道理上说不通的地方。石秀只好不作声。
  “为啥说是为了我成个家,其中有个缘故——”
  石秀正待听他如何解释,他却忽然住了口,咽下唾沫喝了口酒,显得说话很吃力似的,倒教石秀诧异了。“大哥,”他说,“你若是说出这个缘故来,我自然无有不依从之理。”
  杨雄迟疑了一会儿,毅然决然地说:“那好!我就说与你听。”
  说是说了,却真个吃力。他首先就拿巧云批评了一大顿,道她如何骄纵成性,如何爱使小性子。接着便惋惜地表示,不知石秀怎么忤犯了她,惹得她常有闲话;虽然他与潘公每每厉声责备,无奈不可理喻!
  “常言道得好:‘蛮妻孽子无法可治。’”杨雄看着面色凝重的石秀,不胜歉疚地说,“兄弟,如果我有丝毫见外之意,这些话,我就不肯说了。说出来教人笑话:杨雄好一条汉子,可惜吃他老婆治住了!我的脸面何在?再有一层,若是我对你感情平常,我也不肯说,因为兄弟你顾大局,绝不会跟她一般见识,就不会吵闹,我乐得装聋作哑。只是你我是何情分,我若不把这件事办妥了,眠食不安。想来想去,只有早早帮你成家,白昼自在店堂里做生意,夜晚自回家去,不到后堂,不吃那婆娘做的饭食,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要说是这番说辞的确出于肺腑,就没有这番话,杨雄一定要石秀那么做,他也不能不听。因而石秀慨然答道:“既是大哥这等说,我从命就是。”
  杨雄心上一块石头落地,却又不安地问道:“兄弟,你不会误会我宠妻灭友?”
  “哪有这话!大哥如此为我设想,我若不明白大哥的委曲苦心,岂非狗彘不如?”
  “这才是!兄弟,”杨雄叫人取个大酒盅来,满斟一杯,“你若真心听我的话,便吃了这一杯!”
  “是!”石秀毫不迟疑地直着脖子,把那一大盅酒灌了下去。
  “这才是我的好兄弟!”杨雄觉得痛快异常,也干了一大盅酒,“你就等着做新郎官好了,一切有我替你料理。”
  石秀笑一笑不答。按理说应当道谢,只觉得异姓手足的情分到了这一步田地,口头泛泛地说个“谢”字,反倒显得还有些世俗的客套,就不是真正可以将心换心,共祸福、同生死的朋友。所以话到口边,又复不语。
  “再有件事说与你。”杨雄不经意地提起,“后日重阳,海和尚起一坛水陆道场,说是百年难遇,那秃驴兴头得了不得。我那丈人好热闹,要去做斋主,却又年纪大了,骨头硬了,拈香跪拜未免劳累,所以将巧云带了去。这七日之间,店里少不得要你费心!”
  听这一说,石秀暗吃一惊。“怎么,”他问,“要去七天?”
  “是啊,在报恩寺里要住七天。凡做斋主,都是如此,铁定不移的规矩!”
  石秀吸口气说不出话,心中暗暗叫苦。海和尚是个花和尚,而况巧云跟他眉来眼去,是自己亲眼得见!如今一去七日,在那悟先把门的禅房里,什么事做不出来?看来羊落虎口,巧云是难保清白的了。
  这话不能实说,说出来便是一场绝大的是非!是非还是小事,杨雄未见得肯信。俗语所言:“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还未曾勾搭上手,便先说巧云如何如何,杨雄只道自己与她不和,有意造出谣言来坏她的名节,口中不言,心里会想:这厮交不得了!看他样子豪爽,不道是这等阴险龌龊的心肠!那时就拿把雪亮钢刀,剖颗火热鲜红的心来与他看都无用。
  然而不说又如何?莫非眼睁睁看巧云往靛蓝染缸里跳?那婆娘自甘下贱,纵不足惜;可惜的是杨雄的名声,蓟州城里叫得响的一条汉子,为人背后指指点点,说有如此这般一桩丑事,就做朋友的也会觉得羞惭难当。
  “这寡酒吃得无味!事情既然谈过了,你我到金线那里再吃。”
  石秀怀着满腹心事,哪里还有吃酒的闲情?因而拿收账奔波了一日,神思困倦作推托,别了杨雄,径自回家。
  一路走,一路想,总觉得事无佐证,说出来不但于事无补,反倒坏了感情,再说,此刻也到底还不曾做出丑事来。或者,这七日之间,安静无事,巧云得保清白,亦未可知。
  “对!”石秀突然醒悟,悄声自语,“能不教那秃驴上手,才是正办。”
  走到家时,只见巧云和迎儿正兴兴头头地奔进奔出,在忙着拾掇铺盖什物,明日好住到报恩寺里去做斋主。潘公也凑在一起帮忙,石秀想找他说两句,苦不得便,只好先回自己卧房歇下。
  就在这时候听得风声渐起,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一盏孤灯,被由破窗纸中钻进来的风刮得明灭不定。石秀独坐无聊,又是这样的天气,想起异乡漂泊,不免有凄凉之感,叹口气睡下了。
  迷迷糊糊正要入梦时,突然一惊,自己还有要紧话与潘公说,今夜不谈,明日他一走,岂不铸成大错。于是揉一揉眼,走向潘公屋里。
  幸喜屋里还有灯光。“潘公,你老睡下了?”他问。
  “刚刚睡下。”潘公答道,“不要紧!进来坐坐,房门不曾闩。”
  推门进去,潘公已是拥被而坐。石秀一面挪张椅子坐下,一面问道:“潘公明日要去做佛事?”
  “正是,我本待明日早晨与你说知,我与巧云要到报恩寺里打水陆坛,后日重阳起始,共是七日。店里的一切,要你费心。”潘公又说,“怕你忙不过来,不如每日少杀两头猪。”
  “店里的事,潘公你休操心,只管去好了。不过,”他做出疑惑的神色,“寺里也住得女眷?”
  “住得。”潘公答道,“有好几家女眷,都住在一起。”
  这一说,石秀略微放了些心。“但也大意不得。”石秀说道,“金陵大寺庙最多,水陆道场之类的大佛事我也见过。做功德是个名目,太平无事、寻一番热闹来消遣是真的。”
  这句话恰好说中了潘公的心思。他倒也不瞒石秀,讪讪地笑道:“说实话,我也是凑凑热闹,一半消遣。”
  “老人家是凑凑热闹。专有班油头光棍,有意搞得热闹,好从中行事。”石秀停了一下,正正脸色,放低了声音说,“大嫂是良家妇女的身份,大哥又是说出去有头脸的人物,其间出不得一点差错。不然大家面子不好看,说不定还惹出一场是非。”
  听这一说,潘公笑容尽敛,眨了好半天的眼睛才说:“你道是有那些油头光棍,敢在清净佛堂调戏良家妇女?”
  “哪里是什么清净佛堂!人来人往,你挤我,我挤你,男女混杂不分,什么事做不出来。”
  “说得是!”潘公深深点头,“我教巧云当心,无事少出来。”
  谈到此处,石秀词穷。潘公答得不错,却不是石秀原来的意思。这也要怪他自己,话不曾说得清楚。细细想去,这话也实在难以启齿。莫非真个这等说:打你女儿主意的,倒不是外面那些游手好闲的油头光棍,正是你那义子海和尚!若是外面有人敢无礼,倒容易对付,难防的是“家贼”。
  然而不是这等说,潘公又怎得明白?莫说他生来忠厚热心,就是善虑多疑的人,只怕也想不到自己的义儿安着这般的龌龊心思。石秀倒有些为难了。
  潘公看他浓眉深锁,双唇紧闭,懊恼而又为难的神情,心里老大不安——只当石秀怪他不体谅,父女俩自去做功德,把一爿店、一个家都丢了给他,百凡杂务,到底只生了一双手,如何忙得过来?想想也不怪他恼。
  于是潘公说道:“三郎,你莫烦!不去,我在家帮你就是。”
  石秀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为何要说这话。眨着眼从头想了一遍,才知道他误会了。这一误会还说得大有关系,有潘公在,那贼秃多少还有顾忌;若是老的不去,小的落得放肆,事情就越发不可收拾了。
  “潘公,你老人家想到哪里去了?我心里是烦,烦的是——”他无可奈何,只好这样说了,“听了几句闲话。”
  “噢!”潘公双眼大张,“什么闲话?莫非又是哪个在你面前挑拨是非?”
  潘公的意思是,不知谁人挑拨石秀与他家的感情。但这话在石秀却如拦头一棍,似乎不好再说海和尚的是非!只是到此地步,不说却又不可。一急之下,倒想出计较来了:避重就轻,不说海和尚如何,改说他不法的手下,只要潘公加意防备,也可以教那贼秃知难而退。
  “有两句闲话,与我无关。”他慢吞吞地说,“说报恩寺里有不守清规的和尚,潘公,你须替大嫂留意。”
  潘公一听这话,颇出意外,愣了一会儿,轻轻点头,似乎想什么想通了似的。“这也是有的。海和尚启建这坛水陆道场,延请一百多僧众,难免有那六根未净的假和尚混在里面。三郎,”他很注意地问,“外面有些闲语,自然不是瞎说,总是哪个有什么形迹落在旁人眼里。你说,那不守清规的和尚,唤甚法名,我好当心。不然一百多和尚,教我看住了哪个的好?”
  想想这话不错。倘或推说不知,潘公便得在一百多和尚中,一个个去鉴别善恶,岂不是作弄老人家?
  若是要说,自然不能说海和尚,而不说他却又说谁?此时不容石秀多想,便即答道:“有个海和尚的亲信,在他寺里挂单的和尚,名唤悟先,生得相貌狞恶,潘公你多留心他就是了。”
  听说“相貌狞恶”,潘公心里倒是一惊,旋即转念,既是海和尚的亲信,自然听他的约束指挥,怕他何来?“三郎,”他感激地说,“不枉我看得你重!不是至好,不会关心到这上头。多亏你打听了来告诉我,我自知留意,你放心好了。”
  这真的是可以稍稍放心了,只还有一句话不能不说,怕他告诉了女儿,又是一场是非;或者再传到海和尚耳朵,将计就计来个声东击西,故意教悟先把潘公引了开去,他两个便好得手,那就更是弄巧成拙、大坏其事了。
  “潘公!我这话你休与大嫂去说。”石秀接着说了缘故,“大嫂胆小,那悟先相貌又恶。心里先存着个畏惧之心反倒不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何必说破,于事无补,反倒吓着了她!”潘公停了一下又说,“你说的话不错,这几日的报恩寺不是清净佛堂,寺里又是随喜之地,万一混进个坏人去,不是当耍的事。明日我到了寺里,亲自送巧云到住房,看那里的门户可谨慎。我是六十多的人了,又是送女儿,便到女眷的住处看一看,也不打紧。”
  “是、是!”石秀这下是放了一大半的心了,连声答说,“潘公算是明白了,门户谨慎最最要紧。”
  于是第二天午后,潘公父女收拾停当,唤店里的一名伙计挑了行李,带着迎儿,作别石秀,径投报恩寺去做斋主。
  走进山门,只见一路上已是人来人往。但听口中所言,尽是报恩寺里的盛况。转道路口,遥遥望见山门前旗杆上,悬一道数丈长的黄布大幡,浓墨大书“启建十方法界圣凡水陆普度大斋胜会道场功德之幡”。走近山门,又见挂一道黄榜,起首四个大字“以法利生”,末后也是四个大字“幽显咸知”,中间是极长的一篇四六文章,写明启建这一坛水陆道场的缘起。潘公和他女儿,都列名“修斋会首弟子”之中。
  潘公颇通文墨,正摇头晃脑地把“光阴过隙,生死浮沤,常思修福之心,未遂良缘之便。又虑故亡宗祖,已往六亲,恐拘幽暗之乡,难获超升之路,为此”如何如何的这些话头念得铿锵有劲时,发觉有人拉了他一把。
  是巧云在拉她父亲。潘公转脸看时,笑嘻嘻站着一个和尚,正打着问讯,他认得是报恩寺的知客僧,法名玄清。
  “老施主,怎的此刻才来?”玄清十分亲切地说,“方丈早就在盼了,快快请进去歇脚。”
  “多谢,多谢!”潘公指着行李说,“不如先安顿了再叙话。”
  “不消老施主劳神,一切俱已安排停当。方丈特地亲自挑的房间,清静安逸,包管老施主和小娘子中意。”
  “实在费心。”潘公摆一摆手,“就请玄清师带领吧!”
  于是玄清领着潘公父女,一直进山门,绕大殿,到了罗汉堂,路分东西,玄清站住了脚指点,往东是男客下榻之处,往西是女宾的住房。
  潘公紧记着与石秀所谈过的话,便向巧云说道:“我先送你进去,看看可能住得舒服?”
  “爹不要去吧!赵秀才娘子她们都是女眷。”
  “怕什么?我六十多的人了,难道还要避嫌疑?”
  父女俩似有争执的模样,玄清急忙挺身排解。“小娘子见得到,老施主说得是,看看不妨。”他说,“我先着人通知一声,请几位女施主自己知道就是了。”
  于是转身领路,往西曲曲折折穿过一号甬道,转折之间,豁然开朗,只见一带粉墙,尽头处是一座月洞门,悬着一副刻竹填绿的对联:“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上面一方小横额:“一尘不染。”潘公向里一望,果然好一庭树木,只是重阳节到,满地黄叶,却有数十盆菊花,红白黄紫,开得十分热闹。
  花丛中闪出来一个佛婆,五十来岁年纪,花白头发梳个朝天髻,一脸精明的神气,衣襟上晃晃荡荡挂着一串钥匙——她是早受了方丈嘱咐的,一见巧云,顿时堆满了笑容,抢步迎上来说道:“可是潘家小娘子?盼了你一上午,到底盼到了。”接着又看潘公:“老施主好健旺!”
  巧云看是这等殷勤,心头便是一喜。“这几日要麻烦你。”她说,“等功德圆满之日,一总酬谢。”
  “不敢、不敢!”那佛婆说,“我姓徐,叫我老徐就是。小娘子有事,哪怕深更半夜,尽管招呼我。老施主是我报恩寺的大护法,不敢不尽心。来、来,小娘子先看看住房,又明亮又宽敞,是这里最好的一间。”
  佛婆只顾奉承巧云,如让别的女斋主听见了难免不悦,所以玄清急忙阻拦:“你闲话少说!到里面通知一声,潘老施主要送小娘子进来,是年高德劭的老人家,不须回避的。”
  佛婆老徐答应着,顺手抱起巧云的铺盖,一路往里走,一路到先来的两家女斋主那里去通知。玄清便陪着潘公父女,让迎儿跟在后面,穿过一条极长甬道,进入一所小小的院落,这就是特为替巧云安排的住处了。
  未进院子,潘公已颇满意,因为门户确很谨密,除了前面一道月洞门有老徐看守以外,便只有一扇下了锁的边门。那小院子里一门关紧,更是什么闲人都动不上脑筋。院中坐南朝北三间房,东面大的一间留给巧云,西面一间,说是有个张大户家的儿媳妇来住,尚未搬来,当中一间,两家公用,另外还有间下房,里面有两张床,其中一张自然属于迎儿。
  “好了,好了!”潘公对女儿说道,“你也累了,先歇一歇。我到我那里安顿了再说。”
  海和尚格外巴结义父,也是单独安排了清静住处,特为派个小沙弥服侍起居。等在方丈见了面,海和尚又亲自陪着去随喜。只见外坛设在大雄宝殿,香烟缭绕,法器罗列,数一数拜垫,不下一百多个;黄布所铺的长案上经卷重叠,在这七日之中,各种经都要念到,潘公赞叹不已:“真正是一场大功德!”
  内坛设在偏东的弥陀院,搭起极高的席篷,里外连成一起。内设二十四堂,便是二十四幅水陆法像。其中又分“上堂”“下堂”,上堂是诸天神佛,高僧护法,自然是“婆罗世界千百亿化身释迦牟尼佛”为首,金碧辉煌,宝相庄严,画工极细;还有苏东坡的赞语尽是些佛经上玄妙莫测的话头,潘公看不懂,也就不去看它了。
  下堂也是十二位日月天子,南北极大帝,然后二十八宿各位星君;再下来是太岁神道,皇帝王侯、公卿将相;下及庶民百姓,还有城隍土地,以至罗刹饿鬼;诸态百相,穷形极致。将个潘公看得眼花缭乱,只说:“累了,累了!明日再看。”
  于是海和尚又陪着到了方丈,设下精致素斋款待斋主。潘公年纪虽长,在那些衣冠缙绅中,座次就低了,好在他为人本分,不以为嫌。倒是海和尚,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席散以后,不住赔话道歉,说“委屈了义父”。
  “休说这些客套。”潘公体谅他,“你是方丈,这一场大功德要你主持,不必陪我。你去忙你的正事,我也待歇息了。”
  “是的。我陪义父去,再到你老那里坐坐。”
  潘公辞谢,海和尚执意要送,也就让他尽礼一路陪着,由罗汉堂往东,尽头处是个大院子,两排客房南北相对。潘公住的是北屋靠里,一大一小两个房,床帐衾褥一律全新。桌子上一只广漆攒盒,里面放着五六样干果,床头还有一瓮酒,这是海和尚知道义父好杯中物,特为孝敬他的。
  刚刚落座,潘公朝窗外一望,不觉吃惊:灯光影里,一个胖和尚走过,生得好恶的相貌!潘公想起石秀的话,脸上顿时异样,睁大了眼,直盯着窗外远去的背影。
  “干爹!”海和尚诧异,“你老人家在张望什么?”
  “喏!”潘公手一指,“那和尚法名如何唤?”
  海和尚略望一望答道:“他叫悟先。干爹何故问他?”
  “原来就是悟先!”潘公放低了声音,向左右看一看,虽不见有人,还是不放心,将海和尚一拉,“来,来,我问你句话。”
  海和尚疑云大起,只道悟先未曾到报恩寺挂单以前,在哪里做下什么不端之事,为潘公所知,今日一见想起,要细细告诉自己,所以神色之间,亦颇为不安。
  “我听人说,这和尚不守清规,你如何留他在此?”
  只为心里已经想到,所以海和尚平静地问道:“怎得不守清规?”
  “这就不知道了!”潘公自觉义同父子,有话不妨直言,所以紧接着便用微带责备的声音说道,“看他相貌猛恶,你如何拿他当亲信?”
  听得这一说,海和尚暗暗心惊,他用悟先作亲信,外人不得而知,潘公是从哪里看出来的?细细一想,外人绝不会从他与悟先之间的形迹看出端倪,必是听谁所说。这个人倒要打听一下。
  “没有的话。我怎么拿他当亲信?寺里挂单的游方僧多得很,随缘去住,我是一视同仁,无分彼此。干爹是哪里听来的?”
  “没有这话,也就算了。”潘公自然不肯说出石秀的名字,“我看这悟先,相貌不是善类,又有不守清规的话传出,你倒是要当心。”
  “干爹开示得是。不过,谣言却不可轻信。”海和尚略停一停,一套辩解的话,如源头活水一般滚滚而来。
  他说最初悟先来挂单时,他亦颇以此人的相貌为嫌,一谈之下,才知是心肠极热、极直的人。他是罗汉相,面恶心慈。
  说到罗汉相,潘公便想起“降龙”“伏虎”两尊者,果然是悟先那般的相貌,点点头说:“这倒也像!”
  “他的相貌吃亏,性子也吃亏,心肠最直,疾恶如仇,看见不平就要打。为此,我不知劝过他多少次。我说,你在我这报恩寺,倘或小小闯场祸,也还不要紧。蓟州城里上起知州相公,下到市井小民,都还看重我,有个小小的面子,有麻烦替你撕掳得开。若是在别的地方闯出祸来,只怕没有人帮你铺排,难免吃亏。”海和尚又说,“这悟先不服别人,倒服我。如今火爆也似的性子,改得多了。”
  “这也是你以德服人,我听了高兴。不过,”潘公又放低了声音说,“这悟先的来历,你却要摸清楚。不是我说,你佛法虽深,年纪到底还轻,见的事不如我多。多有江洋大盗,犯下巨案,官府追得紧,无处容身,遁到佛门里来。虽然吃斋念经,要改本性,到底不易。”
  “干爹说得是。等这场大功德过了,我来问他。”海和尚又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总只有化度他、成全他。”
  “是啊,佛门广大,无所不容。你只留意他就是。”
  海和尚心想,要留意的倒不是悟先,是在潘公面前说悟先的人。这个人多半是“内奸”。既是“内奸”,趁潘公这几日在寺里,少不得来叙话,看是哪个常来,就容易查明白了。
  于是告辞出门,回到方丈,首先便是找到悟先,告诫他这几日不可多事,尤其是在潘公面前,切须顾忌;再就是派他一桩差使,无事只在罗汉堂门口闲坐,看本寺僧人哪些常到东面客房,是与哪些施主叙晤,记清楚了到方丈来告诉。
  悟先答应着,照话而行。海和尚便退入自己避嚣用功的静室。这间屋子极其隐秘,七弯八转,门户重重,不是来惯了定会迷路。就是本寺的和尚,等闲也到不得此地,因为海和尚说是在他静室里供奉着“佛牙”,是镇寺之宝所藏的重地,所以门禁特严。
  佛牙真假,无人得知,只知海和尚的这间静室异常华美,不像出家人所住。然而却无人肯说,也无人敢说,因为海和尚极善驭下,恩威并用。不说寺里的是非,有许多好处,说了便少不得有麻烦,“监院”“首座”尽皆听命而行,随便找个错处便可责罚。或者调个职司,诸如起早落夜,各处去挑“净桶”,便是个极苦差使。
  不过这一日到他静室中来的人却不少,自然都是报恩寺中东西两序有执事的大和尚,都监、监院、典座、维那、首座,还有书记、知客,都为了明日开坛“结界”,启建法事,有所请示。
  海和尚极其能干,一一分派,井井有条,但血肉之躯,到底不曾生得三头六臂,这一番公事应付下来,实在也累了,好不容易才得静下心来,细想一想,叫声不好,有件大事还不曾办!
  这件大事与佛事了不相干,只是觉得从巧云入寺,到此刻还不曾通过一声款曲。替人设想,巧云带着一片热肠,满怀兴致来做斋主,必是打算着有一番花团锦簇的热闹,可以怡情悦性;不道一来便关在禅房里,冰清鬼冷,比在家里还要寂寞。虽说佛婆老徐自己已经切切嘱咐,务必加意伺候,然而巧云有些心事究竟不好与老徐提起。她心里一定在怨骂:千方百计,安排下这等一个机会,不道来了人面不见,连一声言语都没有。这等拿人作耍,着实可恨。罢、罢,早回家去,死了这条心,倒还少生些闷气。
  这样想着,不由得急出一身冷汗,当时便从禅床上跳下地来,顾不得穿鞋,直奔东壁,伸手便待向一架多宝槅去推。
  手已经摸到红木槅上了,却又缩了回来。想想大为不妥,这件事须事前约得千稳万妥,还得等到时候方能动手。此时造次行事,闯出祸来,只怕明日这坛轰轰烈烈的道场,立刻就会落个“卷堂大散”的结局。
  于是又回到禅床,盘膝而坐,把火辣辣一颗心硬按了下来。拿俏伶伶一条影子,硬推了出去,唤来贴身小沙弥,悄悄嘱咐了一番,教他去告诉老徐。
  鼓打初更,巧云叹口气,正待上床,只见窗外影子一闪,随即便有人喊:“迎儿小妹妹,开门。”
  是佛婆老徐的声音,迎儿未得巧云应诺,不敢应声。巧云便说:“去开!”
  门开了,只见老徐笑嘻嘻地站着,手里端着个食盒,朝里望望已卸了妆的巧云,又望见铺排好了的衾枕,诧异地问:“刚刚起更,小娘子怎的倒要上床了?”
  “四更便须起身,等候拈香,开启法事,早点睡的好。”
  “也太早了些,夜点心还不曾吃。”说着,把食盒摆在桌上,先不揭开,却向迎儿说道:“取小娘子自用的银镶牙筷来。”
  等迎儿取了巧云用惯了的银镶牙筷,老徐才揭开食盒,是报恩寺香积厨中的珍品,一盘百果蜜糕,一盖碗薏米红枣莲子羹,都还冒着热气。
  “小娘子,快趁热请用!”
  老徐安席、布箸,情意殷勤。巧云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含笑说道,“你请坐!取双筷子来,陪我一起吃。”
  “罪过,罪过!”老徐倒退两步,“小娘子在这里,哪有我的座位,更不敢与小娘子同桌。没上没下,哪有这个规矩?没的吃方丈晓得了,说我!”
  “怕什么?又没有外人。”巧云回头喊道:“迎儿再取双筷子来!”
  “不用,不用!”老徐急忙阻拦,“既如此,我陪着小娘子说说话。”说着,在门边一张凳子上,斜欠着身子坐了下来。
  于是巧云享用夜点,老徐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谈来谈去总要谈到海和尚身上,说他如何能干,如何体恤,如何得寺中众僧爱戴,最后说到巧云身上。
  “方丈也一直夸赞小娘子,说:‘我这位义妹,聪明贤德,供佛敬僧,最是虔诚,将来一定修得多福多寿。’”老徐停了一下,看一看巧云的脸色又说,“可惜虽是义兄妹,到底要避嫌疑,不能来看小娘子;只叫我当心伺候,请小娘子宽心!”
  听到最后一句话,巧云只觉心头重重一撞:何以爆出来这么一句话?“宽心”些什么?此来有何心不能宽的?一颗心无非都在海和尚身上,这一层他当然也明白,然则说到“宽心”,想来他另有安排,必可见面。不然,无缘无故说这句话做什么?
  这样一想,心倒真个宽了些,但也不免纳闷,不知海和尚如何安排。众目睽睽之下,纵有千言万语,只怕连使个眼色都办不到。此外又如何得以私下相会?
  巧云心潮起伏,便忘了进食,也不曾听见老徐还说了些什么言语。等惊省过来,自觉失态,讪讪地放下筷子说道:“迎儿你收了去!莲子羹替我留着,蜜糕你吃了它。”
  迎儿正是发育的时候,嘴馋,巴不得这一声,响亮地答应着,收拾了碗筷,退到外面去大吃蜜糕。
  “小娘子!”老徐看一看四周,指着床帐后面,低声说道,“夜静更深,那里若有什么响动,你休吃惊!”
  巧云这时候便就吃惊了。“那,那里有什么?”她问。
  老徐微微一笑:“小娘子想要什么,那里便有什么!”
  这话暧昧难明,巧云大为困惑;而老徐却以一句最要紧的话已经递到,现在是要她自己去细看细想的时候,不宜再耗工夫,便站起身来告辞。
  “小娘子请早早安歇。五更‘结界’,四更起身,到时候我会来叫,不怕,尽管放心大胆睡好了。”
  “噢!”巧云心不在焉,未曾听清楚老徐的话,只茫然答道,“好,好!谢谢你。”
  等老徐一走出房门,巧云更不怠慢,三脚两步奔到床后——床后留有一条三四尺宽的夹弄,外垂门帘,里面放着些妇女使用之物,是闺阁中最隐秘的所在,里面黑咕隆咚,一切都要用手去摸。巧云摸了半天,摸不出什么花样。
  回身出来,坐在床沿上怔怔地在想:怎么叫“想要什么,便是什么”?难道想要个有情郎,那里就会跑出个人来?
  这样转念,突有意会。这一次不是去摸了,站起身来,携一盏烛台,重新走入床后夹弄,手拢烛火,细细照看,毕竟看出名堂来了。
  夹弄尽头是五寸宽木片镶钉的板壁,中间几条严丝合缝,了无异处;两面两条缝隙较大,凑近了细察,才知道根本不曾钉拢,用手推一推,略略有些活动。这不用说,是一道暗门。
  原来如此!巧云恍然大悟之下,惊喜莫名,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住。
  七日功德圆满,做了“送圣”法事,奉送十方法界,四圣六凡,各登云路,齐返真境。接着是斋主酬谢。海和尚算了总账,接过银子,依分僧众,出手异常大方,所以落得个皆大欢喜,人人称颂。
  等忙过两三日,内外两坛,收拾干净。海和尚挑个黄昏,备下几碟精致的果物,开了一瓶好酒,嘱咐小沙弥去唤胡头陀到静室来叙话。
  不曾剃度的叫头陀,头发披散,只额上用铜箍箍住,取下那箍,挽上髻戴上帽,便是个俗家人,哪里都能去得。所以这个胡头陀专替海和尚办些出家人不便出面去办的事,好比花粉店买胭脂之类。海和尚花钱撒漫,报些花账从不追问,额外还有“脚步钱”相送。此时一听方丈传唤,胡头陀知道又是好差使来了,喜滋滋地紧跟着小沙弥来到静室。
  到得里面一看,情形与往日不同。往日就能到得静室,不过站着听海和尚吩咐数语,交代明白,自去办事,难得有句把人情上的闲话。这天一见胡头陀踏了进来,海和尚先自含笑相迎,就这顶头的一份亲热,胡头陀便就心跳受惊了。
  “这几日辛苦你!”海和尚说,“佛事只得七日,前前后后却忙了个把月的工夫。我冷眼旁观,哪个勤快,哪个偷懒,肚里统统有数。你是好的。”
  “师父说得好。”胡头陀脸上堆足了笑容,“弟子心拙,全仗师父看顾。”
  “自己人休得客套。”海和尚说,“我这个人最重赏罚分明,不过我是当家人,自然有些你们想不到的难处。寺中有头有脸的大和尚好几位,你一个头陀,我若过分抬举你,只恐旁人心里不是味道,怨我还在其次,暗中使花样摆布你,岂不是我爱之反倒害之?为此,我拿你当自己人,只好摆在心里,你须明白。不然,就辜负我的苦心了。”
  这番言语,教胡头陀着实感激,只合十躬身,连声说道:“师父,师父,你老真是菩萨。”
  海和尚看他如此诚服,自然欣慰,拉着他的手说:“今日无事,这里又无外人,我与你吃两杯酒,好生谈谈。”
  “是!师父请上坐。”
  胡头陀抢上去斟满了一杯酒,等海和尚坐了下来,方在下首陪坐。
  “我看你是个志诚的人,”海和尚说,“我早晚与你做主,买道度牒剃度了你。此事只在明年春天——那时我要到汴京朝大相国寺,‘僧录司’的人颇有相熟的,一说即妥。”
  “若得师父成全,弟子没齿不忘恩德。”
  “说什么恩德?你叫我师父,我自然事事要替你着想。”
  “弟子惭愧!”胡头陀的口齿也伶俐,“有道是:‘有事弟子服其劳。’弟子不能刻刻侍奉师父,反劳师父替弟子操心,这话实在说不过去了。”
  “只要你知好歹就好!”海和尚仔细看一看胡头陀身上说,“秋风紧了,你这件旧海青挡不住风雪。”
  胡头陀为海和尚经手买办,颇攒了些昧心钱,只是怕他疑心,又怕别人妒忌,不敢买好衣服穿,此时亦仍然装穷,微微一苦笑,什么话都未说。
  海和尚也不说话,起身去开了柜子,拉开一只抽斗,里面大大小小的银块,他随手拈了一块,掂掂分量,约莫相当,便放了在衣袖里。
  “这块银子,五两只多不少,你拿去买件衣服,买双鞋穿。”
  胡头陀喜在心头,口中却诚惶诚恐地说:“师父忒煞厚待了,弟子万不敢受。”
  “这就是你不对了!”海和尚有不悦之色,“我有心看顾你,你如何与我假客气?”
  胡头陀脸一红,急忙改口:“既如此说,‘长者赐,不敢辞’,我领师父的恩德。”说着便五体投地拜了下去。
  海和尚这才高兴,扶起他来,把块银子塞在怀里。
  胡头陀心想,相处非止一日,忽然这等客气,必有重用自己之处,何必等他开口?不如自己知趣,则更可以教他见情。
  想停当了便说:“弟子蒙师父格外看待,真不晓得如何报答!但有用得着弟子之处,赴汤蹈火都不辞。”
  海和尚笑了:“出家人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哪里就要你赴汤蹈火了?”
  “这等说,更容易了。但请师父开示,弟子切实奉行就是。”
  海和尚想说心事,到底觉得碍口,沉吟了一会儿,只说:“且先吃酒!”
  胡头陀有什么不明白,借着酒盖脸,便拿话引他,说哪家来烧香的女眷,赛似观音下凡;哪家的小娘子礼佛是假,约了情郎见面是真,尽是些风情话头。
  酒壮色胆,海和尚终于忍不住了:“我倒有句话与你说,就怕你口不紧!”
  “师父说这话,可不屈煞了弟子?”胡头陀为了示诚,索性说破了他,“师父但见,往日叫弟子采办胭脂花粉、闺阁动用之物,弟子可曾在外头说过一句半句?”
  “这倒也是。”海和尚凑近他问,“我有个未出家之前认的义妹,你可晓得?”
  “不就是潘屠户的女儿吗?”
  “就是她!潘公是我义父。当初我在家的时节,原要招我做女婿,后来好事未成,至今潘公提起来还说可惜。”海和尚略停一下又说,“在家世尘缘未了,三生注定的因果,非如此这般不可。可是白日里她不便常来,我不便常往,却要烦你辛苦。”
  “辛苦不算什么,只要师父能了却此世尘,无挂无碍,得成正果,弟子也好沾光。”
  “那我就与你说吧。”海和尚问,“‘潘记肉行’,你可晓得地方?”
  “潘记肉行如何不知道?时常走过的。”
  “我是说它那里的后门——”
  “潘记肉行还有后门?”胡头陀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那倒不曾听说过。”
  “它那里是前面开店,后面住家。”海和尚拿筷子蘸了酒在桌上画,“你从肉行西首一条小巷子穿进去,一直走到头,是条死弄堂;向东一拐,三面围墙,一片空地,北面有道门,就是潘家肉行的后门了。”
  “我晓得,我晓得!”
  “你莫忙,我话还不曾完。”海和尚又说,“这北面靠东的一扇后门,进去是片菜园,是她家杀猪的作坊,你休到那里去;只在刚要向东拐的角子上,另有一扇朝西的小门,那是潘家住家出入的边门。”
  “是了!”胡头陀说,“师父画得极清楚,一寻便着。师父只说,寻着了这扇坐东朝西边门便怎生?”
  “你啊!每日上灯时分,到那里去一趟,但见掇出一张香桌儿在那里烧天香,你便来悄悄说与我。到得第二天四更刚过,你又须辛苦,到那里敲木鱼念佛,做个报晓头陀。”
  胡头陀一面听一面点头,等到听完,尽皆明白:“原来那香桌儿,便是请师父去参欢喜禅,了前世缘的暗号。这等说时,头一日晚上若无那张香桌儿,第二日四更时分,便不须到那里敲木鱼报晓了。”
  这话教海和尚难以回答,照他的意思,最好日日去报晓,做成例规才无痕迹,也免得人动疑。只是四更到那里,三更便须从寺里动身,如今秋风大起,转眼便是寒冬腊月,无事端端起个大早到那里空敲木鱼,说起来是欠体恤,日久天长,胡头陀一口怨气不出,有意躲个懒,岂不误了大事。
  有此顾虑,只好勉强答一声:“不错。”
  “不错便不错!师父只管放心大胆去,弟子决不误事。”
  “难得你志诚!只是辛苦你。”
  “师父好说!明日起始,我便照计行事。”
  到了第二天,胡头陀果然一到黄昏,便踅向“潘记肉行”西首的那条死弄堂。一连三日,毫无动静;到了第四日是杨雄当值之期,巧云吃罢晚饭,喊道:“迎儿!把香桌儿掇出去,今夜烧一炷天香。”
  迎儿精神抖擞地答应着,掇出香桌,摆好香炉,点燃了三炷清香,搁在香炉上,然后来请巧云烧香。
  “可曾看见那个头陀?”巧云轻声问说。
  因为早有约定,所以前两天黄昏,迎儿发现一名头陀在那巷子里经过,一双眼不断盯着她家边门,心中自是雪亮,赶紧悄悄入内,说与巧云知悉。此刻虽未看见胡头陀,但也不碍。“那头陀看上去是志诚可靠的人。”迎儿说道,“前日我曾细细看他,走过来走过去好几遍。说不定就此刻已经看到了。”
  “噢!”巧云十分欣慰,“海师父用的人,自然是靠得住的。”
  于是,巧云整整衣襟,掠掠鬓发,踩着轻俏的步子,走到边门以外,拈起三炷清香,高举过头,眼观鼻、鼻观心,至至诚诚地做了一番默祷,祈求上苍,一愿家宅平安,二愿老爷康强,三愿海和尚永不变心。
  口中念念有词地祷告过了,三炷清香交了给迎儿,插入香炉。她自己便趁这当口,向北望去,北面便是弄口,除却一条觅食的黄狗,什么活东西都没有;向南一望,南面是人家的一道围墙,墙里伸出一支丫杈来,西风过处,瑟瑟地飘下几片黄叶。
  秋风多厉,翠袖单寒,巧云急忙缩了进去。迎儿跟着到了里面,主婢二人,似乎都有话说,却都不知说什么好。
  “不好!”巧云突然想起,“那条黄狗一见生人吠个不停,回头惊动了人,却不是耍处。”
  “黄狗是对门何家的,晚来关在门内,又不放到外面来,怕什么?”
  “说得也是!”巧云点点头,停了一下又说,“晚上你须警醒些,小心应接门户。”
  “我知道。”迎儿答道,“白昼里我睡过一大觉了,此刻精神好得很,不得误事。”
  “不错!若遇上这样的日子,你白昼里先把精神养足了它。”
  打开了话头,就有得谈了。正谈得起劲,听见潘公在喊:“下雨了!怎不拿香桌儿收进去?”
  这一下才惊醒了主婢俩,走出来伸手到檐外试一试,果然凉飕飕的雨丝落在掌上。迎儿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去收香桌。
  巧云怕她爹看出毛病,便故意叱斥着说:“还不快收香桌儿!等什么?”
  迎儿听这一说,再不能迟疑,三脚两步奔出去,把香桌掇了进来。一看三炷香都已燃尽,工夫也不少了,谅那头陀必已看见,早回报恩寺报信去了。
  转眼起更,里里外外都已熄灯睡下,只有巧云屋中一盏油灯加了两根灯芯,剔得雪亮。从窗外望去,她们主婢的两条影子,隔桌相对,只道是勤于女红,正做夜课;谁知什么也不曾做,只是枯坐等待。
  等到二更将近,巧云努努嘴,意思是时候将到,唤迎儿到边门迎候海和尚。
  “回来!”等迎儿将出房门时,巧云忽又将她喊住,轻声嘱咐,“一切小心,最要当心那姓石的,休教他撞见。”
  “石三郎的鼾声像打雷,这一刻睡得正沉,便大声唤,只怕也唤不醒。”
  “总是小心些得好。”
  “我知道。”迎儿答道,“包管妥帖。”
  迎儿真的已预备得妥妥帖帖:那扇边门本来开关之时,会发吱吱呀呀的声响,迎儿心细,特地在门臼里灌了菜油,运转自如,毫无声息。此时走到那里,轻轻拔开屈戌,将门拉开一条缝,虚虚掩着,自己就躲在门后,侧起耳朵静听门外可有什么脚步声。
  这是条死巷子,夜静更深,等闲不得有人到此,若有脚步声,便是海和尚。怎奈静悄悄的,除却偶尔风吹落叶在地上刮出沙沙的声音以外,哪里有什么人声?
  等人最心焦,何况是等人来偷情。巧云在屋里便似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宁。迎儿也相仿佛,泥土上站得腿酸,门缝里望得眼酸,心中只在想,莫非这花和尚不来,自己就在这里罚一夜的站?
  “不会来了!”
  她背后突然响起这么一声,声音虽轻,仍旧让迎儿吓出一身汗,定定神才想起是巧云的声音,便转身过来,低声答道:“约莫三更快到了。”
  巧云在黑头里不作声,显见得还不死心,好久、好久才听她叹口气说:“关门吧!”
  关门回屋,主婢二人琢磨这不来之故,是胡头陀不曾看见香桌,还是海和尚有意失约?
  “今日也奇,往日都见这胡头陀,就是今日不见。毛病出在老爹喊了那一声。必是香桌收了以后胡头陀才来,错过了。”
  “哪个知道?”巧云心中疑疑惑惑,怕海和尚得新忘旧,故意不来,“见了面,倒要好好问一问他。”
  “那么,”迎儿打个呵欠说,“你也请安置吧!”
  “我不困。”巧云答道,“你去睡好!”
  等迎儿睡下,窗外的雨又大了,淅淅沥沥的声音,入耳凄凉万状。
  心境像一汪止水的池塘,一块石子投下去,涟漪一个接一个波动,怎么样也平静不下来,而况风片雨丝,又助成许多漪涟!巧云独对孤灯,只觉得一颗心没个着落之处,唯有即时见着海和尚,面对面问他个清楚:“因何失约?莫非你就一点儿都不晓得我的心思,一点儿都不顾念我朝思暮想的苦?”
  想想便恨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地咬着牙想着,见了面什么话都慢说,先在他光头上狠狠凿个栗爆,然后再问他个究竟。如果言语略有支吾,即时撵了出去,从今以后一切两断。
  就在她一个人在柔肠百转、万般无奈之时,海和尚也在他自己的那间静室中长吁短叹,不知如何遣闷。久知杨雄在衙门里颇得知州相公的信任。他当差也极巴结,牢中值宿是件大事,倘有疏虞,走脱了一名死囚重犯,他的性命,知州相公的前程,都会不保,就算巧云在寺中住了七天,久旷之人,不免贪欢,却不会一连四五日丢下公事不管。看起来,不是巧云胆小怕事,便是另有不得下手的窒碍,须得问个明白,另作计较。
  亏得他还留下一个后手,一坛水陆道场,别家花费的账目都已结过,独独潘家未结,正好借这个因头,把巧云去引了来。
  于是第二天一早,写个柬帖,着小沙弥送到潘家,请潘公父女吃斋,顺便结算账目。老人家不疑有他,拿着柬帖走了去寻着女儿。他道:“这海和尚,只怕吃斋是假,算账是真。你只与过他十两银子,也忒少了些,当初他是与你怎么说?”
  巧云心里明白:有什么账好算的?这是笔糊涂混账,真要算起来就不好看相了。所以算账也是假,要自己去会一面才是真。
  这样想着,又是满怀的兴致了,定定神,编了套话答道:“他说他是爹的干儿,娘便是他的义母,出那十两银子,无非因为功德不好白做。照我看,这结账不见得是补他,说不定还可以找几个回来。”
  “哪有这样的好事?”
  “爹不信,爹就去,看他怎么说?”
  “你不去?”潘公说道,“这场功德又不是我经的手,算起账来,首尾我都不清楚,还是我们一起去的好。”
  巧云原是假意推托,听潘公这等说法,正中下怀,当时想了想,怕杨雄昨夜值宿,今日回来得早,便即说道:“要去就走,早去早回。”
  小沙弥回去一报,说潘公父女即刻就到。海和尚这一喜非同小可,吩咐香积厨中,速速整治精致素斋;又教开酒窖,特选陈年佳酿,有心要灌醉了潘公,好解那心头的相思之苦。
  到了日中,一匹毛骡、一乘小轿载了他们父女来到报恩寺,依然是知客迎接,引入方丈。海和尚笑嘻嘻叫一声:“干爹、贤妹!”接着便说:“那几日做水陆道场,日夜都忙,又有几位有来头的乡绅,不能不应酬一番。干爹、贤妹自己人,说不得只好委屈冷落了,今日特地备几碗不中吃的斋饭,专诚奉请,无非是个赔罪之意。”
  一面说,一面偷眼去看“贤妹”。巧云也在偷觑,四目相接,急急避了开去——她人在潘公后面,老人家背后不曾长眼睛,自然不曾发觉他们眉来眼去,只觉得这个义子极会做人,心里十分舒畅。
  “这一场功德十分圆满。连日也听人谈起,都说蓟州城里难得有这样的盛会,方丈和尚神通不小。听了这些话,我也替你高兴。”
  “原是干爹最关心我,我也无一刻不是念着干爹!”说着,海和尚又向巧云瞟了一眼。
  “闲话少说,先结账吧。”
  “噢,不是干爹提起,我倒想不起。账结好了,该当找还四两五钱银子。”
  “怎么?”潘公问道,“我也打听了,别家都是五十两银子,独独我家这等,莫非做功德也有等级!”
  “做功德哪里有什么等级!修善只在一颗心,不问花钱多寡。干爹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怎好多收?我开的是一成账。”
  “没有这个道理——”
  “干爹说哪里话。”海和尚抢着说,“若是与他人一样,怎么叫‘自己人’?”
  说着海和尚去取账单和该找的银子。潘公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回身与巧云商量:“我们写了缘簿吧?”
  巧云的心思不在这上头,随口答道:“但凭爹爹!”
  于是他自己捏了十两一锭银子在袖子里,等接过账单和碎银,将那一锭整银子取出来放在桌上,向小沙弥说道:“小师父,烦你到柜房里取缘簿来!”
  “干爹!干爹!你这是做什么?”
  “我写缘簿,也算做些功德。”
  “唉!干爹,这话又差了。刚做过那一场大功德,如何又要做?不必,不必!请收起来。”海和尚将那一锭银子硬塞还给他。
  潘公不肯过分受义子的好处,想了想,有了计较,等缘簿取了来,便又说道:“我们一家三口,在这坛水陆道场上做过了功德,就依你的话,暂且丢开。不过我却要替一个人在你报恩寺里结个善缘。”
  “干爹要替哪个结缘?”
  “你看我写就知道了。”
  这一下海和尚再无法拦阻,莫非人家要结善缘,报恩寺倒拒而不纳?佛门广大,又不是衙门,就是衙门,“有理无钱莫进来”,没得个有理有钱却把人家推出去的道理!只好亲自磨墨,将支笔在砚台上舐了舐,递到潘公手里。
  潘公也略会写几个字,写字的架子还不小,朝南正坐,摊开缘簿,接过笔来,先朝亮处眯起眼睛,将笔尖上脱去束缚,伸了出来的两根毫毛拔掉,然后左掌平伏在胸前,右腕靠在左掌上拿它当个“臂搁”,一笔一画地写道:“金陵弟子石秀,敬助香油银十两。”
  巧云就站在她父亲身后看,十三个字中只认得两个,这两个字还只是一个声音:“石”与“十”。不过她心思玲珑,就凭这两个字,便猜着了意思,撇一撇嘴,大为不满。
  “爹也是!”她说,“可是钱多得没处用了?替他也来写缘簿。”
  “莫说这话,”潘公答道,“他有钱存在我这里。”
  “他有钱是要讨老婆用的,你替他花了,当心他不认账!”
  “石三郎不是那种人。”潘公又说,“就不认账也不要紧,日日屠宰,虽不是他动手,到底猪是他贩来的,杀业太重,是店里的事,我替他做个功德,也是应该的。”
  “他又不晓得,有啥个屁用?”
  “咄!”潘公叱责,“如何在这供着佛的地方,说出这等没轻没重难听的话来!他不晓得,菩萨神灵自然晓得,怎说无用?”
  巧云犹自不服,拉长了脸,走向一旁坐下。海和尚见他父女口角,大为不安:潘公那里倒在其次,巧云这面必得想个法儿,哄得她回嗔作喜,才不枉了今日这难得的一会。
  于是想一想说道:“贤妹,你就随老人家的意思好了。少停吃罢了斋,我让贤妹开一开眼界。”
  “开一开眼界?”巧云问道,“难道有什么稀罕之物教我看?”
  “自然是稀罕之物。”海和尚答道,“乃是本寺的‘镇寺之宝’。”
  “不错!”潘公是跟海和尚一样的心思,要哄得她高兴,所以接口说道,“我是见过的。女儿,佛牙不可不看,难得的眼福。”
  听这一说,巧云果然高兴了。“怎的叫佛牙?是哪尊佛的牙吗?”她问。
  “是的。”海和尚答道,“这尊佛,就是大雄宝殿正中供着的释迦牟尼佛。当初西域天竺有个迦毗罗卫国,老王名为净饭王,王后称为摩耶夫人。这年四月初八,摩耶夫人从右胁下生下一个孩儿,天生慧根,舍却尘世的富贵荣华,出家学道。二十九岁,舍却太子尊位,在世教化四十九年。这年二月十五,在个名唤拘尸那迦的地方,于娑罗双树下涅槃,往生极乐世界,留下了这颗佛牙。乃是南朝陈武帝传下来的。”
  “可真的是佛牙?”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敢打诳语。”海和尚单手当胸,极正经地说,“贤妹休说这话,亵慢佛陀,罪过,罪过。”
  这一说,巧云也连忙双手合十,念了几句佛号,然后又问:“释迦牟尼佛,到如今多少年了?”
  “一千五百多年了。”
  “一千五百多年,一颗牙齿传到如今,真正不易。”
  “原是不易,才是我报恩寺的‘镇寺之宝’。”海和尚看素斋已经齐备,便起身说道,“贤妹请用素斋。等我陪干爹吃过酒,让他老人家歇午觉时,我陪贤妹去瞻仰佛牙。”
  这是个暗号,巧云会意,坐上桌便帮着海和尚灌她爹的酒。素斋极其精致,那酒又香醇,极易上口。潘公素来是自己会寻乐趣、颐养天年的性情,所以开怀畅饮,也不知吃了多少杯,渐渐酒意上来,上下眼皮上了胶似的只往一处去黏,口中兀自说道:“我不曾醉,我不曾醉!”
  “是,干爹量好,不曾醉。”海和尚附和着说,“且先歇一歇,等睡起来了再吃。”
  海和尚一面说,一面起身,使个眼色,叫小沙弥相帮扶着,觅个清静禅房,将老人家身子放倒,脱去云履,盖上夹被,吩咐小沙弥片刻不能离开。若是潘公醒了,一面伺候茶水,一面急速到静室来通知。
  回到方丈,海和尚笑道:“贤妹如今是看佛牙的时候了。”
  巧云无缘无故心跳了起来,强自按捺着问:“佛牙在哪里?”
  “请随我来!”
  这曲曲折折的一条通往静室的甬道,巧云一步一惊,只防着有人看见。好不容易到了一座院落,眼看着海和尚关紧了黑油双扉,再细细打量,但见围墙矗立,四下隔绝,这才深深地透了口气,用手不住拍着胸口,算是心定了。
  “你看我这地方如何?”海和尚笑嘻嘻地问。
  “你弄这么个地方做什么?”巧云说道,“也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清白!”
  “佛菩萨在上头,”海和尚合掌做出说话罪过的神情,“除了贤妹是前世的缘分,哪里还有别个?”
  “哼,我却不信。看你忒煞胆大,必是常做这件事!”
  “这话屈煞了我!”海和尚在自己光头上打了一下,愁眉苦脸地说,“我为贤妹经不念、忏不拜,最是打坐的时候心猿意马,一颗心就像教贤妹拿裙带拴走了似的。这等为你受苦——”
  “休来花言巧语骗我!”巧云抢白,“我倒问你,昨夜你为何不来?”
  “昨夜?”海和尚大为诧异,“又不曾摆出香桌来,我怎么敢去?”
  “怎说不曾摆出香桌儿?”巧云亦自诧异。
  “我怎会说假话?明明胡头陀到起更时分去看过,说是未见香桌,天又下着雨,看来这一夜又落空了!”
  提到下雨,巧云心里明白,大概是错失了。胡头陀先偷懒不曾来看,及至下了雨,潘公一喊,迎儿收起香桌,等他再来时,自然看不见香桌。
  “是了。”听巧云说明缘由,海和尚咬牙切齿地发恨,“这死囚!我待他不薄,他却误我这等大事,断断不饶他!”
  巧云怕激出事来,急忙说道:“胡头陀倒是志诚的人,平日总是黄昏时来一遍,吃了晚饭再来一遍,从不错过;偏偏就是昨日,或者自己有事,偶尔差失,也是有的。”
  “他有什么事?”海和尚冷笑,“昨日来与我回话时,满口酒气,必是在哪里吃酒吃得糊涂了,忘掉了这件大事。酒什么时候不好吃,偏偏就那一刻熬不得!真正可恨,回头待我好好问他。”
  “不要,不要!”巧云使劲摇着头,“你也须想想,以后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
  听得这话,海和尚不响了,想了半天叹口气说:“只为求人,就不得不忍气。也罢,我就听贤妹的劝,饶他这一遭。”
  “也还须与他些好处,教他知情感激,巴结办事才好。不然,错过一遭,我又不知道你来不来,心悬悬的,那滋味却难消受!”
  “我又何尝不是这等。不过,摆香桌作暗号,忒也费事,须得改良。”海和尚想了一下,欣然色喜,“有了,有一个法子,再不得失误。”
  海和尚的法子,依然是在烧天香上打主意。烧天香,讲究些的摆香桌,穷家小户便只做个铜插子钉在门房,三炷清香只插在铜插子里——线香的梗子有染红的、有染绿的。就拿这颜色作个暗号,只见了线香是绿梗子的,尽自登门不妨。
  “这好!”巧云深深点头,“红绿颜色,一望而知;线香燃尽了,梗子还在,胡头陀便晚来些,也不得误事。”她又瞟着他嫣然一笑。
  “你倒是好才情!”
  “岂止好才情?还有好的!”说着,海和尚一把抱了上来。
  那婆娘还记挂着一件事,推开他说:“你说让我开开眼界,爹也说是什么眼福。我倒看看,佛牙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城隍庙前,撑把太阳伞的‘胡一敲’那里多得是!那肮脏东西,有什么看头?”
  巧云大为诧异:“什么?什么‘胡一敲’?”
  “是个牙医。”海和尚说,“他替人拔牙,左手拿钳子钳住蛀牙,右手使个钉锤,只一敲,敲了下来,不作兴敲第二敲,所以唤作‘胡一敲’!”
  巧云这才恍然大悟。“什么‘镇寺之宝’!”她刮着脸羞他,“吹得好法螺!”
  “这倒也不尽然。佛牙原是有的,只是为人收了去了。”
  “哪个?”
  “是个戒行高深的老和尚,今年怕已百岁朝外,驻锡在燕山府悯忠寺。他是老前辈,说要奉迎佛牙,我不敢不依。这老和尚——”海和尚咽了口唾沫,不说下去了。
  再说下去就难听了,驻锡在燕山府悯忠寺的这位老和尚,法名太无,道行高深,持戒严谨,听人说起海和尚以佛牙招摇,深恐亵渎,所以亲自来奉迎了去。他曾苦口婆心劝诫过海和尚,须尽佛门子弟的道理。这些话说出来脸面无光,所以海和尚才咽了下去。
  巧云这时的好奇心大起,看不见佛牙,怏怏若失。海和尚便哄着她说:“你且耐一耐,迟则半年,早则两三个月,我好歹教你如愿。”
  “空话!”巧云白了他一眼,“莫非我还路远迢迢,到燕山府去看?”
  “燕山府也不远,不过两日的路程。”海和尚又说,“自然不是教你到悯忠寺去看。等我想个法子,为了你,把佛牙奉迎了回来。”
  “太无老法师肯吗?”
  “自然不肯。须得想个法子骗一骗他。”
  “哼!”巧云冷笑,“这是半天里在飞的事,没着落的话少说。”
  “我几时说过没着落的话?说到一定做到。为了你,我明日就来办这件事。”
  口口声声“为了你,为了你”,巧云心里自然舒服,而且也有些过意不去。“罢了,罢了!”她摇摇手,“你自己说的,‘胡一敲’那里有的是,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犯不着费事。”
  “刚才是没有佛牙与你看,故意那等说法,好教你死心。说实在话,这个眼界还非开不可。”
  “噢,”巧云又是兴致盎然了,“你倒说与我听听,佛牙是怎生非看不可?莫非与平常人的牙齿大不相同?”
  “自然大不相同。”海和尚撮起两指,比划着说,“四寸长、一寸宽——”
  “咄!”巧云嗔道,“又来哄我!佛菩萨难道生的是青面獠牙?”
  “什么青面獠牙!佛陀是丈六金身,自然有那么大的牙齿。”
  想想不错,“丈六金身”这句话是听见过的,巧云不响了。
  海和尚占住了理,越发得意。“你总明白了吧?”他说,“我在你面前,从不说没有着落的话。”
  “只望你永远心口如一才好。”巧云提出警告,“若有一日骗了我,或者喜新厌旧变了心,看我不咒得你一佛涅槃、二佛出世!”
  “不敢!不敢!阿弥陀佛!”
  日落黄昏,等潘公父女一走,海和尚马上就叫小沙弥把胡头陀找了来,到底还是埋怨了他几句。
  “道你志诚,不道不多几日工夫,你就懈怠了。”海和尚说,“若是这等时,教我如何信得过你?”
  “师父!师父!”胡头陀惶恐地说,“弟子做错了什么事?实在不明白。”
  “昨天你误了我的事——”等海和尚说了经过,胡头陀极口不承认是自己躲懒。他说他去得早了,香桌不曾摆出来;第二次也是照常一样的时刻去,谁知潘家因为下雨将香桌收了进去,怪不得他。
  “我也不怪你!如今改了花样。”他讲了所改的新花样,又说,“这一来是再不得错了。就怕你酒醉糊涂,将红的看成绿的,冒冒失失,我一头撞了去,却不是当耍的事。”
  “师父说笑话了,我眼睛又没有毛病,就算吃了酒,何至于红绿不分。师父进门之先,不会自己先验一验,究竟是红是绿?”
  “这话也说得是!”海和尚深深点头,“只是遇着绿梗子的那一夜,你可千万警醒些!莫忘了第二日一早来敲木鱼。”
  “不得误事!师父尽管放心大胆。”
  胡头陀果然巴结,遇到线香是绿梗子的那夜,半夜里就起身坐等,等到四更天,背着木鱼到潘家那条巷子里,大敲特敲,敲得海和尚出门方始罢手。
  就这样敲了两个月,时入隆冬,这天午饭以后,暗沉沉的云,就如要压到了头上似的,到了黄昏,飘起鹅毛似的雪。杨雄吃了两盅酒,取顶箬帽戴在头上,披上油衣,换了钉鞋,待踏雪出门。
  巧云见此光景,心头一喜,却又有些疑惑,算日子这天不该他当值,便即问道:“恁大的雪,又走到哪里去?”
  “晦气!”杨雄懒懒地答道,“昨日刚把番期换过,头一日轮着我,就是这种天气。”
  “这等说,今日是住在衙门里?”
  “有啥法子?”杨雄看看天色,“越是这种天气越要当心,那班死囚天不怕地不怕,要防他们拆木板生火取暖,弄出火烛来,不得了的祸。”
  “夜里冷,你多带一件衣服去。”
  “是啊!”杨雄也体恤巧云,“夜里一个人睡太冷,教迎儿一床睡,与你焐脚。”
  巧云心想,自有海和尚,何用迎儿?“你休管我!”她说,“只当心你自己别受寒就是了。”
  天气虽冷,巧云的一番情意几句话,却教杨雄觉得温暖,所以心情顿改,精神抖擞地出门而去。
  等他一走,巧云的一颗心立刻又专注在海和尚身上,想到门外雪深,帐中春暖,一张脸火辣辣地发热,自己拿着手熨在颊上,正待唤迎儿烧香,她倒先走了来了。
  “怎的?”迎儿皱着眉问道,“可是发烧不舒服?”
  “没有啊!”
  “不是发烧,脸怎的恁般红?”
  这话不易回答,巧云只说:“该烧香了!”
  “原是要来问。”迎儿看着她,伸手掀一掀自己身上那件棉袄的下摆。
  “你问什么?”
  “喏!”迎儿格外把下摆掀了起来,“看!”
  仔细一看,方能会意,迎儿穿的那件棉袄,是绿油面子,这是在问:可仍旧是烧绿梗子的香?
  不烧绿的,难道烧红的?问得多余。不过既然问到,却不好意思直说。巧云做张做致地沉吟着,然后自语似的说了句:“说是去奉迎佛牙也不知怎么了?”
  迎儿也在盼着看那四寸长、一寸宽、出自丈六金身的佛牙,一听这话自然懂,意思是有话要问海和尚,自然仍旧烧绿的。
  线香还拿在迎儿手里,胡头陀却已到了,映着雪光,看得分明,心里疑惑:难道这等下雪天气,潘家那婆娘都放不过人家?莫非是自己眼花看错了?这样想着,便把头上那顶宽檐箬帽压一压低,踅将过来。等他走近,迎儿慌忙躲了进去,关上了门。胡头陀的目光为帽檐所遮,不曾看清,只听“砰”的一声,倒吓了一跳。
  定定神看,青烟袅袅的可不是绿梗子的香?“苦也苦也!这一夜雪落下来,怕没有三尺深!天不亮还要踏雪来报晓,这滋味如何消受得了!”胡头陀恨恨地在心里骂,“贼淫妇!偷汉也不是这等偷法!”
  一路骂,一路走回报恩寺,径到静室,只见海和尚正折了一枝红梅,亲自剪枝去叶在插瓶。“师父雅兴不浅。”胡头陀说道,“还是养养精神得好!”
  “怎的?”
  “怎的?”胡头陀没好气地说,“绿的!”
  “居然今日也是绿的!”说着,海和尚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望着窗外手掌般大的雪片。
  这么乱纷纷、密莽莽的一场雪,胡头陀想到明日起早实在有些心怯。转个念头,心中一喜,有话可以劝得他住。
  “师父!弟子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噢,”海和尚看着他的脸色,有股怨气,不觉诧异,“可是受了哪个的委屈?”
  “不是。我是为师父打算。”胡头陀说,“想想该说,想又不敢说。为何呢?不说对不起师父,说了又怕冒犯师父。”
  看起来是句好话,海和尚倒也大方:“你说好了!就有什么不该说的,我也不会责怪。”
  “既然如此,我就说。”胡头陀放低了声音,“做这桩事,就与做贼一样,‘偷风偷雨不偷雪’。师父看这场雪,路上断了行人,就你老人家还在路上走,教人撞见了起疑心。”
  话是难听,意思是好的。“不过,这也不碍。”他说,“我换了俗家衣衫去,再自己当心些,不会被人认了出来。”
  “好,这不碍。我再说第二桩。”胡头陀说,“一走一个脚印子,明明白白摆在那里。若是杨雄见了,心里自然起疑:‘怎的我家边门有男人进出?’那时,师父你想赖都赖不掉了。”
  “啊,啊,这话倒是!”海和尚不安地搓着手。
  一见说动了他,胡头陀心里高兴,索性再吓他一吓。“且是这等的天气,衙门里清闲无事。说不定杨雄在衙门里冷得睡不着,想回家钻热被窝,那时就不说从他老婆被窝里揪出一个光头来,师父也是没有逃处。”胡头陀又说,“除非逃在他们床底下,这种天气,一夜下来怕不冻个半死?”
  “说得有理。”海和尚断然决然地说,“今夜我就不去!”
  “这才是。”说了这一句,胡头陀高高兴兴地走了。
  海和尚却立刻懊悔,不该说得这么决绝。一个人怔怔地在想,眼中就仿佛看见巧云一个人在灯下悄悄垂泪,一遍遍侧耳静听,冻得瑟瑟发抖,却总是不肯去睡,只为了等自己。想想于心何忍?
  这一转念间,心猿意马,坐立不安,而且也觉得静室中冷得片刻不能逗留,于是心一横,还是去!香喷喷、热烘烘的地方不去,在这冰清鬼冷的地方活受罪,是什么算盘?
  这一来心倒反而定了。但是胡头陀的话也想了起来了。凝神静思,也都不碍。先说杨雄,既在衙门当差,如何又半夜里回家去钻热被窝?知州相公知道了,不是耍处。
  说是雪地上有脚印子,那也不碍,把脚印子踩模糊了,教人分辨不清就是。
  主意是打定了,却还有一层难处。胡头陀已然知道自己听了他的劝,不打算到潘家去了,如今要去,还得通知他明日一早去报晓。这不是一句话可了的事,看他的样子,巴不得不当这趟差,须有些好处与他,才能教他欢然帖服。
  这样想着,便自己动手取了些干果,舀了一瓶酒放在桌上,然后着小沙弥去唤胡头陀。
  胡头陀住在菜园旁边一座茅屋里,走到那里一看,“铁将军”把门,小沙弥不觉奇怪,这漫天的雪,他会到哪里去?
  四面一望,白茫茫一片,几曾有人影子。小沙弥正待转身去回报,蓦地里风送异味,使劲嗅了两嗅,不觉口角流涎,急忙奔出菜园门外,寻到上风,又是一座茅屋,素日是替寺里做散工的几个闲汉所住。
  “你们干的好事!”小沙弥推门进去,假意喝道, “又打狗来吃,看我不告诉师父!”
  屋里四个人,一齐转脸来望,其中一个是胡头陀,望着小沙弥笑了笑,转身过去拨弄着狗肉——狗肉盛在一把新尿壶里,用儿臂般粗的半段蜡烛在煨。
  “火候差不多了!”
  “小师父,”有个闲汉巴结他,“‘一黄二白三黑’,好肥一条黄狗,吃一碗去。”
  小沙弥喉头口水已咽得咕咕在响,原想分尝一脔,怎奈胡头陀不知趣。
  “你们休叫他吃!”他说,“有一次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施主,给了他两个肉馒头吃,害他拉稀拉了一夜。”
  “哪有这话!”小沙弥涨红了脸分辩,“什么肉馒头、素馒头?天气太热馊了,我怕罪过不肯丢掉,吃下去才不受用。你这狗头造我的谣,就该下阿鼻地狱!”
  “好,好,我造谣!”胡头陀扬脸问道, “你不是闻见香味走了来的?不是想吃狗肉来做甚?”
  “做甚?”小沙弥振振有词地说,“师父着我来唤你这狗头!”
  “师父唤我?”胡头陀诧异,“为什么?”
  “谁知道?”小沙弥寒着脸问,“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去回禀师父了,说你忙着吃狗肉,不肯去。”
  胡头陀知道将小沙弥得罪了,若是迟延片刻,他真会这么去说,却不是当耍的事,所以连声答道:“走,走!”
  小沙弥已经转身向外,胡头陀急忙起身,追了上去,亦步亦趋地跟到静室。
  “坐,坐!”海和尚和颜悦色地招呼,“天冷,我与你吃两杯酒挡挡寒。”
  “是!师父请。”胡头陀举杯相敬。
  “雪下得差不多了,看样子要停了。”
  胡头陀顺着他的口气答应着,又吃了两杯,惦念着尿壶里的狗肉,便即问道:“师父呼唤弟子,有什么吩咐?”
  海和尚觉得碍口,先虚晃一枪:“没事,没事!先吃酒。”
  又吃了几杯。冷酒素果,越吃越不是滋味,想起狗肉,不觉咽了口唾沫,忍不住又问:“师父定有话说!”
  这一次海和尚说了。“有是有件事。”他十分吃力地说,“我想想,还是要那个,为人要讲信用。所以,明天,你懂了吧?”
  懂什么?胡头陀“一片热心在尿壶”,不曾听清他的话,只举着酒杯茫然地望着。
  “喏,那个地方,你晓得的。我是说,如果不去就太那个了。所以,明天一早,你还是要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胡头陀收拢心思,细想一想,方始恍然大悟。悟是悟了,气也气了,只不便发作,咬一咬牙,硬着头皮答道:“弟子明天‘那个’就是了。”
  “这才是!”海和尚如释重负,“你再吃一盅酒。”
  “弟子的酒够了。”
  “哪里的话!”海和尚殷勤相劝,“我知道你的量好,便再吃一瓶也醉不倒你。”
  胡头陀只想脱身,海和尚偏要挽留。好不容易说到明天要起早,睡得迟了怕误了他事,海和尚才放他走。
  胡头陀如逢大赦,出了静室,飞奔而去,到了原处一看,只叫得一声:“苦也!”
  “你怎么一去不回,当你不来了。”
  “你们倒好!”胡头陀面孔铁青地冷笑,“就这般心黑,连一块都不剩下?”
  三个闲汉,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赔笑说道:“只当你吃好的去了!”
  “好你个鸟!”胡头陀把横倒在地的尿壶使劲踢了一脚,踢破了还不消气,狠狠地骂了句:“真他娘的晦气!”
  这一夜气得半夜不曾睡着,刚刚睡着,倒又惊醒,听更楼上正打三更三点。
  胡头陀一半是冻醒的,这就又想到了狗肉。每年冬天都是私下打几条狗来吃,此是合寺皆知的事,只以头陀半僧半俗,又不在寺里煮狗肉,所以由得他去偷荤吃素。而胡头陀喜欢吃狗肉,倒也不尽是贪口腹之欲,狗肉性热,取其祛寒,虽不像有些人所说,数九寒天吃狗肉,夜来被子都不用盖,不过一吃狗肉,便觉敌得住寒气,却是亲身的经验。
  只为昨夜向隅,到口的狗肉不曾吃着,还淘了一场闲气,以致此刻冻得瑟瑟发抖。这都是害在海和尚手里。他自家正拥着潘家那婆娘在做春梦,却教人冲寒冒雪去为他报晓!越想越怨,真想横下心来不理。然而这究竟不是当耍的事,真个教杨雄从他老婆被窝里揪出个光头来,告到当官,供出来如何有人探路,如何有人报晓,自己也脱不得干系。
  以此一念,胡头陀不能不下床,草草扎束,背着木鱼出门。雪倒是停了,冷却冷得比下雪的辰光更厉害。胡头陀搓一搓手,去开了菜园门,门上积雪一半冻成冰碴,掉下来正落在他脑后颈项上,又湿又冷,加上西北风一吹,越发冻得他上下牙床都合不拢了。
  “他娘的!前世不修今世苦!”胡头陀狠狠地骂着,一路呵着白气,一路把雪踩得沙沙地响,好不容易才望见潘记肉行。
  一到这里就要敲木鱼了。双手冻得发麻发胀,几乎抓不住木鱼,心里发恨,怨气都发泄在木鱼上,“乒、乒、乒”,一下比一下敲得响。
  这一敲自然把海和尚敲醒,张开眼来,掀开帐子一望,满室通明,只当天色大亮,吓得魂不附体,蓦地里掀被下床,将巧云搅醒了。
  “这胡头陀倒志诚!”
  “什么志诚?误了大事,天都亮了!”
  听这一说,巧云也吓出一身汗,仰起身子来,侧耳静听,除却木鱼,声息全无,猪也还不曾杀,怎说天色大亮?
  细看一看明白了。“是雪光!”她说,“你眼睛看花了。”
  “对,对!”海和尚被提醒了,喜不可言,“还好,还好!这胡头陀真个是志诚人。”
  志诚是志诚,无奈怨气太深,木鱼太响,不但敲醒了海和尚,也敲醒了石秀,在枕上只觉得木鱼声音异样。
  “啊呀!”石秀失声自语,“这木鱼有时来敲,有时不来,这等大雪天却又来敲,什么缘故?”
  凡事习焉不察,倒也罢了,只要多想一想,处处皆是蹊跷。
  石秀心里在想,这是条死巷子,不是过路之地,报晓的木鱼,为何敲到这里来?而且敲个不停,倒像是专为敲给什么人听似的,这岂不可怪?
  想到这里,又是失声叫道:“不好!”从床上一仰身起来,下床趿鞋,披上一件棉袄,拔上鞋子,飞也似的出了房门,由夹弄到菜园,再开后门,向东绕了过去,奔到那条夹弄的北口,向南一望,只见影绰绰两条影子:一个身穿海青,头戴一顶浩然巾,是儒生打扮;一个却是长发披肩,头戴铜箍,分明是个头陀。
  欲追上去看个仔细,那两人已经出了夹弄。石秀略想一想,走到潘家边门去看,只见那里的积雪与别处不同,是用脚底扫过了的,当然是要扫灭了脚印子。
  “畜生!”石秀咬着牙骂,“做出这等吃了老虎胆的事来!怪不得张中立说他是‘花和尚’。”
  这样想着,一腔怒火不可复耐,重新奔回自己屋里,穿戴整洁,再从床底拖出一口柳条箱子来,急切间寻不着钥匙也顾不得了,使劲扭脱了锁,伸手到箱底一摸,抽出旧衣服裹着的一把刀,打开来一看,除却刀身上略有两三个锈斑,依旧晶光烁亮,伸拇指试一试刃口,亦仍然锋利非凡。
  这就没有什么好耽搁的了,复行将刀包好,夹在胁下。正要出屋,听得一声咳嗽,接着是苍老的声音问道:“三郎,三郎!这大雪天,如何不关了房门睡?着了寒不是耍处!”
  石秀一惊,不自觉地就将那把刀竖在门背后,口中答道:“我起身了!”
  等他走出屋,潘公一望便诧异地问:“咦!你要到哪里去?穿戴得这等整齐。”
  “我,”石秀支吾着说,“不到哪里去。这天气,要穿戴整齐才暖和。”
  “嗯、嗯!”潘公释然了,“我特意来与你说,下雪天不见得有多少人上门买肉,今日少杀两只猪,只做半天生意。午后关了店门,教伙计徒弟们吃酒,耍半日。”
  这等厚道的老人家,偏偏会生这么个败坏门风的女儿。石秀心里替潘公难过,不由得落下两滴眼泪。
  “咦!”潘公诧异,“三郎,你是怎的?好端端伤心起来!”
  石秀说是酸风刺眼,支吾着掩饰了过去。这天便照潘公的意思,少杀两头猪,只做半日生意。到得日中,天色又变,暗沉沉的半空里,撒盐飞絮似的又飘起雪花。石秀便教关起店门,收拾案板刀砧,大碗斟酒,大块割肉,将潘公请了来,与伙计徒弟做个消寒会。
  团团列坐,个个高兴,只有石秀一双浓眉锁着眉,在眉心里打了个结。伙计徒弟只管自己享用酒肉,没有哪个看出他的心事。潘公关心的却只是这个视如亲子的石秀,当时口虽不言,心里嘀咕。
  吃到一半,杨雄从衙门里散值回家,便添副杯筷,一起吃酒,坐定下来,对潘公说道:“昨夜亏得不曾偷懒,不然出一场祸,此刻哪得在这里安闲坐?”言下不胜欣然。
  “怎的?”潘公惊问,“莫不是火烛不谨?”
  杨雄喝口酒,将左臂衣袖掳了上去,只见肘弯处贴着一张膏药。“他娘的!有个贼囚锯断了铁栅越狱,”他说,“我空手去捉他,着了他一铁条。”
  “自然是捉回来了?”
  “自然。”杨雄扬扬得意地说,“哪逃得出我的手!知州相公,十分高兴,直说我英雄了得,这个面子也够足了!”
  “节级原是英雄了得!”有个掌案的伙计说,“我们敬一杯,恭贺节级立了这件功劳,必是指日高升。”
  于是大家嗷声应声,纷纷干酒。杨雄越发脸上飞了金似的,高谈阔论,畅饮健谈,显得意兴极其豪迈。
  越是如此,石秀越替他难过——先是为潘公难过,怕他知道了有这么一个丢丑的女儿,会气得吃不下饭。老人家风烛余年,受不得这等拂逆之事,石秀决定将那件丑事瞒着他。此刻,这件丑事到底能不能告诉杨雄,他倒又委决不下了。
  如果说与杨雄,将己比人,心里是何滋味,何消说得。欲待相瞒,有朝一日杨雄得知其事,便会责怪:兄弟!我待你不薄,如何那贱妇做出这等丑事来,你竟替她隐瞒?莫非你就忍心让那贼秃暗地里扣我一顶绿头巾,不闻不问?
  进退都是难处,脸色便显得格外阴沉。杨雄到底发觉了,有了酒意的人,不免心直口快。“兄弟,”他问,“你怎的闷闷不乐?”
  “是啊!”潘公也忍不住要说,“今日从早起来,便一直是这等。三郎,你是哪里不痛快了,尽管说!”
  石秀不善于说假话,吃他们两人逼着一问,不由得有些心慌,嗫嚅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今日身子有些不爽……”
  忠厚的潘公原就在怀疑石秀是病了,只以他一则好强,再则尽心买卖,怕说了有病,就会不教他再劳动,所以瞒着。如今逼得他说了实话,自然也要逼着他上床歇息。
  “想是受了寒了。”他说,“不碍,不碍!先上床去睡,教迎儿浓浓煎碗红枣姜汤与你服了,厚厚盖上两床被子,出一身汗,包管通体轻快。”
  “爹说得是。”杨雄转脸又说:“兄弟,你就去睡吧!我们练功夫的人,小病最要当心。若是自恃体壮,不拿小病当回事,明日五痨七伤都发了出来,便是一场大病。”
  石秀本来就觉得这酒吃得寡味,上床去蒙头睡一觉倒还舒服些,于是告个罪,起身而去。睡过一觉,听得有人敲门,他便问道:“可是潘公?门不曾闩,推进来就是。”
  进来的是迎儿,情窦正开,加以巧云的熏陶,已着实解得风情,一缕情丝荡漾,只待黏在石秀身上,只是畏惮他性情刚强,不敢造次。今日得有这么一个服侍他的差使,自是求之不得,所以抖擞精神,加工加料做了一碗姜汤:红枣剥皮去核,捣成枣泥,另加薏米、白果、蜂蜜,煮得稀烂。哪里是一碗当发汗药的姜汤,竟是一样极可口的甜点心。
  “三郎!”她知道石秀厌薄轻狂,所以目不斜视,只望着地面,用矜持的声音说道,“请服药!”
  “生受你了!”石秀坐起来说,“你放在那里,我自己来。”
  看他上身只穿一件布衫,迎儿便微带埋怨地说:“一个人在这里,身子要自家当心,原是受了寒,如何还这等不在乎?”
  听她这两句话,体贴实在,石秀觉得倒不可辜负她的好意,便取了一件棉袄披在身上,拥被而坐。迎儿便移张茶几到他床前,连托盘连碗放在上面。
  “这是什么?”
  “姜汤。”
  “哪里是汤?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尝一尝看。”迎儿说道,“不爱吃便搁下,我替你另做。”
  一吃便不肯搁下了。“好吃!”他说,“这叫什么名目?”
  “一碗加料的姜汤。”迎儿说,“快吃了盖上被再睡,要多出汗。”
  “你莫信潘公的话,我哪里有什么病?”
  “我倒不信。”
  迎儿将只手伸了出来,欲待摸到他额上去试一试可曾发烧,但怕石秀着恼,伸手一挡,变成自讨没趣。所以手伸得极慢,意思是见机而作。
  看着石秀不避不挡,迎儿的胆便大了,一只手终于按在石秀额头,却不觉得烫手。
  “这下你相信了吧?”石秀问说。
  又让她伸手去试,又是这等和颜悦色地说话,迎儿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只是不敢露一点轻狂样子,拿手缩回来,在自己额上也试了一下,两相比较,毫无异状,这才点点头道:“果然没事,却如何装病?”
  问到这话,石秀就难以回答了,长叹一声,将一双手交叉着往脑后一枕,身子往后一倒,靠在床栏上,两眼仰望着空中发愣。
  “三郎!”迎儿温柔地问,“你心中必有不快之事,想来是思念家乡?”
  “男儿四海为家,有什么可思念的?”
  “然则是——”迎儿想说:然则是孤单寂寞?话到口边,觉得不妥,所以缩了回去。
  石秀也不追问,心里只在转一个念头:她是巧云贴身的人,就睡在她后房。海和尚黑夜里来,未天亮去,别人不知,迎儿那里岂是瞒得住的?从来做这种暧昧之事,必得有心腹相共。说不定迎儿也上了贼船,一起蹚了浑水。
  转念到此,不由得便抬头去看。他也听人说过,闺中女儿,倘或有了私情,神色举止间便有些许不同,尤其是那双眼睛,顾盼之间,水汪汪的格外明亮。此时看迎儿,目光聚而不散,颈项鬓边,短发毵毵,这都还像是处子的模样,看起来倒是干净的。
  他只顾细细地看,迎儿的一颗心却怦怦地跳得自己都听见了,一张脸红到耳根,自觉忸怩,只把头低着,不敢去看石秀——石秀不免诧异,多想一想方始明白,这要怪自己不好!从来不大假以辞色的,忽然亲近起来,又是这样看人,迎儿自然会错了意,只当自己是如何爱慕,所以有些羞态。
  这一来石秀倒觉得有些歉然。桃花有情,流水无意,纵然如此,却不忍当时便做绝情的表示,但亦不宜再让她误会下去。须得想个法子,能教她死心而又不甚伤心。
  这个法子一时难想,只有自己在神态语言上检点。这么想着,石秀便转过去,平静地说道:“迎儿,我要问你句正经话,你须实说!”
  “是!”迎儿柔顺地答道,“三郎,你说。”
  他是要问海和尚与巧云的事。此是第一等的机密,必得慎重将事,因而吩咐:“你先到门口望一望,可有人在外面?”
  听得这一声,迎儿的脸上倏地又堆满了红晕,口中发干,吃力地答应一声,匆匆地、悄悄地到门口去张望。
  石秀看在眼里,恍然大悟,同时深为失悔,自己的这番举动又大错而特错了!迎儿只当要说不足为外人道的私情话,哪知自己要说的话跟她全然不相干?不但不相干,而且十分无趣,倒像是有意在作弄她了。
  为此,等迎儿走过来,回明门外无人时,石秀便歉意地先说:“迎儿,我要问的一句话,与你无干。”
  “噢!”她的脸色慢慢变了,自是变得怅然若失。“那么,”她问,“是问什么?”
  “问一个——”石秀很谨慎地说,“问一个熟人,海和尚。”
  说到这个名字,迎儿的脸色大变,结结巴巴地说:“三郎,你问他什么?我什么都不晓得。”
  说“什么都不晓得”便是“什么都晓得”。马脚已露,石秀却生警惕,倒不是怕打草惊蛇,惊了海和尚,是怕巧云存疑惧,先挑拨出一场是非来,所以急忙遮掩。“我也不过随便问问。”他说,“重阳做水陆道场以后,外面有些风言风语。说过就算了,不干你的事,也不干我的事,你只当我没有说这话,休去告诉人。”
  这番掩饰,恰到好处,迎儿只当石秀还不知海和尚登堂入室的行迹,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海和尚能干,少不得有人妒忌。”她说,“外头的风言风语,都是谣言。三郎,你是明白人,休去听那些人咬牙嚼舌!”
  “是啊!”石秀随口答道,“我也懒得去问。不与我相干的事,谁去管他?”
  说到这里,但听窗外咳嗽连连,是潘公的声音。迎儿不便再作逗留,收了托盘管自走了。
  一个出去,一个进来。“三郎,”潘公问道,“可曾出汗?”
  在老人家面前,不便道明装病,石秀赔笑说道:“好得多了!你老不必惦念。明日我还照常起床做生意。”
  于是潘公便与石秀商量买卖,一进十二月,家家腌腊,每日至少需多宰一头肥猪,该当早早备足了货。石秀点头称是,答应等这场雪过去便即动身,到四乡去赶猪来圈养。
  “三郎,转眼过年,今年年里自然不必说了。只等一过了年,你那终身之事,便须有个定夺。”潘公微带感慨地说,“我年纪大了,叶上露、风前烛,去日无多,只想热热闹闹过两年。你就让我看你办了这场喜事,也高兴几时!”
  说到这话,真是拿石秀当嫡亲子侄看待,心中感动,不暇细思,且先哄着他。“是了!”他说,“我遵吩咐就是。”
  潘公这下才高兴起来,说了些闲话,自去歇息。石秀这会儿却不能安枕,辗转思量,觉得海和尚跟巧云之事,只有看一看再说。
  到了第二天照常开市。午初时分,市面已过,略得清静,才想起一早晨不曾见潘公的面,不由得望着正在消融的积雪,自语似的问:“奇怪,这天气,他老人家又到哪里去了。”
  “石三叔,”有个极伶俐的小徒弟,名唤宁哥,接口相问,“你可是问的潘公?”
  “是呀!你看见了吗?”
  “潘公睡倒在床了。”
  “怎的?”石秀一惊。
  “说是积食受寒。”宁哥说道,“病势不轻。”
  听得这一声,石秀再无别话,霍地站起身来,直奔潘公卧房,到得门口,却又遽然住脚——是巧云在里面。他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踏进门去。
  迎儿眼尖,扯一扯巧云的衣服说:“三郎来了!”
  这一来,彼此便须招呼。“嫂嫂!”石秀垂眼问道,“老人家怎的病了?”
  “自道是昨日多吃了两块肉,又吹了风,积食受寒,一下子发作了。”巧云答道,“刚服了药睡熟。”
  “是哪个医生的药?”
  “不曾请医生。”巧云又说,“爹不许!只教照‘惠民医局’的方子,煎一块神曲来吃。”
  “老人家上了年纪,有病不当耍处。”石秀说道,“嫂嫂,我看还是请医生来的好。”
  “说得也是——”巧云没有再说下去。
  石秀想不出她因何欲言又止,此时也没工夫去琢磨,只是追问一句:“嫂嫂若是以为该请医生,便宜趁早。”
  “那就劳动叔叔了!”
  “该当是我的事。”石秀说完,随即转身,上街去请医生。
  请的是石秀一个相熟的医生,姓马,在汴京做过医官,精于内科,外号“马一帖”。一诊了潘公的脉,不言不语。到得客厅落座,石秀忍不住动问:“马先生,你看潘公这病可不碍?”
  “怎说不碍?”马一帖看着巧云问道,“这位小娘子是?”
  石秀怕他弄错身份,赶紧抢着答道:“是我嫂嫂!州衙门里杨节级的娘子。潘公膝下,只有这位掌珠。”
  听得这一说,巧云便福了福,一面拜托:“千万要请先生多多费心!”
  “我没有不尽心之理。不过说实话,潘公这病不好,只怕会成伤寒。”马一帖郑重叮嘱,“千万要细心服侍,饮食上头,更要当心。”
  说着提笔开了方子,说是服了药,若能退烧便无大碍,不然须费手脚。服药之后,情形如何,着石秀到晚去说与他知晓。
  “是了!”石秀应允,“到晚我必来向马先生请教。”
  等医生一走,石秀匆匆忙忙去抓了药来,在廊下亲自看着迎儿煎好汤头,捧到里面,只见潘公面红如火,望见石秀,豆大两滴眼泪滚了出来。
  “咦、咦!”石秀装得极不在乎,“你老人家好端端伤什么心?”
  潘公摇摇头不响,等石秀把他扶了起来,服了药重又睡下。只听巧云在外面喊:“迎儿,你来!”
  潘公望着迎儿的背影,眼泪又滚了出来。“唉!”他叹着气说,“三郎,你哪里知道我心里难过!平日不觉得,到这时,才显出心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婿又姓别人的姓!看我今日有病痛在身,却没有个知寒着热的亲骨肉在旁边。想想天下做父母的,真正叫人寒心。”
  “你老人家休如此说!”石秀说道,“大哥一早上衙门,还不晓得你身上不爽;嫂嫂等家务完了,自然会来陪侍。此刻有我在这里,也是一样。”
  “是啊!”潘公收泪点头,“多亏得你!总算我老眼不花,看出你的好来。三郎,若是我这一遭闭眼去了,你总须念着你我的情分,休得散了。你嫂嫂那里,看我的面上,多多担待。”
  他们一老一少,在里面谈得情殷意切,窗外有个人却听得大不是滋味,这个人就是巧云,听见她爹爹的话,心中不服:石秀一个外人,却拿他当至亲骨肉看待,自己亲生女儿,倒说是“泼出去的水”,真正悖悔气数!
  因为这样便不肯进房去了,一则是自觉没趣,再则是跟她爹赌气,扭回头就走。回到自己房里,气鼓鼓坐了下来,好半天不开口。
  迎儿看在眼里,自然奇怪,少不得要问一声。巧云一肚子的委屈,倾泻而出,埋怨了潘公,又骂石秀假献殷勤,不怀好意,说不定存着图谋她家家产的打算,冷笑着说,早晚要把他撵了出去,才得安心。
  这话说得过分了,迎儿向着石秀,有些不平,而且也怕巧云真个与石秀作对,彼此破了脸,惹出一场大祸!所以此刻不能不劝。
  “大娘子!”她低声说道,“石三郎是知情理的人,你还是让他一步,彼此相安的好。”她的声音更加低了:“海师父的事,恐怕他也有数,曾问过我来。”
  这一说,巧云顿时变色,听迎儿细说了石秀问她的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晌作声不得。
  “这几日稍微做忌些。”迎儿又说,“真个弄出事来,大娘子不得了,我也不得活!”
  巧云口虽不言,心里自然也害怕,所以一连七八日,都烧的是红梗子的香。
  这七八日,潘公的病好了七八分,只是身子虚弱,睡在床上的时候多。这日好太阳,又没有风,潘公起身坐在廊下,叫迎儿去唤了石秀来有话说。
  “三郎,”他说,“腊月近了,趁这几日天气晴和,你下乡赶猪去吧!”
  “是了,我早有此意,只以你老病还不曾好透,不放心!”
  “不要紧了!你尽管放心好了。”
  “是了,我明日就走。”
  于是潘公唤巧云兑了银子,交与石秀。次日一早,石秀拜别潘公,挽个包裹出门,走到街口四面望一望没有什么熟人,便撒开脚步,直奔报恩寺而去。
  这是石秀盘算了一夜才打定的主意。到得报恩寺径投方丈,海和尚跟前的小沙弥拦住了去路,合掌打个问讯说:“施主是来接头佛事,还是随喜?请柜房中待茶。”
  “我来看你家住持。”石秀问道,“可在里面?”
  小沙弥看石秀的气概,不是个好相与的,不敢造次,先问一声:“施主尊姓?”
  “我姓石!”石秀答道,“你只说州衙门里杨节级的结义兄弟,海师父自然知道。”
  等报出来历,小沙弥也知道了,心里嘀咕,越发不肯放他进门。“不知住持可在方丈,”他支吾着说,“请石施主站一站,我去看了来回话。”
  进得方丈一报,海和尚做贼心虚,急忙问道:“这姓石的可曾带着刀?”
  “没有!”小沙弥说,“倒带着个包裹,像要出远门似的。”
  海和尚心中一喜,他也在枕边听巧云说过讨厌石秀的话,莫非吵散了,石秀在她家存不住身?果然如此,便是天大的喜事,所以精神抖擞地说:“请进来,请进来!待我好好问一问他。”
  小沙弥见他忽忧忽喜,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看样子不碍,因而态度也改过了,轻松自如地把石秀领了进去。
  “石施主,多日不见,近来可好?请坐,请坐!”海和尚殷殷勤勤地招呼,“总想与石施主亲近讨教,一直未得机缘。难得今日光临,太好了,太好了!”说着便又唤小沙弥点茶、摆果碟,将石秀当上宾看待。
  “不必客气。我有几句话想与海师父说。”石秀将刚放下的包裹又提了起来,“我还有事要赶路,只得海师父金口一诺,立即就要告辞。”
  “噢,噢!”海和尚向小沙弥使个眼色,示意回避,然后又说:“请施主吩咐,只要能效力之处,无不从命。”
  石秀等小沙弥一避开,正一正脸色,先盯着海和尚看,这一下便显得不怒而威,隐隐杀气,将海和尚看得脊梁骨上发麻,强自镇静着,静等石秀发话。
  “海师父,出家人四大皆空。”
  “是!出家人四大皆空。”
  “海师父,出家人六根清净。”
  “是!六根清净。”
  “俗语道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说到这一句,海和尚便不能如方才那样,顺口答应,假装糊涂,当时尽敛笑容,合掌问道:“石施主,如何与我说这话?”
  “你不明白?”
  “不明白。”海和尚重复一句,“真的不明白!”
  石秀心中恼怒,这花和尚好不开窍!看来非拿几分颜色出来,他才分得出青红皂白。这样转着念头,右手的拳头自然而然地握紧了,然而只多想一想,便又把拳头松开——为来为去为的是杨雄的面子,闹出事来,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算打死了他,不过偿命,但官府问到因何行凶,少不得要透露巧云偷汉的丑事,那时节,杨雄怎还有脸走出去?
  除了杨雄,还有潘公。念到这位老人家,石秀越发泄气,竟连指责海和尚的话也不肯说出口来。但愿他回心向善,不破脸面,依旧好做潘公子的义子。
  于是石秀有了计较。“你不明白也罢!”他斜睨着他说,“只有一句话,烦你转告你寺里的那个头陀,大清早起,休来将木鱼敲得震天价响,吵了我的好梦!”
  这话一点,海和尚也是玲珑心肠,岂能听不出弦外之音?只是他着实有些矫情镇物的功夫,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复原,赔笑说道:“原来为此!等我来问他。不过出家修行,晨钟暮鼓,化度凡愚,三郎亦须体谅。”
  这贼秃!石秀在心里骂,倒装得像!真叫“不到黄河心不死”!看来不弄些苦头与他吃,他还不会悔改。
  “我倒再问你一个人。”石秀冷笑说道,“听说你手下一个头陀,一个会武的和尚,是心腹。那叫什么悟先的,可能请来会会?”
  “三郎!”海和尚急忙摇手,“你休听外头风言风语。都为我承乏主持这报恩寺,多蒙施主抬爱,香火搞得轰轰烈烈,便有些妒我的人造作谣言,颠倒黑白。出家人不打诳语,那悟先是罗汉相,面恶心慈,略会几手拳脚,是他少林寺的传统,从来不敢伤人。那些造谣的人,”他咽口唾沫又说,“出家人不造口孽,用不着我咒他们将来入阿鼻地狱,种什么因,收什么果,报应在后头。”
  “造谣的人,入阿鼻地狱;犯色戒的人,不知又入哪个地狱?”石秀不耐烦再跟他拌口舌,起右手一按桌子站了起来,仿佛要走了。
  这一按是故意的,等把手移开,只见桌面留下极清晰的一个手印。海和尚一看大惊,心里在想,在手上这把劲若是用在自己身上,怕不肉碎骨折?这厮出名的莽撞,倒要防备一二,休吃了他的眼前亏。
  脚随心动,已经退后了两步,偏偏石秀饶不过他,出手自然也极快,不知怎么一伸一摸,海和尚顿时笑了出来。
  这不是海和尚想起什么好高兴的事,笑得合不拢口,是因为石秀点了他的肘下穴,又麻又酸,不由得便是那副样子。谁知他口中在笑,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苦痛,而且惊恐异常,只怕自己从此会半身偏枯。
  “我再告诉你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记着此刻的苦楚,自去寻悟先,他会解救。”
  说完,石秀大踏步走了。小沙弥走进来,只见海和尚只是发笑,便问一声:“师父,你老人家什么事高兴?”
  海和尚说不出话,急得额上见了汗。小沙弥大为诧异,定神一看,才发觉他的异样。幸好海和尚的左手还能动,蘸着茶汁,在桌上写了“悟先”二字。小沙弥会意,飞也似的去了。
  不多片刻把悟先找了来。一路上已听小沙弥提起,说石秀来过,等他走后,海和尚只会发笑,不会说话,这时再一看情形,自然明白,将海和尚的肘弯一揉一托,即时听得他“哎哟”一声,能够开口了。
  “住持!”悟先问道,“怎么回事?”
  “你看!”
  一看桌上的手印,悟先亦即变色。“这厮的手上,着实有几斤力气。”他说,“不过,也还能对付得了他。人呢,到哪里去了?”
  “你莫忙!”海和尚对小沙弥说:“你到外面站一站,休放闲人进来。”
  把小沙弥支使了开去,海和尚才细说刚才的经过,自然不尽不实地瞒着些,而且也不敢说破石秀指名要会悟先的话,因为怕激起他的火来,找石秀去算账,事情便闹大了。
  “照住持说,就此忍气吞声,吃了他的亏装哑巴?”
  “凡事小不忍则乱大谋。”海和尚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慢慢想条计,结果了他。眼前且让他一步。”
  “怎么?”悟先生性多疑,便即问道,“住持看得我不是姓石的对手,拿他没奈何?”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海和尚急忙解释,“我是为你着想,万一闹出事来,你是个出家人,弄不过姓杨的——姓杨的是牢头禁子,倘或在监里下了什么毒手,岂不是白害你一条性命?我的意思是,你替我帮忙,为我出气,我须不是害你,等我慢慢替你筹划好了,你再动手。谅那石秀绝不是你的对手,一顿拳头打杀了他,你须能远走高飞,我才放心。”
  悟先其实也是嘴硬骨头酥,心里盘算着,自己所长不过点穴一门,如今看石秀也是此道行家,就未见得能近得了他的身。点穴上面扯个直,在拳脚较量上,自己功夫就差得多了,桌面上的那个手印,便是老大一个证据。
  他所顾虑的是怕海和尚心存轻视,不能不说两句硬话;到搪塞不过去时,硬拼一场,也只有尽力而为。此刻看海和尚一味想息事宁人,正中下怀,只是表面上却依旧装作不胜愤恨似的,沉吟不答,还有不甘罢休之意。
  “悟师兄!”海和尚极力安抚,“你是智勇双全、极有丘壑的人,绝不是那只有两斤笨力气的草包,如何不能忍一时之气?而况,石秀那厮挽着个包裹,想是到外县收账还是贩货去了,一时寻他不着,气也无用。你听我的劝,慢慢儿筹划出一个妥当的法子结果了他,还要教他不知因何丧命,死了也是在阎王面前有口难言的糊涂冤鬼,要这等才消得我心头之恨!”
  “也罢!”悟先装得万般无奈地让步,“住持开示,我不能不从。总有一日与那厮算账,教他识我的厉害!”
  “正是,正是!少不得还要仰仗。”
  海和尚又说了些好话,将悟先敷衍走了。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越想越无趣,也越想越害怕。小沙弥知道他心事重重,不去打搅他。就这样思前想后,海和尚在“愁城”中坐困了一日。
  到得傍晚,胡头陀悄悄走了来,先在窗外咳嗽一声。海和尚惊醒,随即问道:“什么事?”
  这话就问得奇怪!日日须来一趟,报知潘家的信息,做惯了的“功课”,岂有不知之理?胡头陀这样在心中疑惑,倒忘了说他该说的话了。
  海和尚只是一时为自己蒙住,经此顿挫,自然醒悟,便开口相问:“可是与昨日一样?”
  “不一样!”胡头陀答道,“今天是绿的。”
  “噢!”海和尚点点头,常规旧例地说一声,“辛苦你!”
  等胡头陀一走,他又上了心事:畏惧石秀,颇想从此歇手。然而自己割舍得下割舍不下还在其次,巧云那边首先要有个安排。今日之事,彼此休戚相关,要与她说个明白,讨个主张。看来今夜还是要去。
  去了又怕石秀。杨雄是被瞒在鼓里,不必顾忌,怕的是石秀布下陷阱,一去恰好自投罗网。先当此人是一勇之夫,今日看他说话行事,着实有些算计。再想想自己,斗力斗不过他,犹有可说;斗智斗不过他,却是死了都不能闭眼的事。
  千百回盘算,总觉得万不可去而又非去不可,实在委决不下。想到“我佛有灵”,就只好去虔心叩求,指点凡愚了。
  于是他一个人走到大雄宝殿,默默祷祝:“弟子三生宿业,不得不了;如今遇着意外魔障,进退两难,望求菩萨指示。弟子虔诚忏悔,只是今夜不去,深恐牵出意外冤孽。菩萨若许弟子践约,赐个上上吉签。”
  念念有词地祝告已毕,伸手向签筒里一抽,抽出一支签来看,先就倒抽一口冷气,是支下下签。然而还是不死心,倒要看看那支签上的文字怎么说。
  签是第五签,悄悄撕了一张签条来看,上面四句话:“七十二战,守正用奇;忽闻楚歌,一败涂地!”海和尚晓得这是楚霸王的典故,大小七十二战,战无不胜;到得垓下被围,四面楚歌,士无斗志,以致盖世英雄乌江自刎。想想自己,从起心思图谋巧云为始,事事顺遂,亦如楚霸王般得意,而今石秀的警告,便是“楚歌”,若不听时,必致一败涂地。
  不对!海和尚忽然别有意会,胡头陀的木鱼才是“楚歌”,不教他破晓时分来敲,石秀便依然是在梦里,就算他醒得早,不听见木鱼声,只道自己不在巧云床上,再也不得起床窥探;就算起床窥探,潘家内宅与店面隔绝,也探不出什么来。
  这样一想,忧烦顿消,兴冲冲回到静室,命小沙弥将胡头陀唤了来有话交代。
  “今日我不去。”他索性连胡头陀都先瞒过,“你明日不须去报晓。”
  胡头陀自然诧异,心里在想,莫非喜新厌旧之故?倒要问他一问。
  “明日下午呢?可要去看红绿?”
  海和尚想了想答道:“到明日我再通知你。”
  胡头陀答应着走了。海和尚却又有些踌躇,如今全靠自己了!若是睡得过头,走不出巧云卧房去,那便怎么处?
  就为了自觉并无把握,不敢造次。挨到起更时分,想到巧云独守空闺在盼望,更觉坐立不安。一个人像驴子牵磨似的转了半天,站定了跺一跺脚说:“嗐!拼得一宵不睡,还怕什么?”
  想停当了,随即溜了出去。夜深人静,悄悄到了潘家那条巷子,猫儿捕鼠一般,将眼睁得好大,只望着前面。等看清了没有人埋伏在那里,才一溜烟到了潘家的边门。
  迎儿是早就候在那里的。门缝里望见影子,轻轻开了半扇容他闪入,随即便又轻手轻脚地合门上闩。
  海和尚心跳不止,一手捏住迎儿的肩膀,使劲按一按,示意她停了下来,然后凑到她耳边问道:“石三郎可在家?”
  凑得近了,海和尚心跳的声音倒比他的话还响。迎儿诧异,也附耳问道:“如何这等着慌?石三郎贩猪去了。”
  “不曾悄悄溜了回来?”
  “溜回来干什么?”
  “好妹妹,你先不要问,只答我的话!”
  “没有见他的影子。”迎儿轻声答道,“吃过夜饭,我还从他房门外经过,铁将军把门,哪里有什么人?”
  这一说,海和尚宽心略放,今夜大概不碍了。于是蹑手蹑脚到了巧云房里,一进去便“噗”地一口气吹灭了豆大的一点灯火。
  “怎么了?”巧云不满地说,“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一来又做出这等鬼样子!”
  “轻声!”海和尚在黑头里,把石秀这天到报恩寺的经过讲完,轻声又说,“我本来不想来,又怕你白等一夜,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哼!”巧云冷笑,“你就让他吓倒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你也休这等托大!闹将出来,到底是件不得了的事。你摸摸我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这不是人过的日子,三五个月下来,不等一佛出世,二佛就要涅槃!”
  听这一说,巧云越发不快。“我晓得了!”她说,“又不知是打上了哪个的主意,把我看成脚底下的泥,即刻刷刮了的好!”
  “哪有这话?”海和尚着急地说,“我实在是怕!你摸我的心。”
  “我不要摸!你哪里还有良心!良心丧尽了。”
  “你总是不信我的话!我们同船合命,船到江心有了漏洞,总该想法子堵塞才是,光是吵嘴,不受商量,莫非真个等船沉了一起丧命?”
  巧云不响了,想想他的话也有理;再回头细思石秀的警告,知道是碍着潘公和杨雄,怕伤了他们的心和面子。只要石秀有这投鼠忌器的顾虑,就算拿住了他的短处,诸事无碍。
  “本来,胡头陀的木鱼也敲得蹊跷!”巧云说道,“一条死巷子,报了晓不走,难怪人家小心。”
  “我也知道不妥。从今以后,再不叫胡头陀来报晓,省得惊动闲人。”
  “既然如此,你还怕什么?”巧云有意将声音提高了些,“我这里再严密不过,望不见影子,听不见人声,谁知道我这里的事?”
  这一说,海和尚的心思又活了。“就怕睡得过头!”他说,“为求安妥,只有拼着一夜不睡。”
  巧云心想,这也不妥,海和尚到底不是金刚不坏之身,来一次便是一夜不睡,第二日白昼,是个当家的大和尚,又有多少琐事劳他的神!一次两次已难以消受,日久天长如何支持得住?“我倒有个计较。”巧云说道,“多与迎儿些好处,叫她坐夜!”
  “罢,罢!”海和尚说,“正在发身的女娃儿家,贪吃爱睡。睡得沉时,打个急雷都惊不醒她,没的倒误了大事!”
  这真正是件大事,却没个区处!巧云疼他,咬一咬牙说:“你莫管!拼着我一夜不睡,到时候叫醒你就是。”
  这般情深意厚,海和尚越发说不出从此断绝往来的话。巧云倒也真爱惜他的精神,一番缱绻,叫他闭着眼睡,自己端张椅子危坐,倦意上来,只睡了去时,身子往左右一侧,自然惊醒,再也不愁不能及时唤醒床上的人。
  然而这夜却不烦她叫,海和尚心境不宁,睡得不沉;蒙眬中听得鼓打三更,一仰身坐了起来,披衣下床,但见一钩残月,炯炯双眸,巧云正全神贯注地望着。
  “到底还早,”她劝他,“不妨再睡一会儿。”
  海和尚本想答话说:早早离了这里,才得安心。但这话在巧云一听定不中听,所以这样回答:“累你坐守,我怎能安心睡觉?不如早早走了,好让你安睡。”
  巧云当他是真的体贴,越有恋恋不舍之意,怎奈空留无益,只好悄悄送他出门。等回到卧房,在枕上翻来覆去,想到石秀,就像胸中横梗着什么东西,教人非去之不快。
  就是这样早晚默默在盘算,却是再也想不出撵走石秀的法子。这天石秀贩猪回来,潘公心里高兴,置酒慰劳,不想多吃了几块肉,又伤了食。刚好的病,突起反复,请了马一帖来看,两只手指一按到潘公的脉息上,脸色顿时显得阴沉了。
  “难!”到请到堂屋开方子时,他不住摇头,“这病一反复,成了伤寒,难着力了。”
  果不其然,药石无灵,病势日重一日;拖过了年,越发不妙。潘公自己也知道大限将至,这天精神略略好些,将女儿、女婿和石秀都唤到床前,嘱咐后事。
  “自病自得知,我是不中用了。”潘公语声虽微,神明湛然,很洒脱地说,“我一生不曾做过亏良心的事,所以到处有人缘。虽不是什么富贵有余,却从不曾挨过饿、受过冻,快活一世,也死得过了。只是,我不放心巧云!”
  到底父女天性,巧云含着一泡眼泪,强自慰劝:“爹,春暖花开,你的病也快好了,休说这些断头话。”
  “早说早了我一件心事。”潘公看着杨雄又说,“女婿,你看我们翁婿一场,凡事要担待巧云。”
  “是!爹请放心。真个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看她,自然与你在日一样。”
  “这就是了!”潘公欣慰地点点头,转眼看到石秀,脸上顿时有凄惶之色。
  “潘公,”石秀抢在前面说,“你老的心事,我尽皆知道。只请你安心养病,养好了还要你老来主持我的亲事。”
  潘公摇摇头,眼角涌出两滴黄豆大的眼泪:“等不及了!就吃不着你的一杯喜酒,是我一件憾事。你莫教我在黄泉路上还巴巴地盼着,早早成亲!”
  “爹!凡事有我,我自督促兄弟上紧办这件事,不教你老心愿落空。”
  “这才是你做哥哥的说话。”潘公说到这里,脸色显得极其郑重,“今日有句话,我要当着你们三个儿说。我与三郎,情如父子,这爿肉行,又是三郎一手料理。等我身后,招牌要换一换,不叫‘潘记’,叫‘潘石记’,三郎有一半的股子——”
  “潘公!”
  “你听我说,”潘公连连摆手,“常言道得好: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巧云,你千万休生心嫌三郎,也莫小气,须知你与女婿,将来着实有得三郎力处!我这一把年纪,看人再不会错。”
  巧云低着头不响,杨雄是“喏喏”依承,而石秀却是谦辞再三。到后来几乎惹得潘公不悦,才算勉强答应下来。
  就这交代遗嘱的第三天,潘公一口气上不来,寿终正寝。全家上下哀哭尽礼。偏偏监狱里逃走了一名江洋大盗,知州相公着落在杨雄身上,限期缉拿归案,所以丧事都是石秀经理。海和尚得知义父故世,急忙赶来念“倒头经”。石秀还得分神看住了,怕他们“旧情复炽”。
  一则是热孝在身,意绪不佳;再则也存着戒心,怕石秀在暗地里窥伺,所以几次海和尚来替义父做佛事,巧云都躲着不照面。海和尚自然更机灵、更谨慎,料知就见了面,在石秀那双眼睛之下,与巧云说不成话,做不成眉眼,反倒不如“眼不见为净”,所以巧云不出正如所愿,满脸虔诚忧伤,专心一志念经。
  这番做作果然瞒住了石秀,心中暗暗在想:海和尚真个改过了。难得的是,巧云也谨守闺门。但愿那段孽缘从此永断,保全了杨雄的脸面,就真正是潘公泉下有灵了。
  过了五七发送——大宋朝通行火葬,等焚化了潘公的棺木,石秀亲手检齐骨殖,用个洁净瓷缸子装了,送到报恩寺中报恩塔上安置,拜了几拜,哭了一场。潘公的一场大事,算已了结。
  “喂!”巧云唤她丈夫,一向只是这么一个字,“你休睡,我有话与你说。”
  “今日倦了,有话明日再说。”
  “总是这等!”巧云骂道,“有工夫便是三瓦两舍去寻那些狐狸精,要么不回来,一回来就挺尸。你不愿听我的也罢,明日我自己到前头与他说去。”
  前面那几句骂,杨雄似听不听,毫不在意,最后那句话灌入耳中,印在心里,倒把瞌睡虫撵走了。
  “什么事你要到前头去说?可是与三郎言语?”
  “不是他是哪个?你不听,我只好与他说,谅他也不敢不听。”
  这话的口气越发不好。“什么事?”杨雄心生警惕,“你休去惹是非!”
  “什么惹是非?”巧云停了一下,拍着巴掌,重重地说,“听你这一句话,就是早散早好。”
  “早散早好!你怎说这话?”
  “为什么说不得?”巧云挺起胸来,“没有千年不散的筵席。再说,我也不亏待他!各人头上有一爿天,男子汉各有各的事业,何苦鼻子碰着眼睛,挤在一起。”
  杨雄听得“不亏待他”这句话,气平了些,起身下床,自己倒了盏冷茶吃,意思是听她说明白了,再作道理。
  “爹要开这肉行,我就嫌烦。虽说是猪,到底也是杀生,不作孽?”巧云又说,“我心里总在疑惑,爹若不是歇了手又开这爿肉行,平日多行些善事,照他老人家的身子,起码还有十年好活。”
  杨雄是个不肯多用心思的人,道理说得深了,他一窍不通,要说得刚刚他懂,三分便变作十分。巧云这两句经过一再琢磨的话,恰恰够他的火候。口虽不言,却擎着茶盅只望着巧云,那副被打动了心的神情,莫说巧云,连迎儿都看得明明白白。
  “其实我倒不大相信这些个。”那婆娘也是角色,偏又宕开一句,“我只是听不得天不亮那猪的叫,真正比狼嗥还难听!”
  “我道你是听惯了的!”杨雄微皱着眉,“说真的,我也听不惯。时常好梦头里,鬼哭神嚎似的惊醒了。”
  “我哪里听得惯!从前爹做这行买卖的时节,开店是开店,住家是住家,没个说家与屠场在一起的。”
  “怪不得!”杨雄点点头,“家与屠场是分开得好。冬天还不怎么,夏天血污淋漓,惹多少苍蝇来叮?那气味也受不得!”
  见丈夫说到这话,巧云便有了十二分把握,以退为进,改了主意。“喂!我说,”巧云仿佛得了个极妙的主意似的,神色间别有一股心安理得的喜悦,“不如我们搬出去,这爿肉行就交给三郎。这原是爹的意思,你道可好?”
  杨雄想了想说:“好倒是好,只怕三郎不肯!他最讲义气,最怕落什么褒贬。纵然你我心甘情愿,他防着街坊要说闲话,必不肯如此。”
  “想想也是!”巧云做出在道理上不能不认输的无可奈何之色,叹了口气,“原是‘潘记肉行’,要他改‘潘石记’都不肯,不道一时间改作‘石记’,街坊自然会有闲话。”
  杨雄不作声,又去倒了盅茶吃。巧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心里不免懊悔,怕自己做作太过,弄巧成拙,因此想着,要设法扳转局面。
  于是她的脸色又一变,变作 “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的那种神态:“我也管不得了!爹爹在日,他忘不了这行生意,吵也罢、脏也罢,我做女儿的,没的看他那把年纪,还非违拗不依不成?如今两样了,你们弟兄感情再好,也不能说弄得我不能安生过日子。你自与三郎说去,不管肉行是开是歇,总远离了我就是。”说完,她竟像了却一桩疑难似的,管自走了开去,与迎儿商量明日弄些什么肴馔,任令杨雄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
  杨雄愣了半天,突然心中灵光闪现,顿时有了计较,不过有句话必得先与巧云说明白,事情才做得顺当。
  “大姐!”他喊,“你过来,我有话说。”
  听他语声嘹亮轻快,巧云就知道自己的话见效了,于是越发装得不在意,顺口答道:“你说就是,我在这里听着。”
  “这件事要好好与你说,迎儿休在这里!”杨雄挥挥手,“到那里去站一站,回头再来。”
  “也罢!”巧云使着眼色,“你就回头再来。”
  等撵走了迎儿,杨雄未曾开口,先做出一副郑重的神色,好教巧云在意。看她目光收拢,专注在自己的脸上,他才问道:“想必你不曾忘记爹爹临终的话?”
  潘公临终前的话甚多。“你指的哪一句?”她问。
  “自然是与三郎有关的。”杨雄问道,“你倒说说看!”
  何必一定要人家来说?倒像要问得人心服口服似的!巧云自然不快。然而转念想一想,懂了杨雄的意思,是怕自己小气,不肯承认潘公的遗嘱,拿肉行的一半股子分给石秀,若是这样的心思,他就错了,只要石秀离了这里,不要说是一半股子,就把整爿肉行双手奉送,她也舍得。
  于是她爽爽快快地答了出来:“爹要拿肉行送一半与他,也是没法子的事。等收歇了下来,剩下多少钱,你与他二一添作五去分,我不管。”
  “你说到这话,就好办了!”杨雄极欣慰地说,“两件事并作一件事办,我马上与他去说。”说着,站起身来,便待去寻石秀。
  “慢点!你就是燎毛火燥的脾气。”巧云拉住他问,“怎的叫两件事并作一件事办?”
  “咦!你莫非又忘了爹的话?他劝三郎早早成亲,三郎也答应了他的。如今将这爿肉行寻个同行来盘了过去,该得多少现银,有三郎一半,正好拿来办喜事。这不是两件事并作一件事办?”
  “这都随你们,我不管。”巧云说道,“我只放句话在这里,你将来自己心里有数:若是好人家的女儿,我们做个妯娌来往;若是那个叫什么文的人,你‘高攀’不上!”
  巧云是借这个因头要叫石秀搬了出去,最好断绝来往。杨雄如何猜得着她的心思,还只当她真的看不起胜文。心里想解劝几句,转念又觉得这时候不宜节外生枝,将来总有拉拢机会。因此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一径走到外头来寻石秀。
  “兄弟!”杨雄说道,“许久不曾与你好好吃一顿酒,今日我有兴,你须陪我。”
  “是!”石秀答道, “大哥有兴,自然奉陪。”
  因为要把杯深谈,杨雄便不往金线家去,领着石秀来到王六酒家,找了间小阁子,拣几味精致肴馔,烫上酒来,连吃数杯,等兴致上来,方始开口。
  “兄弟!”杨雄问道,“你可曾忘记了老人家的言语?”
  潘公的遗嘱,石秀句句谨记,当即庄容答道:“我都谨记着。老人家待我的这番情意,一辈子不敢忘的。”
  “那好!我且问你,成亲的事怎么说?”
  这件事就难说了,不过此时也还不急。“五七刚过,”他说,“等我慢慢策划。”
  “兄弟,我倒有个计较。也是你嫂嫂提起,休道他妇人之见,在我看却是两全其美——”
  于是杨雄提到将肉行出盘,得银两下均分,石秀便可拿这笔钱去娶胜文的话。这段话是谈办法,讲完了再谈他的看法。
  “兄弟,不是我说,我那老丈人要开肉行,虽有为你想个安顿之法的意思,其实是委屈了你。论你的人品、才具,哪一样不胜似我?每日在那账台上消磨辰光,岂不可惜。所以,这肉行不开也罢!”
  石秀凝神静听,一面听一面在心里琢磨,便知是巧云使的一条调虎离山之计。杨雄老实听了妻房的话,尽往好的里头去打算。既是异姓手足,不忍他受欺,须当揭穿真相。
  话已到了口边,忽又顿住,因为多想得一想便觉得自己错了。巧云要撵自己出去,是再无可疑的事。只是为何如此,却有两种看法:一是为了便于跟海和尚来往;二是性情不投,不愿住在一起。如说前者,若是没有,则事成过去,说破了便不是与人为善之意,反倒引起无谓的是非;如说后者,则自己就该知趣,何必赖在人家檐下惹厌?
  这样一转念,便觉得自己什么话都不该说,但有一层却不能不提醒杨雄:“大哥,维持这爿肉行,也是老人家的意思。”
  “老人家的话,也有听不得的。”
  这就再无话可说了。石秀想了想,自己定下了主意,便即答道:“我遵大哥与嫂嫂的吩咐就是。明日便寻主儿来承盘,先料理了这爿肉行再说。”
  “好!你我分头行事。你料理肉行,我料理你的亲事,明日便托快活三出来做媒。”
  这句话出乎石秀的意料之外。他的原意是出盘了肉行,飘身远走,预备投老种经略相公帐下去从军。如今听杨雄这个打算,等把亲事说定了,新郎官来个“临阵脱逃”,却不成了笑话?
  为今之计,只有先拦着他再作道理。“大哥,事情要一桩一桩地办。”他说,“等我先把肉行料理了,看能落下多少银子。若是赚得多了,大哥与嫂嫂的美意,我就老实拜领。所以此事还须缓一缓。”
  “这话就不对了!莫非赚得不多,就不办喜事?”杨雄隔座伸过一只手来,按着他的胳膊说,“兄弟,你须想一想,老人家在黄泉路上,眼巴巴盼望着你早早成家,一颗飘飘荡荡的心好有个着落!”
  为来为去为的是潘公的情意,石秀急忙答道:“我不是说不办这件事。不过钱多是钱多的做法,钱少是钱少的做法。虽说大哥与嫂嫂不在乎,我总须求个心安。而况有了个家,开门七件事,处处是钱,过日子也须有个算计。漫无限制,撒手花了去,到接不上的时候,又待如何?”
  杨雄的境遇一直还不坏,对居家过日子茫然不知甘苦。听了石秀的话,心里在想:莫看他生得大手大脚,性情开阔,到底坐过几天账台,说出来的话实在。因而深深点头,改了自己的主意。
  “兄弟,你的话不错,我就依你,只是这爿肉行须早早料理。”
  石秀这时才得专心一志来想这件事。一面喝酒,一面盘算,觉得有一句话先须向杨雄问明白。
  “大哥,这爿肉行是连店面一起盘,还是只盘生财存货。如果连店面一起盘出去,人家开的价就高,因为潘记肉行的招牌也还响亮,主顾走熟了,生意不会少,承盘的主儿自然肯出高价。”
  “这怕不行!”杨雄摇摇头,“你嫂嫂就是为了听不得杀猪的叫,血污淋漓也嫌腌臜。”
  “是了!”石秀接下来问,“然则空下来的店面如何?”
  这句话其实可以不问,空下来的店面如何,杨雄与巧云自会料理,何须他来操心?既然问到,自有一番深意。但杨雄做梦也猜不到他的意思,只当石秀有心要住。想起巧云不愿与胜文往来的话,顿觉万分为难,尽自大口喝酒、大箸吃菜,先不答他的话。
  石秀见此光景,暗暗叹息,忍不住便说:“大哥,依我说,不如拣个忠厚良善的人租了出去,或是开店,或是住家,彼此也有个照应。”
  照应是假,有人住在家前面,巧云凡事须有顾忌倒是真的。石秀的深意,杨雄虽看不到,不过那是句好话,却是听得出来的。
  “兄弟说得是——”杨雄突然顿住。
  杨雄是看得到,说不出。如说石秀的话不错,则何不就把前面的余屋做了石秀和胜文的洞房?彼此至交,休戚相关,照应得自是格外周到,然而因为巧云有话,杨雄就不能这么说,只好蓦地里咽住。
  石秀是个硬汉,只要杨雄说出闭歇肉行的一句话来,他就算是搬出那里了,自然更没有回头商量,想住前面那两间屋子的道理。只是顺理成章的事,杨雄偏不松一句口,未免心下有些气不忿。
  转念一想,自己是错怪了杨雄。他只为不明内中的隐情,听了巧云的撺掇。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杨雄娶了这一房妻子,实实在在不幸!自己既承他厚待,视如骨肉,就当体谅,怎的倒反嗔怪他起来?
  想到这里,自觉惭愧,便举杯说道:“大哥,请满饮一杯。”
  “你我一起干!”杨雄灌下了一杯酒,吐出了一番话,“兄弟!我老丈人在日,拿你当嫡亲子侄;如今他老人家过去了,时移势转,不得已歇了这个买卖,我心里也难过。若是歇了这个买卖,兄弟,你我就此疏远,那就不再是老人家的意思了!”
  听得这话,石秀不免惶恐:“大哥,我不敢!”
  “这才是。”杨雄欣慰地说了这一句,停杯沉思,然后用乞求饶恕的眼光看着石秀说,“兄弟,你我相处不是一日,我的处境你也看得出来。总而言之一句话,千不念,万不念,念在潘公分上,诸事担待则个。”
  有了这句交代,即或石秀对杨雄还有芥蒂,亦已消释无余。“大哥,你言重了!”他站起来又敬一杯,“石秀纵使有委屈,又何敢忘却潘公的恩德、大哥的情意。”
  “这就是了。兄弟,你我是一辈子的交情,都看日后吧!”
  于是两情融洽,彼此都吃到八分,方始罢手。到了第二天上午,等店里的生意落市,石秀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取两块碎银子放在身上,径自来到岳庙前,找到一家店名叫作“仙羽居”的茶店。
  这家茶店的名字雅致,茶客却是粗俗的居多,一个个脑满肠肥,浑身油光闪亮,原来多是些石秀的同行。仙羽居是他们这一行的“茶会”,同行凡有交易或者什么利害相关的事要商量,都在这里聚会。石秀平日少来,这天是为了潘记肉行出盘特意来觅个主儿。
  只要口风一露出去,当时便有人来接头,不过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到晚也不曾寻着什么户头。
  果然如石秀所料到的,同行来探问盘口,都是看中了潘记肉行的那个店面,盘了过来就带来了一批现成的主顾,买卖便有了七分把握。听说只盘生财,无不失望:那些腌臜邋遢的肉案子、肉砧头,要它做甚?
  这样连着奔走了三四天,一无结果。杨雄公事忙,倒还不曾有工夫来问他,巧云却忍不得了。这天巧云等丈夫回来,提起来这件事,催着他去问石秀。
  石秀自是据实回答,杨雄想想不错,不过他对做买卖上头是外行,拿不出主张,便邀了石秀一起到后面跟巧云去商议。
  彼此到底不曾破过脸,各有一股芥蒂也只存在心中,当着杨雄的面,那婆娘格外做忌,听石秀说完,即问道:“如今依叔叔说,该当如何?”
  “也只有慢慢寻户头。”石秀答道,“自从大哥吩咐以后,我就不再进货,将那几头猪杀完了,若是再无人承盘,就只有把招牌摘下来,暂且歇业。”
  “也只好如此。”杨雄点点头。
  有句话,石秀想了又想,到底还是忍不住要说。“照我看,”他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局面最好再维持一两个月,不然吃亏忒大。”
  “何以呢?”
  “现在有几百两银子账在外面,都是酒楼、饭馆,凭折子来取了肉去的,当时立折的时候,言明三节结账。一旦歇业,欠人的少不得,人欠的就难得收齐,最好拖到端午,等结了账再摘招牌。”
  “这话说得是。”
  巧云也道得不错,但石秀一走,她的话又不一样:“我就不相信收不来账!你在衙门里,他不是肯省事的人,哪个敢赖账?”她又加了一句:“事情全要看自己!”
  杨雄是棉花耳朵风车心,又觉得老婆的话说得大有道理,点点头答道:“我与三郎去说。”说着就站了起来。
  “慢着!我且问你,他的亲事如何了?”
  “他说:先料理了这爿店,看能收得多少银子,再作道理。”
  “昨日无事,我算了算总账,当初是四百两银子的本钱,如今连账一共是七百两挂零,赚的三百两银子,都在账上。”
  杨雄略想一想说:“爹爹说了的,这爿店有他一半,该当分三百五十两银子与他。”
  三百五十两银子,不是个小数,巧云自然心疼,但为了让石秀早早搬出去,她也就只好咬牙忍疼了。
  “就是这样。”巧云说道,“你与他去说,卖完存货就关门,用不着拖到端午。外面的账看是多少,归他收了用,不足三百五十两之数我找他。”
  这倒也爽快。杨雄答应着与石秀去说,不过措辞自然要委婉含蓄得多:“兄弟,我想这笔账收起来也不难,我们弟兄在外面的人缘也还不错,没有哪个想赖我们的账;再说,想赖也还不敢。你说我的话,是与不是?”
  石秀已经听出话风,却故意装作不解,只顺着他的话答道:“大哥说得是。”
  “你的亲事要紧,不宜再拖。你看我这个主意使得使不得,等把这几头猪卖完了,就摘招牌,空出身子去收账,一面便去托快活三去做媒。”
  果不其然,是想早早歇业;歇了业,就好叫自己走路。也罢,就顺了她的心意好了!
  这样打定了主意,慨然答道:“我遵大哥的吩咐。存货大概十天就可以卖完,到时候关门歇业。生财若有人承受最好,不然就先堆着,再作道理。”
  “对!就是这么办。”
  “不过有一件事,伙计、徒弟,都看潘公在日的情意极其巴结,一朝关门,哪里就能有个现成吃饭的地方等在那里?大哥,你一向厚道,在这上头须有个意思。”
  “说得是,遣散总须额外多送几文。兄弟,你做主好了。”
  “是!”石秀想一想说,“我姑且先定个数,伙计每人五两,徒弟每人二两。大哥,你看可使得?”
  “四五十两银子的事,没有什么使不得。噢,兄弟,”杨雄乘机提及,“你嫂嫂算过总账了,这爿店连应收未收的账共达七百两银子,该派你一半。三百五十两银子办喜事,怕还不够,我另外设法与你添补。”
  石秀站起身来,唱个肥喏:“多谢大哥!”
  这一声谢,是辞谢之谢。石秀已经打定主意,十天之后关门歇业,账就不去收了;硬要收取,以杨雄在官面上的势力,自有办法,无须再替他操心。自己交清了账目,专奔陕西,投到老种相公帐下去讨个出身,若是守边有功,挣来一官半职,那时再来迎娶胜文也还不迟。这样一想,胸次顿觉海阔天空,了无挂碍,一个人到王六酒家吃酒。
  尽兴离店,出门来只见红日未落,照得一街明亮的黄光。石秀有了些酒意,吃那斜晖直射,顿觉目眩头昏,踉踉跄跄跌出去几步,只听“砰”的一声,仿佛撞在墙上似的反弹了回来,一个立脚不住,仰面八叉地摔倒在青石板上,亏得仰起了头,后脑勺不曾磕破。饶是这等,背上摔了个结结实实,前后两面,火辣辣的疼。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走路如何这等不小心,快请起来。”
  昏头耷脑的石秀只见有个面貌狰狞的和尚伸手来扶,定定神一看,正是悟先。这一下石秀恍然大悟,以自己的身躯不曾撞倒人反被人撞倒,不用说,是受了悟先将计就计的暗算;看自己糊里糊涂撞了去时,他不卸劲来扶持,却挺身相碰,一个暗,一个明,一个无心,一个有意,自然要吃他的亏了。
  吃亏倒也罢了,只怪自己走路不长眼睛。谁知他暗箭伤人却还猫哭耗子假慈悲,这份奸刁着实可气!
  因此,石秀说什么也不受他的“好意”,忍着疼一挺身站了起来,气愤之下,伸手便往悟先胁上去点——这也是败中取胜的狠着。但是,手指已经快伸到了,却又硬缩了回来,只为这一指头有欠光明磊落。跺一跺脚,转身就走。
  一路走着,只觉得胸中梗塞得难受,心思不在脚上,便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走向何处。等走得乏了,正想寻个地方歇脚时,只听有人大喊:“师父!”
  是张中立。石秀一肚子的闷气,正好有个人谈谈,便急忙回转身来,还未说话,张中立倒又开口了。
  “师父!怎的,吃了酒与人斗气来?”
  “你怎知道?”
  张中立笑了。“师父不是吃醉,便是气糊涂了!”他说,“你老脸上仿佛挂着幌子:一面是酒字,一面是气字。”
  石秀自己想想也好笑。“酒倒不曾吃醉,是气糊涂了。”他问,“你从何处来?”
  “师父看。”
  一看时,还有个快活三,刚从一家酒楼里走了出来,高声喊道:“三哥,刚念叨着你,不想就遇见了!好巧。来、来,再吃一盅!”于是重新添酒添菜,奉敬石秀。张中立一面斟酒,一面问:“是与何人斗气?”
  “还有哪个?悟先那贼秃!”石秀将刚才如何撞了一跤的经过,细细说了与他们听。
  “师父真正是好人!叫我生了师父这根会点穴的指头,一定一指头戳死了他,诛恶人即是善果!”
  “话不是这等说。”快活三不以为然,“人命关天,哪里就可以随便下毒手?”
  “照你说,就受他这下子奸诈暗算?连我都气!”张中立揎一揎臂说,“师父,什么时候去寻那贼秃找场?”
  “算了,算了!”快活三拦在前面说,“你休来多事。人家佛门中自会整肃清规。海和尚的住持快当不成了!只他一离了报恩寺,悟先自然也存不住身。”
  这句话,在石秀自然关切。“王三哥!”他凑着脸问,“怎说海和尚快当不成报恩寺的住持了?”
  “到底正派的和尚多,不规矩的和尚少。听说海和尚近些日子又搭上一个淫荡人,不知在哪里租了房子,三日两头在那里宿。夜来巴结得过分了,白昼里精神不济,时常做法事就打瞌睡。”快活三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的?”张中立正听得有趣,不免着急,“快说,快说,有什么好笑?”
  “据说有一日放瑜伽焰口,他老人家呵欠连连,到后来起了鼾声,那等鼓钹齐敲都敲不醒他,从法座上栽了下来,光头上磕起老大一个包。”
  张中立和石秀一齐大笑。笑停了,张中立问:“这等的和尚,主家难道不发话?”
  “如何不发话?他家大男小女一齐都骂要撵他,亏得老主人心慈,拦着家下人说:罢!罢!他自己心里也难过,再休难为他了。只记着往后不请教他就是。”快活三接着又说,“报恩寺里有身份的大和尚,看看不是事,只得推了个人,赶到燕京悯忠寺——太无老和尚在那里驻锡。去的人将海和尚的诸般恶行,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老和尚本待传集各山住持将海和尚问个心服口服,然后逐出山门,只以碍着人家闺阁,投鼠忌器,只好传话教海和尚自己知趣,让出住持,离开蓟州。”
  “这太便宜了他!”张中立愤愤不平,“若不教训他一番,离了蓟州,又到别处去作孽!”
  “管他呢!阿弥陀佛,让他早早走了吧。”
  “就不知他搭括上的女人是哪一个。”张中立看着石秀说,“师父,我替你老人家出气。”
  石秀是哑子吃扁食,肚里有数,便拦着他说:“不必,不必!莫去惹是非。”
  师徒二人的想法不同。在石秀,多少天来总想着潘公的情分、杨雄的面子,不能不息事宁人。虽说海和尚目前断了往来,但巧云千方百计要撵自己出门,存着甚等样的心思,实在难说。他虽已拿定主意,来去磊落,然而心里却不能说是脱然无累,就因为巧云的情形可疑,为着杨雄想,不能教人放心。如今有此结果,太无老法师整肃清规,让海和尚远离了蓟州,一了百了,是求都求不到的好事,如何肯节外生枝去多事?
  张中立却有些嫌师父软弱,而且年轻好事,想漂漂亮亮惹它一场是非出来,教大家知道自己的名头。现在看石秀的样子,也不知他为何这等好讲话,心里便有个打算,惹悟先惹不起,拿住了海和尚的短处却不必怕他。如果悟先要强出头,不怕师父不出面承当。
  一个不愿生事,一个偏要生事,师徒二人的想法,一东一西,再也碰不到头,只有一层倒是相同的:都觉得高兴得很!
  因此,遇上贪杯的快活三,三个人都吃得酒到九分九,各自打着灯笼,歪歪斜斜地回家睡觉。第二天石秀起身,犹自头昏脑涨,好在生意要关门,不照看也不要紧,所以起身又睡下,睡到日中才醒。吃过午饭,看看无事,便取了个褡裢袋挽在手里,袋里摆一把算盘、一本账簿,上街去收欠账。
  一半是潘记肉行做生意诚实,一半也是看石秀不好欺,所以一下午倒收了六七十两银子的账。石秀回店不回自己的卧房,一径走到后头喊道:“嫂嫂,嫂嫂!”
  “是三郎!”巧云问道,“可有事?”
  “今天去收了几十两银子的账,特地交了进来。”
  巧云不肯收。“原说了的,外头收来的账,归三郎你用。”她摇着手说,“你休交与我。”
  “嫂嫂先收了。”石秀想了想说,“权且算我寄在嫂嫂这里。”
  “不要不要!”巧云依然双手乱摇,“你自己收着的好。”
  石秀勃然变色,这等拒人于千里之外,倒真像绝了交似的,心里忍不住就想顶她一句:哪里真的就分家了?话到口边,却又想起潘公的嘱咐,自己对自己说:石秀,石秀!宁可他人不仁,不可你自己不义!
  这样一转念间,便答应一声:“是了!”转身回房。
  回到房里,放下了褡裢袋,心里在想:这银子她不肯收,莫非我就真的留下?自然不要,不要却又怎么处?
  一个人思索着,想起陪潘公在城隍庙听人说“三国”,关云长挂印封金的故事,顿时有了计较。
  “也罢!”他自语着,“我也学一辈古人。”
  于是找了张桑皮纸,将那六七十两银子包裹封好,上面标明日期,往床底下一塞,算是了掉了这天的一件事。
  “石三叔,石三叔!”一个小徒弟来喊,“有人寻你,说姓张,是你的徒弟。”
  这自是张中立,石秀迎出去一看,果不其然。“你怎的专程寻了来?”他问,“可有什么事?”
  “听说肉行不开了。”张中立问道,“师父,可有这话?”
  “你怎么知道?”
  “听东门‘醉瑶池’酒楼说的。说你老不等过节去收账,为的是要歇业了。”
  “是的,不等过节就要歇业。来,来,”石秀拉着他说,“总是扰你的,今天我也待请你一请。”
  “正要请师父吃酒。”张中立说,“还有下情上禀。”
  张中立虽是浪荡子弟,对石秀却颇尊敬。如今分手在即,石秀想到平日相处的感情,不免亦有不舍之意。如果有什么事可助他之处,正好稍尽心意,所以一迭连声地说:“好,好!只要我做得来,决无推托。”
  于是就到东门“醉瑶池”去吃酒,叫了四个女的侑酒,轮番相敬。等石秀有了三分酒意,兴致兜起来时,张中立方始开口。
  “师父,潘记肉行开得兴兴头头的,如何舍得关门?”
  “又不是我的买卖。”石秀随口答道,“别人要关,我如何一定要开?”
  “然则,杨节级又为何要关?”张中立问道,“莫非——”
  话虽不曾说完,石秀也懂了他的意思。“你莫混猜!”他正色告诫,“我与杨节级情如同胞,哪里有什么猜嫌?”
  “我随便问问,师父休多心!”张中立说道,“这也不去说它了,我只请问师父,肉行关了门做甚生计?”
  石秀怕泄露行藏,不肯说实话。“如今也还没有打算。”他说。
  问到石秀在肉行关门以后做些什么,这教他不便回答。自己虽有了打算,却须先告诉杨雄;杨雄还不知其事,别人倒晓得了,岂不是连个亲疏远近都分不清?如果由旁人口里传入杨雄耳中,他问一句:“兄弟,你怎拿我当外人看待?”又拿什么话交代。
  因此,石秀便淡淡地答道:“先闲住几日再说。”
  “是啊!师父须先办喜事,都交付在我跟快活三身上。”张中立笑着说,“师父,平日你忙,不曾有让我尽心的机会,等歇了买卖闲下来,待我好好孝敬你几日。师父你老的绝招也露两手让我见识见识。”
  最后这句话才是主旨所在,石秀明白。想想他平日“师父、师父”叫得极其亲热,自己却是担着个空名,愧受他一番尊敬。如今想求艺,想出许多话来兜圈子,用心甚苦,就看这分上,自己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于是他点点头沉吟着:肉行歇了下来,也不能说走就走,未免显得绝情。算一算,前后总还有一个月的日子在蓟州。也罢,这一个月的日子就结交了这个“徒弟”!
  “中立,”他正色说道,“我原不配做你什么师父,承你厚爱,少不得我也要尽点心。这两年边界不靖,八尺男儿一刀一枪在疆场上挣个前程出来,才算不辱没了父母。如果你有此心意,想学些武艺好讨个出身,我自然帮你。不然,我劝你还是不学的好,学了反而招祸。”
  “师父教训得是。”张中立神态肃穆地说。
  石秀也不知他是真心以为是,还是有意敷衍,一时无可深究,只好信以为真。“从明日起始,你我每日定个辰光,一起练功夫。”石秀说道,“那些花拳绣腿是虚好看,无甚用处。你如果真想从军,须学两样武艺。”
  “是!”张中立起劲地问,“师父说,是哪两样?”
  “一样是枪棒,一样是弓箭。”石秀答道,“这两样是疆场上用得着的东西,京里的禁军都学它。”
  “好极,我就跟师父学这两样。我有个地方,倒还宽敞,明日我就立个箭垛子起来。每日哪时有空,请师父吩咐,我好来接。”
  “总在午后。”石秀又说,“不过有句话,我须先说在前头,总在一个月后,我要到太原去访个要紧朋友,约有两三个月的耽搁,所以趁这一个月,我先指点你打根基的功夫,你须有耐心。”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理会得。只是——”张中立说,“一个月里就要办喜事,却不匆促了些?”
  这倒提醒了石秀。“多的日子也等了,又何必争在这几日?”他使了个缓兵之计,“托你与快活三从从容容替我办,等我太原回来再酬谢。”
  “说什么酬谢!明日我与快活三商量,先说定了它。等师父到太原去的那时候,我替师父觅新房、办日用器具,一回来就好吃喜酒。”
  “对,对!就是这等。”
  到得第二天午后,张中立亲自到潘记肉行来接,小徒弟进去一报,石秀随即迎了出来。走到门口一望,只见他手里牵着两匹马,不用说,一匹是他自己骑了来,一匹专供石秀乘用。
  “师父,你看这匹马如何?”
  石秀久走南北,也贩卖过牲口,对识马自然不外行。看那两匹马,一匹是菊花青,虽非下驷之材,却不见得如何出色。另外一匹乌骓就不同了,身长脚细,双耳如两片竹叶,浑身油光闪亮的毛片,赛似一匹乌油油的缎子,衬着雪白一条鼻子,神骏非凡。
  “好!”石秀脱口赞了这一声,退后两步再细细打量,但见那匹乌骓岳峙渊渟般昂然屹立,任凭有班顽童在它马蹄前后绕来绕去,只是不惊不睬,看来还是匹战马,不由得心中大喜,因又问道:“这匹马可有主儿?”
  “自然有了!”
  “唉!”石秀跌足嗟叹。
  张中立却笑了。“师父,”他正一正脸色,“你老就是这匹马的主儿。拜师须献贽敬,师父休嫌菲薄。”
  石秀大喜。“只是,”他又踌躇了,“如何受你这份重礼?”
  张中立不响,只把缰绳抛了过来。石秀接在手里,往“判官头”上一搭,自己绕着马前后走了一圈,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抚摸,那匹马真的通人性,驯顺地随他去摆布。
  “师父!请上马,我引路。”
  相将上了马,一前一后出了西城。城外一号直通燕京的大道,石秀一抖缰绳,那匹马就像着了魔似的掀开四蹄,一支箭般射了出来,不消片刻,已经将张中立抛得望不见人影了。
  石秀异常得意,慢慢收步,到了一家村落下马,牵着缰绳溜了两个来回,才见张中立气喘吁吁地赶到。
  “中立,多谢,多谢!”石秀很高兴地说,“这匹马太好了。”
  “师父!”张中立依旧喘着气,“可知道我孝敬这匹马的意思?我是巴望师父下个月走后,早早回来。”
  想不到张中立这么一个人,能说出这等情意深挚的话来。石秀惊异之余亦多感动,心想,倒真要好好传授他一两样武艺,才不枉师徒相处这一场。
  于是他问:“你那个场子在哪里?我去看看。”
  “还得往回走。”
  往回走到望得见城墙的地方,由一条岔路进去,有座废旧仓房,已有五六个人等在那里,都是张中立一伙的少年,见了石秀,无不恭敬执礼。石秀略略敷衍了一会儿,从兵器架子上拔取一支红缨银枪,试一试是轻了些,不过也还将就可用。
  “从来使枪必奉杨家,号称‘杨家三十六路花枪’,如今我尽三十六日工夫,教会了你!”
  于是逐日午后在这座仓房中教练杨家花枪。教到第七日上头,潘记肉行存货已尽,遣散伙计徒弟,贴出一张“本店歇业”的红笺纸,就不卸排门了。
  这天恰是轮着杨雄不上番的日子,吃了早饭,特地走来看石秀,从窗外望进去,但见他仰首躺在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帐顶,是想心事想得出了神的样子。
  “兄弟!”
  “啊,大哥!”石秀从床上一跃而起,“请坐!”
  “日日做惯了营生,一朝歇手,反倒闷得慌,是不是?”
  “正是。”石秀已经打定了主意,趁机说道,“那张中立看似无赖,其实志诚。如今跟我学杨家花枪,日日出城也不便,我想搬到他那里去住。大哥的意思如何?”
  这最后一句是有意如此问,表示自己也是不得已才搬了出去。杨雄听了巧云的话,自然不会拦他,便点点头说:“这也由你。我常日不在家,不能陪你;有人跟着你一起练功,也是个消遣。”
  这意思是极力赞成。石秀随即又说:“大哥允许,我明日就搬。”
  “也不必如此匆促。这且不去说它了,我有件事要问问兄弟你的意思。”
  “大哥请吩咐!”
  “闲着也不是事。兄弟,你这副身手放着不用,着实可惜。如今衙门里‘快班’上缺人,我想面禀知州,保你补个名字。你道如何?”
  这是荐石秀去当捕快。捕治盗贼,为民除害,原是好事,只是平民百姓提到捕快心里就有异样的感觉,还有句难听的话,叫作“捕快贼出身”,所以石秀不愿。但杨雄是一番好意,率直拒绝,怕招他不快,所以踌躇难答。
  “兄弟!”杨雄倒体谅他,“若是你另有好打算,这件事作罢亦可。”
  “不瞒大哥说,我想投到老种相公帐下去讨个出身。”
  “你要到陕西去?”杨雄愕然,“我倒不曾想到你愿意走这条路。”
  “我想,这条路不坏。”
  “原是不坏,不过如今还走不得。”
  “这是——”石秀不解地问,“这是何故?”
  “你去投军,起始自然是补个小兵的名字,一份饷有限得紧,只怕养不活胜文。”
  提到这上头是石秀最大的难题,心中一时不愿成家的本意不便透露,便只好使一条缓兵之计了。
  “大哥说得是,待我好好想一想,再作道理。”
  “也好!”杨雄站起身来,“今日白昼无事,午后我们去找快活三,一起到金线那里去吃酒。”
  石秀心里有数,这是要谈亲事了。如果将胜文喊了来,当面锣、对面鼓地交涉,便无躲闪的余地,所以推托要教张中立练花枪,辞谢不去。
  “那也不要紧,你练完枪,索性邀了张中立一起来。”
  听这一说,石秀无奈,只好应承。于是吃过午饭,等石秀一走,杨雄换了衣服亦待出门,却被巧云喊住了。
  “你到哪里去?”
  “去看个朋友。”
  “今日是你值宿,明日又是卯期。”巧云说道,“早些回来,吃了晚饭,好上衙门。”
  “我不回来吃饭了。”杨雄答说,“与朋友街上吃了酒,一直到衙门。”
  巧云是故意这么说的——这些日子,杨雄的番期与同事掉来掉去掉乱了,吃不准他这天是宿在衙门里还是回家住,所以借此探问,要探明了才好“烧香”。
  到得黄昏,迎儿将三炷绿梗子的线香插向大门不久,胡头陀就来了——他如今也不是天天来。从石秀去过那一遭以后,海和尚吓破了胆,举动格外谨慎,先在衙门里打听好了杨雄的番期,是当番的那天,才遣胡头陀来看一看。有时心绪不宁,便不多事。为此还惹起巧云许多闲话,海和尚口中赔罪,心里却是铁定不可移的主意,一切谨慎为妙。
  这天也是心绪不宁,但非教胡头陀来不可,因为有一番话必得说与巧云知道。得报是绿梗子的香,便先诸事不做,只闭目养神,挨到起更时分才换了衣服,悄悄来到潘家。
  “石三郎呢?”海和尚一见了巧云就问,“可是睡了?”
  巧云一听就有气。“哼!”她冷笑道,“哪里敢睡?回头还要来替你大和尚候安问好呢!”
  海和尚一愣,随即在脸上堆足了笑容,“亲亲!莫生气,我不过问一声儿!”说着便伸手摸到巧云的胸前。
  那婆娘使劲一巴掌打开了贼秃的手。“他是你家老祖宗,进门先要问他!”巧云余怒未息,“真正气数,二十天不见人影,一来了,也不问问人家这一阵子过得可顺心,却问那不相干的人。死和尚,你的良心在哪里?”
  “你摸,在这里!”他拉着她的手在摸他胸前。看她的气消了些,才敢谈正经,“这二十天的事你可知晓?我几乎下不得台!”
  “原是听说了。”巧云换了关切的声音,“就想等你来问一问,偏生就不来。”
  “如今不是来了吗?”海和尚停了一下,愤愤地说,“也不知道哪个下拔舌地狱的,在太无老法师面前说了我许多坏话,硬生生把个报恩寺的住持让了出来。想想实在不甘!”
  “不甘又如何?你没有嘴,不会理论?”巧云又冷笑,“平日能言善道,惯会哄人,原来到了紧要关头,也不济事!”
  “哪一回到了紧要关头不济事?”
  看他贼忒嬉嬉的样子,巧云才辨出语中之意,脸一红骂道:“你少得意!哪个稀罕你?”
  “说笑归说笑,正经归正经。”海和尚又说,“我今日有个好消息,特来报知。只为舍不得你,我另外安排下一个隐秘所在,你千万休说与他人知道。”
  “在哪里?”巧云问道,“是怎么一个所在?”
  于是海和尚与巧云并肩携手坐在床沿上,细谈他的那个隐秘所在——在蓟州西北二十五里的盘山。这座山周围百余里,气势雄伟,远望如一条夭矫的神龙在云端里盘旋,所以又名盘龙山。
  盘龙山与文殊菩萨的道场五台山相似,故而又称东五台。从上到下,分为三盘,层峦叠嶂,风景绝胜;中盘南面有座翠屏峰,又叫翠屏山,山中有座福善寺,原是唐朝就有的古刹,只以地处偏僻、年久荒废,现在是海和尚熟识的一名僧人——法名照山的在那里当家。
  照山初接手时,寺里还有十个和尚,不到半年工夫,走了一半;下余的那五个,半饥不饱,境况可怜。这天是照山到报恩寺来借粮,海和尚正愁着托足无地,听他诉苦的当儿,灵机一动,便与照山商议,愿意拿钱出来,替福善寺兴修大殿,重塑金身,另外再置一两顷田,作个久长之计。
  福善寺香火冷落,又无寺产,照山眼看自己也待不长了,忽然得此意外机遇,如何不喜?当时应承,愿意让出住持的位子来,请海和尚去当家。
  海和尚却另有打算,托词闭门静修,不肯出面,而且嘱咐照山不可说出去。只是虽不出面,却愿意撑照山的腰,好好替他出几个主意,将福善寺的香火弄得兴旺起来。
  “到那时候,你便到翠屏山福善寺来烧香,我自有安排。”海和尚又说,“照山是老实人,识不透我的机关。你我人不知、鬼不觉在那里相聚,不必做贼似的暗来暗去,也不必四更将尽,正好睡时便须起身,倒不是好?”
  “果然是好!”巧云听得意乱情迷,“转眼便是夏天,若得说动了他,带着迎儿上翠屏山去避暑,那才是称心惬意的日子。”
  就在这时候,有个浪荡少年赶到金线那里去寻张中立。这少年叫施金虎,是张中立手下的虾兵蟹将,这天也跟着他一起从石秀学杨家花枪。到得黄昏,石秀约张中立到金线家吃酒,行前留了话,所以一寻便着。
  闯到席前,只见石秀与张中立俱在,杨雄却到衙门上番去了。施金虎略略招呼,随即将张中立唤了出来,低声说道:“那贼秃,到底摸着了他的底!”
  张中立大喜,急急问道:“在哪里?”
  “嗐!”施金虎重重叹口气,“你猜!教你猜三天都猜不着。”
  “那就不要猜。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施金虎却不肯爽快,一面向里看着石秀,一面将张中立拉得远远的,站定了说:“我说将出来,便是一场祸事,眼看就要血溅报恩寺,说不定还是两条人命。”
  这一说将张中立的酒意一扫而空,着急地骂道:“你这厮!快说,怎的吞吞吐吐,惹人发火!”
  “莫高声,莫高声!”施金虎慌忙摇手,“说出来吓你一跳!海和尚真个吃了豹子胆,把杨节级的老婆搭上手了。”
  “哪个杨节级?杨雄?”
  “不是他是哪个?”
  张中立大吃一惊。“你莫是看错地方了?”他不信地问。
  “万不得错。等了半个月,到底等到了——”
  半个月以前,张中立为了悟先对石秀的那一撞,便要寻海和尚的晦气,替石秀、也替他自己泄愤。当时因为石秀和快活三拦着,张中立装作无事,暗地里却使唤施金虎,夜夜到报恩寺附近去探海和尚的踪迹。
  这天才得发现,海和尚换了儒生打扮,这便越发见得他不做好事了。施金虎悄悄盯着,一直盯到潘家,看得明明白白,才赶紧来报知消息。
  “你若不信,这时候掩到潘家去,包管从她家帐子里捉出一对‘妖精’来!”
  “我又不是她本夫,如何去捉她的奸。”张中立想一想说,“是了!必是趁杨节级上衙门当番的时候,那秃驴去垫空当。如今——”
  “如今怎么处?”施金虎关切地问。
  “事情太大了,你说得不错,闹出来便是两条人命,待我想一想。”张中立又说,“今日你大功一件,本当留你在这里吃酒,只怕言语不谨,泄露给我师父听了,他是有名刚烈的性子,不是耍处。你到别处消夜去吧!”
  说着摸出几钱重一块碎银子,打发了施金虎,仍旧回到席面上,看着石秀发愣。
  “你怎么了?”石秀问道,“那姓施的来说了什么?害你心神不定!”
  石秀疑云大起,但也看了出来,张中立是碍着人多,不便说话。同时也觉得二更已过,三更将到,是该尽兴归去的时候,所以站起身来说:“酒也够了,散了吧!”
  说到这里,胜文先情意殷切地抛过一个眼色来。金线眼尖,便即笑道:“也罢!若不是有人等着三郎,我决不放你走!”
  “我呢?”说这些风情调笑的话,张中立便又是一副神情了,涎着脸说,“金线,还有我在这里!你就不放我走吧!”
  “留你在这里做甚?”金线一掌打在他头上,“我又不少看门的狗!”
  “你看你!”胜文刮着脸羞他,“自讨没趣。”
  “你懂什么?打是情,骂是爱,若不是碍着杨节级,我今天是不走定了。”
  “去你的!”金线又嗔,“你敢不走?拿大棍子打你出去!叫你尝尝‘打是情,骂是爱’的滋味!”
  “罢,罢!”张中立乘机向石秀使个眼色,“师父,我怕金线的棍子,在门外。”
  在门外做甚?自然是等石秀有话说,胜文和金线都明白,只是一个不便开口,一个却不妨说话。“用不着在门外等!”金线冷冷地说,“快回去吧!迟了当心你干娘罚你的跪。你师父用不着你照应,伺候你干娘去吧!”
  这两句话说得过于尖刻,张中立脸上未免挂不住,幸好石秀插了进来,将早捏在手里的约莫四五两重一块碎银子,塞向金线手里。“今日我有事,”他转回来又拉住胜文的手,拍一拍手背说,“明日来看你!”
  说完掩身就走。他的举止轻捷,金线想拉没有拉住,望着胜文的幽怨脸色,追出来大骂:“姓张的!你就是勾魂鬼,专做损德的事!”
  “好了,好了!”一直不曾开口的快活三说,“亏你是见惯了生张熟魏的人,莫非还看不出来,他师徒两人有不便教外人知道的事要谈。”
  这一下把金线和胜文都说得气平了,只是胜文却又添了忧虑。“那个浪子,专好惹是生非!不知撺掇三郎去闯什么祸!”她怂恿着快活三说,“你何不去看看?”
  “这话说得是!等我去看。”快活三匆匆起身,赶了出去。
  快活三赶到门外,但见月色如银,清清楚楚地看见张中立正指手画脚地向倚马而立的石秀讲得十分起劲。但等他赶过去,却连个话尾巴都不曾抓着,张中立已经讲完,石秀却只是发愣,相向无言,教快活三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不瞒你说,这件事我早知道了。”
  “早知道了?”张中立大为诧异,“为何不动手?”
  “唉!家丑不可外扬。”
  “话是不错。”张中立略停一停又问,“就算不干师父的事,却也难忍。师父也不想个法子,暗中治那秃驴一治?”
  “如何不曾想法子?我原以为他心存顾忌,已经断了。”
  于是石秀将年前到外县贩猪之前,如何闯入报恩寺当面警告海和尚的经过,约略叙了一遍。这下快活三才听明白,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这贼秃,竟不要命了?”他失声而言,“做出这等色胆包天的事来!”
  “可恨!我只道他已经悔过向善,如今才知道,胡头陀虽不再来吵人,他却暗地里还有往来,我竟让他骗过了!”
  这时石秀转过脸来。映着月光,快活三才发觉他形容可怕:脸色铁青,双眼发红,仿佛喷得出火来。“三哥,”他急急拉住他的袖说,“你不可造次。律有明文,须本夫方能捉奸。”
  石秀不作声,紧闭着嘴,一只手紧紧握着马鬃,好半天才重重地叹口气说:“唉!就是这个为难,我不晓得该不该告诉我大哥。”
  快活三跟张中立的想法不同:一个持重,一个好事。只于好事的却不便明说,于是快活三提议:“且到我家坐一坐,从长计议。”
  “这么晚了,何必去吵醒三嫂?不如出城到我那里去,我替师父已备了一间房,今晚就睡在那里也可以。”张中立又说,“快活三与我一起,将就一夜。”
  “对,对!”快活三就怕石秀回去了,一个人在床上越想越替杨雄不甘,一个忍不住,拿把刀闯到后面,便是难以收拾的一场大祸,所以极力赞成张中立,“三哥,你徒弟说得不错。我们到他那里好好谈一谈,‘三个臭皮匠,合个诸葛亮’,尽这一夜工夫,想它一条万全之计。”
  “也罢!”石秀点点头,问张中立,“此刻叫城叫得开吗?”
  “守城的官儿是我熟人,一叫就开。”
  于是张中立先上了马,快活三与石秀合乘一骑,叫开城门,到了张中立练武的地方。厨下还有些现成酒菜,搬了出来吃着谈。
  “三哥!家丑不可外扬,这话一点不错,我看,”快活三向张中立使个眼色,“还是不说与杨节级知道的好。”
  张中立懂他的眼色,但心里实在不以快活三为然。“常言道得好:越怕事,越多事。”他说,“如果当初有个断然决然的念头,如何像今天这种月色,杨节级自己在衙门里凄凄清清,却放着娇妻陪和尚睡觉?我想想也不平!”
  “要你这个狗贼头不平做什么?”快活三沉着脸说,“胜文说你的话一点不错,专好惹祸。”
  “好,好!”张中立把脸气得煞白,“算我多事,不曾说。你是量大气宽寿长,跟千年不死的王八一样!”
  正事不曾谈出半点头绪,他两个倒先破脸了!石秀又烦又不安,便乱摇着手说:“莫吵,莫吵!有话慢慢说。”
  “是!有话慢慢说。”快活三让步了,“当然也不能便宜那贼秃,总得想个法子,治他一下。”
  这一说,张中立气平了些。“师父,”他说,“明天我陪着你老人家一起到报恩寺,寻那秃驴问他。好便好,不好就先叫他吃顿苦,再说,我就不相信,凭师父的本事,斗不过那悟先。”
  提到悟先,快活三又有些担心。“三哥,”他说,“海和尚离了报恩寺,悟先自然也不能再在那里挂单。我看,等他走了,再找海和尚算账也还不迟!”
  “怕他何来?”张中立的气又上来了,“快活三,你是快活惯了的,一点点小事便愁得不得了,‘树叶子掉下来怕打开头’,还能在外头混?你少开口!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教我好烦。”
  石秀怕他们又斗口翻脸,赶紧插进去说:“我有主意了。”
  其实还没有主意,只是这样一说,好教他们俩不再各执一词。快活三不响,张中立也不响,却都拿眼望着他,要听他的主意。
  “我倒问你们一句话,”石秀把话拖了开去,“照你们看,海和尚那厮,从报恩寺出来,会在哪里存身?”
  “他哪里舍得走?”张中立做个赔罪的神态,“有句话我要放肆,师父恕我一遭。”
  “不要紧,你说!”
  “杨节级的那巧云娘子,实实在在是个能教人失魂落魄的尤物!换了我是海和尚,也割舍不下。”
  “咄!”快活三先自呵责,“好没轻重的话。”
  “我是实话实说。”张中立伸出手来,“你不信,我跟你打个赌。”
  快活三是个聪明的老实人,心想,不如趁这打赌的机会,先把石秀的怒气压下来,然后便警告海和尚,早早离了是非之地,却不是又保全了杨雄的面子,也免了石秀的灾祸?
  他自觉这个算计绝妙,于是很起劲地问道:“怎么赌法?”
  “赌金线家或胜文家一桌酒。”
  “不好,不好!”快活三大摇其头,“在这两家摆酒,少不得要请杨节级;就不请他,她们两个少不得也要问,岂不泄露机关?”
  “那就在王六酒家。”
  “是了!包你三天以内便输东道。”说着,快活三伸出小指来,便待与张中立勾约。
  “却有一层,”张中立机警,先要把话说明白,“须是那秃驴永远离了蓟州,才算我输。这三日之中,也许不见人面,过些日子,想想心痒难熬,又悄悄儿溜了回来,那时怎么说?”
  “自然是我输,吃一桌还两桌。”
  “好!请师父做见证!”张中立也伸出小指,与快活三钩了钩。
  “三哥!”快活三乘机要求,“你好歹忍一忍,也休与杨节级说起,等过了三天,我与他赌的一桌酒见了分晓再说。可以不可以?”
  石秀想了想,万般无奈地答道:“也罢!就再等三天。”
  “一言为定。三哥是信义之人,必定说话算话。你今日也休进城了,与中立说说话,解解闷气。”
  “对!”张中立说,“师父索性从此就不必回潘家了。”
  “明日再看。”
  “我可要进城了。不回去,明日我那黄脸婆与我打饥荒!”说着,快活三便向张中立使个眼色,然后匆匆转身而去。
  张中立会意,先不作声,等快活三走得远了,才像突然想起件要紧事要关照似的。“快活三,快活三,等等!”一面喊,一面撇下石秀,拔脚就撵。
  快活三站定了脚等他。“中立!”他脸色郑重地说,“你若是还想跟你师父学本事,今夜可千万看住了他。海和尚可杀,却须有个杀法。三日以后,他如果还不走,我们作个计较,教他落得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道如何?”
  “好极!”张中立不知他是缓兵之计,欣然答道,“我看他三天以后,必还在蓟州。王六酒家吃你的东道时,就商量动手?”
  “就是这么说!”
  快活三放心大胆地扬长而去。守城的也熟,叫开城门,匆匆入内,却不回家,往潘记肉行奔了去,绕远路由西门入大街,为的是先去寻个熟人。
  这个熟人是个更夫。就在路口第一条巷子内,有个长方形的木笼,像是一口安了四条腿的大棺木。快活三走到那里,敲敲木笼叫道:“刘二,刘二!”
  “哪个!”刘二在里头问。
  “你快出来就知道了。”
  “噢!是王三爷!”木笼有道推门,刘二一伸手推开,身子坐了起来,“四更快到了!怎的还在外头?”
  快活三懒得跟他说不相干的话,摸出一把铜钱递了过去:“跟你讨桩差使!”
  “王三爷,你不曾吃酒醉?”刘二笑道,“说笑话了,跟我讨差使,莫非替我去打更?”
  “正是!来,拿梆子跟锣给我!”
  刘二自己也是梦意犹在,一时辨不清他是什么意思,只看着他发愣。快活三懒得多说,一把铜钱抛在木笼里,伸手将他打更的家伙从壁上摘了下来。
  “过一会儿来还你,不准跟着我来!”
  说完,他管自走了,一直走到潘家旁边那条死巷子,看清了没有人,便“锵、锵、锵”地打起更来。
  打的是六更——大宋朝只为太祖皇帝听了华山陈希夷“只怕五更头”的一句话,不打五更打六更。梆儿锣声透入罗帐,海和尚一惊而起,吓得一身的汗。
  “怎的?”巧云也惊醒了,“莫非做了噩梦?”
  “了不得!你听,打六更了。”一面说,一面披衣而起,“赶快走吧!”
  于是海和尚匆匆穿衣戴帽,由巧云亲自送了出门。到得侧门,先拉开一条缝,探头出来,看清楚了前后无人,一闪而出,直往巷口走去,抬头一望,西南天际一轮满月半隐在云中,心里疑惑,不像是曙色欲透的时分,却如何打六更?
  就这时候,背光隐在人家屋角的快活三已从他身后撵了过去,到得将近,喊一声:“海师父!”
  声音不大,但海和尚听来却如焦雷轰顶,欲待停步,转念不可,因而脚下反加紧了,将帽子压一压,直奔巷口。
  快活三心想,存心来寻你的,如何容你装聋作哑?便又喊道:“海和尚!”
  海和尚听得这一声,比刚才那一声大自不同:称号改了,声音也高了。若不知趣,便要出丑。于是急忙先停住脚,然后慢慢转身来看是何人在喊。
  “海和尚,你认得我吗?”
  海和尚细认一认,想起来了。“我道是哪位!”他尽力装作闲豫的神情,“原来是王三施主!您早?”
  “我也要请教,如何你半夜在这里?”
  “这——”海和尚看到他手中的梆子跟锣,蓦然意会,心里越发着慌。不过,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而况他又不是杨雄,麻烦虽有,也还不碍。
  心思略宽,人也变得聪明了,此人半夜里用梆锣将自己骗了出来,为的什么?自然不是为杨雄,为杨雄便只须通风报信,让本夫自己来捉奸就是。于此可见,别有图谋。
  这样一想通,便能沉着了。“王三施主,天快亮了,说亮话吧!”他问,“有何赐教?只要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你莫当我拿住了你的短处,要敲诈你个一千八百的!我快活三不是那种人。我且问你,你刚才从哪里出来?”
  “明人何消细说?有话,只请王施主吩咐就是。”
  “也罢!”快活三点点头说,“我说一件事,你若能依时,我便饶了你。”
  海和尚拍一拍后脑勺答道:“这件事,只不是要我这颗光头,无不依从。”
  “哪个要你的命?只是你如不听我的劝,少不得有人来跟你算账,只怕还不是要你的命。”快活三冷笑着说,“先要教你吃足了苦头,再作道理。”
  这一说,把海和尚的脸都吓黄,哀声说道:“王三施主,你老行善积德。只请吩咐,莫说一件,十件、百件我都依。”
  “你只要依我一件事,三日之内离了这里。”快活三用平静却固执的声音说,“蓟州这条路,从此你就断了。”
  “我道是什么事!原来如此,王三施主,蒙你老点化,我如何不理会!实不相瞒,我也是早就要了却这段缘分。孽海无边,回头是岸,阿弥陀佛!”说着,海和尚双掌合十,低头敬礼,显得极度虔诚。
  快活三怕他口是心非,便又问:“你离了蓟州到哪里?”
  “出家无家,随缘去住。只从此不踏蓟州城一步就是。”
  “这话就不对了!云游也有个去处。”
  见快活三微有不悦之色,海和尚不敢再逞油滑口舌,想一想答道:“我往北面去,游一游长城,去朝五台。施主后日一早,在北门看着我走就是。”
  快活三正要讨他这句话,谅他也不敢自食其言,便说一声:“你走吧!”
  海和尚如逢大赦,急急忙忙转身而去。快活三去送了打更的家伙,回到家天色将曙,敲开门拥着他老婆睡了好一觉,直到中午才起身。起身又去寻张中立,问起石秀,才知道他已答应搬来城外暂住,此刻进城收拾行李与杨雄作别去了。
  “搬来了也好,撇却闲是闲非,好好相叙几日,再作道理。”
  “你如何知道无是非?”张中立冷笑着说,“昨夜我与师父谈了一夜,这一双狗男女,都是改不掉那是狗便爱吃屎的性子,暗中必是还有往来。如今只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说与杨节级知晓。如果说了,自然也少不得要帮着杨节级处治那一双狗男女,好戏在后,你等着看好了。”
  快活三肚里雪亮,这场是非已经平息。现在就怕张中立从中拨弄,于是说道:“闲话少叙,我今日有句话特来告诉你,我有几个朋友想会你,明日一早约在北门城厢白老婆婆茶店相会,你可千万要来!”
  “是甚等样的朋友?”
  “你先休问。”快活三答道,“是个极有趣的人,你见面便知。”
  到得第二天一早,快活三与张中立先后到了北门城厢白老婆婆茶店,点了两盏厚朴汤,买了一盘蜂蜜糕,吃着早点闲谈。张中立告诉快活三,石秀已经搬到他那里。离开潘家时,石秀将应得银两一包包封好了,留在原处。杨雄发觉了赶来送还,石秀却坚辞不受。那一双结义兄弟,为此还红了脸。
  “你师父也忒煞狷介了。不过,”快活三说,“来去分明,也着实可敬。”
  “是啊!我敬他也就为此。”张中立忽发感叹,“杨节级倒是忠厚人,谁想得到他——”
  “胡说!”快活三赶紧阻拦,望望左右前后,无人注意,才低声警告,“莫道人的闲是闲非,尤其不可论人闺阁。你师父的顾大体,你也须学学他。”
  张中立讪讪地不作声,心中却颇为不快,觉得快活三跟石秀谨慎得没道理。交朋友就是多一个身外之我,如果这种事也瞒着,眼看杨雄做活王八也能忍受得下去,还要朋友做什么?
  心里气闷,便在店里坐不住了。张中立起身到店前闲眺,由北望到南,不由得眼睛一亮,毫不思索地回身喊道:“快活三,你来看!”
  快活三赶出去一看,只见海和尚迤逦由南而来,还有个胡头陀,挑着一副经担,相伴同行。将到跟前,他将张中立一拉,双双迎了上去。
  “海师父!”快活三问道,“可是哪里去做佛事?”
  这不是明知故问?海和尚不明他的用意,只顾自己表明言而有信。“王三施主,”他打个问讯说,“后会有期。”
  “怎的?可是要出蓟州云游?”
  “是!”海和尚说,“这趟走得远了。先朝五台,后到汴梁,在大相国寺住些日子,还想到江南走一遭。说不定由浙东渡仙霞岭到福建走一走。十年八年不得回蓟州。”
  “是了!一路福星。”
  于是海和尚作别出城。快活三望着张中立笑,意思是说:“你的东道输了。”
  “倒是想不到的事。王六酒家那一顿先吃我的。”张中立没好气地说,“少不得有日子翻本加倍利。”
  “你是妄想了!”快活三说,“海和尚再不得回蓟州。”
  “你如何知道?”
  “不听他说嘛,十年八年不回蓟州,你耐心等着吧!”
  话中有讥笑之意,张中立越发不舒服,也不相信海和尚真个云游四海去了。心里转念,且破工夫等着看,等到了海和尚吃快活三两桌席时,口头上要好好翻他的本。
  “走吧!”快活三笑道,“也不要你整桌的席,约你师父一起,叨扰你一顿就是。”
  “咦!”张中立诧异,“不是还要等你的朋友吗?”
  这下,快活三如梦方醒,自悔大意,露了马脚,便索性将前日夜里乔扮更夫赚海和尚的一手经过,悄悄地和盘托出。
  “哼!”张中立冷笑,心里在说:快活三,你少得意!明明是海和尚使的障眼法,骗得过你,骗不过我,我且不说破,海和尚少不得还要溜进城来,等捉着了再与你打话!
  念头转定,便编个谎说:“难得到北门来,正好顺便看个朋友。你先去,邀我师父在王六酒家等,不见不散!”
  快活三应诺着走了。张中立便抄小路,直到县前茶店,一见施金虎在那里吃茶,十分高兴,直闯进去,拉着他就走:“快!快!迟了就来不及了。”
  “这等慌慌张张做什么?”施金虎大为困惑,“我也须惠了茶钱再说。”
  张中立不答,一手摸出十来文“大观通宝”的制钱,往桌上一丢,一手拉着施金虎到门外,低声叮嘱:“你快寻匹马,骑了出北门,沿大路走,看海和尚可在那里!有个头陀挑副经担与他在一起。你寻着了,莫露形迹,看这秃驴在哪里落脚,访着实了回来告诉我。”
  “是了!我就走。”
  等施金虎将要离去,张中立又想起,还有句话必当关照:“你只管盯了下去,如果晚了,今日不须回城。总之,必当访确实了!”
  “那就难了!我知道他到哪里?莫非他到天边,我也跟到天边?”
  “这话也是!”张中立想一想答道,“这样,你今日盯一日,明日再盯一日,后天看他动了身,你再回来。”说完,摸了一小块银子递过去,估量足够施金虎两天食宿花费了。
  谁知一日不到,施金虎便有了回音。“海和尚在翠屏山福善寺挂单。”他说。
  “噢!”张中立有些疑惑,“翠屏山有好一程路,他竟到了?”
  “我不曾到福善寺——”
  不曾到福善寺,如何知道海和尚在那里挂单?施金虎另有说法:他跟踪海和尚与胡头陀,眼见他们由大道进入山路,羊肠窄径,不比宽阔大路有闪转腾挪的余地,等听得马蹄声响,海和尚与胡头陀便闪在一旁,施金虎亦只得策马而过,主客易位,不知如何才能盯住海和尚!
  施金虎正在寻思,想觅一处冲要的高处,能并顾去程来路,方可看清海和尚的行踪时,发现一个和尚在路口似乎有所等待。这和尚法名心惠,原是熟人,下马相叙,却真巧了:心惠栖身在福善寺,其时是奉了照山之命,特地来迎接海和尚,好为他引路的。
  “真正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想,”施金虎得意地说,“行踪既明,不必露相,当时便由别路绕了回来。心惠做梦都想不到,一番闲谈正是我要打听的消息。”
  张中立心中琢磨,海和尚不论是在福善寺挂单,还是暂住再作计较,只要心惠在,便不难打听下落。施金虎此行,可说圆满,因而连连夸奖,不过这只是刚刚起头,以后还有施金虎的差使。
  “金虎!你从明日起,诸事莫做,只在北门城厢白老婆婆茶店吃茶闲坐,留心进城的人,若有海和尚在内,便悄悄跟着他,看他在哪里落脚,随即便来报信。此事办妥,记你大功一件。”
  施金虎答应着,日日到北门去守候。守到第五天上,不曾发现海和尚,却看到了心惠。施金虎想拦住他吃碗茶,探听探听海和尚的消息,却又怕打草惊蛇,诸多不妥,就这踌躇之际,心惠已走得远了。
  心惠是来贴榜文的。榜文中说的是福善寺要兴修大殿,重塑金身,愿十方善男信女解囊乐助,共襄善举。这道榜文,他人只看作寻常的化缘,却有两个人明白内幕,一个是巧云,一个是张中立——他的脑筋极灵活,已经猜到了,是海和尚“借地安营”。因此越发觉得有把握,海和尚阴魂不散,迟早必与巧云重续孽缘。
  在巧云,这道榜文原是个暗号,有一套预先商定了的做法,正待施展。不道天假其便,杨雄忽然奉了知州相公的堂谕:有件盗案牵涉邻县一名富户,说是富家须动公事到那里查缉,着杨雄去勾当这一案。
  这天点卯以后,知州相公当堂面谕其事,特别叮嘱:是件大案,有关前程,务必即速收拾行李,当天起身。而且路费以外,另外犒赏了十两银子。为此,杨雄不敢怠慢,一回到家便与巧云说起,关照火速收拾行装。
  那婆娘又惊又喜,随即问道:“哪日回来?”
  “这却说不定。公事顺手,不过五六日便回;不顺手时就难说了。”
  就这一句话敷衍的工夫,巧云已有了算计,双眉微蹙,做出那惹人怜的西子捧心之态。“这——”她说,“真正不巧!”
  “怎么不巧?”杨雄诧异着。
  “就在你四更天出门,我又睡下,做了个梦,你道我梦见了谁?”
  “这怎么猜得着?”杨雄心里在说:只要不是你前夫入梦,管你梦见是谁!
  “是梦见爹爹!”巧云煞有介事地说,“愁容满面,仿佛有解不开的心事似的。我便问:爹因何这等?他告诉我说,一年去逛翠屏山,看见有座福善寺,香火冷落,煞是可叹。当时曾许下愿心,要重装金身。只为这愿心不曾完得,至今不能超生。如今别人倒抢了个先,福善寺已经要动工兴修大殿了——”
  “是啊。”杨雄连连点头,“我也曾见来,福善寺已贴出榜文了。”
  “原来真有其事!”巧云做出那初闻乍见的神情,“这就是了。”
  “我懂了,想是爹要你代完愿心,去重装金身?”
  “是啊!爹说,当时原觉得重装金身,花费不少,这愿心一时完不起。如今哪怕助一钱金子的金箔,也算是完了愿。”
  “这容易得紧,既有这般的机会,你就去一趟。”杨雄不解地问,“原是好事,爹正该高兴,怎的倒愁容满面?”
  “奇就奇在这里!真正是爹显灵了。”巧云答说,“在梦头里,我也这般问他。他说:你代我完愿,须亲自去宿山烧头香。只是女婿不能陪你去,也是枉然。我道:爹这话也奇了!就算他衙门里公事忙,有那不当番的日子陪我走一遭,哪里就使不得?他摇摇头答我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以后你自会明白。从梦中醒来,一直想不透是何道理!此刻才明白了,你这般立刻要出门公干,岂不就是爹犯愁的由来?”
  一番鬼话,说得活龙活现。杨雄不但深感歉然,而且因为孝顺丈人的缘故,直替在阴世不得超生的潘公着急,搓着手只是叹气。想了又想,想出一个计较。
  “我是无论如何不能陪你去了,有个人正好替得我。”
  “哪个?”
  “石三郎!”
  这就是百密一疏了!巧云那套鬼话,编得一丝不漏,偏就是这一层没有想到。一愣之下,顿生急智。“哼!”她冷笑答道,“几乎是吵了架走的!你还想去求他,我可没这张脸再见他。罢,罢,反正你不多日就回来,等交了差,知州相公自然赏你两天假,正好陪我走一遭。”
  “对,对!这个算计好。”杨雄赞道,“到底还是你想得周全。”
  于是杨雄携了行装出门,特地先去看石秀——异姓手足,交情毕竟不同,杨雄说了公差的话,又叮嘱石秀照看他家。
  “兄弟,你没事常去走一走,只要门户安静,见不见你嫂子不要紧。”
  就杨雄不说,石秀也是这样打算:不必跟巧云照面,只在暗中照应。因而连连点头。“大哥只管去。”石秀灵机一动,随又说,“大哥,你请等一等!”
  石秀亲自走到槽头,将那匹乌骓马牵了出来,借与杨雄乘骑。杨雄正须速去速回,得此骏骑喜不可言,谢了又谢,方始扬扬得意地跨马而去。
  石秀既受委托,丝毫不懈,每日骑着张中立的那匹马,早晚一趟,悄悄到潘家前后看一看。看到第七日早晨,忽见侧门挂着一把锁,顿时疑云大起。转念又想,或许一时有事,主婢二人上街去了,且稍停来看。
  自晨至午,来回转了五六趟,“铁将军把门”,依然如故。这一下,石秀沉不住气了,策骑出城,直奔寓所。
  “师父!”张中立一见,埋怨着说,“你老怎的这时候才回来?那一招‘乌龙摆尾’练来练去练不像,巴望你来指点。”
  “今日不能练功夫,我有件事与你说。”
  等说了经过,张中立紧闭嘴唇不语,然后自语似的说:“一定,一定到那里去了!”
  “你!”石秀大为诧异,“是到哪里去了?如何你倒晓得?”
  “这都是与快活三赌东道赌出来的路子。”张中立踌躇满志之余,反倒谨慎了,“事情是八九不离十了,不过到底眼见为凭。师父,杨节级的娘子大概到翠屏山福善寺去了。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石秀大为惊奇。“中立,”他带着赞佩的语气说,“你倒知道得多!”
  “不是说了嘛,是与快活三赌东道赌出来的路子。”张中立的笑容中,有着报复的快意,“这一下,非叫快活三乖乖儿请两桌酒不可!”
  张中立一面笑着,一面压低了声音,从那晚施金虎来报信谈起。头上那段赌东道的经过,石秀是知道的;讲到快活三如何假扮更夫赚海和尚,海和尚如何答应三日以内必离蓟州;如何去白老婆婆茶店,眼看海和尚与胡头陀一肩行李是云游四海的模样;如何唤施金虎盯到盘山,遇见心惠;以及如何见心惠入城,便有化缘募建大殿,重修金身的榜文贴出来。原原本本,听得石秀目瞪口呆,半晌作声不得。
  “不瞒师父说,福善寺的榜文,通蓟州就我一个人看得透底细。如今我叫金虎日日在白老婆婆茶店,原想等海和尚偷进来那时再禀师父。不想那婆娘熬不得,移樽就教去了。”
  “你猜得不错。”石秀长叹一声,“唉!委曲求全,将家丑遮了又遮,到底感化不得那两个人。倘或一去不回,等我那义兄弟回来,我怎么交代?”
  “是啊!杨节级托了师父照看,看得主婢双双一起做了海和尚的大小老婆,这怎么说?”
  “怎么?”石秀又觉不解,“迎儿也被那贼秃搭上手了?”
  “那是一定的。做这事,不拘是姑嫂、姐妹、主婢,一个下了染缸,另一个就非拖下水不可。”张中立紧接着说,“事不宜迟,海和尚真个拐走了那一双主婢,事情就难办了。师父不便出面,等我替你走一趟。”
  正说到这里,施金虎走了来,照例回报,此日无事。张中立问他,可曾看见巧云、迎儿出城?施金虎无从置答,因为他根本不识她们主婢,而且只关注着进城的,出城的不曾在意。
  “不管它了!”张中立说,“你与我一起出北城。”
  于是施金虎又去赁了一匹快马,跟着张中立出了北城,加上一鞭,直往翠屏山而去。
  石秀一个人在张中立那里听信息,左思右想,坐立不安,心情矛盾得很,但盼他们这一去,证实巧云不在翠屏山;然而不在那里,又到了何处?岂不更令人焦急!
  就这样一个人在练武场子上来回不停地走,走累了略坐一坐,倒像石凳上长了刺,怎么样也坐不住。好不容易盼到日落,听得场外有马嘶的声音,赶紧迎出去一看,愣住了!
  原以为是张中立,不道竟是杨雄!他手里牵着那匹乌骓马的缰绳,正待往柳荫下系。
  “大哥!”石秀喊道,“莫拴住,随它去!”
  “噢,”杨雄回头看了一下,拿缰绳往马鞍子的判官头上一搭,在马屁股上拍了一掌,望着它缓步走去的影子,不胜爱慕地说:“兄弟!你这匹马真可人意!”
  就这一折冲之间,石秀心神略定,先不提巧云的事,只问:“大哥是刚到?”
  “有一会儿了。”杨雄陡然双眉紧锁。天色已晚,就上街也该回家去了!这是什么道理,特来问一问,“兄弟,我托你的事,你不曾忘记?”
  “如何忘记?”石秀不择言地答道,“早晚一趟,只依大哥的话,在前后左右看一看,日日无事——”
  话不曾说完,杨雄听得出来,“日日无事”下面有句话:“偏偏今日有事。”是何事故,何能不问?
  石秀也发觉自己的语气不妥,既然说了,便得说完,所以不等杨雄开口,接着他自己的话又道:“我也在奇怪,今日一早出的门,我到中午去看,还是不曾回家。”
  “什么?”杨雄急急问道,“一早就出了门?”
  “是的。”
  “那就怪了!”杨雄想一想,摇一摇头。“她也没有什么亲戚,可以串门谈个一整日。会到哪里去了?兄弟,”杨雄神色严重地问,“你也不去寻一寻?”
  这话便有责怪之念,石秀紧闭着嘴不响;一响,整个暧昧就不能不揭开了。
  “你又说‘早晚一趟’,此刻晚晌,怎的倒在这里?”
  这话是捉着了石秀的漏洞,更不能不回答了。“大哥,”他说,“我已经请人去寻访了,今天怕还不得有消息。”
  杨雄一步不放松地逼着问,石秀却有瞻顾,几次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把个杨雄惹得暴躁跳脚,最后双手执着石秀的臂膀连连摇撼,像是要翻脸了。
  “大哥,我与你实说了吧!”石秀终于打定了主意,但措辞仍极谨慎,“我一直不肯告诉你,为来为去的是你的面子。这层苦衷,大哥你须体谅!”
  杨雄只求了解真相,便敷衍着说:“好,好!我体谅,我体谅。你先说与我听,可是巧云在外做下不端之事?”
  “是!”石秀痛苦地点点头。
  杨雄的眼睛都红了,厉声问道:“是哪个?”
  “海和尚!”
  “他!”杨雄眼睁得滚圆,紧盯着石秀看了半天,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声音来,“兄弟,你可亲眼得见?”
  “他们在屋里行事,我如何看得见?不过,事情千真万确,只大哥在衙门里当番的日子,那贼秃就来了!”接下来,石秀将如何一日大雪天不亮发觉有人报晓,由此起了疑心,一步一步追踪的经过,细细说了给杨雄听。
  杨雄一面听,一面胸脯起伏,激动不已,那张脸煞白如纸。听完了,站起身来,双手交替着将骨节捏得如锅里爆豆一般咯咯地响,口虽不言,却猜得到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兄弟,我要怪你,怎早不告诉我?若是今日我不追根究底,你莫非还要瞒着?”
  “我不晓得。”石秀摇摇头。
  “这都不去说他了。”杨雄将腰带勒一勒紧,“兄弟,你那匹马,我还须用一用。”
  “大哥!”石秀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还有哪里?自然是翠屏山,寻着这双狗男女,一刀一个,然后提着头去见知州相公自首!”杨雄深深吸了口气,狞笑着说,“我成全他们,教他们到阴司里去做夫妻。”
  话未听完,石秀已将颗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大哥,你休得造次!”他说,“捉奸捉双,捉不住时,打草惊蛇,既不能报仇,又不能了事,让人说一句:杨某人是草包,无用得紧!何苦?”
  “那——”杨雄一愣,而且有些生气,“那便怎么处?莫非教我忍着?”
  “我旁观的人,忍了好几个月了,无非想筹个善策,大哥难道就一天都不能忍?”
  这话责备得杨雄不能不回过头来想一想,觉得他的理驳不倒,苦心更不可辜负,便强自按捺着那一口气,坐下来手抚着胸:“好,你说好了。”
  “依我说,先等张中立他们回来,问明究竟,然后去寻快活三一起商量。不论如何了断,总亦须有个布置。”石秀又说,“若是照大哥的办法,提了刀去,见一个杀一个,这等顾前不顾后的做法,又何待今日?起码海和尚的一条命,早就丧在我的手下了。”
  “我不懂什么叫顾前不顾后,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善策。既然你这等说,也不必等他们回来,就此刻进城去寻快活三。”
  “也好!我陪大哥进城。”
  “话须说在前面。”杨雄神色凛然地说,“你尽管跟快活三去商议,法子想不想在你们,听不听却在我!”
  石秀明白,杨雄是唯恐自己跟快活三设法拖延,劝他息事宁人,将口气憋在那里难受,因而连连点头:“大哥,请放心,自然是要想一条爽爽脆脆、干干净净、面面俱到、一了百了的好计策。”
  “那也罢了!走吧。”
  于是两人共骑,一直进了城,在王六酒家落座,着店里派个小徒弟去寻快活三——他家住得不远。巧得很,居然在家,一请便到。
  “王六!”杨雄吩咐,“多拿几瓶酒,有熟食尽管切了来,一趟弄齐。不招呼不要来,我们有要紧事商议。”
  “是了!”王六答应着,飞快地搬来一桌子酒肴,然后将门帘放了下来,又关照伙计徒弟:“杨节级有紧急公事商议,不听呼唤莫去窥探。”
  在小阁子里,快活三看这情形,已略知端倪,因而不等杨雄和石秀开口,便先问道:“可是杨节级有难断的家务?”
  杨雄只指一指石秀:“你问他!”
  “你输东道与张中立了。那贼秃如今在翠屏山福善寺。”石秀停了一下说,“我大哥今日回家,铁将军把门。事情犯了!”
  “噢,”快活三沉着地喝了口酒,“你是说她也到翠屏山去了?何以见得?”
  “原说过要到福善寺还愿。”杨雄将他动身那天,巧云所说的话讲了一遍。
  “事情看起来是绝无可疑的了。”快活三等听完了石秀和杨雄的话,慢条斯理地说,“只不过投鼠忌器,节级还须忍耐!”
  “这叫什么话?”杨雄勃然变色,满腹气恼,无可发泄,倏地站起身来,“还是不与你们说的好,越说越气。多道是忍!忍!莫非我自己不认识这个字,还待你们来教导?”
  杨雄说着,大踏步抢到门口,掀开帘子就要往外走。只是石秀的身法快,一蹿上前,扯住了杨雄的衣襟,以半埋怨、半恳请的语气说道:“大哥,有话好商量。”
  “还商量什么?”杨雄扭回头来冷笑,“多谢你们盛情,处处替我着想,生怕我打人命官司——”
  “禁声!”快活三厉声低喊,眼睛瞪得好大。
  快活三一向是笑口常开的人,突然有些发怒的神色,不独杨雄,连石秀都觉得令人凛然生畏。“大哥,”他说,“且先坐下来。王三哥见的事多,多有计较,你好歹等他说完!”
  这样一硬一软地一番强留,杨雄的气也消了些,便又坐了下来,却还是绷着脸,那样子就像谁一开口,他便待迎头痛驳似的。
  “我倒有个绝好的计较,就怕杨节级做不到;若做得到时,既解了恨,又顾了脸面,还要教那贼秃先受活罪,再受死罪,有口难言,有冤难诉,便到阎王爷台前也辩不清。”
  这后半段话,打入杨雄心坎,先就觉得痛快。但他知道快活三对朋友最肯委曲调停,怕的是他故意说这么几句快心的话,先让他消一消气,然后转弯抹角归结到“息事宁人”那句话上来,所以不肯搭理。
  而石秀却是又惊又喜,能有这样的办法,真正求之不得。“只是怕办不到,哪有这等的妙计?”他问。
  “自然有。”快活三说,“只怕杨节级不肯听我的话!”
  他要逼出杨雄的一句承诺。杨雄怕上当,偏不肯作何表示。石秀看出他们两个人的心思,怕弄成僵局,便向快活三拍胸担保:“王三哥,你尽管说出来,包在我身上,我大哥一定照计行事。”
  “既如此,我便说。我这条计,亚赛陈平,强似萧何,我再说一遍,照我这条计行事,既解了恨,又顾了脸面,还要叫那贼秃先受活罪,再受死罪,有口难言,有冤难诉……”
  “好了,好了!”心痒难熬的杨雄到底忍不住了,“先莫吹大气!果然亚赛陈平,我自然服你。”
  “真的!”石秀也说,“王三哥,你莫惹人心火了!请快说吧。”
  “天机不可泄露,须防隔墙有耳。两位过来!”
  于是杨雄、石秀一齐把头凑了过去,听快活三低声密嘱,听到一半,杨雄有了笑容;及至快活三说完,他起身唱个肥喏:“真正赛陈平,快活三,我今天才服了你!”
  “真看不出!王三哥想得出这等的绝计。”石秀又问,“迎儿如何?”
  “自然饶不得她!”杨雄毫不迟疑地说道,“要做便要做得干净。”
  “无辜之人,实在于心不忍。”石秀知道跟杨雄说不通,转脸向快活三求计,“王三哥,若能开脱了迎儿,此计就十全十美了。”
  “容易!”快活三说,“三哥,你附耳过来。”
  只低声说了两句,石秀便即会意:“是!是!就这么,就这么!”
  “你到哪里去了?”杨雄气鼓鼓地问,“这六七日,累得我精疲力竭,就指望着到家热汤热水舒舒服服吃一餐,好好睡一觉,谁知道铁将军把门,到晚都不见你回来,你到哪里去了?”
  “怨不得我!”巧云很谨慎地回答,“只当你还有几日回来——我到福善寺还愿去了。”
  “不是说了的,等我交了差,知州相公赏了假来陪了你去。莫非你就等不得了?”
  “原是等你的。”巧云将预先编好的一套鬼话搬了出来,“从你走后第三日,又梦见爹,那神气越发愁苦了,说阴间判官发怒,以前不还心愿犹有可说;如今有了机会,却还不上紧还愿,可见心口不一!爹在梦中一再叮嘱,切须早了他的心事。我惊醒了来,一夜不曾睡着,想起你说五六日便回来的话,只得焦心等着。等到第六日不见回来,当你公事麻烦,还有几日勾当。爹在阴间受苦,你想想我心里是何滋味?为此,昨日一早,赶到福善寺,助了十两银子,为爹还了愿。半夜里起身,抢着烧了头香,却又念着你,急急赶了回来,至今水米不曾沾牙。你累,难道我倒不累?”
  杨雄做出爽然若失的神情: “这等说时,倒是我错怪你了。”
  若在平时,那婆娘便不会有好嘴脸给丈夫看,此时做贼心虚,情形就不同了。
  杨雄是受了教的,心事在脸上丝毫不露。晚来小别胜新婚,自然有一番燕好。但巧云不甚起劲,杨雄也是意兴阑珊,睡在床上想起海和尚,顿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到得云收雨散,越觉夫妇道苦,翻来覆去睡不着。
  巧云却以昨夜参了一宵的欢喜禅,天亮从翠屏山赶了回来,如今又经这番折腾,累得呼呼大睡。一觉醒来,但见帐外明晃晃一盏油灯,杨雄扶头而坐,桌上放着一瓶酒,仿佛已喝了好些时候似的。
  光亮刺目,觉得不甚舒服,巧云便有些着恼。“真气数!”她咕哝着,“睡得好好的,半夜里爬起来吃酒!”
  “哪里睡得着!”杨雄实在忍不住了,提前发作,“枕头上有气味。”
  巧云吓一跳,倏地坐了起来,沉着声音:“胡言乱语,什么气味?”
  “光头上的脑油臭。”
  单刀直入,一句话直刺到巧云心底。原是经不得人道的事,又是猝不及防,越觉得自己的那颗心乱蹦乱跳,竟掌握不住,好不容易抓住了,才蓦然意会,这样发愣不开口,岂不正应了“贼胆心虚”那句俗语?怎么可以!
  这样一转念间,便跳下床来吼道:“什么‘光头上的脑油臭’?你放的什么狗臭屁?倒说清楚来!”
  “还要我说?”杨雄冷笑,“那贼秃,使个头陀清早起来敲木鱼!我在衙门当番听不见,须有人听得见!我问你,那是为什么?”
  “哪个知道他为什么?”巧云兀自嘴硬,只是声音上的狠劲,就不如她的前一句话了。
  “你当我睡在鼓里?那秃驴自道借地安营,只教照山出面修福善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须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与你实说了吧,我早就晓得了。一则天罗地网不曾安排妥帖,再则也为了家丑不可外扬。如今,怨不得我了,出乖露丑也说不得了!”
  一听这话,巧云那张利口,竟似锯了嘴的葫芦;两条腿便似棉花店的弹弓,抖个不住。杨雄见此光景,无须再费口舌,将预先取来的一把现成的牛耳尖刀拔出来朝桌上一摔,刀尖入木,文风不动矗在那里。
  “你放心,我还不杀你,须先宰了海和尚那秃驴,好教他先在黄泉路上替你觅个住处。”
  到此地步,再有利口亦归于无用。巧云见机,双膝一软,跪了下来,不发一言,哀哀痛哭。
  这在快活三算计之中,杨雄便绕室彷徨,唉声叹气,做出那“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万般无奈的神情。巧云见此光景,便越发哭得伤心了。
  “哭有何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且问你句话,到底有这事没有?你说!”
  “教我说什么?”巧云是有苦难言、异常委屈的神情,一面娇啼不止,一面断断续续为自己辩白。
  她说她是打水陆的那时节着了海和尚的道儿,一杯药酒中失了身,及至醒来,痛悔万状,念着老爹,不敢寻死。海和尚却以名节要挟。她怕丑事败露,伤了杨雄的面子,只好受他的挟制。说罢放声大哭。
  这一哭将迎儿哭醒了,走来窥探究竟,让杨雄撵了回去。然后他长叹一声,坐下来怔怔地想了半天,开口问道:“你是要死要活?”
  “只为当时不死,才落到今日,我死不甘心!”
  死不甘心,就是不肯死。杨雄心想,若非快活三教导,不但口舌上斗不过她,自己怕连转圜都不会。就这样,也还不敢造次,想一想说道:“你不甘心,难道我就甘心了?这口气也须咽得下去。你如果有悔悟之心,我看在你爹的分上,自然饶你。就怕你恋着那贼秃——”
  一句话不曾完,巧云一头撞向墙上,是受了绝大委屈、难用言语分辩、气苦恨极不想再活的样子。这条苦肉计,快活三也曾顾虑到,所以杨雄亦有防备,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我也知道你恨那贼秃。你依得我的办法,明了你的心迹,也让我出了气,你我依然夫妻——”
  于是杨雄说了他的办法。巧云觉得狠不下心来那么做,但这个难题做不到,足见得自己说的都是假话。转念一想,且先脱卸眼前的灾难再作道理,因而虽不开口,连连点头。
  “说实话,这还是为了面子,我自己最最委屈的办法。你可放明白些,若是做不到,或者露风声想教那秃驴开溜,我两个一起杀!再与你说句实话,福善寺周围,我日夜安着人,海和尚狗贼插翅难飞。”
  这两句话,说得巧云心惊肉跳,自己识趣,不必再打歪主意,狠一狠心照计行事,保住了性命,不愁没有报复的日子。
  于是,过了两天,杨雄又说要公差外县了——这一次是连巧云都知道的,为的是好替她安排个上翠屏山的机会。
  主婢二人,一辆“一轮明月”的羊角车,吱吱呀呀推到了福善寺,时已近午,拜了佛,烧了香。海和尚已经得到消息,着胡头陀权充知客僧,将巧云引入寺后新修的一座禅房,然后走到月洞门口望风,阻挡福善寺的和尚,连照山都不得入内。
  “怎的今朝又来了?”海和尚又惊又喜地问。
  巧云先不答话,唤着迎儿吩咐:“你到廊上去看看。”
  支使开了迎儿,两个人在隐蔽的角落坐下。这时海和尚才发现她眉宇之间心事重重,顿时一惊,急急问道:“可是出了什么麻烦?”
  这一问提醒了巧云,知道海和尚胆小,不宜吓着了他,便放缓了脸色答道:“麻烦的是,以后我不能常来了!”
  “怎么呢?”
  “如今是个好机会,只是自己要会用。他有件公事,十分啰唆,三天两头要出差。”巧云说道,“苦的是一来一往,至少两日工夫,那日回去,不想他先一日到了家,亏得我早有算计,支吾了过去。今天他又出差去了,防着他明天一早要回来,我稍坐一坐,就得赶回去。”
  听这一说,海和尚越发着慌。“如何这等心急。”他拉住她的手,重重摇了几下,“无论如何,明日再走!”
  “你只顾你自己,就不替我想想,路远,天气又热起来了,且不说我辛苦,便迎儿口中不言,心里也在抱怨。罢,罢!”巧云一夺手站了起来,“我们的缘分尽了!”
  “好妹妹!”海和尚着急地说,“你如何说得出这等绝情的话?”
  “不是我绝情,实在是为难,好好一件事,只为你不肯迁就,生生地弄坏了。”巧云又说,“你迁就我容易,我迁就你难!莫非你进城来一趟,就不可以?”
  这话在上次就问过了。海和尚不便道破真情,自己吃快活三赚出门来,在他面前等于已写了“服辩”,一进城泄露了行踪,便有性命之忧。此时无奈,只得将当时经过一一细诉。
  巧云入耳心惊,越发明白,杨雄的出差说不定就是有意做成教人来上当的圈套,也见得杨雄所说布下天罗地网的话只字不虚。
  这样转着念头,更不敢不听杨雄的嘱咐,所以摇摇头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是个窝窝囊囊无用的人,石秀、快活三什么的,也知道癞狗扶不上墙,都不肯来管他的闲事;就管闲事,也须顾着他的面皮。你只悄悄地来,悄悄地去,蓟州这么大座城,哪个看得到你?”
  “话是不错。不过——想想实在——唉!教我——”
  他还吸着气,咧着嘴,不知如何措辞时,巧云却不耐烦了,霍地站起身来,尖尖的一只食指,戳到海和尚光头上,咬牙切齿地说:“你比他还要窝囊!罢,罢,早散早好!”说着扭腰就走。
  “好妹妹,好妹妹!”海和尚拉着她软语央求,“你莫生气,好商量,好商量!”
  “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你来也罢,不来也罢,反正我心都寒透了!”
  “我去,我去!”海和尚不假思索地问道, “你说哪一天?”
  “还有哪一天?”
  海和尚拿她的话从头细想一遍,明白她说的就是这一天——巧云是怕杨雄今日出差,明日回家,又是与上次那样铁将军把门,所以不肯留宿在福善寺。如果自己与以前一般,起更赴约,四更辞去,杨雄不得这么早回家,便不碍了。
  “我听你的话就是。”海和尚答道, “今日我起更以前必到。若能相会时,你烧一炷香在那里。”
  这一说,巧云才回嗔作喜,说了句:“只看你自己良心。”然后便带着迎儿,急急忙忙地走了。
  望着她那袅袅娜娜的背影,海和尚只觉得一颗心痒得没个搔爬处,坐下来定定神细想——想的是如何乔装改扮,如何避过福善寺的耳目悄悄溜下山去。打算停当,才将胡头陀唤了出来,取了二两银子,嘱他去觅一身道袍、一方膏药、一块白布、一支竹竿,然后寻裁缝将那方白布做成一方布招,限一个时辰办妥。
  “师父!”胡头陀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自有用处,你休多问。”
  “这——只怕一个时辰办不妥。”
  “怎的?”
  “买办东西现成,央求裁缝赶工,就要看人家的高兴了。”
  “多加工钱就是!不过缝一缝边,做两个搭襟,只要肯做,片刻立就。”说着,又加了一两银子。
  胡头陀算了算,就这趟采办,起码可落一半的后手,于是连连答应:“只要师父不惜花费,有钱使得鬼推磨,容易,容易。”
  果然是“有钱可使鬼推磨”,不到一个时辰,各物备办齐全。海和尚是早磨了一池浓墨等在那里,先取白布铺平,濡着斗笔,写下一行大字:“一清子云游天下善观气色。”
  胡头陀帮着套上竹竿,做成一个布招,然后又帮着海和尚乔装改扮,由释而道,扮成一位道长。海和尚仔细检点,毫无破绽,随即喜滋滋地出了福善寺,下山进城,去践巧云的密约。
  刚出寺门,就遇见照山。海和尚急忙举起布招想挡住脸——弄些玄虚的本意,就是为了长布招易于遮掩。但此时猝不及防,已自不及,而且越是这等仓皇的举动越惹人注目。照山愣得一愣,方始看清是海和尚。
  “海师兄,海师兄!”他诧异地问,“如何做这等打扮?”
  这一问,教人无言可答。海和尚急切间不假细思,胡言乱语地答道:“游戏人间!”
  这倒像是吕洞宾下凡的口吻,一个持戒的释子,如何打这等的诳语?照山极为不满,想起平日有人说起海和尚的行径,以及太无老法师清理门户的处置,自觉责无旁贷,难安缄默,便一把拉住他说:“海师兄,我有几句话奉劝!”
  “等我回来再说。”
  “没有去,哪里来的来?你去不得!”照山正色说道,“海师兄,佛门清净之地,蓟州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寺、多少和尚,个个刻苦修行,到处受人尊敬;只有你,竟说什么‘游戏人间’,岂不罪过?”
  “那怕什么?大宋朝的和尚,与别的朝代不同。大相国寺有惠明和尚的‘烧猪院’,天台山国清寺有‘虾子和尚’,这都是得道高僧,不为世俗戒律所拘。师兄,你所见何浅?”
  “海师兄,”照山做狮子吼,“惠明和尚,‘虾子和尚’,莫非也犯了淫戒?”
  海和尚勃然变色:“这叫什么话?我懒怠与你言语。”
  说完夺路而走,照山拉不住、追不上,内心极其悔恨,自己做错了事,不该因为耐不得清苦,惹这个为太无老和尚逐出山门的佛家败类进门。“请鬼容易退鬼难”,不知如何才能与他割绝!
  海和尚哪里想得到蓟州已无他容身之地,一颗心只在红罗帐里,撒开大步直奔蓟州北门。
  “一清子”在潘家附近的大街小巷云游了半天,等挨到天色尽黑,找了家小酒店,在僻静的角落背灯而坐,吃酒吃饭,消磨到起更时分算账起身,径去践约。
  到得潘家侧门一看,果然如约插着三炷点燃了的线香,而且不待他动手来推,门就开了一半,掩映着迎儿那张圆圆的脸。
  “一清子”特别留心,明知别无行人,依然往左右看了看,然后挤身而入。
  “快进去吧!”迎儿低声说道,“等你半天了。”
  “你倒眼尖!我只当改了装束,你认不得我。”
  “烧了灰也认得你。”
  “一清子”放下布招,在迎儿脸上笑嘻嘻摸了一把,然后匆匆往里走了去。
  不过一个更次,巧云房内陡闻异声,就像往日杀猪,猪嘴被握紧了挨刀,挣扎着发出沉闷的低哼一般。接着房门砰然打开,“一清子”踉踉跄跄地奔了出来,手捂着嘴,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渗出。他既惊且痛,然而神志甚清,知道事非突变,杨雄必定另有安排,此是生死呼吸的险地,必得速速离去。
  在房里,巧云也是满嘴鲜血,血色殷红,越衬得她脸白如纸。她张嘴往桌上一吐,接着不住干呕。原是惹人恶心——这是天下多少妇女绝无仅有的经验——生生地将个男人的舌头咬断了。
  突然间屋瓦作响,只见窗外挂下一条绳索,索上溜下一个人来,巧云吓得开不得口。到了里面,才认出是石秀的徒弟张中立,不容她开口相问,银光闪亮,一把戒刀递了过来,正扎在左乳要害之处。
  一见血光,张中立不由得发抖,连拔刀的劲道都没有了,只喊:“师父,师父!”
  他师父在迎儿那里。敲开门来,迎儿看石秀手里握着刀,吓得几乎将个烛台摔掉,亏得石秀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她的手低声喝道:“不要怕,不要喊!我不杀你。”
  “三郎,你——怎的这时候回家来?”
  听得“回家来”三个字,益见得她倒是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看待。石秀的心越发软了。“迎儿,”他问,“你可有投奔的地方?”
  “投奔?投奔到哪里?”
  “不管哪里,这里住不得了,今晚上要出大事,明日你听见了什么新闻,只作不知,只作从不认识这家人家,只管自己安分守己过日子。”
  “三郎!”迎儿的牙齿捉对儿打战,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懂你的话。”
  “咳!我没有工夫跟你细说,你快打定主意,速速逃走!”
  “逃走?”迎儿越发惊恐,“我、我没有地方逃。”
  石秀叹口气,定神想一想,想到了一个主意。“真叫人着急!也罢,你收拾收拾紧要东西,在这里等着!”他又加了一句,“千万莫出房门。”
  说完赶到巧云卧房里,只见杨雄正在料理尸首:本来只穿一件亵衣,此时被披了件夹袄在身上,那把戒刀仍旧插在胸前,只是她口中多了一样东西,就是被她咬断了的“一清子”的一块舌尖。
  “怎么样?”杨雄问道,“那丫头呢?”
  “无处可逃。”石秀摇摇头。
  “兄弟!你已露了相了,不是她死就是你死!”
  “我知道。”石秀看着张中立,“你带迎儿一起走吧!天涯海角,走得远些。你我缘分未尽,只要有了你的消息,万水千山,我一定赶了去与你相聚。”
  “这个主意使得。”杨雄连连点头,向张中立唱了个肥喏,“小兄弟,多蒙你拔刀相助。说不定案子有发作的一天,连累了你于心不安。你带了迎儿走吧!我问过这个贱人,迎儿虽上了贼船,身子倒是干净的。”
  “就是这样了!事到如今,由不得你做主。走!”
  石秀将张中立一把拉了走,走到迎儿房里,只见她倒是理好了一个小包裹,坐在灯下发愣,一见石秀以外还有个张中立,越发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迎儿,”石秀问道,“你见过他没有?”
  “见过。”
  “见过就好。你跟着他走,嫁鸡随鸡,尽你做贤妻的道理——”
  “三郎!”迎儿大声打断,“你待怎说?”
  “你好糊涂!”石秀把刀亮了出来,“莫非你不想活了。”
  “我怕,我怕!”迎儿连连倒退,双手乱摇,“我依三郎的话就是。”
  “这才对!”石秀收起刀说,“你们马上就走,路上当心。临走以前先须做件事,取一双鞋放在后面井栏边,再抛件衣服下去。”
  迎儿不明究竟,张中立却明白,是故布投井自尽的疑阵,于是不由分说,取了她的一双旧鞋、一件布袄,拉着她就走。
  “慢,慢!”石秀忽然想起一件事,匆匆忙忙奔到杨雄那里,取了一包银子,塞到张中立手里,说一句,“累了你!后会有期!”然后从他手里接过迎儿的绣鞋布袄,还顺手推了一把,立意作速逃走。
  在井边布好了疑阵,还要在墙边做一番手脚:那根带着钩子的长索移到了墙外,往上一抛,让钩子在墙头上钩住。凑巧的还有“一清子”那个“云游天下善观气色”的幌子,正好移了来抛在墙边。
  “血迹抹干净了?”石秀问。
  “抹干净了。”
  “可还有忘怀的事?”
  “没有了。”杨雄答道, “只待明天报案了。”
  “那么,大哥赶快走吧!”石秀又说,“明日我在县前茶店听消息。”
  “好!你千万在那里。”
  说完,相将遮遮掩掩地从人家檐下溜过,出了巷子,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杨雄到金线那里投宿,石秀找了座破庙,闲坐了半夜。
  第二天,不待杨雄回来,便为人发觉潘家出了命案,当时通知地保。地保赶到县衙门里,一面报案,一面来寻杨雄。
  “不得了,不得了!”地保奔到刑房,气急败坏地问道,“杨节级在哪里?”
  刑房里的角色,谁把个地保放在眼里,先不答他的话,却懒洋洋地问道:“你问他做甚?”
  “杨节级府上出了命案了!”
  这真是语惊四座,满屋的人无不瞩目,有个人一把拉住地保问道:“死的是哪个?”
  “自然是杨节级的娘子。”
  “一个两个?”
  那地保是老实人,平日也不大打听街坊的事,也不曾听说过海和尚的风言风语,所以听得这一问,便即答道:“杀是杀了一个,还有一个投了井了。”
  “怎知道投了井?”
  “有双绣鞋在井边。”
  “奇怪啊!”那人看着同事说, “和尚穿绣鞋!”
  “什么和尚穿绣鞋?”地保说道,“投井的怕是他家的迎儿。”
  那人爽然若失,自己想想都好笑了。
  那个人还待讲海和尚与巧云的流言,另有个人重重地咳嗽一声,先提警告,然后高声说道:“杨节级来了,杨节级来了!”
  于是那地保抢步迎了出去,拦头便说:“大事不好!杨节级,你家出了命案,令正夫人被人一刀扎死在床上!”
  杨雄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听地保说完,先是一愣,然后掉头就跑,做出那种迫不及待要去看个明白的样子。“好了!闲话少说,”刑房当值的钱书办吩咐地保,“你这就算报了案了,赶快回去预备公堂,侍候知州相公相验。”
  “晓得了!”
  等地保一走,钱书办便到后堂禀报。州县官最怕无头命案,一听案情,不由得更皱起了眉。“相验在其次,缉凶要紧。”他问,“杨雄呢?”
  “他赶回去了。”
  “快快通知捕快查缉。”知州站起身来,“传轿!马上去验尸。”
  于是传齐轿车马快仵作,因为是验女尸,又传了一名稳婆,撇着大脚丫子,跟着轿子后头一起到潘家。
  潘家已由地保在后面原先作杀猪场的菜园里设下公案。看热闹的百姓挤满了那条死巷子。知州鸣锣喝道而来,轿子竟进不去——他倒是位宽宏大量的好官,便下了轿,由一把红罗伞罩护着,慢慢走了去。
  走到门口,苦主杨雄跪接,不知他哪里借来一副急泪,愁眉苦脸地喊道:“知州相公申冤!”
  “起来,起来!我自然要替你缉凶,为你妻子雪恨,且先相验了再说。”
  为的是女尸,只由苦主陪着仵作与稳婆在巧云卧房内相验。验完了,仵作高声禀报:“验得女尸一口,左胸乳上一刀致命。伤口宽一寸二分,深三寸三分,别无伤痕。口中有血,并有舌尖一段,呈堂!”
  “什么?”知州着仵作用白碟子托着一块血污淋漓如猪肝般的脏东西送上公案,又嫌恶,又惊异,大声问道,“怎的女尸口中有一段舌尖?”
  “启禀知州相公,”钱书办在一旁说道,“案情甚明,是一个看相的,用铁钩扎住墙头爬到里面,意图强暴。杨潘氏咬舌拒奸,看相的情急成怒,一刀杀死了杨潘氏。”
  “何以见得是个看相的?”
  “现有幌子在此。”钱书办从捕快头脑李四手里接过布招与带钩的绳子,一起呈堂。
  “叫‘一清子’,你们知道有这个看相的没有?”
  “没有听说过,不知是哪里云游来的?”
  “噢!”知州又问,“可曾成奸?”
  “回知州相公的话,”稳婆答道,“未曾成奸。”
  “好,好!”知州相公看着杨雄说,“你妻子拒奸不从,拼死以保清白,如此贞烈,着实可敬。本知州职司教化,自当风劝,一定缉捕真凶,以安贞魂。那时候还要专章奏报朝廷,建坊旌表。”
  “是!”杨雄做出感激涕零的神态,磕个头说,“若得知州相公做主,为小的妻子报仇,不埋没她一番贞烈,知州相公的恩德,真正存殁俱感!”
  “我且问你,你家除你妻子以外,还有什么人?”
  “还有个使女,名唤迎儿。”
  “这迎儿在哪里,传来问话。”
  “回知州相公的话,阎王爷传了去了。”钱书办说,“井边有双绣鞋,井中飘着一件女衣,那迎儿是投了井了!”
  “尸首呢?”
  “正在打捞。”
  知州相公不由得又皱了眉:“照此说来是两条人命?”
  “是!”钱书办答道,“虽是两条人命,凶手只有一个,只要寻着‘一清子’,真相自白。”
  “说得不错!作速缉拿‘一清子’。”
  “是!”钱书办又说,“想那‘一清子’此刻一定躲了起来,因为他的舌头被咬断了,见不得人,说不得话,自然藏而不露,这样缉凶就难了,除非悬下花红赏格。”
  “说得也不错,悬赏花红五十两。若是窝藏真凶,知情不报,律有同坐明文,不是死罪也得流配边荒。你回衙门,作速照我的话拟好告示,多多刷印,四乡城镇遍处实贴,好早早破案。”
  “是!”
  “我想这‘一清子’舌头断了,少不得去看医生。着李四多多派人,到伤科医生那里逐一查问,可曾见有这样一个人。”
  就在这时候,皂隶来报淘井打捞,并无尸首。这便成了疑案。有人说这口井怕是个“海眼”,迎儿的尸体漂入汪洋大海了;也有人说,是凶手故作疑兵之计,其实是把迎儿拐跑了。由此推测,多半是迎儿合谋,作了内应。
  知州不相信“海眼”之说,便将杨雄传来问道:“你妻子的那个使女,今年多大?”
  “约莫十六。”
  “平日为人如何?”知州说道,“十六岁也解得人事了,可有招蜂引蝶的轻狂样儿?”
  杨雄心想,非要撇清了迎儿,才可保得张中立的安全,因而答道:“回禀相公,拙荆的那个使女,性情方正,为人稳重,无事从不出大门一步。”
  “这就怪了!莫非真个漂入汪洋大海了?”知州搔搔后脑头皮,想了一会儿说,“反正都着落在那‘一清子’身上,火速缉捕。”
  堂下齐声答应,分头办事,一面去访全城伤科医生,一面刷印悬赏榜文在十字街头、城厢外、人烟稠密的交通要冲,满浆实贴,顿时轰动了蓟州,家家户户都在谈论着这件新闻。
  事情也巧,榜文刚刚贴出,照山进城,“一清子”三字映入眼帘,大吃一惊;按捺着一颗跳荡不定的心,细细看完,才知道海和尚做下这等没天理的事。但惊惧之余,也不免纳闷,听说潘巧云与他打得火热,暗来暗往已非一日,如何下得了这等的狠心,生生咬下他一段舌头来。
  嗐!照山自责:真相未明,怎好吃准了海和尚是凶手。此事不难水落石出,只看海和尚的舌头便知!
  主意打定,城里的事也丢下不办了,翻身回山,一直来寻海和尚。踏进院子,只见胡头陀慌慌张张从屋里奔出来,拦住他问:“方丈,你老何事?”
  “寻你师父说话。”
  “我师父病了,刚刚睡着,方丈有话,回头我说与他就是。”
  “既然如此,我看看他的病。”
  说着便往里走,胡头陀拦不住,只得由他。海和尚是一早从城门逃出来的,此时只好照胡头陀的话,故意装睡。然而面如金纸,口角隐隐有血痕渗出,看看床前几上有几包药粉,封皮上隐隐有“伤科”二字。照此看来,事情是再无可疑的了!
  照山是奉公守法、规规矩矩的和尚,心里在说:海和尚、海和尚!前世冤孽,你下山的时候,教我撞着,变成“知情”,不可“不报”。唉!当时听我一句善言相劝,何致自惹杀身之祸?
  当时便密嘱寺中和尚暗中看住了凶手,自己向附近磨坊借了匹毛骡赶到城里,一直到县衙门来报案。
  那时候正是皂隶访着一名外号“孙一帖”的伤科医生,说是前一天三更刚过,有人敲门求医,是个道士打扮,因为舌头断了,说话含糊不清,不知姓甚名谁,亦不知因何舌断。孙一帖替他止血配药,弄了一个更次才得了事,临走时那道士酬谢了五两一锭银子。不敢隐瞒,特将银子呈堂。
  这便坐实了凶手确是“一清子”。如今又听照山报案,知州又惊又喜。“照山,你倒是深明大义!”他喊,“来啊,库里发五十两银子花红!”
  “上覆知州相公,”照山打着问讯说,“贫僧不敢领赏,朝廷的法度,人人该守,不足言功。但望知州相公体察实情,佛门败类,只有海和尚一个。”
  “原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海和尚所行不端,是他自己的事,与你等一干素重清规的和尚全无交涉。”知州又说,“为防凶手潜逃,此刻便须逮捕,烦你引路。”
  “老朱!”胡头陀嗔那在寺前卖厚朴汤的,“做生意只顾做生意,为何眼睛老望着行人?你看汤水泼了我一身!”
  “得罪,得罪!”老朱赔笑,自嘲,“我也是财迷心窍,若是祖上有德,发现了那个什么‘一清子’,立刻便有一笔小财好发。”
  胡头陀心中一惊。“什么‘一清子’?”他问,“何以一见生财?”
  “咦!这么满蓟州沸沸扬扬的新闻,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说与我听听!”
  “那‘一清子’是杀人的凶手,杀了管牢的杨节级的娘子。到处贴着榜文,悬赏捉拿——”
  话还不曾完,只听“仓啷”一声,胡头陀手中的汤碗,掉落在地,摔成数片。他倒也有急智。“你的碗好滑!”他问, “值几文钱?我赔你。”
  “老主顾,哪个要你赔!你再买一碗吃就是。”
  胡头陀一面吃厚朴汤,一面打主意:海和尚捉将官里去,自己也脱不得干系,不如救他一救。
  转念一想:倘或告知海和尚,他一定央求结伴同逃,拒之不可;带他一起走,却是个绝大的累赘。受命报晓本无大罪,这一来反倒是明知故犯,不妥,不妥!
  于是胡头陀打定了私自潜逃的主意,悄悄掩回海和尚的住处。正好他睡着在那里,胡头陀别样不偷,只偷了他的一座赤金打造的佛像,揣在怀中,溜之大吉。
  须臾,照山带领公人到达,瓮中捉鳖,手到擒来。海和尚苦于开不得口,只将一双眼睛闭了,任凭带到堂上。
  “你如何逼奸不遂,杀了杨潘氏?”知州拍着惊堂木喝道,“说!”
  海和尚大惊失色,一双眼睁得老大,“啊,啊”地吼叫。
  “你的舌头呢?”
  真正应了快活三的话,海和尚有口难言,有冤难诉:嘴里少了的一段舌头,却在巧云口中发现,又有那个“一清子云游天下善观气色”的幌子,加上照山和伤科医生那两个证人,就是能说话也分辩不清了。
  “还有,”知州问道,“你将潘家的使女拐到哪里去了?”
  海和尚大摇其头,口中含糊不清地不知说些什么,只看样子是不肯承认。
  “启禀知州相公,海和尚没有舌头,不能说话,给他纸笔,叫他招供吧!”
  “说得有理!”知州点头,“叫他自写供状。”
  于是暗中受了杨雄嘱托的钱书办,提出警告:“海和尚,铁证如山,你一条命总是保不住了,不如老实招供,省得受刑,皮肉吃苦。那迎儿想来也不肯从你,被你杀害了。你须细细思量,害一条命是死罪,害两条命依然是死罪,何不放漂亮些?”
  海和尚双泪交流,仆倒在地,提笔写道:“情屈命不屈!要我如何招供,便如何招供就是。阿弥陀佛!”
  朝廷的文书到了,“故杀论死”,定了斩罪。行刑的那天,杨雄托病,命他新收的一个刽子手徒弟开刀,手段不精,海和尚受的就不止“一刀之罪”了。
  斩讫收尸,归照山料理。逐出山门的花和尚,不得用佛门坐化的仪礼,一具臭皮囊送到火葬场焚化。照山念了半首苏学士的偈子,送海和尚入阿鼻地狱:
  汝一念起,业火炽然;
  非人燔汝,乃汝自燔!